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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嵐:武彝遊記識武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江嵐

明萬曆四十四年(1616),徐霞客首次覓舟入武彝(夷),年方而立,又初為人父,想來應該算是他的人生歲月裡,心境最輕鬆,陽光最明媚的階段吧。當時的武彝山,遠沒有今日之「武夷山」聲名顯赫。而四百餘年之後的某天,當我飛過太平洋,從半空中降落到武夷山機場,這一派「一溪貫群山,清淺縈九曲」的山水已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自然遺產和文化遺產名錄」,盛名遠播海內外了。

我第一次飛到武夷山是因公務,行程安排得很緊。車子離開機場開往酒店,窗外掠過一長串峰巒連綿,溪澗縱橫,讓我「吒而矚目」的驚艷與當年的徐公隔着時空遙相呼應。突然意識到,預定只停留一日一夜,只怕是要留下遺憾的了。

當地的朋友們便驕傲又體貼地笑了,說,那就在事情辦完之後,給你安排一次「濃縮精華遊」!而在百二十餘里面積的武夷山區之內,堪稱「濃縮精華」的景點,徐公早就為後人標註過了:大王峰與九曲溪是也。

不過,朋友們更驕傲地說明:大王峰海拔五百三十米,上豐下斂,山勢陡峭。你即便上得去,再下來也趕不及乘竹筏遊九曲溪了,不如先登天遊峰。天遊峰沒那麼高,又處在景區內縱覽群峰,俯瞰九曲的理想位置,如今號稱「武夷第一勝景」,也是初到武夷山的人必然打卡的景點。

於是,次日清早,我們到了天遊峰腳下。到了山前仰頭望去,高高的山峰如一個被綠意包裹着的巨大黑圓錐。我把地攤上買來的簡易草帽扣在頭上,衝進山門,踏着青石的台階,拾級而上。

盛夏的太陽一大早便熱辣辣地,濾過層層疊疊的綠樹濃蔭,落在身上臉上。沿山脊鑿開的石階,有平緩有陡急,並不允許平時缺乏鍛煉的人太逞強。還不到十分鐘,我已氣喘吁吁,汗流浹背。隨行的當地朋友笑着勸:「慢慢來,慢慢來,還有八百多級台階才能登頂呢!」我心裡也知道應該慢一點,可情緒卻如身邊擠擠攘攘的眾多遊人一樣,極度亢奮,忙不迭地用眼睛、用皮膚、用心,捕捉山上林間越高越綠越透明的空氣,腳底下就慢不下來。

天氣真的很熱,好在有很多山泉,久不久轉出一道出其不意的清洌。忽而從頭頂瀉落而下,懸空散放無數七彩斑斕的小水珠;忽而在腳下蜿蜒而過,激盪起驟開驟落,沁人心脾的水花。婉約或粗放,都是這一帶山水間流動的親和力,為遠來的人消解暑熱,除去塵埃,讓人可以像一隻鳥兒、一片蕨葉、一朵小野花,甚麼也不必顧慮,只踏踏實實融入其間。

爬到半山腰的觀景台,氣也短了,腿也疼了,腰也痠了,而視野豁然開朗。舊書卷裡的徐霞客公跣足攜杖,再次從時光的隧道裡跋涉而來,指點着朗聲吟誦:「是峰處九曲之中,不臨溪而九曲之溪三面環之,……其不臨溪而能盡九曲之勝,此峰固應第一也」。腳下的每一步都是山,心裡也裝滿了山,此峰固應第一也;疲累之中,從山崖邊武夷人的水桶當中,撈出一根嫩黃瓜,狠狠咬一口,齒頰清香四溢,此峰固應第一也;聽朋友在身邊絮絮叨叨說武夷的人事茶事,步步登高步步換景,此峰固應第一也。

一路遇見各種各樣的珍稀樹種,比如在地球上生長了二百五十萬年的紅豆杉,依然伸展着當年徐公眼中的姿勢,只是高壯了許多。武夷山的紅豆杉,不是在美國常見的用來做聖誕花環的同名同屬灌木,而是喬木,雌雄異株,中國特有的珍稀樹種。條形披針狀的葉片薄薄地叢生在枝椏上,映着陽光如一簇簇翠綠的羽毛,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來。我們路遇的好幾棵都有好幾百年樹齡,樹幹只得四、五十厘米粗細,外形根本談不上壯觀,枝枝葉葉卻都是具有特殊藥用價值的寶。還有一種「癢癢樹」,樹幹光溜溜地似乎沒有樹皮,如象牙一樣細膩。惹得好奇的人忍不住要去摸一摸,撓一撓,小小的樹冠竟然會隨着人的動作微微搖晃起來,彷彿一個怕癢的小丫頭。數年後我重回武夷山,遇上了它「遊蜂駐綵冠,舞鶴迷煙頂」的花期,才知道「癢癢樹」其實就是小喬木的紫薇,也終於把它撓得切切實實地「花枝亂顫」了一回。

