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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寧:音樂世界盡愛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沈寧

音樂因愛情而誕生,音樂也創造愛情。在音樂的世界裡,有歡樂,沒有冷漠,有和平,沒有鬥爭,有愛情,沒有仇恨。懂得愛情的人,聽得懂音樂。聽得懂音樂的人,懂得愛情。

德國音樂家羅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生於1810年6月8日,比他的妻子克拉拉(Clara Schumann)大九歲,比他的學生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年長二十三歲。而這三位世界著名的音樂大師,在十九世紀的歐洲,演出一場高貴而感人的愛情故事,傳頌至今。

作為音樂家,舒曼並不是傑出的鋼琴演奏家,但他是萬世稱頌的偉大作曲家,而且更因其無以倫比的音樂評論,站在十九世紀歐洲音樂界的頂峰。在所有世界級的大音樂家裡,能寫漂亮文章的人並不少,比如李斯特和柏遼茲,但沒有人能像舒曼這樣文采出眾,落筆行雲流水,還創辦影響一個時代的雜誌《新音樂時報》,並通過音樂評論而推出眾多音樂大師,實屬鳳毛麟角。

這一切成就,皆因舒曼從小培養的文學修養,豐富而深厚。

舒曼的父親是德國萊比錫的一位出版商,具有很高的文學修養,自己寫作小說,還翻譯英國詩人拜倫的作品。生於這樣一個文化家庭,耳濡目染,舒曼自然產生對文學的強烈愛好。雖然舒曼七歲開始跟隨他學校的老師學習音樂,並很快顯露音樂天賦,能夠不理會作曲規則,自發獨創,寫出頗受稱讚的小樂曲,但當時他對文學的興趣,仍舊壓倒對音樂的熱愛。舒曼十二歲的時候,組織了一個小樂隊,同時也組織了一個文學社。他十四歲寫出一篇音樂美學的論文,發表在其父編輯的雜誌《名人肖像》上。在中學讀書期間,舒曼更是廣泛閱讀席勒和歌德的作品,拜倫的詩歌,古希臘戲劇。舒曼青年時期寫出兩部小說《六月的夜晚》和《塞勒涅》,其中可見德國文學家讓.保羅(Jean Paul)的巨大影響,這種影響貫穿了舒曼一生。

舒曼年幼時參加一次音樂會,因而對音樂發生興趣。他的父親發現了,便積極地鼓勵他在音樂上發展,並且熱心地介紹貝多芬、舒伯特、孟德爾松的作品,讓小舒曼欣賞和學習。然而不幸,舒曼十六歲的時候,關心和愛他的父親去世了。他的母親認為從事音樂和文學,很難像法律職業那樣有助於建立穩定和優裕的生活,所以為了兒子的前途,母親不再鼓勵舒曼學習音樂和文學,而要求他學習法律。舒曼十八歲在慶祝高中畢業的旅行中,曾在慕尼黑遇見大詩人海涅,非常欣喜,但他不能繼續文學方面的深造。依照母親的要求,舒曼進入萊比錫大學和海德堡大學,學習法律。但他在大學裡,雖然上課讀着法律,課餘卻更熱心於作曲,寫歌,創作小說。

二十歲那年,舒曼在一次復活節的活動中,聽到古今最偉大的意大利小提琴家帕格尼尼演出,被完全征服。他寫信給母親說:我的一生,始終在詩歌和散文中掙扎,或者說在音樂和法律之間徘徊。現在他意識到,他要做一個音樂家。他懇切地說服了母親,退出法律課程,轉而專心學習音樂。為此,舒曼拜會當時萊比錫乃至全德國最著名的鋼琴教師弗雷德里克.維克(Friedrick Wieck)先生,做了維克先生的學生,學習鋼琴演奏。慧眼識珠,維克先生覺察到少年舒曼的音樂天分,相信他有潛力成為偉大的鋼琴演奏家,決定傾心教授,協助舒曼事業成功。為了能夠更好地培養這個學生,維克先生甚至邀請舒曼住進自己的家,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一樣愛護和教導。

