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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剛剛:平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胡剛剛

生活=自我缺失需求+家庭+工作

你最大的成就是甚麼?――這道面試高頻題常被我用不具殺傷力的語氣包裝後,送給軟體測試工程師候選人。與攻關路上獨立性和獨創性掛鈎的闡述,往往令我眼前一亮。不過迄今為止晃暈我的答案,倒是一句簡單不過的「我保住工作的同時,保住了婚姻。」不假思索,不加解釋,不容置辯,我以為口出此言的印度大叔在調節氣氛,不料他自豪自若的表情打消了我對他「正式」答案的期待。面試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回答仍敲彈着我的腦波,不減細想顛覆初聞感受營造出的餘震。

身處印度裔居多的環境,我對其文化略知一二。包辦婚姻制度基本排除了單身、丁克和離婚的可能性。所謂保住婚姻一說,大致可以理解為:他滿意家庭成員對他的滿意度。說照顧孩子不亞於全職工作毫不為過,設想,一份不敢辭的全職工作,外加一份不能辭的全職工作,有多少人能做到統籌兼顧?鄰居小夫妻自從有了孩子,沒少為帶孩子時間分配不公而爭吵。丈夫磨洋工,寧可耗在辦公室看寶萊塢電影也不回家。妻子跟我抱怨,為甚麼男人躲着孩子多半得到體諒,女人躲着孩子必被千夫所指?他要上班,她就不要上班了嗎?母愛,一個男人用來蠱惑女人的名詞,逼着多少女人即使騙自己,也要說愛孩子?

我不奇怪,想起自己孕期被周圍女性長輩們反覆教育:母愛是天性,父愛靠培養――丈夫的父愛靠妻子培養。於是受孕這個瞬間動詞,注定了女人要為配偶和後代的質量提供長期保修服務,並將自身可見度調整到與他們的質量成反比的狀態,即,恥辱襲擊時挺身而出,承包譴責,榮耀降臨時知趣後退,讓出功勞。女人越善良,就越容易被洗腦,也越容易佐助男人給更多女人洗腦,把心理學上母愛與父愛同樣非天性的本質洗得一乾二淨,換成「為母則剛」的暗示,一邊自虐,一邊放任男人對家庭的忽略。公司裡,我不止一次聽到不止一位男士抱怨怎麽又到回家的點兒了,彷彿手頭堆着拯救地球的差事,有的陳詞還理直氣壯:「I love my wife and kids but I don’t want to be with them.」(我愛妻兒,但我不想陪他們)。注意,不是不能陪,是不想陪。甚麼程度的厭倦,才會讓消耗量最低的掩飾都顯多餘?況且他們對工作的熱情不過爾爾,以工作為重,無外乎兩害相權取其輕。一般到這時候,我的反饋表情用三個字母足以概括:WTF。

當然背地裡的不作為不如表面上的抹眼淚來得有效。有位手動測試組長,入職四年後決心休假四天,歸來感慨不已:「我在海灘上看女兒玩沙子,突然意識到她都七歲了……我發誓不再錯過她的年華,她是我的天使,我的一切。」衝垮聲調的悔恨令我動容,直到時隔幾年,我離職前跟他告別的時候,還特意問起他女兒,只見他面露難色,停頓數秒,報錯了女兒的年齡。多少雞湯文裡,有多少手動測試組長的翻版,臨終悔恨沒多花時間陪孩子?我打賭,若讓他們再活一遍,照樣不會陪孩子,因為在他們眼裡,陪孩子不是享受是吃苦,這種看似懺悔的託辭,和看似感恩的虛情「來世為你當牛做馬」如出一轍。

