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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林:接風派對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盛林

1

2009年2月,某一天,我從杭州飛到了休斯頓。

我去的地方,僻遠的小鎮,名叫沃頓;我進駐的地方,是一片樹林,名叫「熊屁股」,也叫「狼林」。

熊早就走了,去了哪裡暫時無法考證。但狼林裡還有郊狼、浣熊、負鼠之類野東西,還住着一個狼人,名叫菲里普.卡特,一個藍眼睛英格蘭後裔。

狼林裡有幢小木屋,這是狼人的家,狼人與狼同住一林,吃生菜,喝生水,木頭烤肉,林裡養蜂,不喜歡見人,總在野林裡轉悠,身上大面積長毛……

不瞞您說,我也是狼,一頭孤獨的狼。有一天,孤獨的狼穿破高樓,縱身一跳,一路狂奔,穿越萬水千山,來到沃頓,來到野林,與狼人會師。

盛林,菲里普,兩個狼人一拍即合,拜天地成親。

我的美國故事,就從這一天開始。

 

2

安頓下來,美國親友揮着橄欖枝,發來邀請,要為我接風。他們不叫接風,叫「歡迎派對」。

菲里普告訴我,歡迎派對是很大的派對,有大餐吃,是「Big meal」。

菲里普臉孔發紅,搓着雙手,像隻激動的紅頭大蒼蠅。他說他朋友少,很少參加派對,這回借了我的風頭,仰仗了我的光榮。其實我也是,我也是仰仗了他,我在杭州很少見人。

我們同時為「Big meal」激動不已。

「Big meal」,這樣的詞彙我懂,意味着一大桌、幾大桌,意味着山珍海味,推杯換盞,大塊朵頤,叮叮咚咚的刀叉聲。

我感動中有些焦慮,焦慮甚麼呢?怕被「Big meal」撐死。

第一個接風派對,由公公婆婆舉辦,地點就在他們的莊園。

赴宴前,我換了五套衣服,長裙短裙……最後選中了旗袍,卡出小細腰,蹬上高跟鞋,塗脂抹粉一番,然後問我的鏡子,怎麼樣,可以嗎,要不要再換。

鏡子就是菲里普,他幫我當鏡子,順便欣賞時裝表演。

菲里普說,簡直太美了,不過,你不用穿成這樣,只是家庭聚會,不是上教堂、參加婚禮。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穿着有洞的牛仔褲,沾着幾塊油漆。

我當然不會聽他,我從杭州帶了四大箱漂亮衣服,我得讓世界見證杭州妹子的風采。

那天出門時,我還抱了一大包睡衣、圍巾、領帶,溫柔的杭州絲綢。杭州出美人,也出絲綢。

那天車到半路,我逼着菲里普停車,去HEB買了水果、鮮花、蛋糕。

菲里普幫我拎東西,奇怪地問,親愛的,為甚麼又帶絲綢又帶水果鮮花蛋糕。

我反問,吃飯怎麼能空手去呢。

他再反問,吃飯怎麼不能空手去呢。

我不再理他,中國文化,中國禮儀,他還得跟我學十年,也許二十年。

我們大包小包走進了派對的現場――我公婆的家。

家裡擠着一堆陌生人,我一進門就被他們捉住,一頓毫不留情的擁抱,還有人親我,弄得我面紅耳赤,差點被香水熏死。

菲里普趕緊為我介紹,這是婆婆安妮,這是公公鮑伯,這是妹妹珊蒂,這是妹夫切里,這是外甥維斯勒、山姆,這是麥基……麥基是條狗,貼近牠的偵探臉,嚴肅地審視我。

水果、鮮花獻給了婆婆,糖果獻給了外甥,蛋糕獻給了小姑,絲綢獻給每個人。

拿着我的禮物,眾人感動得要哭了,再次擁抱我,大聲說謝謝,香水再一次襲擊。

眾人終於散了,忙活去了,妹夫做燒烤,小姑摘菜,公公劈柴,菲里普修燈,倆男孩踢皮球。

只有安妮沒丟下我,帶着我四下看。

安妮的莊園與女兒珊蒂的莊園連在一起,共一百五十畝地。

安妮的房子是新造的,四百多平方,廚房餐廳客廳連在一起,從立地窗能看到森林。

安妮有三隻大櫥,擺滿了飯碗、菜盤子,是她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裝飾牆掛上了油畫,也掛上了飯碗、菜盤子、刀砧板、可樂瓶、大湯勺……安妮得意地告訴我,它們都是藝術品。