在跟隨維克先生學習鋼琴演奏的過程裡,發生了兩件大事,影響到舒曼終生,一喜一憂。

第一件,大憂,舒曼的手受傷了,再也不能像演奏家一樣彈琴。維克先生說,舒曼因為使用一種手指訓練的機械不當,傷害了他右手的一個手指。但維克先生的女兒認為,舒曼的手不是由於使用機械傷了手指,實際上他的整個手都傷了。現代科學判斷,舒曼的手是患了一種肌肉萎縮症。總而言之,舒曼做鋼琴演奏家的夢想徹底結束,他只能走音樂創作和音樂評論的道路,他因此得以施展自幼根深的文學造詣,聲震歐洲,名垂青史。

第二件影響舒曼終生的事,大喜,他愛上了老師維克先生的女兒克拉拉。

舒曼接受老師的邀請,搬進維克先生家,第一眼見到克拉拉,便愛上了她。這一年,舒曼二十歲,克拉拉十一歲。自此之後,兩個少年人,青梅竹馬,朝夕相處。他們都學習鋼琴,經常並肩而坐,四手聯彈。舒曼每寫出一個新的鋼琴小品,就請克拉拉試奏。他們一起做音樂遊戲,一起讀書,一起郊遊。舒曼給克拉拉講各種離奇的故事,逗得小姑娘心花怒放。

年齡漸漸增長,克拉拉越來越美麗,舒曼對她的愛情也越來越強烈。克拉拉十五歲,情竇初開,感覺到了舒曼對自己的愛。一次在舒曼出生地茨維考演出時,克拉拉向舒曼表示願意接受他的愛,於是兩個青年月下私定終身。有趣的是,克拉拉在此之前兩年,也曾來茨維考演出過一次,並演奏舒曼的作品。舒曼的母親在音樂會上,對克拉拉說:總有一天,你會嫁給我的兒子。那一年克拉拉只有十三歲,母親的眼力,何等厲害。

但維克先生發覺自己女兒有了私情之後,卻勃然大怒,千方百計阻止這對青年戀愛。克拉拉的母親是一位成功的歌唱家,每週有演出,名氣大,社交廣。而維克先生比較古板,脾氣也不是很好。所以克拉拉五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了。之後維克先生獨自一人,含辛茹苦,把女兒帶大。他曾滿懷詩意地描述:克拉拉出生那天,天空在飄雪,一片雪花出乎意外地落入我的懷中,我接住了。那片雪花,就是克拉拉。他把女兒當成掌上明珠,莊嚴宣佈克拉拉這個名字,就是鋼琴家的名字。而克拉拉也不負父望,九歲在德累斯頓登台,舉行首場演出,十一歲巡迴歐洲,在巴黎和維也納都取得很大的成功。父親極為寵愛自己的神童女兒,一心一意期望克拉拉獲取更大成功,得到最幸福的人生。

但對於克拉拉而言,她的幸福就是舒曼對自己的愛。舒曼對克拉拉說:我常常會想到你,克拉拉,不是一個人在想着他的朋友,而是朝聖者想着遠方的聖壇。父親說,克拉拉是晶瑩的雪花。舒曼說,克拉拉是遠方的聖壇。兩個人像是在進行作文比賽,看看誰能選出最美的語言,獻給克拉拉。

作為克拉拉的父親,維克先生自然具有更大的權威。為了保護女兒,他把舒曼趕出家門,並帶着克拉拉離開了萊比錫。他禁止女兒與舒曼會面或通信,也不准克拉拉彈奏舒曼寫的樂曲。年輕的舒曼,被熱烈的愛情驅使,哪裡會顧忌維克先生的警告。他追隨着克拉拉的巡迴演出,奔波輾轉,不辭勞苦。每到一地,他就坐在音樂廳外面的咖啡店裡,等候數小時,為了能在音樂會後見克拉拉幾分鐘。有一次克拉拉在德累斯頓演出,舒曼與克拉拉私會,被維克先生發覺,大發雷霆,警告舒曼:如果他再敢與克拉拉會面,就要用手槍,把他幹掉。