印度人源於自由戀愛的婚姻鳳毛麟角,就算移民美國,也難逃傳統文化束縛。隔壁部門自動測試組經理和他的妻子在排燈節派對上結識,雙方互生好感,欲對彼此加深瞭解,不料他們單獨攀談並互留聯繫方式的幾分鐘,被熱心群眾看在眼裡,轉眼告知兩家父母,長輩盛怒之下發來越洋通牒:你們若想單獨見面必須先結婚,而且你們傷風敗俗的行為已經把你們推上婚配市場黑名單,你們無路可退。於是這樁始於人群中多看一眼的婚事為公司茶水間添了不少談資。可惜的是,追蹤報道全是關於兩人性格水火不容引發的戰爭,家庭矛盾的晉升還影響到經理職位的晉升,當然這是後話了。

包辦婚姻幫人節省了撚風弄月浪費掉的生命,直截了當下達傳宗接代的指令,定居美國的夫妻,再添一道兩娃標配的輿論魔咒。部門總監只有一子,處處受同胞質問,會議開始前幾分鐘的閒談也不得安生,要闡明自己沒有生理缺陷,妻子沒有生理缺陷,孩子也沒有生理缺陷,生一個是因為全家只想生一個,千真萬確,至死不渝,句號。困在如此惱人的局面中,別說平衡工作和家庭,連家庭本身引出的枝節都難以平衡。

回到那位初為人母的印度女鄰居,意難平時和我唸叨她少女時代的暗戀,一個客觀條件處處不及她丈夫的人,總鬼使神差操縱她的幻想。礙於種姓隔閡,她的不能表白成為她至今的遺憾。本着勸和不勸分的原則,我勸她,你見過幾個男人對女人有精神上的審美?男人戀愛是看女人有沒有性價值,結婚是看女人有沒有生育價值和經濟價值,女人好睡好使即可,若能掙錢更佳。既然男人把女人當肉按斤稱,女人何嘗不把該邏輯反套在對男人的審美上?如此一來,肉的優劣很容易識別,你跟劣質肉談何心理上的切割?我的安撫,有助於她保持幾週的平常心,直到被她丈夫漏洞百出的偷懶術打破。

前些日子我跳槽後,組裡有個南非移民來的測試架構師,驚訝我已經有孩子了。他記起自己二十多年前來美國的時候,職場上清一色單身漢,近年陸續出現有家室者,其中甚至不乏女性,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我笑道,隨着IT界印度裔日益壯大,在職父母數量勢必陡增,婚姻是他們生活的必修教材,至於駕馭力如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演算法裡有個概念叫時間複雜度,如果代碼運行時間與某變量n正相關,那麽n的增減對時間長短影響越顯著,運行效率越低。把這個概念投影到生活壓力與外界因素的關係上,類似於「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對壓力的影響量級是常數階O(1),加入婚姻後成為線性階O(n),再加個孩子變成平方階O(n²),繼續加孩子恐怕就是指數階(2^n)了――恰好應了一句老生常談:帶兩個孩子的工作量是一加一遠大於二。

我問辦公桌對面的長辮子大姐平日有甚麼愛好,她說凌晨三點起牀熬咖喱汁的人能有甚麼愛好,看我瞠目結舌,她娓娓道來,印度人沒冰箱,也不相信冰箱的功能,他們做飯的步驟向來從進菜園採摘開始。至於買菜,是到美國後的不得已而為之,超市裡的菜不新鮮,所以必須現買現做,天天買天天做:「沒孩子的時候還能忍,有孩子以後我一個人做四個人的飯,夜裡摸黑爬起來,從三點到八點。你們來上班的時候,我早已精疲力竭,哪還有閒情琢磨愛好?」接着她告訴我,當年自己婚後三載未孕,受盡族人唾罵,丈夫怕她遭榮譽謀殺,帶她來美國避難:「託丈夫的福,我出國第一個月就順利懷孕,如今也有了一雙兒女。我感恩現狀,不求大富大貴,只求無病無災。」

