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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想念我認識的李琛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陳九

李琛是我當年的戰友,我們彼此失聯多年,但歲月如波衝不垮我想念他的習慣。思念是一道人性堤壩,攔住好的放走壞的,沉澱下來的心境才會清澈,玲瓏剔透。

經驗顯示,經常想甚麼人不是簡單的事。較多的是男想女女想男,男女關係是本性,也是人際交往的基礎。我常想那些與我有過交集的女性,從幼稚園一路下來,不多不少剛剛好,撐起我的情感空間。比如小學的于老師,那天班裡又有人罵我拖油瓶,我最恨別人拿我父母離異說事,忍無可忍,抄起板櫈就一下子。結果他開瓢流血,我被押進保衛科,非要家長接人。于老師聽說後趕過來,說我就是孩子家長,把他交給我吧。她把我領到她家,我們住在同一個大院裡,給我下掛麵臥雞蛋。于老師不說打人的事,一字不提。直到看我吃完麵,吃飽了?吃飽了。那就回家吧。後來我對她一直有母子情懷,長大後儘管來往不多,但總有想報答她的衝動。想報答是一種美好感覺,可以抵消壞心眼,昇華為對所有人的善意。

李琛是男生,男生想男生只要不是那種,更顯彌足珍貴。男性本質上是生物競爭者,這是深埋於潛意識的原始符號。所以男生間的美好情感超然於本性之上,像點亮靈魂的燭火,映出人際關係的無窮魅力。我想李琛時就有這種感動,晶瑩無瑕的思念,我會觸景生情蹦出他的名字,說起當年在一起的經歷,那時的青春萌動和共同分享的動盪時光。

在小說《母豬沙赫》中我提到當年開着坦克趕集的「壯舉」,李琛就是那輛坦克的炮手,我們正是從那時相遇相識,成為越來越貼心的朋友。當時我們鐵道兵十八團修理連駐在河北省玉田縣,李琛所在的裝甲三團也在玉田縣。我在南關,他在麻山寺,相距十來里路。按說相距十來里認識並不容易,可那天他那輛五九式坦克恰恰在我們連門口趴窩了,我還納悶怎麼大門口停着輛坦克,便上前詢問,我說哥幾個,怎麼把坦克停這了,是準備解放白宮啊還是克里姆林宮?話音未落只聽那人問我,兄弟,你北京的吧?沒錯,你也是?我住和平里,你呢?我住海淀。這個跟我搭話的正是李琛。接着他把車壞的情況向我介紹,初步判斷是油壓助力器的油缸出了問題,能借你們連電話用用嗎?

想借電話?

沒錯。

知道我幹嘛的嗎?

幹嘛的?

我冷不丁發問讓李琛一臉茫然。我連忙告訴他我們是修理連,專修各種動力機械,汽油機柴油機和傳動系統,你這不撞我槍口上了嗎?聽到這句李琛甚麼也沒說,上來一把抱住我,我叫李琛你叫甚麼?我是陳九,就叫我小陳吧。於是便上演了《母豬沙赫》開場的一幕,車修好後開着坦克去趕集,坦克發動機燃燒的不是汽油柴油,而是兩個賞心悅目的小伙子的激越情懷。

我在縣城南,君在縣城北,從此我與李琛開始了頻繁互動。我們相約逢集見面,那時京東一帶逢一逢六開集市,縣城主要街道兩側擺滿各式攤位,鱗次櫛比漫若長河,過節似的喜氣洋洋。後來看到《清明上河圖》,玉田的集市就是一幅「上河圖」。「上河」怎麼講?我以為就是「清明那天上河邊趕集」,簡稱「清明上河圖」。請注意這個「圖」字,沾「圖」都是好事,《千里江山圖》,《富春山居圖》,均為讚美之意。那為何要讚美趕集呢?趕集是三分趕貨七分趕人,男人女人老人少人,人就是社會,就是生活,不趕集就沒有寶馬香車人約黃昏,就沒有詩情畫意了。比如我和李琛,每次趕集都到縣城最大的理髮店轉轉,不為理髮,就想看看那個長辮子理髮員。她兩條辮子又粗又亮,是甚麼樣的土壤甚麼樣的腎水,滋養出如此完美的辮子呢,看了又看想不通。