這件事在當時的歐洲,成了一樁大醜聞。經歷過啟蒙運動之後的歐洲,干涉年輕人戀愛被普遍認為不道德,而且音樂世界裡,也絕不能容忍這種粗暴的言行。歐洲音樂界群起反對維克先生,公開支持舒曼和克拉拉相愛。維克先生帶克拉拉到巴黎演出,居住在法國的蕭邦直言對維克先生的不滿,維克先生的好友李斯特竟然為此而宣佈與維克先生絕交,在萊比錫的孟德爾松也向舒曼表示同情。

父親和情人,彼此毫不讓步,一場愛情爭奪戰進行着,轟轟烈烈,驚心動魄。

萬不得已,舒曼和克拉拉向地方法院遞交起訴,請求法庭允許兩人成婚。克拉拉給父親寫了一封信,說得明確而徹底:我對舒曼的愛,是真實的愛情。我愛他,並不只是熱情,或感傷的興奮,而是由於我相信,他是一個最善良的男人。別的男人,絕對不能像他那樣用純潔誠懇的態度愛我,而且對我有那麼深的瞭解。從我的立場來說,只有他完全屬於我,我因此全心地愛他。而且我深信,我比任何女人都更瞭解他。

最後法庭判決,允許舒曼和克拉拉結婚,而且維克先生必須支付巨額賠款。

雖然克拉拉和自己的父親打了一場聞名歐洲的官司,並且戰勝了父親,但她能夠理解父親,懂得父親之所作所為,全出於對自己的愛和關懷。克拉拉表示,自己到了晚年,還能夠持續地熱愛鋼琴演奏,都要感謝父親對自己從小的教導。維克先生將自己的女兒以神童之名送上音樂舞台,多麼希望女兒能夠功成名就,得到全歐洲的讚賞。這個時候,舒曼出現,干擾了克拉拉的事業進程,當然會引起父親堅決的排斥。何況舒曼性格內向,愛幻想,神經衰弱,缺乏實際謀生技能,很難給克拉拉帶來幸福。

經過種種坎坷,在克拉拉二十一歲生日的前一天,1840年9月12日,舒曼和克拉拉結婚了,那年舒曼三十歲。維克先生仍舊很憤怒,甚至不讓女兒把自己從小練習的鋼琴從家裡搬走。最後還是法庭下達強制令,維克先生才屈服了。

三年後,舒曼和克拉拉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同時舒曼音樂家的聲譽高漲起來,獲得歐洲音樂界的廣泛承認。維克先生終於向舒曼表示出和解的意向,他寫信給舒曼說:為了克拉拉和這個世界,我們不能再相互保持距離。現在你是一個家庭男人了,就不需要我更多的解釋了吧?對於父親的和解姿態,克拉拉非常高興。舒曼雖然不像妻子那麼興奮,但他仍舊表示接受。而且從1844年之後,維克先生在自己的音樂評論中,經常把舒曼同蕭邦和孟德爾松並列為當代世界的藝術典範,使舒曼非常滿意。

與克拉拉婚後的一年多時間裡,舒曼的音樂創作達到高峰。他一生幾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是在這一兩年中完成的。這個期間,舒曼寫出了一百三十八首歌曲,包括最重要的抒情套曲《詩人之戀》和《桃金娘》,那是獻給他和克拉拉的結婚禮物。在《桃金娘》的歌曲集上,舒曼特別選了詩人呂克特(Friedrich Rückert)的詩句,獻給克拉拉: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心;你是大地,我在那裡生活;你是天空,我在那裡飛翔……

次年春天,舒曼創作出第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交響樂《降B大調春天交響曲》。這部純粹的抒情作品,道出舒曼對婚後新生活的憧憬。春天般美好的旋律,是他和克拉拉共同擁有的體驗,慢板中的銅管和木管的跳躍對答,是兩人呼應的心聲,抒發着萬物復甦的青春律動和盪漾心底的幸福感受。舒曼把迷人的第二樂章命名為夜晚,小提琴,法國號和雙簧管,柔情似水,如歌如訴,溫情脈脈,略帶憂鬱,如習習的夜風,如輕輕的耳語,那是獻給克拉拉的情歌。克拉拉聽後,激動地說:我完全被歡樂征服了。