她的經歷讓我想到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需求級別的上升過程,是從「我需要」到「我想要」的過程,也就是從缺失需求到成長需求的過程。也許長期處於安全需求甚至生理需求階段的人,會不自覺克制自我實現的慾望。其實長辮子大姐的烹飪煩惱是印度女性熱門吐槽話題,連身處性別平等群體中的女性也有苦難言。一位錫克教女同事,休完產假,揹着泵奶器回來上班,時常感嘆自己勞累一天,進家門沒看見孩子,先看見滿屋子等着她做飯的人。如此看來,我面試的印度大叔的個人成就確實值得炫耀,起碼他是一位合格的員工、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親,這在印度男性,乃至全體男性中,都不可多得。

 

生活=自我缺失需求+自我成長需求+工作

印度人有他們的不得已,對我們其餘人來說,若減去家庭,那麽平衡生活中諸成分的難度是否會降低?

客觀講,我認識的單身人士在職場上都相對成功。視工作為生命的人,要麽極度熱愛工作,要麽除工作外無事可做。無論哪種情況,都容易縱容工作無止境擴張地盤,侵佔自我缺失需求,威脅親屬關係甚至健康。辦公室靠窗坐的澳大利亞大叔,為方便日程表上全天均勻分佈的會議,把房子租在辦公樓對面。凌晨四點到晚上十點是他雷打不動的工作時間,從中得到巨大的心理滿足後,再以海量夜宵來犒勞身體,直到突發高血壓入院急救,差點丟了性命,才開始注意飲食作息。他母親年近九旬,獨居外州,有天下午給他打電話,我隔着老遠都能聽見電話那頭的哭聲。他不耐煩地掐斷,告訴來找他討論問題的印度同事,來,咱們繼續。印度同事說你先幫你媽媽解決問題吧,他說她水管壞了不該找維修工嗎?找我有甚麼用?我怎麽可能浪費我的寶貴工作時間去安慰她?來,咱們繼續。身為技術大拿,他一言九鼎,副總裁每次做決策都徵求他的意見,每年優秀員工獎,也非他莫屬。

再說女強人副總裁,比澳大利亞大叔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基層一路做到高管,身為維京人後裔,一年四季穿着過膝豹紋緊身裙加超厚防水台高跟鞋,行走起來像堵牆,令過道生風,地板震顫。平日她辦公室門庭若市,但凡安靜下來,說明她正在出差,偶爾想放鬆,買張週五晚上飛拉斯維加斯的頭等艙機票,賭博看秀品酒美容加購物一條龍狂歡,週日晚上飛回來,不耽誤週一上班。然而,誰能想到她是三期結腸癌康復者?化療期間都不曾請全天假,有人勸她多多休息,她說:「休息?還不如讓我自行了斷。」

另一位商業分析師看起來沒那麽拚命,不忘留給自我成長需求充分的時間。萬聖節組裡聚餐,她和大家講起自己的故事:當年失業,正值侄女出生,她被哥哥叫去當了三年保姆,期間嚐盡帶孩子的苦頭,又目睹了哥嫂的婚內狗血,於是決心終生不嫁。如今她已過天命之年,生活瀟灑,頭髮今天染成石榴紅,明天染成蘋果綠,度假這次去尼泊爾安納普爾納峰,下次去哥倫比亞卡塔赫納港口、城堡和古蹟群。她救助過上百隻流浪貓,在志願者領域身兼數職――國家公園地圖設計師、馬拉松後勤保障員、圖書館接待員、教堂清潔工。此外她還是音樂家斯汀的鐵桿粉絲,辦公桌上的電子相冊裡循環播放斯汀的硬照,以及他倆在演唱會後台的合影。業餘活動彷彿是她旺盛元氣的助燃劑,項目經理常拿她做榜樣,來鞭策茍延殘喘的在職父母們:「人家凌晨兩點能在線答疑,你們怎麽就不行?」

