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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良:七八個星天外 兩三點雨山前(綜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李良

散文是最適合寫心的文體,散文也是最難寫好的,這已經是文壇共識了。不應迴避,近些年來,整個漢語文壇的散文創作沒有太多新意出現,也沒有多少作品足夠引人側目。不知是沒有讓寫作者靜下來濾心、觀心與表心的環境,還是寫作者不能停止匆忙的腳步或放慢遊弋的心靈以覓心、掏心與寫心,總之,作為一直逗引讀者又不能滿足讀者期待的文學體式,散文寫作與閱讀的參差交錯就像一把鋸子,扯拉在漢語文學空間,滋潤着也噬咬着這世上柔軟而安靜的心靈。矚目美華散文,這種認識與感受是一致的,甚至是更強烈的。

須承認,比較中國大陸文學而言,因為懸置漢語言主體圈子之外,海外漢語文學的發生與發展因了倔強的堅持而更顯可貴。美華散文創作,涉筆者寡,業精者則更鮮。草灰蛇線,逶迤起伏,雖無千軍萬馬成雷霆之勢,也畢竟有典型與模範在,也正因如此,可以認真而直接地講,美華散文確有光亮處。

最打動人的文章皆是有情文,最綿長而養人的情感也許就是親情了,尤其是歲月浸泡既久的心房,氤氳的往往是時間沉澱的親情。中美兩地「候鳥」式生存,給多少人的內心深處平添許多焦急與等待。每年例行「飛回蘇州老家給父親上墳」的宣樹錚,「去年受阻於新冠疫情,沒有回去,今年還是回不去。心裡總有些不安,讓父親等了」。「讓父親等了」,這是心底裡和着眼淚的聲音,生者已然耄耋,了悟生命,仍生如此心聲,怎不催生讀者的同理心。「心神不定」之際「定定心」的方式就是尋根問祖,從山西河南到浙江寧波、福建長汀,再到安徽潛山、歙縣,直至江蘇常州、無錫,「宣」姓家族雖不人丁繁盛卻也「有迹可循」。至於吳江宣、沈兩家入贅易姓、彼此成就的歷史,直落在一句心語上:「明年,明年桂子飄香、菊花抱團的時節,不管疫情如何也得回去!不能再讓父親等候了。」

行路再遠,這世上能有幾人撇得下相連的血脈?還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的張宗子「很少想起外祖母」,曾經想到她「孤零零地躺在小屋裡,無聊無奈地打發着生命的最後歲月」,記憶裡也「沒有見過她笑」,在聽到外祖母離世的消息時「沒有覺得悲傷,只是心裡空蕩蕩的,彷彿有人把一塊東西掏走了」。「也許所有的老人都是孤獨的」,外祖母「好像一棵樹,老了,樹心枯了」。即使行文用語比較客觀也很冷靜,仍掩蓋不住深潛的親情,張宗子將外祖母的照片一直存在手機裡,也把「唯一的紀念物,一枚民國三年的袁世凱銀元」從家鄉「帶到北京,帶到紐約」。

心隨境生,境變則心易,然非常理心才見深情。情感是有根的,秋葉之於根的思念,喁喁私語,遊子思親憶舊成為美華散文的自然情緒。經歷人生起落,跨越東西海岸,在豐厚繁複歲月裡浸泡、堅持與奮鬥過的顧月華鍾情於散文寫作與文學活動,已然成為美華文學世界裡的一道光。富裕成長,求學問藝,下放河南,是移民美國啟動了她生命的既往積蓄。「在紐約生活了最長的時間」的她,「遍嚐美食」,「享受人生」,坦陳「命裡天馬行空,最後終會想回家」。上海家宴,認真而講究儀式,「美食維繫親情」,尤其是「每次離去前,泡棗酒三罈」,歸來如霞酒色暈紅臉頰,才可謂「故鄉和家園,它們永遠都非常神聖和奇妙」。閱讀顧月華,必須承認任何一個個體的生命皆有其獨到甚而極緻的途程與色彩,且因不可複製而成為散文生成的特別資源。

從文學自身看,文體是沒有高下之別的,但也須承認的是,明清以降,小說卻是成為文體寫作的大流。比較看,即使沒有小說、戲劇那般篇幅結構與敘事功能,在人間世情的表達方面,散文還是有特別優勢的。劉荒田是美華散文的不懈堅持且卓有成就者,其產量之巨和積纍之高是一般人不可比擬的。移民美國四十餘載,生活磨礪,蚌病成珠,徹悟豁然,笑談悲歡。在劉荒田那裡,字如棋子,他可以隨意擺弄,開合之間不覺篇幅長短;如一掃地僧,貌不揚而道行深不可測。他寫「金山客」「衣錦還鄉」,提點唐人街同鄉會春宴上「台山老人」的三句俚語閒話,勾出「老金山」願望團圓、漫長奮鬥與無定命運的基本生命圖景,實在是筆力老辣。

