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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美: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1月號總第443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洋美

在常年的生活裡,讓我和她都處於深深的病態之中。

只是感覺她的病,已經無法治癒了,因為等待她的只有死亡,無情的判決書,簡單明瞭的白紙黑字,無情地注定了她要去的命運。

但我的病是可以治癒的,在她沒有的那一天,我可能就會漸漸地痊癒了。我想這不是妄想,這是我們倆的命。只是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那張猶如命運判決書一樣的診斷書,會料事如神般寫的這樣:一清二白。

回想起這段往事來,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渾身打顫。

 

醫院的長廊裡,我獨坐在漸漸變得空蕩的長椅上,時閃時滅的熒光燈下,又一次揭開她突兀而來的一幕。我半發着呆,也半迷迷糊糊地窺視着周圍,那些已經開始靜靜散開而去的人群。

我有點害怕自己的心態,不敢直視自己地想着:你是在期盼着她的死嗎?自然這樣的論斷是不公平的。可我又說不清自己的感受,因為從今天早上開始,這已經是第三次聽到她的尖叫聲了。

好久以來,剛強的她就這樣不能自制地變成了一個沒有記性的人。當她剛剛恢復有點體力時,就開始折騰起來,折騰累了沒有體力後,就開始令人心疼地開始犯病:哆嗦、打顫、僵住,最後導致自己呼吸困難。醫生曾無數次地警告,這就是她這種病最危險的後果。關於這一點,她和我們都心知肚明。

在家裡時還會好一些,只要讓她提前十分鐘,喝下她的救命丸,所謂的安定劑,事情就不會發展得這麼快,乃至這麼糟糕。但每次到醫院時,她身體的交通系統,總是隨時會變成這樣的無序狀態,甚至可以說完全是一個混亂無序的世界。

但在醫院裡,我是無法遠程操控她的。

這個她並不是別人,就是與我共處多年的婆婆。婆婆一在醫院裡鬧事時,我真想把這位平時裡可愛、善解人意的媽媽稱為她。這一個冷漠的她字,讓我和婆婆之間成為兩個毫無相關的陌生人。因為在日本的醫院裡,大家都是體體面面,安安靜靜地等候着,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幾乎沒有大喊大叫的現象。

如今,神情異樣的婆婆,總會在出其不意的時候,突然兩眼發直,死死扯拽住白衣護士的衣角,大聲責問着,這是我從未見過的。

那一刻,我面前這個讓人臉紅、無理取鬧的老人,竟然就是我的婆婆,那個曾讓我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大家閨秀。

我們從家出發去醫院時,明明一切還是那麼順暢。我提前三十分鐘到了婆婆入住的獨間,因為我知道她會忘記今天去醫院的事,儘管昨天晚飯後提醒過她,但今天打開她的房門時,我還是感覺她一定是又忘記了。

如果婆婆沒有忘記時,一般她都會站在房間門口,我公寓的樓上,也就是四樓她房間的門口。待我用鑰匙打開她的房門時,她已經是等得有點迫不及待了,馬上會從門口的板櫈上站起身來。那時動作麻利的她,一定是忘記了自己的病情,也忘記了自己在做戲中,那場裝作並未在等待我的一台戲中。她會快速地穿上她的皮鞋,手腕上早已提着上週新買來的皮包。日本人不會直直白白地說:「看,我在門口等您好長時間了。」而是要給對方一個面子,裝作恰好我也剛剛準備好,正要出門的感覺。

我也會裝作不知,暗暗掩飾住我內心的竊笑。

有時婆婆也會因為我的晚到,滿頭虛汗地奔向三樓我的房間來。雖然多半是她弄錯了時間,但被動的還是我。那時的我,就要一把抓上皮包和她記錄着她病情的筆記本,匆匆忙忙地披上外套和她一起出門。經常是弄得我們兩個會提前半個小時到達醫院,無聊的在問診室的門外,開始漫長而又讓她煩躁不安的等待。