寶貝女兒出生,舒曼欣喜異常,寫出另一部重要作品《a小調鋼琴與樂隊的幻想曲》。那是舒曼創作的唯一一首鋼琴協奏曲,獻給他和克拉拉的孩子。有人說在這部協奏曲中,似乎可以隱隱聽出一些痛苦的聲音。舒曼和克拉拉的戀愛之路曾經荊棘叢生,令他終生心存餘悸,不難理解。音樂家都極度敏感,經受過愛情的種種磨礪,舒曼的神經開始出現紊亂迹象。但在這首鋼琴協奏曲裡,不安和騷動潛伏在歡樂的下面,痛苦的回憶僅僅是暫短瞬間。第二樂章大提琴襯托的鋼琴獨奏,格外優美,如乳燕出谷的婉轉,如嫩魚沐雨的細膩,精緻巧妙,盪氣迴腸,使人彷彿看到克拉拉美妙的身影,觸摸到女兒新生命的可愛,感受到舒曼跳躍而明澈的心靈。

是的,舒曼一生之中,最動人的樂章都在這段時間產生,也在這段時間完成。舒曼一生最美好的生活,在這個時候開始,也在這個時候結束。

好日子來得不容易,來得又是那樣短暫。潛伏的神經錯亂,開始斷續破壞舒曼的生活和創作。他的耳朵裡,總是聽到一個單音A作響,日日夜夜,無休無止,使他煩惱。情況好的時候,舒曼是個正常人,可以作曲,可以著文,似乎不大受疾病影響。但是一旦精神病發作,他就會完全失去控制。舒曼瞭解自己的疾病狀況,幾次主動去精神病院,要求治療,他生怕自己的失控行為,會傷害到妻子和孩子。

正在這個動盪不安的時期,1853年9月30日,年輕而靦腆的勃拉姆斯敲響了舒曼的家門,表示誠懇就教的心願。那年舒曼四十三歲,站在歐洲音樂界的頂峰,克拉拉三十四歲,是名震歐洲的鋼琴大師,而勃拉姆斯只有二十歲,默默無名,囊中羞澀。

碰巧那幾天舒曼沒有發病,身心基本正常。他無法拒絕門外的不速之客,便請勃拉姆斯進屋,在鋼琴上演奏一曲聽聽。勃拉姆斯坐下來,彈奏自己剛剛創作的《C大調鋼琴奏鳴曲》。舒曼聽了開頭幾個樂句,敏銳地感覺出不凡。他請勃拉姆斯稍停片刻,興奮地叫來妻子,要她一起聽青年勃拉姆斯的演奏。

克拉拉走進屋來,她美麗的眼睛立刻映入勃拉姆斯的心,讓這個年輕人終生不忘。剎那間,勃拉姆斯知道自己愛上了克拉拉,但這個美麗的女人,是導師的妻子,年輕人只能把自己的愛,深埋進心底,絲毫不能表露。

舒曼為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勃拉姆斯興奮不已,稱讚勃拉姆斯是上帝派來人間的音樂家,決心把這個前途無限的年輕人從漢堡的市井中解放出來,讓全德國和全歐洲認識。舒曼到處寫信,推薦勃拉姆斯的作品,他帶着勃拉姆斯一起巡迴演出,並在中斷多年後,重新操筆,為勃拉姆斯寫下熱情洋溢的評論文章〈新的道路〉,發表在《新音樂時報》上,震動歐洲。遺憾的是,推薦勃拉姆斯這篇文章,是舒曼發表的最後一篇音樂評論。追溯起來,舒曼寫的第一篇音樂評論,是熱情地推薦蕭邦。

在介紹勃拉姆斯的文章中,舒曼激動地寫道:幾年來音樂界人才輩出,增添了許多重要的後起之秀。看來,音樂界的新生力量已經成長起來。近年許多志趣崇高,抱負遠大的藝術家都證明了這一點,雖說他們的創作目前知道的人還很少。我極其關懷地注視着這些藝術家所走的道路,我想,在這樣良好的開端之後,一定會突然出現一個把時代精神予以理想表現的人物……這個人果然來了。他是一位名叫約翰內斯.勃拉姆斯的青年,在藝術女神的守護下,茁壯地成長着。

