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劉瑛:空格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1月號總第443期

子欄目:歐洲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劉瑛

1

她赤裸着身體,懶洋洋地趴在牀上,像抻着懶腰的貓兒,弓着背,把頭深埋在鬆軟的四方大枕頭裡。這是她感覺最放鬆、最舒服的姿勢。從小她就愛這個睡姿。小時在幼稚園裡沒少被老師糾正過,可總也改不過來。奶奶說,這是天性,屬虎的,連睡姿都像懶貓。

一縷晨曦從百葉窗縫隙中穿透進來,像一根燙紅的銀針,直直戳在牀頭櫃的鬧鐘上。

她半瞇着惺忪的睡眼,瞄着那一縷光線。空氣中的塵埃粒子,繞着這根銀針上下翻動,彷彿無數小精靈在演着高難雜技。窗外傳來小鳥嘰嘰啾啾的歡叫聲,像是伴奏。她在這高高低低、忽長忽短的音節中恍惚看見那些小精靈一會兒劈腿,一會兒騰跳,一會兒排着隊,彎腰伸臂擺着造型。

這是一場宏大的演出。觀眾只有她一人。她定定瞄着那根燙紅的銀針,那些上下翻騰的塵埃小粒子漸漸幻化成一個個面孔,有些興高采烈,有些淚流滿面,就像她兒時參加大型舞蹈演出時看見那些化了彩妝的一張張臉。

在這張牀上睡了這麼多年,她從未發現夏日的清晨還有這樣美妙的時刻。從搬進這棟小屋起,她的每個清晨似乎都是在忙忙亂亂、急急慌慌中度過的。

兒子屬雞,立春出生。早春出生的「小公雞」卻向來不愛早起,喜歡睡懶覺,不到最後一刻,不會從牀上爬起來。女兒屬狗,立冬出生。小時候總喜歡嘟着小嘴稱自己是「小狗尾巴」。「小狗尾巴」倒是不賴牀,可天生是個慢性子。早上起牀後,在盥洗房磨磨蹭蹭刷牙洗臉,再為挑選合適的衣服傷點兒小腦筋,不到最後一刻,也不會到樓下廚房來吃早餐。每天早晨這個時間段,她總是一邊準備着早餐,一邊大聲催促着,喊了這個,再叫那個。有時兒子找不到襪子,女兒找不到小內衣,她還不得不衝上樓去,一邊數叨着,一邊幫着翻找。

這樣的場景,在不是週末、不是假期的日子裡日復一日上演着,被子文戲稱為「打雞罵狗」活報劇。

把兒子女兒塞進汽車,分別送到學校後,回到家裡,她還得為子文準備午餐盒飯。子文上班的公司離家挺遠,開車上高速公路需要一個小時,午餐只能在公司解決。子文胃不好,讀碩士博士時太拚了,落下了胃潰瘍的毛病。在德國生活這麼多年,他一直吃不慣麵包乳酪,頑固保持着地道的中國胃。給子文準備中午盒飯她總是很用心,花樣翻新,色香味俱全。這種用心,讓子文的德國同事們都羨慕不已。

現在,兒子女兒都上了大學,離家幾百公里,早餐的事不用她再操心。子文昨天去法國,參加公司為期半個月的培訓,午飯的事兒也用不着她操心。沒人需要她,也沒人煩擾她。如果願意,她可以就這麼赤身裸體、四腳八叉,極其放鬆地一直躺到晚上。

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是子文的電話號碼。

「我的領帶呢?」電話那頭連句問候都沒有,劈頭就是這句問話。

她沒吭聲,心情卻猛地一下變壞了。

電話那頭並沒覺察,還在自話自說:「我把箱子都翻遍了,沒看到那條領帶,你放到哪去了?」

她一句話沒說,放掉了電話。

自從結婚,自從有了孩子,家中的所有衣服,都是由她拿到洗衣機清洗、晾曬、熨燙、疊平整,再分類歸放好。丈夫兒子女兒都已養成了習慣,找不到要用的東西,都不用過腦子,首先就是喊她問她。在家裡可以這樣,出門在外也可以這樣嗎?難道要她坐直升飛機去幫他翻找一條領帶?

她對子文「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做派越來越不滿。可這能怪誰呢?