有位中國女同事聽了十分不爽,私下說別看這幫人現在過得痛快,等到老了沒人管才可憐。我問那你孩子願意管你嗎?「哎呦別提了,」她哐地打開話匣子,「你知道嗎,我當初要孩子,就是因為沒人聽我說話。我丈夫忙着釣他的魚,害得我天天對着屋裡的六面牆發呆到發瘋。說生倆閨女打發打發時間吧,沒想到她們十幾歲起就懶得理我了,除了把我當車夫和提款機,其他時候永遠是相看兩生厭,跟她們爸爸都比跟我親。現在她們大了,搬出去了,一年到頭也不來個電話,我打過去不是不接就是三言兩語敷衍我。我幹嘛熱臉貼冷屁股呀?她們不給我添麻煩就萬幸了,還管我,啊呸!」

我理解她的憤懣,美國人沒有養兒防老的概念。我初入職場的時候註冊僱主提供的醫療保險,想把父母加入我名下,被人力資源部門告知父母不算家人,不能加,只有配偶和子女才算。我脫口而出的為甚麼,問得對方比我還迷惑,一加一不等於十一,地球不是立方體,父母不是你家人,這有甚麼可問的?我至今仍然難以適應尊老短缺的文化。我做過最極端的實驗,是拿華夏千古難題「媽媽和妻子同時掉水裡先救誰」問美國男人,得到的答案是:「當然救妻子,我媽不是應該我爸來救嗎?」由此可見,第一代華人移民若企圖把中國傳統觀念套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子女身上,多半會失落。

愛好能調節工作,孩子不一定能調節生活。中國女同事靠生育排遣無聊的做法有風險,畢竟孩子不平級於愛好,當孩子駕到,愛好和工作均要讓道。有人採取將並行拆分成串列的方式,移除孩子為職業奮鬥之路設置的障礙,兼得魚與熊掌。長辮子大姐的經理是位金髮大媽,高中畢業嫁人,專注持家十八年後,和獨生女一起進大學,四十歲踏入職場,五十歲做到管理層。我和她探討平衡生活的策略,她說女人先拚家庭再拚事業不是不可行,但大部分先拚家庭的女人由於害怕跳出舒適圈,用不停生孩子的方式來拖延,直到再也來不及。這個來不及並非指時間,而是指心氣。此話不無道理,即刻跳入我腦海的例證,便是我的柬埔寨前同事,而立之年回老家娶來二十歲出頭的嬌妻,本打算讓她先讀語言學校,拿到本科學歷,工作幾年後再要孩子,考慮要在經濟條件允許範圍內給孩子最優質的教育,生一個足矣。不想剛出蜜月妻子發現懷孕,變化修改了計劃:等孩子上了學,如果妻子有精力,再讀書工作。轉眼六年已過,我去他家做客,只見兩個女兒鬧成一團,妻子一邊衝她們咆哮,一邊托着肚裡懷胎七月的老三,在竈檯前汗流滿面地煮粥。前同事為養家,換了份高薪水高強度的工作,每天通勤往返九十英里,重壓轉換成新增的五十磅脂肪,壓得他言談間氣喘吁吁,眼神渙散,昔日英姿全無。他也不再提對妻子的期望。

也許有人不解,不說單職工,雙職工帶兩個孩子也未必這般辛苦,比如誰誰誰。其實帶孩子總要有人犧牲,犧牲自己(怠慢工作),犧牲孩子(滿六週送託兒所),或者犧牲老人(把老人當免費勞動力)。最後一類犧牲通常被兒女們當作默認選項,視而不見,造成孩子對生活干擾有限的假象。剛才提到的「誰誰誰」裡面,就有位中國同事,他母親含辛茹苦,耗費十年帶大他的三個孩子,緊接着又飛到外州給他弟弟帶孩子。同事在社交網頻繁曬行業頒獎典禮照、聚會照、旅遊照、健身房照……毫無保留地向眾生笑出萬丈光芒,至於是誰在陰影裡默默拾柴,維護這份榮福,他有所保留。