舒曼接着寫道:他的一切,甚至他的外貌都告訴我們,這是一位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坐在鋼琴旁,向我們展示奇妙的意境,不斷深入地把我們引進神奇的幻境。他出神入化的天才演技,把鋼琴變成一個管弦樂隊,各種聲部匯合,時而哀怨地嗚咽,時而響亮地歡呼,給予我們無限的美妙感受。他創作的奏鳴曲,可以說是隱藏的交響曲,或者無詞歌,每一首都有流暢諧和的旋律,無需文字說明,就可以瞭解其中的詩情畫意。他的演奏形式極為新穎,帶有魔鬼氣質的鋼琴小曲,小提琴和鋼琴奏鳴曲,以及弦樂四重奏,每個作品都別有風味,好像是從不同的源泉裡流淌出來。我覺得,這個音樂家彷彿是湍急的洪流,飛流直下,匯成奔瀉的瀑布,噴濺着飛沫,而其上空則閃耀着寧靜的虹彩,兩岸有蝴蝶翩翩起舞,夜鶯婉轉地歌唱。

當蕭邦柏遼茲李斯特剛剛出道的時候,舒曼都曾熱情地給予大量的幫助,此刻他介紹年輕的勃拉姆斯,更是情有獨鍾,不遺餘力。經過舒曼的熱情推介,勃拉姆斯漸漸為人所知了。如果沒有舒曼的發現和舉薦,勃拉姆斯可能很多年都只能在漢堡的酒吧裡彈琴,荒廢他的音樂天才。

但是誰會想到,半年之後,1854年的2月,舒曼的精神病再次發作,徹夜失眠。克拉拉去請醫生的時候,舒曼突然離家出走,從橋上跳進萊茵河,他不想活了。幸虧剛巧有漁船經過,好心的漁夫把奄奄一息的舒曼救起來,送進醫院。

勃拉姆斯聽到不幸的消息,立刻從漢堡趕來。見到克拉拉,他說:只要您願意,我會用我的音樂來安慰您。勃拉姆斯實在是不善言辭,但他笨拙語言的後面,蘊藏着無限的情義。估計敏感的克拉拉應該能夠感覺得到,但她沒有任何表示,不給勃拉姆斯訴說情懷的機會。兩人之間,只談論音樂,或者舒曼的病情。

之後兩年,舒曼一直住在醫院裡,勃拉姆斯也一直守護在克拉拉身邊。為了避免更多的傷害,醫院不准克拉拉探視丈夫,只允許勃拉姆斯進入舒曼的病房,然後把情況轉告給克拉拉。1856年7月29日,舒曼去世了,年僅四十六歲。

勃拉姆斯先在舒曼的靈柩前守靈,後又為舒曼抬棺送葬,表達對恩師最高的敬意。不想舒曼下葬之後,勃拉姆斯沒有和任何人打一聲招呼,便不辭而別了,突然得讓克拉拉出乎意料。從此,他們兩人,天各一方,再沒有見過一次面。

想一想,在舒曼病重的兩年中,勃拉姆斯與克拉拉朝夕相處,卻從未表白過自己的感情,他把對克拉拉的愛,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底。在舒曼去世後,勃拉姆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克拉拉,直至永遠。勃拉姆斯的內心,實在有着太大的忍耐力和克制力。

勃拉姆斯沒有再見過克拉拉,他把自己的全部愛情都化作了音樂。他說,自己作品中所有美好的旋律,都來自克拉拉。勃拉姆斯一直和克拉拉通着信,可是信裡仍舊只談音樂,不說感情。就像當年舒曼追求克拉拉時一樣,勃拉姆斯每有新作,也總是第一個寄給克拉拉,請她過目或者試奏。勃拉姆斯就這樣,通過音樂,和克拉拉繼續着一場雋永的戀愛。