她總愛事事操心。以前,一家人外出度假,全家人的行李箱都由她準備。子文每次出差,行李箱理所當然也由她整理。她大包大攬慣了,丈夫兒子女兒個個成了甩手掌櫃。

不能總這樣。得變一變了。她想。

 

2

忙完了清晨這一段,上午的時間都屬於她自己。

收拾好凌亂的餐桌,洗乾淨碗碟,再把每間臥室整理一下,打掃一下衛生,修整一下院子裡的花花草草,或者,再外出到超市買點兒東西,一個上午一晃就過去了。下午,她的時間幾乎都在接送兒子女兒的忙碌中度過。兒子踢足球、吹單簧管、騎馬、學跆拳道,女兒跳芭蕾、學畫畫、上鋼琴課、打網球。有時,兒子女兒的活動同時進行,可地點不同,她分身無術,只能與其他家長聯合起來,互通有無。仔細回想起來,她與那些德國家長的友誼,很多都是建立在相互幫忙、接送孩子的基礎之上。

帶孩子,忙家務,凡事都得親力親為。不像在國內,可以請保姆,或者,父母可以幫着搭把手。有時累了倦了,她會忍不住問自己,如果早知當兩個孩子的媽媽、當一名全職家庭主婦比上班還要辛苦和忙碌,她會有勇氣選擇這種生活方式嗎?

她心裡一直是有些憋屈和委屈的。她也一直對自己的這種生活狀態是不滿意的。她的大學同學,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北美,個個都在職場上有自己的位置,有些還混得風生水起,只有她,從到德國起,就跌到了家庭主婦的行列。想當年,她曾是全省高考的文科狀元呢!那年幾乎是萬裡挑一,她上了京城外語院校。此後在很多年裡,她是許多同齡人羨慕的對象,是老師時常向學弟學妹們說起的榜樣,是家長嘴裡「別人家的孩子」。大學裡,她的主科是英語,二外是法語。她一心想着本科畢業後到美國或英國繼續深造,只因愛上並嫁給了理工男晏子文,最終落到了她從未嚮往過的德國。

唉!說到底,誰能完全規劃自己的人生呢?誰又能完全按照自己的規劃走完人生全程呢?

子文大學畢業後回到省城,在一家研究單位工作。他原本也是計劃到美國去留學的,連託福考試都通過了。正在向美國大學投遞申請時,一個大餡兒餅從天而降,砸中了他。單位得到了上級分派的一個指標,可以派一名年輕人到德國留學深造。子文是第一個分配到單位的大學生,且成績優異,外語良好,人緣不錯,又碰上開明的領導,於是他成了不二人選。單位人事處找他談話,幾分鐘就把事情敲定了。

那時她大學剛剛畢業,被分配在京城一牌頭很響的國家級新聞單位。工作上忙忙碌碌,生活條件卻非常不盡如人意。她與另兩位同年分配到單位的同事共擠在筒子樓裡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間裡,仍然是上下鋪,走道裡黑咕隆咚,大白天都得開着燈,否則,就會不期然地碰到擺在公共走廊裡的桌子、椅子、煤球爐或其它雜物,居住環境甚至還不如大學。好在子文去了德國,省掉了無處約會的煩惱。

他們只能靠鴻雁傳書關心着彼此。子文到德國後帶薪讀研,一人獨享着一個小套間,條件非常不錯。而且,按德國法律規定,可以帶家屬陪讀。搞清這點之後,子文迅速利用寒假聖誕節的幾天休息時間,很奢侈地專門飛回國內,跟她領取了結婚證。

到德國後沒幾個月,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她意外地懷了孕。帶着孕身讀完了一期語言班,兒子隨後出生,她在手忙腳亂中當上了母親。子文母親因剛做完膽結石手術,身體不好,不能長途飛行。而她母親還未退休,擔任着單位領導職務,無法抽身來照顧她。再說,他們住的那個小套間,一個人住着算是寬敞,兩個人住着還覺尚可,若是一下住進四個人,那肯定是擁擠。沒條件接雙親來幫忙,月子裡她只能自己照顧自己,對照着書本餵養兒子。沒想到的是,還在哺乳期,她又一次意外懷孕。之後,女兒出生。兩個孩子前後相差不到兩歲。兒女雙全固然是好事,但在離故土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她一下深陷到鋪展得過於迅猛的現實生活中,為人妻為人母,啥事都得靠自己。

