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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維忠:供養一個靈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蔡維忠

1

2010年,在北京舉行的一場古琴音樂會進入最後一個節目。表演者不是中國人,而是美國人彼得.希爾;他演奏的樂器不是古琴,而是尺八。那個尺八曲子叫《打波》,從日本浮世繪《神奈川沖浪裡》演化而來。畫裡,巨浪捲上天空,張開爪牙,即將撲向浪底的小船;小船上坐着一群顯得很渺小的人,每個人拿着槳在奮力地划船。這首曲子演繹了那種面臨危險而團結搏鬥的精神。台下的真哲聽着那高亢激越的聲音從竹管裡噴發而出,被那巨大的力量震撼了。他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聲音啊。三十幾歲的他,突然產生一種少年的衝動,就如十三四歲時被江湖行俠的故事所感動一樣。他有種感覺,一輩子隱隱約約的追求,就在這尺八聲中。

真哲,本名張世哲,早年學繪畫,三十幾歲開始學起了古琴。聽了尺八演奏後,他上網查到,尺八是從中國傳去日本,近來又從日本傳回中國的豎吹管樂器。他想,古琴已經有很多人在傳承了,還是學尺八吧,把這種在中國失傳的樂器傳承回來,更有意義。於是,他開始尋找學習途徑,打聽到一些國內會吹尺八的人,比如蘇州的張聽,重慶的易佳林,還有台灣的賴一誠和山城。北京沒有尺八老師,他便每個月乘火車到蘇州跟張聽學吹尺八。

那時,真哲在北京參加一個民間社團,是個傳統文化的公益組織,叫悠然山房。他們在一起談論詩詞,寫詩、唱歌、講茶道和花道。有一次,真哲把尺八帶去。大家覺得這個樂器那麼美,它的傳說也那麼美,建議組織學習。他便組織起一個尺八共修,從外地請來張聽和易佳林等尺八老師,領着四五個人學尺八。

有一天,真哲收到一個電郵,是日本尺八老師神崎憲寄來的。

神崎憲於1949年出生於日本大阪,大學時主修中文,熱愛中國文化,常來中國做中日貿易方面的翻譯。1999年,日本四十八人尺八溯源團來杭州,神崎憲是團員兼翻譯。根據日本尺八界傳說,在南宋時,日本禪師心地覺心來杭州護國寺跟無門慧開禪師學禪,聽到在寺裡修禪的尺八傳人張參吹奏尺八曲《虛鐸》,覺得禪與尺八融會貫通,便向張參學習,其後將尺八傳到日本。《虛鐸》在日本演變為《虛鈴》。幕府時代,尺八為武士出身的虛無僧所壟斷,被當成修行的法器,明治時期開始傳向民間,轉變為樂器。這次,尺八溯源團來杭州護國寺(遺址)尋根認祖。得知杭州無人會吹尺八――其實當時全國也沒人正式學過尺八,神崎憲和另一位尺八溯源團團員和田哲夫於第二年(2000年)來杭州舉辦一個為期三天的短期尺八學習班,教五位音樂家學員。他們兩人又於2001年和2002年來杭州舉辦短期尺八學習班。其後,神崎憲繼續來中國義務教尺八多年,每年三四次。

2010年,神崎憲從學生張聽那裡得知真哲在北京辦尺八共修,便給真哲寄來電郵:「聽說你在北京有個共修,我能不能去啊?」那時神崎憲來中國教尺八已經十年了,真哲聽說過他。真哲立即回覆:「你要是能來,那可太好了!」剛開始,在北京有五個人跟神崎憲學吹尺八,後來多達二十人。在神崎憲的指導下,真哲學習尺八走上了正軌。

真哲發現神崎是個很隨和的好老頭。不管甚麼人,甚麼個性,到了他那兒,他都有辦法融合,都可以教。神崎憲一貫以來上課不收錢。真哲說不行,要是上課不收錢,大家養成習慣了,以後誰都得義務,逼着他收錢。真哲能感覺到,神崎憲真心傳藝,與純粹為了掙錢的老師不一樣。

神崎憲每次來中國,真哲便充分利用機會,在教學以外安排演出。 2014年6月,真哲在北京的知音堂給神崎憲安排了一場演出。演出後卸完妝,已經快半夜了,真哲開車帶神崎憲到郊外的小院休息。真哲住在城裡,但在北京郊外的農村有個小院,神崎很喜歡,來北京時就住在那裡。神崎憲還在興奮中,說要喝酒。真哲好容易才找了個小賣部,買了酒。神崎憲坐在副座上一邊喝酒,一邊和真哲聊天,說這是他這輩子最好的演出,音色很好。劇場把門票收款的一半通過真哲轉交給神崎憲,大約兩千五百元。神崎憲說這是他掙錢最多的一次演出,非常開心。到了小院,神崎憲還不睡覺,讓真哲給他找出古典尺八曲,放CD聽。他一會兒睡過去了,一會兒又醒過來聽。

