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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樹錚:家族的回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宣樹錚

1

每年9月中旬,我和妻就成了候鳥,飛越大洋,飛回蘇州老家給父親上墳。啊,正是桂子飄香、菊花抱團的時令,這也是父親喜歡的兩種花。飛了十來年了,沒有間斷。但去年受阻於新冠疫情,沒有回去,今年還是回不去。心裡總有些不安,讓父親等了。

夜裡睡到牀上,在往事中浮沉。六二年大學畢業,我分配到新疆。走前本該回蘇州和父親道個別,畢竟此去阻隔千里。系裡領導說,要不要先回家一趟?車票錢(北京蘇州一張往返車票要十九元左右)我們替你向王力先生借,你工作了再還。我說算了,不回了吧。我不習慣借錢。我就給父親寫了封告別的信,告訴父親,到新疆後工作一定下來,就寫信回家。就此西出陽關,進入荒漠,我很喜歡這坦誠的荒涼。到新疆後,在招待所住了一個來月,才最後落實到具體單位。我趕緊給父親寫了信。後來我知道,那一個來月裡,父親每天早晨九點就站在家門口冷風裡等郵遞員送信經過,就這麼候了一個來月才收到我的信!這些事還是大姐後來告訴我的,父親是不會提起的。

父親1982年走的,享年八十六,葬在天靈公墓,公墓在蘇州名勝靈岩山的後山坡上。山頂的寶塔遠遠就可以望見;傳說中西施的「館娃宮」就在山頂上。靈岩山腳下民國時候建過一座「樂園公墓」。1947年母親肺病逝世就葬在樂園公墓,當年父親買的是雙穴位,另一個是留給自己的。小時候, 每年清明時節給母親上墳,就到樂園公墓。我還記得,離母親的墳不遠,有一個小池塘,水面上青萍如錢,黃花如燭,伴隨着亡靈的幽獨。

後來墓碑砸了,墳平了,改成了莊稼地,又改回墓園。上海人都爭着來買墓地了。以前是土葬,這會兒都要火葬了。骨灰盒埋得淺,骨灰盒底下原先的棺木還在,成上下兩層了。老人說:作孽,死人在地下要打架了。我和父親去看了,想認一認母親墳的位子,綠油油一片,哪還認得出,小池塘沒有了,青萍黃花也不見了。

睡在牀上,在似睡似醒的朦朧中,似生似死的恍惚中,我來到了天靈公墓父親的墳前,我見到了父親,他像一柱石筍立在墓前俯視着山下的墳場。我快步走上前去,不料腳下一滑,人往前摔去,就此跌出了朦朧和恍惚。睜開眼,蹲在窗台上的小黑貓正掉過頭來看着我,一對綠幽幽的眼睛。

我特別清醒。我跟自己說:明年,明年桂子飄香、菊花抱團的時節,不管疫情如何也得回去!不能再讓父親等候了。兩年來,疫中歲月閒中過,閒中歲月虛度,這亂世疫情攪得人心神不定。該定定心了。我想起了父親在世的時候,跟我提起過:你呢,有閒工夫可以把宣、沈兩家的事簡單寫一寫讓小輩們也知道一些。我沒有吭聲。前年外甥女咪咪跟我說了幾遍:舅舅,你應該寫寫宣家的家史,你不寫沒人寫了。我沒有吭聲。現在想想,閒中歲月與其在憂患餘生中虛度,不如在當今漢字戈壁上散散步,趁現在還有腳力走得動。咪咪說寫「家史」,太誇張了,就是「簡史」也寫不出來,充其量也就是一些和時代糾纏在一起的家族的回憶而已。

 

2

「宣」姓在《百家姓》上排名靠後,是小姓。商務印書館的《中國人名大辭典》總計收錄四萬多人,其中姓「宣」的,才寥寥十五之數。十五個陌生人。《全唐詩》上沒有姓宣的詩人,《全宋詞》上沒有姓宣的詞人,一部古代文學史上只能找到一個姓宣的作家:宣鼎(18621908),清同光年間人,寫過一本《聊齋》風味的筆記小說《夜雨秋燈錄》,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上介紹過。宣鼎是安徽天長人。

宣姓,自古並非士族,更無郡望可言,其初始主要居住在陝西(淳化)河南(濮陽)一帶,想來是躬耕隴畝務農為生。唐朝時候「宣」這個姓乾脆不見蹤影了。到宋朝,宣姓人才又出現在浙江寧波、福建長汀等地;到明朝,會稽、嘉定、懷寧(安徽潛山)都有了「宣」。可以看出,宣姓正從西慢慢往東南方向遷移,草蛇灰線,時隱時現,有迹可循,最後進入安徽,以徽州(歙縣)為中心落籍定居。徽州,位於安徽南部,多山,所謂「七山一水三分田」,不利農耕。徽州人出外經商的多,徽幫商人名聲赫赫。他們漂泊各地,吃苦耐勞,有「灰駱駝」的美稱;他們講誠信,重俠義,有開拓精神。徽商浸潤儒家文化傳統,有儒商根性。胡適是安徽績溪人,績溪與歙縣相鄰。胡適曾為南京徽州會館題詞:「努力做徽駱駝」。小時候我們家的斜對面就是一家典當,典當的朝奉(典當行業的掌櫃)就是徽州人,這不是隨便人當得了的。據說江浙一帶典當的朝奉都是請徽州人來擔當的。徽州出朝奉,這是徽州人的傳統行當。就像衙門的師爺要請紹興人一樣。所謂徽州出朝奉、紹興出師爺。