記事寫人,一直是散文比較擅長的,尤其是記寫人情更見散文之妙。陳瑞琳左手撰批評文章,右手寫散文隨筆,批評見她的眼光與熱情,創作現她的情懷與沉靜。一位高齡得子的母親,「明白了為甚麼總是付出的痛苦越多愛也會越多」之後,終於找到嘩嘩的流水聲可以安頓「無法安眠」的嬰兒;「跟着孩子跋涉成長,其實是經歷了第二次的生命」;忍着「心裡有絲絲的隱痛」,送十四歲的兒子進入知名私立高中,成就哈佛男孩…… 「父母的努力,其實是送孩子離開」,〈送你沒商量〉其實就是一篇成功的育兒經。

我一直認為,陳九就是美華文壇的一個「異數」。他循心而寫,恣肆似無法度,詼諧而顯筋骨。不知道是成長經歷使然,還是移民美國促成,陳九的文風是馬克.吐溫和海明威的混合,裡面有煙草、手槍,還有咖啡、美女。簡言之,如果沒有對人間世的透悟,是很難把握陳九的文章的。他思念當年的戰友,因為他認可「思念是一道人性堤壩,攔住好的放走壞的,沉澱下來的心境才會清澈,玲瓏剔透」。他相信「以男生間的美好情感超然於本性之上,像點亮靈魂的燭火,映出人際關係的無窮魅力」。兩個青春男子對於女理髮員的「又粗又亮」長辮子的多看多想和想不通,都是真實的人性呈現,讀者在這裡是看不出絲毫的醃臢齷齪,反而會反躬自省甚至認同羨慕,畢竟「好青春是偷出來的」。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學者散文一直是漢語文學重要的一翼。知識在學者那裡是自然的儲藏,但是也往往可能成為學者散文的羈絆,堆砌知識是死寫,耍弄知識是顯擺,進得去知識卻出不來是寫死了。蘇煒探訪馬克.吐溫故居,被「我即美國,美國即我」一句話觸動,追溯現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容閎與馬克.吐溫以及耶魯董事、學者牧師約瑟夫.推切爾的交往,進而聯想到大作家維克多.雨果,他稱讚這兩位曾經在中國被外敵異族侵略時刻站出來為中國發聲的大文豪,「這兩顆同為中國人的苦難而顫抖的人類良心,此時卻像浩渺星空上兩顆互相輝映的金星,蒼茫大海上兩盞耀亮黑暗的燈塔」,「他們的經典作品們,正是國族和民族、人生與生命的漫長航行中的『壓艙石』」,這是一位當代學人對於宏大價值的讚肯,是智性思考後的價值確認。而李文心將筆觸伸向種族文化的深處,扒開文化縫隙,詢問種族歧視的不合理。美籍日裔青年約翰.岡田不得不面對祖籍國和出生國之間的博弈,其一首幾乎被時間淡忘的短詩〈我必須堅強〉之背後,隱現「十九世紀美國體制化歧視亞裔在二十世紀的延續和翻版」的事實。行文中間,李文心還將種族歧視牽繫到《排華法案》,足見一首短詩引發的思考的確深長。文章不長,閱文見心,意味不淺,文心悠深。

批評界有一種說法,散文是老年人的文體,筆者不贊成其絕對正確,但也認為這話是有一定道理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一批從曲折時間裡走出來的長者,咀嚼歷史,撫今追昔,說人記事,娓娓道來,樸素中見深刻,平白裡現理性,人老筆健,直指人心。王鼎鈞先生於散文之造詣,連上文提及的大成者劉荒田也屢陳拜服之語。今美華散文世界裡,王鼎鈞先生年近期頤,從大陸逾海峽至寶島台灣,從台灣越重洋抵美國,多智興文,心深言約,崛崛然一文壇耆宿。「回憶錄四部曲」屹立,筆者多言也無意,唯盼鼎公體健筆走,能言則言,這畢竟是漢語文壇的無盡等待。

美華散文寫作陣營還是有力量的,筆者站在大陸遙觀,堅持而優秀者有之,「七八個星天外」,超拔卓然而能範之後世者,「兩三點雨山前」。當然,如果強而論之,還是期待美華散文的視野與視力再寬闊些再深刻些,藉地理與身份之便,攜文化跨越之利,敘事論人,表情寫心,實現豐厚歷史與豐富人性的審美抵達。


李 良 文學博士,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