我崇敬地摸了一下刀砧板,不敢摸兩下,怕把藝術品摸壞了。

幾間房看完了,安妮也去忙了,一會兒開烤箱,一會兒開冰箱。

我坐下來等吃。烤肉香從門縫擠進來,我的肚子開始唱戲,空空空,轟轟轟,鏗鏘有力,我連忙按住肚子,怕婆家人聽到。四下張望,找墊肚子的東西,茶水沒有,糖果沒有,瓜子沒有。

只好繼續按着肚皮。

這時,小姑珊蒂端來一盤東西,是切開的西芹、花菜、西蘭花,全是生的,但塗着黃醬、白醬。

珊蒂說,林,餓了吧,請吃點心。說着,她自己先吃起來,往嘴裡塞西芹、花菜,咔嚓咔嚓。

我沒伸手。我很感激珊蒂的體貼,但我不認為我是一條牛。

珊蒂擺開一堆杯子,往每隻杯子加冰,足足加了半杯,然後接滿了自來水,她遞給我一杯,說,林,渴了吧,請喝飲料。她真是個仁慈的小姑。我接了冰水,看了一眼浮冰,果斷地喝了幾口,為了鎮壓嘰哩咕嚕的肚子,這沒出息的東西,好像餓了好幾天,我不就沒吃早餐嗎。

唉,我為甚麼不吃早餐呢,一大失策。

等了兩三小時,冰水喝了一肚子,一次次上廁所。總算,接風大餐開始了。

家人們站成一圈,手把手禱告,感謝上帝,讓我們團聚;感謝上帝,把林送給了我們;感謝上帝,讓我們有飯吃,感謝上帝……阿門!

然後排隊取餐,小孩先來,客人第二,女人第三,男人第四,主人最後。

我排在第二批,拿盤子的手有些抖,因為餓,也因為激動,第一頓美國大餐啊。

輪到我取食了,看着桌上的東西,我有些茫然。菲里普趕緊為我講解,今天的大餐吃漢堡,漢堡自己動手做。說完,他親自演示,一塊肉餅,一張生菜,一片番茄,幾根洋蔥,幾塊酸黃瓜,一勺沙拉醬,一勺甚麼醬,裹進麵包,成了。還有呢?還有薯片、冰水。還有呢?沒了。

等了三小時,等到了這樣的「Big meal」。

我真是奇怪,這麼多人,忙進忙出忙甚麼呢,就是忙一隻漢堡?

肯定不是。後面還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就像中國大餐,主角在後面。我想。

一家人歡歡喜喜吃漢堡,我卻磨洋工,吃得很慢,鬼鬼祟祟,在等大餐的主角。

菲里普吞了兩隻半漢堡,半隻是我的。他抺抺嘴,拍拍肚子,滿足得要昏睡過去了。

我輕聲問:「親愛的,大餐……還有甚麼?」他大聲回答:「這就是大餐呀!美國大漢堡!」

婆家人都向我看。我的安妮婆婆大方地說:「林,別客氣,再吃一個!」

我皮笑肉不笑,吞了幾口冰水。

吃完漢堡,果然上了兩道東西,珊蒂親手做的南瓜派,安妮親手烤的檸檬蛋糕,還有一桶奶油冰淇淋。我向來不喜歡甜食,每樣東西咬一口,差點被甜死,趕緊喝冰水。

接風大餐結束了,家人圍坐一起,談天說地,我一句聽不懂。偶爾我也說幾句,他們瞪着眼,也一句聽不懂。我開始懷疑,他們不是說英文,而我學錯了語言,學了非洲土著語。

告別的時候,我對所有人千恩萬謝,謝謝他們的款待,謝謝他們的漢堡。

上車後,我才發現雙手空空。我有點失落,問菲里普,怎麼沒人送我見面禮呢。

菲里普問,為甚麼要送見面禮。

我說,我送了呀,杭州絲綢、花、水果,他們挺高興的呀。

菲里普哈哈一笑,說,有禮物拿,誰不高興呀。

就是說,我是白送,他們是白拿,這世道有沒有公理啊。

但我沒做聲。我沒有失禮,我弘揚了中華美德,我傳播了杭州文化,我應該自豪才對。

 

