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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我的外祖母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張宗子

死前一年,外祖母已經瘦得不成樣子,神志也不大清楚。半天半天的時間,她就坐在牀上,兩眼呆呆地盯着空無一物的牆壁,不時從喉嚨深處咳嗽幾聲。天氣好的下午,她偶爾會拄杖挪到院子裡,在高背椅上坐下,瘦小的身軀縮在漿洗得乾乾淨淨的黑色衣服裡,像一塊無感無知的木頭。她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顯然在想事。有人走過,多少會露出受到打擾而有的輕微的訝異感。孩子們不大和她講話,因為她的聽力衰退得厲害,必須湊近耳邊大喊,才能聽到幾個字。

那時我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剛剛工作不久。家裡來信時總是說,你姥娘整天在唸叨你,只要有人在身邊,她就會問,你為甚麼好久不回光山,不來看她。

他們說,老人看來熬不過這個冬天了,身子瘦得沒一丁點肉,輕得像個孩子。

之前的夏天我休假回家,第二天就去東門外城牆埂上科協家屬院的大舅家看她。走進她住的小屋,她正靠在牀頭,一動不動,彷彿在睡覺,對我進屋的腳步聲毫無反應。表妹在她耳邊大聲說:「奶!奶!你瞧誰來了!」

她抬起頭,轉向房門。一剎那間,乾枯的眼睛裡閃出喜悅的光彩,生命忽然一下子回到她臉上。她眼珠兒不動地看着我,上身微微前傾,手在牀沿摸索着,像是要撐住或抓住甚麼站起來。我貼着牀邊坐下,握住她探出的左手。手又軟又滑,冰涼冰涼的,青筋暴起老高,皮膚薄得像半透明的,和骨頭之間不復有黏連,隨着我的輕握而滑動。

我叫了幾聲「姥娘」,她的嘴巴輕輕顫動,發出不連貫的聲音。她是在問我甚麼,但我聽不出來。我就反覆說,都好,挺好,都挺好的。

院子裡陽光燦爛,反射到我身後小屋的地上,我看不見,感覺得到。水管在嘩嘩地放水,是舅媽在洗衣服。鳥和蟬在遠處樹上叫,撲簌簌地像灑了一地的鋸末,很乾很乾的。但在外祖母的牀上,在年久發黃發黑的蚊帳裡面,光線幽暗,像深井的水一樣安靜,像人的意識一樣深沉。

外祖母握在我手中的手讓我有奇怪的感覺,它彷彿是暖不熱的,像蜻蜓的軟腹,又像無害的水蛇的軀幹。我覺得很難受:死亡的影子已結結實實地籠罩在這個世上我最親愛的人身上。

三十多年過去了。那時我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那個夏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我在北京,日子過得充實而自在,工作之外有做不完的事。和朋友們在小吃店就着拍黃瓜和煮花生喝啤酒,騎車跑很遠的路吃據說是最地道的小吃:朝鮮冷麵,鹵煮,門釘肉餅,涮羊肉。在拿到工資後的幾天,頻繁地往王府井書店和宣武門的中國書店跑,盡情買書,直到囊中空空。我很少想起外祖母,偶爾在夜深人靜快要入睡時想起她,想到的總是每年回家時幾乎是應付公事式的和她見面的情景,然後又想到在她身邊的童年時光,想起每當我拒絕她的好意時她生氣的表情,想到她此刻孤零零地躺在小屋裡,無聊無奈地打發着生命的最後歲月,我不能為她做任何事,我忍不住想哭。

她的子女中有三個活下來:大舅,大姨媽,和母親。母親是最小的女兒。也許是這個緣故,她對我特別疼愛。深秋的一個凌晨,我在外祖母家的廂房出生,她是守護在牀邊的人之一。天還是黑的,窗外樹上,一隻貓頭鷹嗚嗚地叫起來。家人認為不吉利,要拿竹竿把牠轟走。外祖母說,是一隻小貓頭鷹,怪可憐的,於是不趕牠了,不久我也呱呱落地了。我生下來很小,按九斤老太的命名法,也許該叫五斤或四斤半,總之是小得出了常規。經濟苦難,人普遍營養不足,這也不是甚麼稀罕事。外祖母擔心我養不大,但我活得很順利。從我記事起,在她身邊,就常聽她撫摸着我感慨地說:「生下來的時候啊,和個小老鼠差不多,也長這麼大了。」