有次我帶孩子在公園玩,聽見兩個老太太用中文聊天,其中一個訴苦老伴過世早,孫子孫女靠她一個人帶,累得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另一個跟着唉聲嘆氣,說她和老伴輪流來美國帶孫子,每人半年,一年到頭倆人碰面的天數,掰着手指頭都能數過來,這跟喪偶有甚麼區別,一家人湊齊都難,還天倫之樂。最後兩人互相安慰,華人家庭的老人,誰不這樣?為了孩子們,忍吧。

……各種應對生活平衡公式的解法,仔細想來都非最優解,調整完這項,再改動那項,彷彿維修古老悖論中的特修斯之船,倘若有一天全部木板都被替換掉,那麽它還是不是特修斯之船?不得不承認,對「如何在不耽誤工作的同時給孩子最多關注」的糾結,改變了我的思維方式:以前看作家採訪,得知某青年一天至少花多長時間寫作,我會讚嘆他的拚搏精神,現在我的第一反應是,花那麽多時間寫作,他的孩子誰來帶?

當然,有一種組合情況我沒單獨列出,也不想過多討論,即生活中不包含工作。紙媒網媒通過不亞於宣傳母親偉大的聲勢宣傳家庭主婦偉大,不斷鞏固「男主外女主內」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可理論經不起現實的考驗,個人見聞中隨機幾次蜻蜓點水,足以令我望而生畏:

我丈夫的大學同學馬特常來我家喝酒,有回喝着喝着提起她妻子從名校法學院畢業後,進入金牌律師事務所,前程大好,不想生了孩子立即辭職,壓根沒和他商量:「你知道我對她有多失望嗎?本以為她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樣,知道自立自強,不做寄生蟲,可沒想到……唉。」我記得他曾經笑話另一位同學里安的妻子沒上過一天班,居然敢在產前派對(baby shower)上宣佈要連生三胎,幸虧里安接話:「家庭支柱是我,要幾個孩子我說了算。」

公司聖誕節活動上,我和開發部門經理閒聊,他說他妻子在生完老大後還繼續上班,等老二一出生,他算了筆賬,發現妻子的工資不抵送兩個孩子上幼兒園的費用,便果斷叫她辭職,不僅如此,還要求她充當全科教師,對孩子們進行居家教育(homeschool),一路把他們培養到上大學。你妻子真偉大,我不由得驚嘆。他哈哈大笑說那是他指導有方:「她給家裡添了兩張嘴不說,自己又沒本事,掙不來錢,我自然要最大化利用她。」

2014年,印第安納波利斯,美國全國步槍協會展,擁槍的政客們在被千人簇擁的講壇上慷慨陳詞。主持人為帶動氣氛大喊,我想請台下各界出色人士按照我說的次序起立,接受我們尊敬的掌聲!你們中有多少軍人?多少醫生?多少律師?多少老師?多少企業家?多少建築工人?……一路問下來,他突然閉口,等到全場安靜,才繼續問到,台下有多少家庭主婦?我當時覺得主辦方挺重視家庭主婦,雖然主持人的口吻有點怪,沒想到他話音剛落,滿場哄笑聲四起。我在震驚中迅速反應過來,參加槍展的基本是男性,他們正好可以趁着妻子們不在,盡情發洩一下。不過我前排倒是有位女士,被她丈夫揪着袖子使勁往上提,就是不動窩,兩人推推搡搡,直到主持人轉入下一話題才消停。我光盯着他們,都沒顧上看看全場有多少家庭主婦勇敢地站起來。

妻子的抱怨丈夫未必不知,丈夫的抱怨妻子未必知道。女人說不代表想,男人不說不代表不想。婚姻不是保險箱,而是長期契約,可惜很多女人被「長期」一詞所迷惑,忘了進步的動力來自自知之明下的危機感,她們的倦怠使得對方的妥協逐步達到峰值,威脅到「長期」的存在。所以她們心碎,認為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其實她們混淆了婚姻和愛情。一個是實用的煤油,一個是享用的蜂蜜,不吻合相似相溶原理的溶質與溶劑,怎麽可能結合到一起?把二者分開,事情會簡單很多。