那時我才發現,到了這個年齡的老人們,最怕的好像就是等待了。因為老人的體力沒有了,但嘴又往往總要快半拍,這會讓他們更感到疲憊不堪。這樣的情形也會讓我覺得,自己也成了世界上最脆弱、最不堪的生命一樣。這種困惑如今想起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但我那個時候卻總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也有很例外的時刻,就像今天一樣。當我用鑰匙打開四樓的房門時,發現婆婆還沒有打開窗簾,性急而又刺眼的陽光,早已耐不住性子穿透客廳的窗簾,咄咄逼人明晃晃地來到了客廳。在客廳的另一個角落裡,我看見婆婆她忽忽悠悠地滿屋尋找着甚麼,我叫了聲:「奧卡桑――」,她才愣愣地反應過來,告訴我她在找出門穿的襪子。

我把那個箱子搬放到她面前,那是一個足有六十公分,大大的紙盒箱子,裡面堆滿了五顏六色的襪子。

這時候,我突然記起來,上週我曾答應過她,要幫她一起整理她的襪子。因為每次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她都要去百貨公司逛一逛,她要買一件新衣服或者一個喜歡的提包,至於內褲和襪子,那是肯定每次都要買的。

這是日本與中國的不同,也是中國老人與日本老人的區別之處,她不會想到節省這個問題。婆婆的錢財一直都是她自己在支配,我們無權干涉。櫃檯的側面是一扇落地窗,五月金色的陽光投射進來,落在婆婆一頭柔嫩的灰白色的頭髮上,看上去婆婆很快活,她的眉眼都隨着店員的手起手落,而笑瞇成了和諧快樂的模樣。這模樣總會讓我想起初來婆婆家的日子,她那時的睫毛很長、眼睛很亮,近乎完美的日本婦女。她說話總是柔聲柔氣的……一瞬間,我恍惚覺得自己和她都回到了那個逝去的時空裡。現實和疾病,讓我的婆婆一下子就衰老了。

我要買這個內褲,你幫我看看吧。

內褲這牽扯到她的尊嚴問題,過去婆婆是不會讓我參謀的。我也是不會吱聲的,總是躲得遠遠的等着她,現在的我們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只要是她高興,我都願意積極地配合她。

因為現如今的她,一週要去三次老年看護中心,那裡負責給老人洗浴,婆婆的自尊心是絕不允許別人看到她的舊內褲的。這也是普遍的日本女性的心理狀態。所以為了舒適的溫泉洗浴,不斷的買新內褲無疑是個正當而又體面的理由。

但對襪子我一直是無法理解的,舊襪子難道就會那麼大傷雅觀嗎?上週,我去婆婆房間幫她整理衣物時,發現了她襪子的秘密。

喔,在一年時間裡,她買了一大紙盒箱的襪子,因為襪子過多,婆婆已無法分辨,「誰和誰是一家人了」。所以經常搞不清關係的襪子們,統統又被她丟進了同一個紙盒箱內,讓他們的關係更加的錯綜複雜起來,最終導致婆婆更無法辨清襪子之間的關係,更加要害的她每次出門前,就要大費周折地尋找襪子。

出門後,她的快樂就又會是買、買、買。在那一段時間裡,不間斷地買,會給婆婆一定的滿足和快樂。買回來新的襪子,很快就會融入到那堆關係不明的襪子們中去,不明身份的新成員就這樣,周而復始不斷地增加着,結婚和離婚的襪子之間亂配着鴛鴦對。

我不明白的是,這麼大的一個紙盒箱,竟能隱藏了一年多的時間。婆婆把紙盒箱藏在了拉門櫃子的最下面。每當我整理完上面的衣物時,她就會說下面的她自己已經整理好了。直到過年時,我要去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出來,想用吸塵器徹底打掃一下一年的灰塵時,才突然發現了兩箱的秘密。一個箱子裝滿了內褲,一個箱子溢出了各種顏色的襪子來。

霎那間,我很愧疚,急忙抱歉道,忘記過來給婆婆整理襪子了,沒有料到的是,婆婆她更加抱歉地笑了一下,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她抓起浮在紙盒箱最上面的兩隻襪子,面料不同顏色類似的兩隻,其實那兩隻襪子本是毫無轇轕的,今天卻幸運地走到了一起。婆婆固執而努力地,將新捏成的一對襪子,向自己的腳面上掛去。我忙走進她的臥室,輕輕撫摸着她笨拙的雙手,幫她把襪子穿上了。