那是他們最後一場相聚。

第二天真哲送神崎憲到機場。神崎憲回日本後,貴真不斷收到令人不安的消息。8月,真哲在蘇州的師兄長骨(駱金晶,竹號貴篪)到日本考貴風會考師範時,發現神崎憲明顯體力不支,不能站着或跪着吹尺八,只能坐着――在尺八界只有年紀特別大的人才坐着,而且吹不出聲音來了。10月,真哲的師弟魏江晗(竹號貴躍)從日本傳來信息,神崎憲老師因突發腦梗住院了,人很瘦,皮包骨頭,有點認不得人了。12月26日,日本製管師小林一城給真哲寄來電郵,說神崎憲已經完全不認識人了。神崎憲於2015年春節前病逝於大阪。

噩耗傳來,真哲非常傷心。他花了一整天時間,給所有跟神崎老師學習的人,挨個打了電話,每個電話都是哭着說的。這個打擊對他非常大。老師走了,沒人教尺八了,他準備放棄尺八了。

神崎憲老師去世,為甚麼會讓真哲這麼傷心?

神崎憲當時就要六十五歲了,那是日本的法定退休年齡。他一直希望退休後來中國住,真哲則想要給他養老。真哲覺得與父親同齡的神崎憲是像父親一樣的人。真哲從小傳統觀念很強,認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信念。因為神崎憲真心傳藝,所以真哲把神崎憲當成真正傳統意義上的老師,對他的感情很深。

 

2

正當真哲準備放棄尺八時,傳來好消息。神崎憲在中國點燃的薪火,將由他的老師三橋貴風繼續下去。

三橋貴風出生於日本東京,是享譽日本和世界的琴古流尺八大師。他雖出身琴古流,卻兼收並蓄,師從多位不同流派的尺八老師。他的老師主要有五位,按時間順序為:佐佐木操風(琴古流)、岡本竹外(明暗蒼龍會)、郡川直樹(琴古流)、相良保之(明暗真法流、竹保流)、五世荒木古童(琴古流)。三橋貴風活到老學到老,古稀之年利用到美國演出的機會,跟居住在美國的五世荒木古童學習。荒木家族是日本最古老的連續不斷的尺八世家。

比三橋貴風早一輩的尺八大師,如山口五郎、橫山勝也、青木鈴慕(二世)、荒木古童(五世),都相繼辭世或退休了。如今尺八界的領軍人物中,三橋貴風是代表人物。三橋成立了貴風會,本部設在日本橫濱,下設東京、京都、富士、山梨等支部。貴風會考試分七級,從低到高分別為初傳、中傳、奧傳、皆傳、準師範、師範、師範總傳。每一級需要至少學七首本曲,考試時只需要表演一首。取得皆傳(第四級)後便可以對外稱師範,可以教學。

神崎憲十七歲開始學尺八,跟宮田耕八郎、向良保之學過,四十歲時拜入三橋門下。他雖是三橋的學生,卻比三橋年長一歲。他在貴風會達到了準師範級別,被授予竹號貴園。神崎憲生前,在中國教過的學生中,有張聽和長骨於2014年取得了皆傳(第四級)。考試在日本由三橋主持下進行,級別憑證也由三橋簽發。

神崎憲去世一個多月後,在三四月份,長骨去日本。三橋老師對他說:「神崎憲在中國大陸有二十幾個學生,在台灣有十幾個學生。這些學生是神崎憲的財富,他去世了,應該是我的財富了。我願意幫你們繼續學習。」三橋承諾,每年來中國四次,上海兩次,北京兩次。長骨在蘇州,負責上海地區的協調接待工作,也負責全國的協調工作,他推薦真哲做北京的協調人。除了這四次外,還有大連一次,台灣兩次,每年七次。真哲也到三橋在日本橫濱大蒼山的家裡上課,幾乎每個月上一次課,直到被新冠疫情打斷。

2015年,真哲剛跟三橋老師學習不久,便參加了初傳考試。真哲覺得,學尺八開頭很難,雖然神崎憲教授有方,但授課次數不多,自己的水準還很低。三橋讓他考初傳,他沒信心。三橋說:「你是在北京的領導,要是不能得到初傳的證書,怎麼領導下面的人呢?」

這是貴風會一年一度在東京築地本願寺舉行的活動,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考試,從初級到高級,各級別的學生都有。觀眾可以隨便來觀看考試,不需要門票,所以考試也是公開表演。第二部分是獻奏,觀眾需要買票才能觀看。三橋老師事先告訴真哲,他第一個吹奏,而且是站着吹。真哲聽後心裡直發毛,因為他從來不敢站着吹尺八。他站着吹腿會抖,抖得不行,所以一直跪着吹。跪姿是吹尺八的正規姿勢,許多大師都用跪姿吹奏,所以他以前一直沒覺得是個問題。可是這次三橋老師要求站着吹啊!