我們總在縣圖書館門前碰頭。這是我的小秘密,相遇的欣喜讓我迫不及待與李琛分享。圖書館的管理員小李是我朋友,他經常把當時的禁書,即東西方經典文學著作,暗地借給我。這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是犯忌的事,抓住要挨處分的。即便如此我還是情不自禁把剛剛借到的那本《九三年》遞給李琛,看過這本書嗎?沒想到他驚喜得小聲歡呼起來,《九三年》,雨果名著,你怎麼弄到手的小陳?就這一下子,友誼的小船穿過「三觀」險境,進入莫逆佳界,偷偷閱讀名著成為我們交往的重要內容。青春最怕一個偷字,偷的本質是叛逆,青春的本質也是叛逆,兩者交匯疊加,刺激出來的能量和高潮感是上癮的,西門慶偷潘金蓮停不下來,格瓦拉偷着鬧革命停不下來,我們偷偷讀書也停不下來,以「偷」的名義步入青春啟蒙與心靈成長,每個人經歷中大概都有類似的秘密,好青春是偷出來的。

那段時間我們閱讀了大量經典作品。有人說司湯達的《紅與黑》裡有很多淫亂內容,找半天也沒找着。我倆還討論,你看到了?沒有,你呢?我也沒有。不是說俄國王子交給于連寫情書的模本嗎,沒發現呀?會不會出版社刪了?要麼司湯達忘寫了?真沒勁,明明說有又沒有,這不拿讀者的虔誠開玩笑嗎?說到虔誠我們是真虔誠,除讀書之外還做筆記,交流讀書體會。我和李琛同在玉田縣,仍會通過書信方式分享思想情感,有些感覺不寫不足以表達,寫出來才盡興。現在的人愛用視頻語音交往,情感沒凝結就蒸發了,所以留不下來。我至今還保存着當年李琛給我的信件,搬再多次家也捨不得丟掉,它印證着我們的純情歲月,沒有那時就沒有今天,生命像開公司,第一桶金是我們共同攢下的。

1976年我和李琛從部隊復員回京。儘管當時還沒恢復高考,但鬆動的時局讓我們開始焦慮,補上丟失多年的文化課已迫在眉睫。那天戰友聚會,李琛說他準備把中學課本拿出來複習,有參加的嗎?我舉手,又放下了。我的猶豫是,李琛長我三歲,起點肯定比我高,跟他一塊會不會拖累他?李琛看出我的顧慮,說小陳我可以邊複習邊教你,但有個條件,先定好課程表,只要你錯過一堂課就前功盡棄,合作到此為止,你幹不幹?說真的我頗感詫異,沒見過李琛如此嚴厲,我盯着他,他也一動不動盯着我,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你幹不幹?

我幹!

想好了?

想好了!

後來才意識到,李琛逼出的這句「我幹」,竟成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之一,它讓我意識到自身潛能並因此而自信,這對成長來說是決定性的。普羅米修斯盜天火為希臘文明找到突破口。就個人而言,自信就是天火,是值得付出任何代價的品質。從那天起李琛一改戰友溫情,以嚴師的面目出現在我面前。他不做解釋也沒有緩衝,咣一下「兵臨城下」,以實力地位對我說話。第一次數學測試時,當發現我只有小學四年級水準,只會做小數點乘法,他失望得破口而出,你怎麼這麼笨哪,早知這樣就不教你了!他嗓門很大,以至他母親忍不住責備他,你怎麼這樣對小陳說話,你怎能這樣呢?我平靜地對他母親說,阿姨您忙您的,我倆的事誰都別管,只要不見血誰也別進來,見血也別進來。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清晰而強烈,只要能補短板,甚麼罪我都願意受。

最極端的是一次下大雨,我穿着雨衣騎車看不清路。我騎得飛快,欲從眼前兩輛汽車之間穿過去。沒想到那兩輛車是前車拖後車,中間有鋼絲繩連着,我全速向那條看不見的鋼絲繩衝去,人一下被彈到空中,摔在十幾米外的馬路上,完全失去知覺。醒來時看到人們圍着我,我車呢?他們把車推過來,前輪已經扭曲。我渾身是傷到處流血,幸好骨頭沒事。我推着車在雨中一瘸一拐步行數里,堅持到李琛家上課。進門時他母親流着淚為我處理傷口塗紅藥水。李琛說,快點吧,趕緊過來上課。那天結束後我又推車走回家,到家已是凌晨,天放晴了。

1977年第一次高考李琛考上工業學院機械系,我則差三分未達錄取線。有趣的是,甚麼都沒改變,在嚴厲的老師與死磕的學生間無須解釋沒有緩衝,我照例到李琛家上課。本來我想問他,上了大學還有時間教我嗎?當時我學到對數,還有解析幾何沒學,這都是必考內容。可那天李琛突然對我說,課程增加一小時,否則趕不上下次高考。他不是跟我商量,是說了算,句號那種。