灰暗的臥房裡,看到了樣式各異,但顏色相同的襪子們,紥實地裹在了婆婆的腳面上,慌裡慌張地遮蓋住了她的灰趾甲。

緣分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無須苛求與解釋。小時候我隨父母來到日本,在東京度過了我的大學生活。參加工作後,稀裡糊塗地進了日本有名的株式會社。在那裡,我的日本老公的一位親屬把我介紹給了她的侄兒,上面的事顯然算不得緣分,下面發生的一切,就順理成章地成了緣分中的緣分了。

現在仔細想來,我那時雖然無所求,可是並沒有異想天開會遇到這樣一個任由我來主導、操控這個祖輩為其拚搏了四代的日本人家族。

親和、關愛、財富、平等……這些日本媳婦夢寐以求的東西,在這個家裡,特別是在婆婆的關愛和信任中,我都心滿意足地得到了。我們夫妻之間沒有石破天驚的愛情,只有生活中的連綿不斷的小事,我和婆家人也是一樣,付出後得到的回報就是信任。

日本人很講信任,也很講體面。彼此之間的信任,也會給彼此帶去應得的體面。

婆婆病重之後的那一次,我在想如何在十五分鐘內,讓依舊睡眼迷蒙的婆婆,換下她的絲綢睡袍,穿上一件體面的外套。體面對她,對我都很重要。因為今天她要去投訴,投訴她病情的痛苦。她現在只能投訴一下,但誰又能理解呢?!但如果連投訴都不可以了,那婆婆不是更加痛苦嗎?別人不理解,自己再不說明,痛苦只能更加深刻。我非常理解她內心的苦楚,可我又愛莫能助。這種病對於患者來說是極其殘酷的,帕金森氏症眼下還沒有完全治癒的先例。

想起上次婆婆在醫院的回家路上,去百貨公司買一件藍色的連衣裙。那件人造棉布料的連衣裙,掛在她瘦小的身軀上,顯得肥肥大大,真是無論如何都看不出它值四萬日圓的價值。

我替婆婆把睡衣的紐扣解開,讓坐在牀頭的婆婆,稍微有些尷尬。日本人是很自尊的,任何時刻都要維持自己的形象。即便到了這種困境的、有些大大咧咧的O型血的婆婆,在她的媳婦面前,也不情願裸露出白花花的雙臂來。

我只好迅速地現出手忙腳亂的樣子來,故意裝作沒有看到她的表情,因為如果等待婆婆一點點退下睡衣紐扣的話,我們不僅要耽誤了去醫院,漫長的診房前的等待,她一定又要在醫院裡開鬧了。因為她這個年齡有病的老人,實在是不喜歡等待了,哪怕是自己錯誤造成的等待,也一樣要找藉口歸結給他人的。

我艱難地將那件手感不佳,滑膩如油的化纖連衣裙套在了婆婆的身上。桶裝的連衣裙滑落而下,露出了婆婆白髮雙鬢覆蓋的蒼白的臉龐。這種近距離的觀察,總讓我感嘆日本老人的保養技巧,雖然現如今婆婆既老又病,但她有張讓人嫉妒的娃娃臉。白白嫩嫩的皮膚,依舊還如同嬰兒一樣充滿了彈性。婆婆真的是太虧了,她這病不值得,這麼嬌嫩的一張臉,清澈爽快的性格,如果沒有這種病的折磨,該是多麼幸福而又完美的一生啊。

病!一想到病。我的心臟就會下意識地「忒忒」起來,我只好慌張地拋開婆婆,獨自跑進了客廳,去查看沙發後方擺放着的藥口袋。想必她一定又忘記了今天早上的藥,如果忘記那將是一場真正災難的開始。

一天六次的餵藥,往往就是我和婆婆一天六次戰爭的導火線。

很多朋友都不解地勸我,婆婆不按點吃藥,是她自己受罪,和你有甚麼關係?你都盡你的能力了,也不要太認真了。反正你無論管好還是管壞,結果都是一樣,結論永遠都是不對,這是婆媳之間明白的事實。就像沒有必要每個月都要上午必定要請假,陪她去醫院一樣,總是讓我、讓她在回家的路上不亦樂乎,甚至是心裡發堵。