 

生活=自我缺失需求+自我成長需求+家庭+工作

我自認為比一般人貪心,因為除去工作和家庭之外,我還有愛好。經歷過「生活=自我缺失需求+自我成長需求+工作」的階段,縱使堪比重頭戲的婚姻和孩子上場,我也難以擺脫對寫作的迷戀。這種迷戀大概屬於馬斯洛提出的超自我實現,一種自我實現需求滿足之後的「高峰體驗」,比如藝術家創作過程中的忘我:一分鐘如一秒般閃過,卻比一週活得更精彩,更充實。

我母親曾是無所不能的存在――競技場上的體操選手,舞台上的領唱、獨舞者、報幕員,醫院裡的白衣天使。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地走進婚姻加工廠,被換湯不換藥的三從四德重塑成符合流水線生產標準的賢妻良母,為成全別人眼中的自己,消滅了自己內心的自己。於是她這輩子做成了好女兒,好姐姐,好妻子,好媽媽,好員工,唯獨沒做成好自己,除了給自己落下一身病。別人眼裡所有的好加起來,補不全她韶光之夢的殘翅。翅梢劃出的輝彩是離我越來越遠的傳說,偶爾在支離破碎的談辭中散發出垂死掙扎的餘溫。

也許母親的隱忍扶植了我的倔強,結婚後,面對各路以催生為主題的威逼利誘,我不為所動,因為深知倘若動搖,將面對何等巨變:最大化喪失對自由時間的支配權。旁人只管貢獻一張嘴,孩子降生的瞬間,他們必定如鳥獸散,隨之瓦解的,還有情真意切的許諾「我們永遠是你的後盾」。所以為迎接真相大白觸發的失望,以及獨當一面帶來的挑戰做好心理準備,才是我率先要致力的方向。我問過很多人是否後悔要孩子,以誠懇的態度換來不少真心話――誰為孩子付出多,誰後悔多,因此後悔者均為女性,礙於社會角色和輿論壓力,她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有位被大家羨慕兒女雙全的母親對我直言相勸,要生的話,就生一個,別聽過來人勸你多生,甚麼兩個孩子能作伴,兩個孩子免失獨,兩個孩子湊成好,他們是為了把你拉下水,讓你跟他們一樣水深火熱,好圖個心理平衡。

從不覺得母愛無私,生育本身即自私行為,母愛是補償自私的基本義務,將其冠名「無私」來自我標榜,是對無辜孩子的道德綁架。孩子不是寵物,紀伯倫在《論孩子》中說:「你可以給他們你的愛,而不是你的想法,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你可以庇護他們的身體,而不是他們的靈魂,因為他們的靈魂屬於你在夢裡也無法抵達的明天。」我決定要孩子,並非屈服於從眾效應,而是要做心中更好的自己。拒絕重複母親,是我對命運定式不甘不恭的挑釁,我與傳統路數貌合神離的言行,多少帶有惡作劇意味。總有人說我看起來不像人妻人母,因為我沒有轉化角色的意圖,我的意圖,是扮演多種角色的同時不丟掉最初的自己。不丟掉自己,才不會丟掉自信。

懷孕的時候,婆婆屢次勸我辭職,說男人會因嫉妒孩子剝奪了妻子對自己的愛而動離婚之念,你得把心思花在正地方――伺候好男人,才能守住婚姻這個鐵飯碗。孩子出生後,她跟我公公統一戰線,說為了激勵我從職場女性轉變為家庭主婦,不會提供任何援助,還送我一本《聖經》,要求我每天朗讀裡面有關女德的條文。我笑容滿面地感謝他們用心良苦,心說親愛的婆婆,我要是不工作,早晚和你一個下場:汽車換剎車片需要幾百塊錢,你在維修廠給丈夫打電話,低三下四求批准;給車加油缺十塊錢,你管丈夫借的時候保證以割草來彌補;在郵局,為了使用一張破損郵票,你和工作人員再三求情,只擔心被丈夫責備敗家;連看場電影想要丈夫把車停在離入口處近點的位置,都要挨懟:「你坐的車是我花錢買的,你沒權利告訴我停在哪。」前年母親節飯桌上,你提起自己九年如一日送孩子們上學,要他們道謝,你女兒冷冷一句「我不記得你送過我」,攪亂了氣氛,不等你質問,旁邊的兒子補充到:「感謝也換不來尊重。」於是你連質問的底氣也沒有了。能怪誰呢?誰讓你的善良沒有底線。選擇消除自我的生活,你心甘情願,不代表我心甘情願。