由於極度控制着自己對克拉拉的愛,勃拉姆斯的音樂是高度內省的,就像海底珊瑚,靜靜閃爍,地下煤層,悄悄燃燒。據說勃拉姆斯曾經給克拉拉寫過很多情書,字裡行間,激情澎湃,像他的音樂一樣動人。但這些情書,只是夜深人靜時,孤獨地宣洩自己的愛情,一封也沒有發給克拉拉。內向的勃拉姆斯把一切情感,都克制在自己的心底,只屬於他一個人。

不知道勃拉姆斯需要多大的決心和勇氣,和自己作多少搏鬥,忍受多少痛苦。那是一種純粹柏拉圖式的愛情,超越物慾和情慾,只有具備古典愛情觀的人才做得到。愛情的價值本不在於擁有,犧牲的愛才成為永恆。即使化為塵土,克拉拉,你死去的最愛,依然填滿着你我之間一切縫隙,直到死亡再度降臨。這樣,我怎能擁有你?勃拉姆斯曾經苦苦地呻吟。正如尼采所說,真正的美,必是悲劇的美。

勃拉姆斯一直被看作是個保守笨拙而且枯燥的人,所以他拒絕時代潮流,不與浪漫主義為伍,頑固地擁抱古典主義的夕陽。然而沉默寡言的人,往往具有熱烈的內心。但是勃拉姆斯一生沒有結婚,始終活在真愛和孤獨之中。同時,極度的隱忍卻增加了他作品的魅力,透露出勃拉姆斯內心的柔情蜜意,有節制的狂野,又充滿憂傷。

見到克拉拉第一眼之後,直到1875年,勃拉姆斯才完成了一部專門獻給克拉拉的《c小調鋼琴四重奏》。這個樂曲勃拉姆斯寫了整整二十年,從黑髮寫到白頭,把他所有的苦戀都濃縮在四個樂章裡。那是情意綿綿,那是猶豫不決,那是自我克制,那是戀戀不捨,那是神經質的惶恐,那是一個墜入愛河之人,在追尋一場永無終結的戀愛。寫這首樂曲的時候,勃拉姆斯痛苦得險些自殺,就像少年維特,對生命已無所留戀。

沒有人能夠確定,克拉拉究竟對勃拉姆斯是怎樣的感情。敏感的克拉拉,十五歲便品嚐到愛情的甜蜜,她不可能感受不到勃拉姆斯對自己的愛。但不論是在伴同舒曼一起教導勃拉姆斯的時候,還是舒曼住院的期間,或是與勃拉姆斯分離的歲月,克拉拉彷彿跟勃拉姆斯取得默契,始終只談論音樂,不談感情。也許,她和勃拉姆斯一樣,都在堅強地克制自己,把這份難得的愛情轉化為美好的音樂。也許,克拉拉的感情依然保持在舒曼的身上,她和舒曼的愛情曲折艱辛,經歷大風大雨,來之不易,難以忘懷。也許,像舒曼所說,兩人一起度過十六年詩與花的生活,克拉拉無法遺棄,移情別戀。她只能把對勃拉姆斯的感情昇華,始終不能升格。

克拉拉七十七歲那年,舒曼已經去世四十年,就是說克拉拉和勃拉姆斯整整四十年沒有再見過面。六十餘年演奏生涯之後,1896年,克拉拉終於走到生命的盡頭。在她即將去世的前十三天,已經奄奄一息,但她記得,那天是勃拉姆斯的生日。她用顫抖的手,寫下幾行祝福的話,寄給遙遠的勃拉姆斯……

更讓人不禁扼腕長嘆的是,克拉拉死後第二年,1897年,勃拉姆斯也跟着去世了,他只有六十三歲。

舒曼、克拉拉、勃拉姆斯三個音樂大師的生與死,千古傳唱,展示給一代又一代後人,愛情可以多麼熱烈,愛情可以多麼深沉,愛情可以多麼純潔,愛情可以多麼神聖。因為有愛情,有音樂,世界才值得珍惜,人類才值得生存。


沈 寧 浙江嘉興人。南京出生,上海長大,北京讀書,陝北插隊。西北大學中文系77級,1983年赴美,出版書籍二十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