真哲覺得在心理上克服不了,便跟三橋老師要求跪着吹。三橋老師不許,同時給他講了個供養的道理。

供養原是佛教用語,捐獻給和尚就是供養。在三橋的理念裡,供養則是指供養靈魂。例如,你喝水後,水裡的很多小生物在你體內死去了,可你不能不喝水,所以這些生命為你犧牲了。同樣的道理,你吃米飯,大米種子放棄了自己生長的機會,把生命給了你。每時每刻你的周圍都有生命失去,為了這些失去了生命的靈魂演奏,就是供養。三橋老師說:「你別把它當成是吹給觀眾,或者愉悅誰,你是在供養一個靈魂。」

聽了三橋老師的解釋,真哲得到了啟發。那時候,神崎憲剛去世不久,真哲很自然地想到要供養他的靈魂。吹奏時,真哲拿出一張神崎憲的照片,放在譜架上曲譜的左邊。他看着神崎憲的照片,開始吹起尺八曲《薩》,心裡充滿了慈悲,彷彿彼岸就在對面――這是《薩》應有的意境。他把一曲吹完,腿沒抖。三橋發現真哲並沒有看着譜子,而是一直看着神崎的照片,非常感動。那天晚上開慶功宴,三橋把這個事情講給在場的所有學生聽。每個學生都來跟真哲敬酒,他們大多是神崎憲的好朋友。從那以後,真哲可以站着吹尺八表演了。

在表演活動結束之後,慶功宴之前,三橋領着學生們從寺院的劇場出來,穿過一個巷子,走到佛像前集體獻奏他們常吹的尺八曲《虛鈴》。以前跟別人合奏,自己的聲音被蓋掉了,真哲聽不到;他獨自吹奏時是可以聽到自己聲音的。那一次,好像耳朵鼓膜突然打開了,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是頭一次合奏時他能聽到自己吹尺八的聲音。好神奇啊!他覺得真的找到了尺八該有的精神。吹了這麼多年,他覺得有方向了,有歸屬了。

 

3

三橋傳給真哲的理念不止是供養。

三橋教真哲三四年後,開始教曲子《越後三谷》。三谷曲子有多種版本,像《普大寺三谷》《明暗寺三谷》,《越後三谷》是其中之一。三橋問真哲,你知道三谷是甚麼意思嗎?真哲說,三谷就是三座山谷啊。以前日本的僧人要翻過三座山谷,到城市裡乞討,然後又翻山越嶺回到廟裡去供養唸佛。這是他早先聽到的解釋。

三橋說,不是這個意思,三谷是三昧。三昧是佛教語,來自印度語,是指一種使禪定者進入更高境界的力量,是一種堅不可摧的力量。三橋說,你在吹《三谷》時,如果沒搞懂它的意思,會去歌頌大川大山那麼美。三谷其實是一種力量,當然,這個力量跟山谷是有關係的,你在山谷裡是有這個感覺的,但是它的本意你要明白。

真哲後來看到書上說,三谷的意思確實是三昧。真哲懂得了,學一個曲子,要洞察曲子的本意,然後去理解它。當你對曲意有了新的理解時,演繹就會不一樣,演奏效果就會不一樣。

當然,對於力量的理解,也是個學習的過程。真哲每一次見到三橋,都迫不及待地要表現他又進步了。他理解的進步,就是比以前吹得有力量。有一次,真哲吹另一個三谷曲子,即《布袋軒三谷》,鼓足了腹部所有的力量,吹了一個特別有力量的吼聲,自己都覺得具有開山蹈海的氣派,有些得意。三橋老師叫停了。三橋說,你不能這麼用力,你要安靜地開始。

真哲開始認真地體會安靜的意思,並逐漸有了自己的理解。他說:「如果你進步了,不是說你的力量比誰強,你的手指比別人快,你的聲音比別人大,你的音準比別人好,永遠不是!如果你跟別人去比力量,你是頻率,是運動員;如果你比手指的速度,你是技巧,是打乒乓球的;如果你比音準,你是數學家。尺八永遠不是這些,尺八的妙處在於精神。有人說我不是在演出,我是在獻奏,這就是尺八的意義。獻奏有供養的理念在裡邊,有神聖的東西在裡邊。尺八拚的永遠不是準確度,不是力量,不是速度,而是精神,這就是尺八跟別的樂器最大的區別。」