到清後期,咸豐同治年間,爆發「太平天國」革命,在我祖父的嘴裡就是「長毛作亂」。當其時徽州「宣」又有一次遷徙,分成兩路:一路朝浙江諸暨方向,一路朝江蘇常州、無錫方向。這應該是在1860年前後。1860年太平軍和曾國藩湘軍有安慶之戰,打得很兇。安慶和徽州都在安徽南部,相距不遠。安慶之戰對周邊地區不會沒有影響。農耕時代的老百姓安土重遷,不是饑荒,不是戰亂,輕易不會棄家流徙。這次遷徙恐怕與安慶之戰不無關係:遠離戰亂,適彼樂土,另求發展。雖然「兩路遷徙」之說,多屬民間記憶相傳,但不是空穴來風,在諸暨、錫、常等地你可以驀然遇到姓宣的本地人,別處是「驀」不出這「然」來的。我在蘇州三十多年沒有遇到過一個同姓的人。

我至今總共也就遇到兩位姓宣的人,一位是在無錫遇到的,彼此握手一笑:「難得啊。」一位是有一年在長沙參加世界華文媒體的會議上不期而遇的。我在房間裡,有人打電話進來,說在與會人員的名冊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姓宣,他也姓宣,我們見個面?我說:好啊!於是演了一齣「大堂相會」。他叫宣蓬萊,一表人才,丈夫氣概,早先在台灣,後來到南非約翰尼斯堡,做媒體工作。我們談得很投機,合了影,覺得照片上兩個人的臉型還真有些像,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說他老家是浙江諸暨。我們彼此留下了電郵地址,後來還聯繫濄。就這兩回:無錫和諸暨。還有一次,社交場合,一位見過面忘了名字的老先生走近來笑嘻嘻地問我:「宣鐵吾跟你是甚麼關係?」我笑嘻嘻回答他:「五百年前是一家吧。」他也笑了,說道:「宣鐵吾是諸暨人。」宣鐵吾這名字我早知道了,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陸軍上將,國民革命軍京滬杭警備司令。但他是諸暨人卻是才知道。

 

3

兩路遷徙,估計發生在1860年前後,其規模和方式已不可考。遷徙潮中,有這麼一戶人家,一家三口:一對中年夫婦,一位窈窕姑娘。 應該是往無錫方向去的,途經吳江,眼前是三萬六千頃水天相接的浩渺太湖,身旁是水聲帆影貫通南北的大運河。從皖南山區到了江南水鄉,他們有些激動。到松陵鎮上轉了轉,聽了韻味舒緩的吳江話,吃了頓飯。一頓飯吃下來,男的決定不走了,這兒風水好,他說。女的點頭,姑娘一笑。「適彼樂土,爰得我所」,這兒就是「樂土」了。這徽商之家就在吳江購屋定居下來了,這位中年男子,我們姑且稱他「宣爺」。

宣爺為人四海,落籍吳江,就此做吳江人了。接着就在吳江盛家厙街上做起了鮮魚生意。不久,就結識了本地一位也做鮮魚生意的姓沈的中年人,我們姑且稱他為「沈爺」。兩人意氣相投,襟懷與共。天長日久成了莫逆之交。再到後來,合夥做生意了。兩個人閒來對酌,無所不談。有天,宣爺喝喝酒一聲嘆息。沈爺說,嘆甚麼氣啊?宣爺說,你知道,我是掌上有珠,膝下無子, 誰來接續香煙?上五十的人了,這可是大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對祖宗怎麼交代!沈爺沉思片刻,莞爾一笑,說道:我有個想法,不知使得使不得?我有兩個兒子,讓大的一個上你家做上門女婿,我留一個小的就行了,你看怎樣?宣爺愣一愣,笑了:一言為定!

於是沈爺的大兒子成了宣爺的上門女婿,更換門庭,改姓宣了,取名翼輔,宣翼輔。他就是我的祖父。我現在還有一枚我祖父的名章:「翼輔」,體會名字的含義,似乎含有輔之以翼的意思。這樣宣爺成了我的太公(曾祖父),宣翼輔的兒子就是我的父親。

要說還有個「尾聲」,原來當年沈爺(應該叫沈家太公才是)的小兒子後來沒有成家就過世了,這樣沈家反倒斷後了。於是我二哥出生後就姓了沈,還給沈家一個男丁。我們小時候但凡跟二哥爭吵,最厲害的一着就是說二哥:你姓沈,你不是我們宣家的。被父親知道以後,就會挨一頓訓。八九年我們剛到美國,二哥把我們接到他家住幾天。赫然見他住宅的大門上掛着塊牌子:「沈宅」。七五年二哥回國探親,父親跟他說:不要姓沈了,改回來姓宣吧,免得下一代搞不清,都不認識一家人了。

從小有個姑婆沈氏一直跟我們生活在一起,她是我祖父做上門女婿前在沈家的親妹妹,我父親的親姑媽。嫁到同里,男的死了,孤身守寡,沒有孩子,姑婆就回娘家來了。過了七十,她說要回同里了,同里也願意她回去,死要死在夫家,不能死在娘家。我和父親送姑婆到吳江,同里來船接她。那是早秋,霧氣很重,一條敞篷船,姑婆扶着我的肩膀下河橋石階,上船,坐到安置在船頭的大籐椅上。姑婆最後跟我說了一句:大了,要聽話。我們都「眼窼盈盈」(吳江方言,盈盈,形容淚水)」了。那是1950年,我十一歲。


宣樹錚 北大中文系畢業,曾任蘇州大學中文系主任,美國《彼岸》雜誌總編,《僑報》「紐約客閒話」專欄作家,曾任美國紐約華文作家協會會長,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長,現任美國北京大學筆會會長,美國旅美華人書法協會會長,文人書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