3

第二個接風派對,主辦者是公公婆婆的朋友,他們借了教堂的會場。

這天正好是情人節,公公婆婆的朋友決定,大家一起過節,順便歡迎安妮家的新媳婦。

於是,菲里普再次向我宣佈,又有大餐吃了,「Big meal!」他紅光滿面。

我衝進了衣櫃,一陣拳打腳踢,最後還是選中了旗袍,今天女人一定多,她們有大胸大臀,但我有旗袍,我有螞蟻腰,不會被她們比下去的。

蹬着高跟鞋,昂首挺胸,拉着菲里普走向會場,不拉着他不行,旗袍緊,鞋跟太高,怕摔個跟斗。其實想哭,我在杭州幾十年,誰見我穿過旗袍啦。

走進會場,我大吃一驚,現場大多數是老人,六七十歲,八九十歲,皺紋像瀑布,一個個癟着嘴巴。主持人馬上介紹,這就是林,安妮、鮑伯的中國媳婦。

一下子亂了,老頭老太跌跌撞撞,同時離開了座位,撲過來抱我,那些拄枴杖的、坐輪椅的,也勢不可擋地包抄過來。

我嚇得熱淚盈眶,穿旗袍行動不利索,不敢亂動,只好任他們胡來,生怕撞倒一支枴杖,弄出個人命甚麼的,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後悔死了,早知參加派對的都是老人,根本沒有大胸大臀,我幹嘛穿旗袍上陣啊。好勝心害死人。

主持人宣佈,情人節派對開始。

老夫妻輪流出場,他們啃啃抱抱,交代愛情故事,第一次約會的地方,第一次親吻的地方,第一次求婚的地方,第一次……(這裡省略一百字)。他們敢說,聽眾敢聽,我面紅耳赤,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沒辦法,三觀不合啊。不過,我承認,愛情故事很好聽,我像隻兔子,耳朵一直豎着。

現場一片歡騰,台下的起哄,台上的接吻,大家喊情人節快樂。

我低聲對菲里普說,天呀,天呀,美國老人也過情人節,還那麼肉麻。

菲里普說,這是大家的節日啊,學校孩子也過,老師趁機進行性教育,家長送男孩避孕套。

天呀,我很想一頭昏過去,這算甚麼事呢,這麼流氓啊。

終於輪到我們了,主持人把我們叫上台,台下一片寂靜,我慌了,怕回答黃黃的問題。

主持人問,你們結婚多久了。菲里普搶答,十二天。全場哄笑。

主持人問,你們在哪認識的。菲里普搶答,網上。

「哪個網?我們也要試試!」台下的老流氓吼。「肯定不是亞馬遜。」菲里普再次搶答。他夠機靈的。老流氓們再吼喊:「菲里普,你這幸運小子!」

這時,主持人宣佈,送新媳婦禮物,全場鼓掌。於是,我收到了一個紅包,裡面厚厚一疊,至少一千美金,也許兩千……

菲里普催我拆包,美國人送禮,必須當眾拆開,公示所有人。我趕緊拆,拆出一疊彩色黏紙,德州地圖、德州花、德州鳥……

我翻看着彩紙,心想,真是太好了,我們剛買了新冰箱,可以貼一百張黏紙呢。

接下來,要吃情人節大餐了。

大家手把手,先禱告,後排隊,每人手上一個紙盤、一副塑膠刀叉,魚貫前行。

上百個老人,隊伍移得很慢。輪到我們時,我往桌上一看,看到一堆三明治、薯片。這就是今天的大餐。對了,還有一杯水,漂着翻滾的冰塊,像一堆快淹死的眼睛。

老人們歡天喜地,吃着大餐,說着笑話,嚼着冰塊。他們很老了,嚼冰塊的勁頭一點不小。

 

4

第三個接風派對,主辦人,教堂牧師麥克夫妻。

我不信基督教,但我是教徒的家屬,牧師麥克一視同仁,表示熱烈歡迎。

牧師大人發來了邀請信,言辭熱情。說實話,我對這樣的派對沒甚麼熱情了。

但用杭州話說,一二不過三,也許第三次真的有大餐吃?牧師是大塊頭,而且是大人物,大人物請客,上德州牛排?墨西哥肉卷?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那個晚上。