細想想,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段定時的旅程,不同的是長短不同而已。這個道理我明白,可是總讓我狠不下心來,如果連我都不陪她了,這個世界上還有誰來管她呀。如果我真的不管她了,婆婆她會瞬間地跌入困境的。一想起她渴望看到下一代的那種美好的期待眼神……我真的是不想讓她讓自己留下遺憾。

奇蹟,婆婆竟然在未提醒的情況下,喝下了早上的藥片。我拿好十點和中午的藥片,放進了我的包包內,架着婆婆上了車,幫助她繫上了安全帶,那一刻,我的心裡滿滿溢出的是得意。

每次去醫院的路上,婆婆很是乖乖的表現。今天沒有沒完沒了地抱怨信號燈變得太慢、車怎麼會這麼多?真是煩死了……

我正在慶倖,悄悄地斜她一眼,看到婆婆她似乎正在睡意朦朧中,所有她曾經記恨的等待,這一刻都帶到了婆婆的睡夢中。

這一番順暢的出發,待到醫院時就完全改變了。

 

那位年輕的醫生晚到了半個小時,拎着一個灰色的背包,無精打采的樣子,看上去好像還沒有吃早飯,飄飄然的神情。本應該是九點的問診,都快十點了還沒有開始叫號。這種不是日本醫生的做法,他晚到且不在乎的樣子,讓婆婆開始孕育着心中的憤怒。

剛好就在這時,一個白衣大褂的護士經過婆婆的面前。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意料,婆婆俐落地站起身來,一把就抓住了護士的衣角,滿腔氣憤地大聲責問道,為甚麼還不叫我的名字?!

霎那間,我們大家都懵了。

年輕的護士,一看就不是我們問診部門的護士。但她還是耐心地拿起了婆婆手中的病案,微笑地叫婆婆坐下,說她去確認一下。可病案就這樣一去不返,長長的走廊中,留下婆婆瘦小、執拗、略顯微顫的身影。

第二件讓婆婆氣憤的是,問診室前的號碼,明明婆婆的207號擺在第一位,突然間被改為了第二位。雖只是一瞬間的變化,可還是讓我婆婆氣憤不止。她冒火的雙目,在長長灰暗的走廊內,驚恐地探尋着護士的身影。就如同在漫長的灰暗隧道中一樣,讓她看不到一絲的希望。我勸她坐下再耐心地等一等。

我看見剛才的那位小護士,為了避開這無聊的暴風雨,悄悄地迴避開了婆婆的視線,從另一個診室溜出去了。

雖然長廊很暗,年輕的我還是看到了慌張的小護士,躲閃着消失在了拐角處。

我沒敢出聲,因為我能理解,知道他們現在很忙亂,對待婆婆因焦急控制不住自己掀起的暴風雨,我也能夠體諒。這一段時間以來,婆婆一改她從前的大家閨秀處事方式,我深感不安。我不知該怎樣勸說她,只好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雜誌,我知道現在勸也不是,只好任其平靜下來。我擔心自己一個不恰當的舉動,會在瞬間引爆了婆婆,那樣會更糟啦。

我好想溫存地對她說,我不也是請了半天假期陪着您來看病嗎?我的時間不比您的更寶貴嗎?如果是自己的母親,這樣直來直去地說出來沒有甚麼,可這畢竟是我的婆婆,而且還是日本婆婆。我們的很多處事觀念,都是大相徑庭的。

現在,婆婆認準了是醫院在欺負她,其實,平心而論誰也沒有欺負她。剛才的那位小護士是外科的,而我們掛的是內科的,由於心急加憤怒,明明是婆婆找錯了投訴的對象。

再看一看問診號碼的變化,那個剛剛推到問診室前的老爺爺,已經坐在了輪椅上的重病號,更何況他還披着一件睡袍的。想必一定是住院的患者,如果不讓他排第一號的話,他也會失去了去康復中心鍛煉的機會,他的出院時間就要變得更加渺小了。這些都屬於日本人的謙讓精神,這個道理都是以前的婆婆講給我聽的。可是,如今病魔讓我這位一向優雅的婆婆,似乎失去了理智一樣令我心疼。