一切都毫無計劃,一切又都順理成章。

女兒出生後沒多久,他們搬到了這棟兩層小別墅裡。德國房東老夫婦住樓下,他們一家住在樓上九十多平米的閣樓房裡。之所以看中並選擇住進這裡,是因為看房時房東夫婦再三對他們說,樓下的院子隨時對孩子們開放。如果需要,也可以考慮將來在院子裡裝鞦韆或彈跳牀。那綠草如茵、鮮花盛開、錯落有致的院子正是她一眼看上並滿心喜歡的。

他們與房東夫婦相處融洽。一輩子沒生養孩子的房東老太太打心眼裡喜愛他們的一對兒女,經常做些蛋糕、小點心或果醬送給孩子們。作為禮尚往來,她也會時不時做些中國菜送給房東夫婦品嚐,有時,她也會幫着房東夫婦幹些院子裡的體力活。每年的聖誕之夜兩家都是一道度過的,互贈禮物,互道祝福。孩子們叫房東夫婦「爺爺」「奶奶」,房東夫婦叫他們「孫子」「孫女」,親如一家。

過完八十四歲生日不久,房東太太突發腦溢血去世。幾年後,房東老頭決定賣掉房子,住進養老院。兒子女兒在這棟房子長大,這裡有他們成長中許多美好的回憶,他們不願意離開這棟房子。夫婦倆於是決定買下這棟房子。

房子的重新裝修幾乎都是她一人張羅完成的。為節省費用,很多事情都是她自己動手去做。刮除室內老牆紙,一點一點清除垃圾,安裝家具,連院子裡的那堵隔離小矮牆,都是她一磚一磚砌好的,手藝絕不亞於專業人員。

人的潛能真是無限。出國之前,她壓根兒不知道自己還這麼能幹。

 

3

午餐過後,泡上一杯咖啡,她拿着一本雜誌,坐在了後院裡。

雜誌是父親千里萬里寄來的。翻開來,還帶着一絲淡淡的油墨味兒。細心整潔的父親擔心遙遠的路途會磨損到書頁,總是先用白紙包好,再用牛皮紙大信封裝上,外面再裹上一層塑膠薄膜,最後放進小紙箱裡。每次收到父親寄來的雜誌,都像剝洋蔥般,層層遞進。父親給她寄雜誌,始於二十年前。那時,她剛到德國不久,還沒完全過語言關,正懷着大兒子。親人的遠、文化的隔,還有孤寂、迷茫、期盼糾纏在一起。一次,她給父親打電話,以玩笑的口吻說到了一件小事:她到中餐館去買了幾根油條,在擺着油條的餐檯旁,她看見一張揉皺了的中文報紙,如獲至寶,把那張帶着油漬的報紙帶回家,如飢似渴翻來倒去讀了好幾遍,每一個字都沒放過。要知道,這是她到德國一年多時間裡第一次讀到中文報紙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自那時開始,父親便持續不斷地按期給她寄中文雜誌。從那些挑選過的各類雜誌中,總能發現父親到過的痕迹。父親會在疑難少見字詞旁用鉛筆輕輕標上音,寫個註腳,會在某些好句子的段落劃底線,還會在好標題處畫個小紅圈。那些點點滴滴的細膩,總是讓隔山隔水處的她心生溫暖和喜悅。

後來有了互聯網,她再三對父親說,不用再寄雜誌了,她不僅已能在網上看到無數的中文字,還能在網上用中文與他人互動。可父親仍然雷打不動,年復一年、非常執著地讓那些雜誌漂洋過海,越過長空,來到她身邊。父親少言寡語,他用自己的方式傳遞着一份對女兒的關愛。體會到父親的這份情感,每次閱讀雜誌或存留雜誌時,她都十分用心。二十多年下來,她把每一本雜誌都仔細編號歸類,一本不少,存了整整兩大箱。這是父親送給她最珍貴的禮物。