真哲認為,精神指尺八曲的內涵、風格、意境,每個曲子所表達的不一樣,甚至旋律一樣的曲子所表達的也會不一樣。《薩》《阿字觀》《山越》三支曲子,同一起源,結構和旋律幾乎一樣,但精神完全不同。《薩》有很慈悲的意境,彼岸好像就在對面。《阿字觀》展現出一種力量。日本大地震後,人們需要重建城市,宮川如山把曲風給改變了,賦予它堅強和力量。《山越》由橫山勝也的老師海童道祖演繹成翻山越嶺面臨無路絕境時的堅持。同樣的旋律,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演奏,表達了不同的精神。這是尺八跟很多樂器不同的地方。

琴古流是最古老的尺八流派,雖然其傳人把尺八從法器改造成樂器,有些古老的傳統卻是無法改變的,與現代的西方音樂無法完全接軌。對節奏和音準的處理就是明顯的例子。關於節奏,三橋老師告訴真哲,如果在一幅書法作品中一個字出現三次,寫成一模一樣,這個書法就是失敗的作品。同樣的道理,尺八曲《虛鈴》中一句出現三次,不能吹得一樣,讓它們聽起來是三句,而不是同一句。尺八不是讓你去注重拍子該拍在那個標準的點上,而是讓你去改變拍子,自由演繹。這樣,尺八的獨特味道才會出現。

關於音準,三橋老師不認為必須遵守西方音樂的十二平均律。當你把有些音稍稍地降低時,感覺偏暗,把有些音稍稍升高時,感覺偏明。一個音暗了,下一個音就會顯得更明。反之亦然。這就像是畫畫。白紙已經是最亮的了,怎麼讓它看起來更亮呢?把其他地方畫暗。三橋認為,明和暗的反襯,是尺八所有意境中最原始,最根本的道理。

真哲認同三橋的理念。他認為,古代人對音樂的理解可能和現代人不同。現代人可能更喜歡動,而古代人好靜,喜歡靜靜地體驗一個人一件事的變化,從尺八曲中體現出一種難得的心境。

 

4

考取初傳後的第二天,真哲去三橋老師家上課。三橋老師拿出一份修了證。貴風會的修了證是每個人學習尺八的記錄表,按照程度分七級,共列了二百二十七首曲子。每修完一個曲子,老師會在上面按一個章。真哲原來的修了證在神崎憲家裡,已經找不到了。三橋得重新給他一個修了證。

三橋:「神崎憲都教過哪些曲子啊?我把章給你補蓋上。」

真哲:「《虛鈴》……」

三橋:「哎呀,蓋錯了!」真哲講到《虛鈴》時,三橋把章按在了《布袋軒鈴慕》上面。

真哲:「這可怎麼辦?」

三橋:「沒辦法,修了證蓋了章就是蓋了,你現在必須跟我學這個曲子。而且,明年的今天,你必須在舞台上表演這個曲子,因為我已經給你蓋章了。」三橋一臉無奈。

真哲感覺壓力大了,他怎麼可能學這個曲子呢?《虛鈴》和《布袋軒鈴慕》都是屬於皆傳(第四級)曲子。《虛鈴》曲子簡單,神崎憲教的第一個曲子就是《虛鈴》。它屬於至簡至難的那種,入門就可以學,但要理解其意境得在皆傳的時候。《布袋軒鈴慕》在技巧上卻是萬難,是老師經常表演的那種級別啊!

第二年,真哲上台吹奏《布袋軒鈴慕》,順利考過了中傳。三橋對他說,看來當初的決定是對的。原來當初是他決定了,而不是蓋錯章啊――真哲懷疑老師故意逼着他學很難的曲子。不過,被老師逼着,真有好處。真哲每年考過一級,2015年初傳,16年中傳,17年奧傳,18年皆傳。如今因為新冠疫情,無法到日本參加考試,不過,真哲已經學完了準師範(第五級)的課程,正在修師範(第六級)課程。從時間上算,真哲也積纍了好幾年了,只是在三橋之前,連初傳都沒有取得。在三橋的鞭策下,真哲加大了力度練習,充分激發了潛能,終於爆發,突飛猛進了。真哲考過了皆傳後,三橋老師授予他竹號貴真,他從那時可以對外開課了。