七八級高考比七七級只晚半年。半年裡除了數學還要複習其他科目,白天仍要上班,大把大把掉頭髮,考期將至我幾近崩潰。考數學的頭天晚上我突然天地玄惶,感到自己不行了,起點這麼低考甚麼考,這不是我該做的事,搞好本職工作當一名工匠不好嗎,不行不行不行,明天不去考試了,不去不去不去了。我對母親嚷道,不要讓明早的太陽將我喚起,能走入極緻同樣也是奇蹟,把心變成一塊化石一首歌曲,一部不再發動的,發動機。您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伴着母親的哭泣,就在這時,我一點沒胡說,李琛竟敲門走進來。他板着的臉讓我一下靜下來。我突然查覺,難道從一開始他對我改變態度,端起一副嚴師面孔全是故意的?當混亂突發,制止混亂的最佳方式分明不是智慧而是威嚴,只有從習慣性暗示中才能找到力挽狂瀾的良方。接下來更覺訝異,李琛一改往日嚴厲,他扶着我的肩膀說,你怎麼了小陳,坐下來,呼氣,吸氣,呼氣,吸氣,你知道明天去幹嘛嗎?去考數學。不對,你明天在一個教室裡做我給你留的作業,我的作業要做嗎?要做。那就好,來吧,咱們選幾道題試試,看你準備得怎樣?說着他翻開隨身帶來的一本小冊子,書名好像是《西城區數學教師試題匯編》,完全隨機地選了三道題,一道幾何證明題,一道對數題,一道三角題,我的情緒被漸漸導入日常模式,像在他家上課一樣,可以犯錯,然後糾正,可以提問,然後回答,不一會兒就把三道題做完了。這時天色已晚,夏日晚霞拉起濃濃的長雲,在天角揮舞着。回去吧小陳,別送了,明天我來查作業。說罷李琛轉身而去。

奇妙的是,第二天走進數學考場我渾身都在顫抖,兜裡的幾支筆相互碰撞,發出噠噠噠的響聲,發電報似的。手中的考卷像一張白紙,甚麼都看不見。我呼氣吸氣,呼氣吸氣,盡量讓自己從夢中醒來。當我仔細查看考卷,異樣的感覺不由而生,怎麼會這樣?再看一遍,又看一遍,發現昨晚李琛選的三道題,竟有兩道在考卷上,一道幾何證明題,一道對數題,一字不差,還都是二十分的大題。昨晚記憶猶新,像剛剛發生過,或許長夜從未降臨過,李琛和母親就在窗外,只不過換個房間而已。我無暇多想,嘁哩喀喳先把這兩道題做完,那道幾何證明題的格式我寫得華麗工整,詩歌式的,足以顯露從容不迫的心境。這樣一來江山篤定,中原拿下了還怕甚麼?接下來的答題行雲流水,圓舞曲節奏,會做的都做了,做完的都對了。

不久我考入人大工經系,數學七十七分,對提升總分起到獨木千鈞的作用。不過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而是,而是李琛並沒像說的那樣查我作業。他很少提到這次考試,即便提到也不太在意細節。當我說起押對的兩道大題,他只是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考分還沒下來時,我緊張得有點神經質,隔壁老王說我這道題答錯了,隔壁老王又說我那道題漏答了。李琛面孔躺平,不多言多語。他說的最多一句就是,小陳,你考上了。我考上了?你考上了。

上大學對那時的我們是一次「死裡逃生」。像沙漠清泉久旱甘霖,既成全了卑微者的夢想,也催生着幸運兒的熱望。那是一場掘地三尺的騰挪,伴着巨大的啟動張力,每個人都躍躍欲試競相起舞。李琛學工,我學經濟,我們在各自的平台上耕耘夢想,漸漸說着新的術語,關注新的命題,躋身於新的朋友圈。特別是畢業後我赴美留學,一別家山十萬里,似水流年,驀然回首,才發現遺失了太多太多暖心的關聯,包括李琛,已經太久沒消息了。然而漂泊的孤獨與恭卑,讓我更加懷念老朋友,那些幫助過我的人,回憶被歲月壓縮的滴滴濃稠,情不自禁。

李琛從未說過我們的課堂結束了,照理我應該繼續打卡才對。定好的課程表是週一週四晚七點開始,今天恰好週四,李琛,你在哪?

 

2021年9月23日於上海隔離酒店

 

【註】:李琛為化名。


陳 九 北京人,現住紐約。從事華文寫作多年,主要作品有,詩集《漂泊有時很美》,散文集《車窗裡的哈迪遜河》《域外隨筆》,及小說選《紐約有個田翠蓮》等。第四屆《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