之後的事實證明,情況的確和我想像的一樣,問診室走出了一個中年的護士。她的額間泛着微微的皺紋,白色的帽子雖然壓得很低,跳出來的一撮銀色細髮,已經被汗水打濕了。她微笑着彎腰輕推着輪椅上得老爺爺準備進病房去。

我的婆婆此時一個箭步,風一般快地將弱小的身軀,擋在了護士和輪椅老人的中間。那一刻,婆婆細嫩溫柔的皮膚,炸開了一般恐怖,她蠻橫地大聲吼道:「他憑甚麼插在我的前面?我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了。你們知不知道?」

護士對婆婆這個出乎意料的來客,先是一愣,常年的經驗讓她很自然地微笑着面對着這一切:「對不起呀,我馬上就叫您的,您先坐一下。好嗎?」她自然得如同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一個柔柔的手臂,將婆婆打發回到了長廊的座椅上。

無聲無息地被打發回來的婆婆,更加憤恨起來,她喋喋不休地說着:「你們這個醫院的服務也太差勁了。」

我輕輕地喚了聲,媽媽――!剛剛伸出手去,就被她無情地給甩開了。她憤恨道:「你不要叫我?你看不到她們在欺負我們嗎?我們不能再這樣被她們……」

這一刻發生的一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在日本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我一邊向醫院裡的患者不好意思地點頭陪着不是,一邊感到自己的眼睛裡流出了熱乎乎的的淚水。

那一天,我的日本婆婆真是瘋了,她又一次站了起來,拚命地擺脫了我,瘋了一般去拉那扇鐵門,但那個老練的老護士,似乎早已做好了防範。鐵門被鎖得緊緊的,護士在裡面掛了鎖一樣,這的確不是日本人的做法,也出乎了我的想像能力。

婆婆的手也如同觸了電,她瘦小的身體緊緊地貼在鐵門上,開始打起了挺來。我在慌亂中一個箭步跑到她的身邊,像是求她,又像是贖罪一樣,跪在了地板上,雙手高高舉起,緊緊地握着她停留在鐵門把手上哆嗦着的雙手。

感覺婆婆的手,只是乾枯的骨頭,如同秋後的樹枝紥着我的心,它們早已經失去了生命的血色。

我慢慢地站起身來,在眾目睽睽下,把渾身顫抖的婆婆緊緊地摟在了我的懷裡。

婆婆的尖叫聲嘎然而止了,她突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就如同熱血戰鬥的鬥雞,在最熱鬧的那一瞬間,停止了煽動着的翅膀,還在空中擺動的雙足一樣,就這麼不自然地落了地,這一刻時間也好像停了下來。

她突然間抽了起來。

如同日復一日,天天她要經歷的一樣,婆婆的臉上又現出了痛苦而又無奈的表情,這是我熟悉的神情。是帕金森症又在惡魔般地折磨她了,她痛苦至極地抽縮着皺起了額頭……

現在輪到我了,我慌恐地拍打着鐵門,斷續地呼喊着在尋求一絲幫助。老護士出來了,其它房間的護士也跟着出來了,原來大家都知道,原來大家都在偷偷地看着。

就像我一樣,眼睛雖然在手中的畫冊上,失去了愛心的眼神,仍舊追隨着婆婆,在這窄小的迴廊裡,徬徨地走來浮去。無心又無望地在等待着甚麼。

婆婆被大家架上了突然出現的推車中。急速地被推到了護士的房間。有人拿了測氧器,有人將手掌滑動在她的後背上,也有人問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讓市立醫院鬧得天翻地覆般的厲害?