還有茶樹。如今在武夷山,必然要遇見大大小小的茶樹。我的指尖在「斑痕密集」的峰岩上劃過來劃過去,刮下表層風化的黝黑,露出丹霞山體的本色。深深淺淺的紅,間中包裹着晶瑩透亮的小石子,岩邊就是一小叢矮矮的茶樹。朋友解釋道,正是這種風化的岩土,讓武夷山人得以在地上隨便挖一個坑,就能種活一棵茶樹。土地裡有多種礦物質提供天然養分,又不易產生病蟲害,養育出武夷茶天然的花香岩韻。他接着又說,武夷茶樹現有的名樅、單樅多達千種以上,每一種的口感特徵都不同。

「啊?」我詫異。原來武夷岩茶不是只有一種「大紅袍」?!還是說「大紅袍」只是一個籠統的總稱?我自會喝水便喝茶,詫異之餘當然要求教:「這個是甚麼品種?那個呢?還有,你背後那個呢?」

朋友瞪着我撓頭:「我也不做茶,你以為我真的能分清楚?!」

後來也有祖居武夷山區,世代製茶的小友老友專程領我到茶山上,掐着茶芽教我:葉芽紫綠,葉齒淺葉質厚的是「肉桂」;葉芽有絨毛,葉齒鈍密葉質脆的是「鐵羅漢」;葉緣平,葉齒淺稀葉脈粗顯的是「半天鷂」……他們給我實地、現場的茶葉科普不止一次,可到最後我也還是記不住,分不清。因為武夷的茶樹種質資源實在太豐富,豐富到足以讓人走一處茶園便撞上若干個不同品種,足以讓每一個資深的當地茶人都能捧出一套自家獨特的茶話茶經,足以讓如我一般愛茶又對茶一知半解的人既癡迷又眩惑,懵懵的思維直逼哲學的高度:「我看到的這一排是甚麼?」「我喝的這一杯是甚麼?」「怎麼這一種這麼香?」……

其實整個武夷山區的人文氛圍都很容易發人哲思,因為「道南理窟」的學術輝光隨處散落,至今猶在。從北宋的程顥在家鄉河南潁川揮別他的得意門生楊時、游酢之日算起,到楊、游二人終老於武夷講學著述,「本邑學術執全國之牛耳而籠罩百代矣!」 他們的理學思想成就如樹木一樣在此地植根繁衍,引領後世著名的理學家們摩肩接踵而來:胡安國、胡宏、朱熹、呂祖謙、熊禾、陸九淵、王陽明……歷南宋、元、明、清數代不絕。他們居留武夷藏修著述,講學授徒,「欲以理學淵藪發山川之秀靈」,用一長串聲光俱顯的名字,書寫出中國學術思想史與文化史上一篇篇璀璨的文章。

這才是真正的地靈、人傑。自然山水的風光再明媚,也總要有了供養世間百姓、滋育民族文化精神的千百年功力,且一代又一代生機綿延,才能這樣流光溢彩,隨處飄逸着秀氣靈氣和仙氣。這些年在北美,也遇見過許多奇麗的自然景觀,也聽過許多當地人自傲的解說,心裡卻總是難以親近。去到了,看過了,然後轉身離去,不會惦記,也很少回味,是因為那些地方終究沒有這一份與我的血脈同根同源的文化底蘊吧?

所以,僑居番邦久了,才會總是想要回來。如同一輛輛奔馳在各條道路上,朝着各種目標進發的大小汽車,總要定期加油,能讓我們的發動機持續運轉的特殊標號汽油,只在這片土地上才有。

從天遊峰上下來,稍事休整,午後乘竹筏沿十八里長的九曲溪,順流而下。穿過險灘淺瀨,一彎又一彎的「山光水曲,交加入覽」。碧水深潭,盪漾着排工講述民間軼事奇談的妙語如珠。他竟然將漢語言的俚俗風情演繹得如此鮮活,如此爽快潑辣,連次第撲面而來的老石刻、舊懸棺也不免和我一起縱聲大笑。我赤足坐在竹筏上,有些懊悔沒有隨身帶小答錄機。「種種神飛」之餘,突然捨不得離去,捨不得丟開,正應了徐公幾百年前的喟嘆:「翻恨舟行之速」。

徐霞客的武夷遊記,沿親見、親聞、親歷,身心合一,天人合一,走筆簡練如倒影浸寒綠,並未抒發甚麼宏大懷抱,也未提煉任何哲理,只自然而然地寫實。他第一次到武夷,穿石罅、登危崖、攀絕壁、斬亂荊,加上順逆流雙向鼓棹九曲溪,遍尋過武夷山水佳處;他還訪僧道、觀仙蛻、謁朱子,尋幽探微,飽覽過武夷文化的斑斕豐實,歷時整整三天。以我的腳力,踏着他的足印走一遍,恐怕三天都遠遠不夠,何況我的第一次武夷之行,只有一天半而已。

自那一天半以後,武夷山成為我回國加油的定點站。去了又離開,武夷山總是行囊裡一副不變的粉彩畫,「雞聲人語,俱在翠微中」;離開了又再去,武夷人家總是捧出拳拳的盛情安頓我,去一次次細細品味武夷山水移步換景的妙處,武夷文化思辨智慧的營養,相伴一泡接一泡的武夷茶,濕暖新鮮,入心入肺,綿綿不斷的芬芳。


江 嵐 1968年生於廣西桂林。中國古典文學博士,現居美國紐約州,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應屆理事會理事,副會長兼外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