朱少璋：平常心觀燈看月

名作〈生查子〉雖未知是歐陽修還是朱淑真的作品，卻早已膾炙人口。《池北偶談》說：「今世所傳女郎朱淑真『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生查子〉詞，見歐陽文忠集一百三十一卷，不知何以訛為朱氏之作，世遂因此詞疑淑真失婦德，紀載不可不慎也。」歌詞中等閒三幾句今昔對比的話，不過與人面桃花崔護重來同調，讀者竟可以一下子聯想到作者「失婦德」，看來古人要失德也真太容易。朱淑真有否失婦德我不堅持，我只堅持〈生查子〉不應該成為證明作者失德的有效論據――無論〈生查子〉的作者到底是歐陽修還是朱淑真。

一旦提及「文字獄」，人們往往只會想起明太祖或清世宗利用文字羅織罪名迫害讀書人的傑作；其實類似的無理迫害在文壇原來司空見慣。〈生查子〉寫春燈如晝柳梢月圓，有燈有月直比光天化日，尚可聯想到失德，倘若無燈無月就更容易令某些擅長詮釋的讀者想入非非了；要羅織罪名、捏造淫行，真是何患無辭。周鍊霞〈慶清平〉有「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之句，當時有讀者認為冶艷，氣得周鍊霞要發表文章反駁回應。周氏在另一首〈慶清平〉說「任使無燈無月，一點仙心亮於雪」，儼然知我者當能諒我的語氣；不愧「鍊師娘」。包謙六在〈與施議對論詞書〉說：

紫宜（周鍊霞）少時頗端麗富文采，所作詞語頗大膽，有「無燈無月何妨」之句，似朱淑真之「人約黃昏後」也。其實跌宕有節，有以自守，只是語業不受羈勒而已。

其實周鍊霞發表〈慶清平〉時已是三十六歲，並非「少時」。至如「語業」之論，則「無燈無月」相信並非妄言綺語兩舌惡口，諒也算不得上是「惡語業」。周鍊霞曾先後兩次撰文澄清〈慶清平〉的作意：第一次在1945年8月30日《正報》上撰文並附詞作；第二次在1948年第128期《禮拜六》上發表〈關於「無燈無月」〉。兩次澄清，都主要針對有讀者認為詞作講的是男歡女愛；周氏不以為然，實行夫子自道，把作意說明一遍。她在《正報》上說：

這上面還有更要緊的一句「星眸灩灩生光」呀！我正是取於孟子說的：「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瞭然」就是光輝明亮，視黑夜如同白晝，無燈無月又有何妨？也就是「不欺暗室」的意思。

1948年她又在〈關於「無燈無月」〉現身說法，道出當年在淪陷時期夜間燈火管制下的心聲――「必須心地光明，則一旦戰事勝利，國土重光，其欣慰為何如。」關於〈慶清平〉的真正作意，由作者親自交代，自此真相大白。劉聰在周鍊霞詩詞集《無燈無月兩心知》為此詞下了十條按語，詳細徵引冒鶴亭、金雄白、陳小翠等同代人的說法為證，理據詳贍。事實上，讀者若只執住原作「無燈無月」一句便夢入巫山，在理解上無疑是斷章取義，也同時滲入了太多牽強的主觀成分；但作者本人說作品要表達的是「不欺暗室」或「心地光明」等意思，也實在不無穿鑿：

幾度聲低語軟。道是寒輕夜猶淺。早些歸去早些眠，夢裡和君再見。◎◎叮嚀後約毋忘。星眸灧灧生光。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

上片的「聲低」、「語軟」，措詞溫馨，囑咐對方早些歸去早些休息，好使在夢中再見。作品雖沒有明言「詞中人」是甚麼關係，但措詞、情節及氣氛都如此溫馨如此浪漫，讀者若理解為情侶的小別叮嚀，也實在合情合理。下片「星眸灧灧生光」一句，平情而論，倘若沒有作者後來的補充說明，讀者按上文下理是無論如何都讀不出「胸中正，則眸子瞭焉」之意的。「灩灩」既是水盈滿溢之貌，互參王愧庵〈長亭怨慢〉「星眸灩灩，慣拋向、酒邊人領」之句，則盈盈秋水或灩灩橫波，無妨理解為二人在小別叮嚀時四目交投。最末兩句以「無燈無月」反襯「兩心相照」，運意奇巧曲折而「相照」又語帶雙關，不愧名句。「無燈無月」在當時是實寫夜間燈火管制，但讀者若不知箇中本事而把「寫實」理解為「假設」，思路也極正確，更重要的是完全沒有減低這組名句的文藝價值。名作名篇每多如此，運意有實有虛，而虛處價值尤高。「畫眉深淺入時無」、「恨不相逢未嫁時」或「無燈無月何妨」，不必坐實本事但從虛處感悟，往往愈見佳妙。

名句樹大招風，補白大王鄭逸梅說當年就有人誣指「無燈無月」是不要光明只要黑暗的意思，鍊師娘因此無辜捱批捱鬥；這都是部分讀者脫離文本過分詮釋所作的孽。讀者過分「小心」或過分「斗膽」，都未免過猶不及。有人由「關關雎鳩」讀出后妃之德，有人一見「無燈無月」便夢入巫山；兩者雖有君子之腹與小人之心的分別，卻都算誤讀。在君子或小人之外，閱讀文學作品，我們似乎需要更多具平常心的讀者。秉着平常心閱讀一篇作品，就是按作品的理路作合情合理的解讀：不用強解，不必穿鑿。吳湖帆就是其中一位具平常心的讀者：

罷舞纖腰更軟。差喜行觴玉壺淺。偷閒攜手約同歸，生怕旁人撞見。◎◎相思一刻難忘。今宵眉月初光。曲徑鳴狵卧守，還教種種多妨。

他在《佞宋詞痕》的和作遣詞水平雖然一般，但和得又簡單又直接，倒是事實；一切箋註或索隱，都成蛇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