手握測氧器的護士,溫柔地對婆婆說:「氧酸百分之九十七,這是正常範圍中。您放心吧。」溫柔的話語,充滿了鋒利的刀刃。氧酸正常,為甚麼還能抽過去?科學無法證明的怪現象。

這種婆婆最討厭,又無法抗拒的大理論。就像她的病一樣,無法說明的事太多,可每天幾次的顛抽,卻毫不留情地衝擊着她本就孱弱的身軀。醫學上還有多少這種無法解釋的現象呢。我和婆婆都不知道,只好乖乖地聽從命運的安排。

我看看護士房間的鐘錶,那高高掛在一大堆精密機器上的鐘錶,看着時刻已經指向十點了。命運的十點,也是注定一切要發生的十點。我意識到,十點了,已經到了婆婆要吃藥的時間了。忘記吃藥,就會發生這種恐怖現象的。

我想到此,如同抓住了救命草,急忙解釋快到婆婆吃藥的時間了,所以她的情況才會這麼糟糕,才會發生這麼失禮的一幕。醫護人員和我一樣,如同恍然大悟般輕鬆地笑了,老護士也第一個端來了溫水,讓婆婆快點吃下了救命丸。

婆婆哆嗦的雙唇,勉強地把白色的藥片含進嘴裡,斜了一下頭,睜開有些渾濁的眼睛,恍惚的目光落在她上週新買的皮包上,暗示着甚麼要我去拿。來不急等待的口水,也在此時拉出了一條長長的銀色弧線,護士拿來的面巾紙也沒能趕上,口水沉沉地落在了她的那件很不實用的藍色連衣裙上。

婆婆沒有去接護士的面巾紙,我知道她可能是在嫌棄那面巾紙的粗糙,擔心會劃傷她嬰兒一樣的皮膚。我俐落地從婆婆的皮包裡,拿出了一條淡粉色的手絹,那是真絲面料的,的確手感不一樣啊。

我抱歉地說:「可不可讓她們耐心地等待五分鐘,我馬上去地下室的小賣舖,去那裡買瓶甜飲料給婆婆喝藥。因為我知道,她是不喜歡喝這種一般的水的。」

喝藥當然要用水喝,這是天下連孩子都知道的,更何況現在是在醫院呢。但我的這種不好解釋又任性的說法,卻被他們所有在場的人都接受了,就連我要暫且拋下纍贅的婆婆給他們看護,都變成了天經地義的道理。因為,醫院、護士、外面等候的病人,沒有人願意看婆婆再鬧騰,再抽一次了。她們怕了,我們卻早已習慣了,這種不規範的生活,似乎也將我漸漸地帶入了一種病態之中。

在小賣舖裡買到了婆婆喜歡的飲料,爬樓梯接婆婆的路上,我卻莫名地哭了。不知道是在懺悔,還是在抱怨,這兩週一次的發作,病了婆婆的心,也一樣病了我的心。我真想找個地方好好地痛哭一場,釋放一下我心中的苦痛……但在進護士的房間時,我還是狠狠地擦掉了眼角的淚水。

婆婆接過飲料和那小小的五粒藥丸,如同一個五歲的孩子,一口飲料,一粒藥丸,她認認真真地,全部吃了下去。不像在家裡餵藥時那麼費勁,必須要哄着她,必須要強迫她,婆婆才肯配合着吃下。今天,婆婆她真的很乖,吃得也很快。

我推着醫院提供的輪椅,靜靜地和婆婆又回到了問診室前。看到問診室的液光熒幕上,207號――婆婆的問診號碼前,靜靜地插進了兩個陌生的新號碼。

我想可能是,我們在護士的房間,折騰得太久了吧。醫院要運作,如果我們運作不正常時,醫院要叫運作正常的先看病吧。

我靜靜地想着,婆婆也靜靜地盯着手上的問診號碼。

這回等待的時間比較長,但婆婆卻沒有再說任何話。

可能、也許、估計,她知道自己已沒有那麼多鬥爭的力量了吧。如果不去鬥,我過的多麼平靜和美好啊。可不去鬥,婆婆的平靜和美好就沒有了希望了?!

 

病,排山倒海般地到來時,它改變了我們的一切。病,讓我們學會了低頭、順從,更學會了怎樣去忍耐。

我低頭看着她腳面上露出的,兩隻面料不同的襪子。我責備着自己的粗心,襪子們昨晚一定沒有預料到,今天它們會被亂配鴛鴦地在一起生活,就像我和婆婆,在兩個不同國家中的人,今天也要被捏在一起一樣。

但襪子總歸是要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殘忍的現實也是我們這些,目光短淺的襪子們,才注定了生命中的意外。


洋 美 女,七十年代末生於中國哈爾濱。九十年代初來到日本,現定居東京。出版長篇小說《我有兩個母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