六十年代初那時候,日子艱苦,農村尤甚。外祖母家孩子多,吃起飯來你搶我奪,非常熱鬧,連焦黃的鍋巴也被搶得一乾二淨。兩頓飯之間的間隔,長得無邊無際。孩子們漫山遍野地玩,隨時尋找吃的:野果,地下野生植物的塊根,自留地裡的蔬菜和瓜果。半數的蔬菜都可以生着吃,比如茄子和豇豆,雖然不好吃。快到飯點,我常常忍不住到廚房,看看飯好沒好,問正在做飯的舅媽中午吃甚麼。舅媽說,餓這麼快啊,再等一會兒,就快好了。外祖母在灶下燒火,也不說甚麼。

父母是雙職工,我的童年基本是在外祖母家度過的,差不多是寄養在他們家。

因為纏足,行走不便,外祖母除了冬天到外面向陽的牆根曬太陽,夏夜在水塘邊的坡地上乘涼,不常出門。院子不大,中間低窪,築一個花壇,他們叫花池子,種了一棵香椿,還有梔子花。外祖母常呆的地方,是堂屋外的廊簷下,面對花壇,敞亮,遮陽又遮雨。她在那裡擇菜,洗頭洗腳,搓衣服,縫縫補補。遇到家裡沒人,她便把我從外面叫回來,跟她到臥房,那是她的領地和私密空間,嘴裡絮絮叨叨的,一邊從箱子裡摸出點心給我吃,其中有江米條,本地熬製的一分錢一顆的硬糖,一種叫薄脆的帶芝蔴粒的甜麵點,以及紅棗和柿餅。

點心是晚輩孝敬的禮物,大部分她拿出來,全家共用,一小部分自己留着餓了吃,但多半捨不得吃,往往留了很久,都快要壞了。每到這時候,我都不好意思:一個人躲着吃獨食,是很不光彩的事啊。我推託,跑走,或只吃很少一點。外祖母頂多還只有六十歲,力氣不小,抓着我不放,表情像是在說,你傻呀,他們都有得吃呀,瞧你瘦得像個小鬼判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食不知味,做賊一樣緊張,以至於後來我很怕這種場面。如果在外邊玩,外祖母出來找我,讓我跟她回去,我就知道一定是拿點心給我吃。我不聽,她只好拄着枴杖篤篤地走了。

冬天天冷,沒有爐子,沒有炭火,可以擠着睡。外祖母老了,怕冷,特殊照顧,有個手爐,可以塞在被子裡。我就到她的房間睡,睡在最牀裡邊,貼着牆。她偶爾給我講故事,自然是狐精鬼怪,還有老大老二分家和仙女下凡的勸善故事。我記得的最有趣的一個,是一個富家小姐吃煮雞蛋,讓蛋黃哽在喉嚨,沒得氣出了。家人以為人死了,草草安葬了。可巧有個窮小子看上了陪葬的金銀首飾,深夜去盜墓。揭開棺蓋,天黑看不清,加上驚慌,一腳踩在小姐脖子上,一踩,把蛋黃擠出來了。小姐活過來,就此嫁給了那個窮小子。

春秋天,外祖母每天晚上紡線。堂屋裡一盞油燈,我和表姐表弟圍着油燈寫作業,舅媽衲鞋底,一邊閒聊,無非是本村和鄰村的家常瑣事,以及誰家或哪個地方鬧了鬼,出了妖怪。小村莊像是睡進了淺淺的夢裡,不時傳來小孩子的哭聲,或者一隻狗叫引發的一連串狗叫。鄰居的門吱呀吱呀地開了,又喀喀嚓嚓地關上了。紡車聲嗡嗡,緩緩的,柔柔的。外祖母一手搖輪,一手捏着棉花條,抽線,回送,再抽線。紡車和她的影子映在牆上,像是在演皮影戲。

 