初夏時節,陽光輕灑在院子裡。靜靜的空氣裡,飄着花草的清香,裹着絲絲怡人的涼爽。屋簷下、樹梢上,傳來嘰嘰啾啾此起彼伏的鳥鳴。家中的小花貓在院子裡歡快地來回奔跑,追逐着花叢中的蝴蝶。春天裡綻放的杜鵑花已經凋謝,芍藥花開始隆重登場。透過籬笆牆,依稀傳來鄰家孩子的嬉鬧聲,還有盪起的鞦韆扯出的吱吱歡叫聲。

她就這麼捧着本雜誌呆坐着,看着藍天上的雲捲雲舒,感受着周遭的色彩和氣息,漸漸又陷入一種迷茫之中。

德國房東老夫婦都離世了。一雙兒女長大成人,離開家門了。這塊曾經有着老人和孩子的小天地,現在冷落清淨了下來。她的心,也漸漸變得空落起來。開始只是小小的縫隙,到後來,縫隙越來越大,慢慢變成大片的空格。曾經用聚一次友、逛一次街、偷一陣閒就可以換來的需要和滿足,竟然漸漸失去了功效。

 

4

「嘩」地一下,她把三大袋照片倒在了大客廳的地板上。

她早就想整理這些照片,可總沒有整塊時間。現在正好,老公孩子都不在家,她有大把時間,可以一個人安安靜靜把這些海量照片整理出來。她已買了好幾本新影集,準備根據時間順序做不同的專輯。

那些照片,一部分是這些年全家外出度假時拍的,一部分是孩子們參加各種校內外活動時陸陸續續拍的,還有一部分是父母到德國來探親時拍的。大堆的照片裡,夾雜着幾張兒子和女兒小時候的畫作。畫的都是童話故事裡的人物,睡美人、白雪公主、七個小矮人……其中有一張,用中文寫着「美女與野獸」。稚嫩的筆劃東倒西歪,「野」偏旁離得太開,變成了「里」和「予」兩個字。畫上沒署名,不知這是兒子的畫作還是女兒的畫作。

在那堆照片裡隨手一扒拉,她看到了黏貼在一張十六開紙上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兒子五歲時穿着一身黑色西裝小禮服,坐在通往樓上閣樓間的樓梯上,兩手托着腮幫,一副小大人的嚴肅。另一張是兒子十八歲高中畢業典禮時,身穿黑色西服,與另外四位男生並排站在學校院子裡,滿臉笑意。照片下方是兒子的德語筆迹:一個男人的西裝史。

大概,這是兒子為某一次作業準備的圖片吧。

拿起那張貼着照片的紙,端詳良久。她清楚知道這兩張照片後面的故事。

兩張照片都是她拍的。第一張照片,是他們剛參加完房東老太太的葬禮,回到家中。兒子坐在樓梯上,雙手托着腮幫,想着心事。

那一天,兒子第一次知道了「死亡」這個單詞。來給房東老太太送葬的,大多都是基督教會的會員們,每人手持一朵黃色玫瑰。兒子隨着送葬的人群走到墓地旁,默默看着房東奶奶的棺材一點點落入土穴中。基督教長老唸完《聖經》裡的段落,作了一個簡短講話,大家便依次將手中的黃色玫瑰投入墓穴裡的棺材蓋上,再默默看着墓地工作人員一鍬一鍬,用土將棺材掩埋。氣氛肅穆,卻沒有人嚎啕痛哭或流淚。葬禮之後,有個聚餐。一位基督教友認真地告訴兒子,奶奶去了天上,進了天堂,以後會變成天使,再回來看大家。可兒子似乎並沒有一下完全弄清楚墓地與天堂之間的關係。

回到家,兒子在樓梯上坐了良久,一副哲人思考狀,萌樣可愛。她悄悄拿出相機,抓拍了這張照片。

兒子看見她,突然回過神來,問:媽媽,太陽會死嗎?

她搖搖頭:不會的。

兒子放下托着腮幫的小手,說:那就好。太陽可以一直照着奶奶,對吧?媽媽,我死後,會變成一顆小星星嗎?

她心裡咯噔一下,一時有些語塞:呃……你還這麼小,為甚麼說這些?

兒子說:因為太陽和星星都是在天上的呀!