記得產房護士對我進行出院教育的時候特別提到,生孩子是一錘子買賣,醫院不接受退貨。看我有氣無力地笑,她一本正經地聲明,三天兩頭就有父母把新生兒送回來,說受不了孩子的哭鬧:「這種絕望和無助,你很快會經歷,比起養孩子,生孩子只是磨難的開始。」我點頭,有備而戰之士,決策詞典裡容不下後悔。說來有趣,未雨綢繆過程中的忐忑,比風暴來襲時強烈得多,這股陌生卻親密的破壞力其實不如預期那般天翻地覆,早早清楚如何取捨,適應起來也頗為順利。保留生產者屬性的愛好,摒棄消費者屬性的愛好,是我簡化愛好的原則――勾選寫作和繪畫,劃掉旅遊、唱歌和逛街。具體實行起來,我意識到不自知荒廢掉的時光。進商場動輒揮霍的六七個小時,而今被壓縮進手機定時器限定的三十分鐘,買食物加買衣物,再手忙腳亂也要速戰速決,像極了記錄新手媽媽糗事百出的自嘲漫畫,哪幅不漾滿笑音裡無奈的辛酸?但基於不能逛街的鬱悶與不能寫作的鬱悶相比不值一提,我很快便會釋然。

此外,我的簡化步驟還滲透進寫作內容。高危妊娠、胎兒早產及分娩受傷,令我臥牀整整三個月。其中前半段時間為保胎,我只能以固定姿勢左側臥,翻個身,監測儀都能捕捉到微小的胎心減弱。漸漸,我渾身關節像被焊住一樣,動一動似針刺肌骨。這種折磨,和我以往忙到腳不沾地的時候渴望的臥牀享受是天壤之別。身體癱瘓與思維多動並存之下,我心急如焚,開始漫無邊際地想,想工作,想勞作,想畫作,想寫作……是繼續挖掘無懸念的題材,循規蹈矩地遣詞造句,還是涉獵好奇已久卻沒有把握的區域,突破表達的束縛?最終,失去光陰的恐懼戰勝了挑戰未知的恐懼,一貫求穩的我選定了後者,把2016年變成我寫作產量和質量的轉折點――急躁讓位於沉着,恆常讓位於驟變。可以說,新生命的到來成倍增強了我的執行力,強迫我學會如何為有限的時間有效分配才能,也許這是某種程度上的自我救贖。而嘗試之路上如影隨形的不確定性,又恰好構成期待中至關重要的興奮感。我像靜候開獎的孩子,夢想有一天,彩虹可以做滑梯,糖果冰棒飛滿天。

人生一世,經歷漸多,精力見少。有時候把客觀存在放到時間的放大鏡下看,越看,越難找到與之匹配的主觀感受。要甚麼?要不要?怎麽要?要多少?……猶豫久了,反倒會目睹金玉滿堂後的空虛、一無所有下的滿足。草木枯榮,唯心不易,所謂平衡,那些悲喜得失的定性與定量,我想,歸根到底,取決於心態。


胡剛剛 世界五百強IT主管。生於北京,現居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計算機碩士。愛好寫作、繪畫。曾獲杜伊諾城堡國際詩歌大賽最佳詩人獎、香港青年文學獎、台中文學獎、北美漢新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