上小學後,讀到高爾基的《我的童年》,是改編的連環畫。我發現書中高爾基的外祖母,簡直和我外祖母一模一樣,都是那麼慈祥和藹,從不生氣,從不打人罵人。

她對我異乎尋常的鍾愛,是誰都可以看得出來的。有一次,舅媽就以開玩笑的口氣對我說:「你姥娘對你,比對她幾個孫子都愛。」我心裡說,你不也是最寵表弟嗎?視表弟為心肝寶貝的還有外祖父。無論在村裡還是在家裡,誰要是惹了表弟,外祖父不鬧個天翻地覆才怪呢。這和外祖母對我一樣,有甚麼道理好講呢。

大姨媽說,外祖母年輕時,人是出名的能幹,性格堅強,能吃苦,可脾氣真是不好,她和我媽犯了錯,鐵定逃不過一頓暴打。我媽則說,人老了,性格會變得越來越和善,我們小時候,可沒你這樣的福氣。

他們的話我一直將信將疑,因為我看到的外祖母,從來都是最慈祥的。不過有一點,我沒有見過她笑。

按今天的標準,她是個矮小的人,但在村子裡,是很正常的身高。她瘦,偏小的臉,皮膚白。眼睛不大,但眼珠子黑亮,眼窩似乎也深。嘴巴的線條尤其生動,寫這篇文章時我看着她的照片,覺得她長得其實很洋派,年輕時候,應該是很端莊的。外祖母永遠一身對襟的黑色或深藍色的土布衣服,深色的褲子,戴着黑絨的老人帽,帽沿一塊橢圓形的綠色飾物,不知是塑膠還是玉石。

她拄着枴杖,走路不快,但遇事着急,也會匆匆向前趕。夏天孩子們喜歡在村邊的塘裡玩水,她如果得知我也下水,一定着急發怒,因為每年夏天都能聽到孩子玩水淹死的壞消息,我的一個小學好朋友就是這麼死的。她急沖沖地「跑」來,把我趕上岸,把拉我下水的孩子罵得狗血噴頭,就差拿枴杖敲他們了。

我們自然有對付的方法。玩得開心的時候,聽見岸上的「哨兵」叫,你姥娘來了!一抬頭,就見外祖母的身影出現在山坡小路上,她一邊走,一邊喊:還不趕緊給我上來,瞧我不打你的屁股!待她走到塘邊,表弟們便用身子擋住我,一邊說,誰誰不在。或者互相擊水,讓她不容易看清水裡都是誰。他們還教我沉下去,憋一口氣,憋十幾秒鐘,外祖母一看,果然我不在,也許就放心離去了。

大姨媽家的兩個表弟經常來外祖母的村子,目的是把我帶到鎮子上,去他們家住。外祖母知道他們來的目的是引誘我,不免把他們當作「敵方間諜」,罵他們「小寡子子」,假如看見他們,一定不依不饒。他們知道姥娘對大家好,內心是敬愛她的,不願抗拒她,於是不進村,等在屋後山上,派一個村裡的小孩子給我帶信,我到山上和他們會合。然後不走村前,從村後溜之大吉。

我喜歡大姨媽家的兩個表弟,還有一個表哥。在他們家我玩得開心。但外祖母不捨得我走,何況她知道,姨媽家境不好,我去,等於給姨媽增添了負擔。但她從不這麼跟我說,她說,你傻,在這裡吃得好啊。

到了上小學二年級那年,我回到父母身邊,每年只有暑假和寒假去鄉下。每一次,雖然從放假第一天就去,住到開學前一天才走,外祖母仍然不高興,說住的日子太短。送我走的時候,每次的話都一樣:「放假再來呀!」

她知道,我大了,不可能再天天守着她了。

 

在她離開人世之際,我未能趕上見她一面,這是她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無法彌補了。

父母等到喪事辦完,才寫信告訴我外祖母過世的消息。他們怕我一定要趕回去,既耽誤工作,又花錢。河南離北京不算遠,但來回的火車和汽車票,我也得半年才存得下來。

收到信的那天中午,我在辦公室,把信讀了兩遍,沒有覺得悲傷,只是心裡空蕩蕩的,彷彿有人把一塊東西掏走了。離下班還早,不能回宿舍。坐了一會兒,直接下樓去資料室看雜誌去了。