我穿寬鬆的絲綢套衫,平底的繡花鞋,還披了絲綢圍巾,飄飄悠悠的樣子。我可不想讓美國人誤會,似乎我只有絲綢旗袍。

飄進牧師家,牧師就奔了過來,他近三百磅重,伸手拍我的背,拍得我差點吐血。

現場有二十幾人,我公公和婆婆也來了,還有鎮長、警長、律師、商會會長……夫人們都穿晚禮服,袒胸露背,長裙拖地,紅嘴巴紅指甲,頭上戴花,一個個艷如罌粟。

而且有很多大胸大臀。

我這下後悔了,我真應該穿旗袍來。我沒東西可壓住她們,只有螞蟻腰。

派對的主持人叫雪里,教堂的女鋼琴師,七十來歲,穿一襲紅裙子,頭戴一朵黑色大花。

雪里起了個頭,大家就唱了起來,唱《你是我的陽光》。這歌我會唱,在杭師院英語班學的,老師叫,於是,我跟着一起唱:

 

你是我的陽光,

我唯一的陽光,

你讓我快樂,

當天空陰霾,

你從不知道親愛的,

我有多麼愛你,

請不要拿走我的陽光……

 

唱完歌,所有人向我聚攏來,為我拍手。

雪里驚訝地問,林,你怎麼也會唱這歌?我說,很多中國人會唱,我們喜歡唱。

雪里一把抱我,還流了眼淚。她說,女孩,謝謝你這麼說,你知道嗎,歌曲的作者是沃頓人,是我已故的哥哥,著名作曲家。我吃驚地看着她,真沒想到,小小沃頓,也有這樣的人物。

牧師夫人說,林,歡迎你來德州。然後,她代表所有人送我禮物,一隻白杯子,上面印着德州地圖。還有一頂牛仔帽,插着一根羽毛。

我轉着杯子,虛偽地笑,心裡有些沮喪,幹嘛送我杯子呢,送盤子不好嗎,杯子的意思是……得得,不說了,不吉利。不過,帽子不錯。

我把牛仔帽扣到自己頭上,從此,我就是德州女紅脖子了。

大餐開始了,大家還是把手、禱告、排隊,排隊時女士優先,男人斷後。

我排在了第一個,因為我是客人。身邊陪着菲里普,他幫我引路。

我被引到餐桌邊,桌上沒有牛排、肉卷之類,有一堆長麵包,一堆火腿腸,一堆薯片,幾瓶醬,還有一杯杯冰水。麵包夾火腿腸,澆上紅紅白白黃黃的醬,這個東西,卻是大名鼎鼎,叫美國熱狗,是的,今天的大餐就是美國熱狗。

我沒甚麼可抱怨的,鎮長警長律師甚麼的,也吃這東西,吃得挺帶勁,沒有美酒,只有冰水,他們照樣發酒瘋,大聲喧嘩,臉紅得像螃蟹殼。

哎,來一隻螃蟹多好。我開始做夢。

牧師跑來,又拍我肩膀,笑問,林,你怎麼不吃啊,多吃幾個,瞧你瘦的。

我虛偽地笑,咬了一口熱狗,趁人沒看見,把它扔進了垃圾箱。我不怕熱狗,怕上面的醬!

我寂寥地坐到一邊,拿起一隻麵包啃,就着冰水。

菲里普吃熱狗吃得歡,一邊吃,一邊汪汪叫,像條小狗:「汪得福!汪得福!汪……」

熱狗大餐結束了,甜食上來了,甜餅、蛋糕、派、冰淇淋……甜甜蜜密一大桌。

我悲哀地想,怎麼不上一盤葡萄或一碟柳丁呢,上一盤黃瓜也好呀。

回到家,菲里普坐着不動了,精神也恍惚了,他吃撐了,今天他吃了六隻熱狗。

我精神抖擻,跑進廚房煮麵條,加一個蛋、幾片菠菜、幾根榨菜絲,拌上麻油、醋、醬油,呼嚕呼嚕吃起來。

菲里普奇怪地問,咦,親愛的,不是剛吃了大餐,你怎麼又餓了呢?


盛 林 女,1962年生於杭州,畢業於杭州大學中文系,曾任杭州日報副刊部主任。現旅居美國。紀實文學作家,曾獲得第三屆三毛散文獎散文集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