真哲取得的進步,在三橋老師的指導下最為明顯。三橋在理念上和技術上對他的影響,也無人可以比擬。而真哲有機會拜三橋為師,卻是由於神崎憲的緣故。

真哲最懷念神崎憲。

真哲接觸過各種尺八流派,請了許多老師來北京教課。其他地方有尺八活動,他會飛過去跟他們學。這些都是探索,遇見了神崎憲老師才覺得走對了路。真哲說:「我接觸過許多流派的教學方式、教學理論。別的老師是吹一句,你跟着學一句,老師說不對,你再吹一遍,然後學下一句。這是一種教學方法。神崎憲老師告訴你,這個地方哪兒不對,你在低頭時方向哪兒不對,位置哪兒不對,根據你的口風去調整你的技術。神崎憲教的,是別的老師教不了的。當時我們雖然水準還很低,但已經發現了,只有神崎憲老師能教給我們。這是貴風會的體系,後來得知是三橋老師的方法,也是我現在教學的方法。所以,當時失去了這樣的老師,我們都準備放棄尺八了。」

神崎憲不但引領真哲進入學習尺八的正軌,還把真哲引見給日本和世界尺八界的重要代表人物,如日本的柿堺香、小湊昭尚,美國的遙盟(克里斯.布萊斯德爾)、大衛.維勒,澳大利亞的皇保(瑞利.李)。

當然,真哲懷念神崎憲不僅是個人的原因,更是因為神崎憲對中國尺八的獨特貢獻。他說:「神崎憲老師對中國尺八貢獻最大。他能把現代音樂和傳統音樂從樂理上結合。在十幾二十年前的那個時代,他是唯一這樣做的人。如今中國遍地的尺八高手,要是沒跟神崎憲學過,不能叫高手。所以我認為他是中國尺八的奠基人。」

確實,神崎憲是最早來中國義務教尺八的人之一。十五年中,他在上海、蘇州、洛陽、廣州、大連、北京、山東教過學生一百多人。如今,他的事業由三橋貴風繼承,他們培養的年輕師範,如長骨、真哲等多人,進一步將傳承尺八的事業發揚光大。與神崎憲一樣可稱為奠基人的還有一位,名叫塚本竹仙,也是2000年開始來中國義務教尺八的日本人。塚本竹仙是第四代明暗對山流傳人,堅持最純粹的古典尺八傳統,退休後常住杭州地區,已培養出不少師範級的弟子。其後,琴古流大師橫山勝也創立的國際尺八研究館,由他的學生柿堺香、真玉和司、古屋輝夫等人帶進中國,培養了不少人。還有,日本的現代尺八流派都山流也來中國教學。如今,中國出現了不少可以教尺八的師範,確保尺八在中國生根發芽。這些傳承和成就離不開當初的奠基人。

神崎憲去世後,真哲和師兄弟們舉辦了一個很有意義的活動。本來他們有一個春節活動,叫新年吹《虛鈴》。從北京、上海等城市回到家鄉的人,在網上聚會,半夜十二點一起吹《虛鈴》。神崎憲去世後的春節,真哲號召大家為神崎憲吹《虛鈴》――這是神崎憲給每個學生教的第一首曲子,也是傳說中從中國傳去日本的曲子。為他吹《虛鈴》是最為合適的紀念了。真哲說:「《虛鈴》是神崎憲在中國埋下的種子。」從那以後,新年吹《虛鈴》的活動從沒停過。吹奏時,他們把神崎憲的遺像放在面前,他們在供養一個靈魂。

師兄長骨很早就萌生了為神崎憲先生塑像的意願,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設計師。2018年春,真哲認識了清華美院的高材生,擅長三維模型繪製的韓偉,跟他講了關於塑像的想法,韓偉願意合作。經過多次探討,幾輪修改,終於設計出令人滿意的神崎憲雕像:中年的跪姿,晚年的慈祥容貌,吹奏時很獨特的嘴形。那年八月初,真哲帶着雕像到日本參加貴風會的獻奏會,在神崎憲的朋友們面前重現了他栩栩如生的形象。真哲說:「願神崎憲先生在天之靈能感受這份情意。」

如今,這個雕像供放在真哲的教室裡。每次真哲教學生尺八曲《虛鈴》――這是他教每一個學生的第一個曲子,會把雕像拿出來給學生看。每次他帶大家共修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起對着雕像吹奏《虛鈴》。他告訴大家:「教我第一個尺八曲《虛鈴》的人是神崎憲老師,是他把尺八傳回中國。」


蔡維忠 理科博士,散文作品發表於《當代》《上海文學》《散文》等海內外報刊,著有散文集《此水本來連彼岸》,隨筆集《美國故事》等,獲第十二屆《上海文學》獎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