到晚上,一個人在宿舍,熄燈躺在牀上,才真的傷心起來。我想到外祖母的孤獨,也許所有的老人都是孤獨的,她只是無數人中的一個罷了。那一年,舅舅工作調動,全家搬到城裡,外祖母非常不情願地離開了生活了幾十年的村子,離開村頭小山坡下簡陋的小院。她好像一棵樹,老了,樹心枯了,經不起移栽了。她一下子衰弱了很多,更加沉默寡言。她沒法適應新環境,城裡也沒有熟悉的鄉親和她聊天。有一回她病了,病得挺重,多日不見好轉。鄉下親戚來看望她,她趁此機會堅決要求把她送回老屋,說是死也要死在那裡。大家拗不過她,以為她這次可能熬不過去了,用架子車(長途客車太顛簸)拉四十多里路,把她拉回村裡。回到老屋住下,外祖母竟自豁然病已。

我想到她對我的牽掛。後來我知道,臨終時刻,親屬來到她的病榻前,作最後的告別。她處於彌留狀態已有好幾天,話不能說了,眼睛還睜着,從每個人的臉上看過去。不知誰說,老人遲遲不肯合眼,是在等人啊,一定有她捨不得的人還沒到。也許是迴光返照的緣故,她的目光明亮了許多,固執地在小小的房間裡尋找。於是有人俯身在她耳邊說:「你是在等曉鈞吶?是嗎?他路遠,來不了啊。」說了幾遍。那時她可能完全聽不見了,聞言無所反應。他們又在她耳邊大聲唸我的名字,她似乎明白了,再過一會兒,她走了。

我爬起來,打開檯燈,在紙上寫下:

「那雙青筋暴露的手……」

我大約寫了二十多行,寫不下去了。那首詩一直沒完成。

 

外祖母對於我大學畢業去外地工作,始終懸懸於心。她覺得人在外地,總歸不是事。後來年事漸高,她確實如我大舅所說,人「糊塗了」,好多次對我媽說:「曉鈞是不是犯了錯誤啊,不讓回來了?」大舅在一旁插嘴:「人家大學上得好,分配到北京工作去了。北京是首都,大城市,不知道比我們這兒強多少,那是誰都能去的啊?」外祖母不管,堅持她的看法,並且央求大舅:「你們想想辦法把他弄回來,擺桌酒席,送禮,託個人,把他弄回來。」大舅說,這事我辦不了。

去世那年,她依然放不下這件事,一次次對大舅說:「這些天我老做夢,夢見曉鈞坐飛機在天上,那麼高,掉下來了。你快去他媽那兒問問,是不是出了事?」氣得大舅大吼:「你別瞎說!人家好好的,你咒他啊?他媽聽到了不罵你才怪。年紀大了,盡說不吉利的話。」

這些都是春節回家探親時他們講給我聽的。他們說,你姥娘這輩子,孫子輩五個,外孫輩八個,最記掛的就是你。

過了春節,我騎自行車去鄉下。外祖母葬在村後半山坡上,和她的長輩在一起。墳塋新起,尚未長出野草。墳頭對着竹林,竹林下面不遠就是從前的老屋,現在還空着。山坡上的茅草割過,草茬上片片殘雪。山毛柞子樹脫盡硬梆梆的邊緣帶毛刺的葉子,不那麼威風了,有點畏畏縮縮的。竹林還是綠的,但綠得很僵,看上去也和枯黃了差不多。溫度雖然低,沒有風,不覺得冷。我們在墳前把帶來的紙燒了,火燄在陽光下顯得很蒼白,若有若無的。紙灰盤旋而上,隨着淡煙四散。這塊我小時候的玩耍之地,我童年的故鄉和家,至此終於在我心中陌生起來,無復從前的滋味和意義。

外祖母的照片還存在我的手機裡,她留給我的唯一的紀念物,一枚民國三年的袁世凱銀元,當年她當作可以幫我買很多東西的值錢寶貝鄭重傳給我的,被我帶到北京,帶到紐約,還珍藏在集幣盒裡,儘管我有了好幾枚品相更好的袁世凱銀元。

 

2021年10月7日改定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旅美後從事散文隨筆創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花嶼小記》《往書記》《梵高的咖啡館》,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