她立刻明白了兒子的所思所想。說:不管怎麼說,對媽媽來講,死亡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兒子卻順着他自己的思路說:不怕的,媽媽,反正死了就甚麼都不知道了。但我很想變成一顆星星,這樣,就可以看見全世界,看見奶奶,也看見我的朋友了。

她第一次發現,孩子的思維不可低估。兒子才五歲,就開始思考有關死亡的話題了。

第二張照片上,五位男孩後面的背景是一棟教學樓。他們特意選這個背景,是因為他們曾經共同受罰,在這棟教學樓裡掃過整整一星期廁所。

兒子剛上高中的那一年,也是個初夏,學校組織班級活動,到附近城市的郊外進行三、四天課外學習實踐活動。兩個班級六十多個學生,都處在青春萌動的十六、十七歲,統一安排住進了一家青年旅館。負責管理食宿的羅思格太太,五十歲出頭,長得十分粗壯,尤其是兩個屁股蛋子,像灌滿了水的大氣球,走起路來,上下顫動,十分突兀。也許正處於情緒不穩定的更年期,又或許被這群有勁兒使不完的學生們吵煩了,羅思格太太動不動就甩着一張不友好的臉,說話直着喉嚨,像隨時都在呵斥人。她掌勺的飯菜實在難吃。一來二去,學生們都不喜歡她,並且私下給她取了個綽號「水氣球大屁股」。

臨離開的前一晚,兒子宿舍的六個男孩聚在房間裡,有說有笑,又唱又鬧。明天就得回家了,他們得利用父母不在身邊的這段時間,好好自由地開心一下。沒想到,羅思格太太突然出現了,她重重地敲開了宿舍的門,板着面孔訓斥他們。

「這令人討厭的大屁股!」羅思格太太剛離開宿舍,戈比豎起中指、咬着牙,說,「我們得給管理中心寫封抗議信,讓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滾蛋!」

他的話立刻得到眾人的熱烈回應。六個男孩的腦袋湊在一塊兒,你一言我一語,用青春期孩子所特有的諷刺詼諧語言,起草了一封「抗議信」,把他們幾天來的不滿和感受都寫了進去,最後,還惡作劇地把那個「水氣球大屁股」的不雅綽號也寫了進去。

原計劃,出發前留信走人。沒料想,接他們的大巴車晚點,「抗議信」被提前看到。羅思格太太氣炸了!她像開足了馬力的坦克,一路碾壓過來,擋在了大巴車門口,漲紅着臉,舉着手中的「抗議信」,直着喉嚨喊道:這是誰寫的?啊?誰寫的?不出來認賬道歉,誰也不能上車!

帶隊老師阿里斯先生從羅思格太太手裡接過那封信,讀後,搞清了緣由。他讓所有學生列隊站好,說:這封信是誰寫的?坦然承認並道歉吧。道歉,不是甚麼羞恥的事。

僵持了一陣之後,佇列裡幾位男生開始互換眼神,之後,陸陸續續站出了五個人,承認是他們幹的。每人都對着羅思格太太說了一聲「Entschuldigung!」(對不起!)

事情總算有了一個段落。車開動了。然而,一路上車裡氣氛沉悶,誰都沒有說話。五位站出來的學生心知肚明,那位最初發出倡議的戈比反倒當了縮頭烏龜。

回到家後,兒子把此事告訴了她。言語之中,對戈比的不敢擔當十分不滿和不屑。

或許是出於內疚,也或許是為了彌補錯誤,到家後的第二天,戈比特意邀請五位男生到他家一聚。但沒人理睬他,沒有一個人接受他的邀請。

領隊老師阿里斯先生已從那天五個學生的表情和態度裡看出了一些端倪。回到學校後,他找戈比單獨談了一次話。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些甚麼。

之後,阿里斯先生又邀請五位學生到一家披薩速食店,圍坐在一角,對此事進行了專門討論。

回到家後,她向兒子詢問細節,兒子不願說,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媽媽,你知道甚麼是「史塔西」嗎?

她當然知道。那是臭名昭著的前東德國家情報機構。其中專門負責暗中打小報告、監督民眾言行的部門,觸角四通八達,成員形形色色,令許多原東德老百姓心存恐懼。

她不明白兒子何以答非所問,說起這個來。

兒子說:戈比的父母是從前東德過來的。他們害怕「史塔西」。懂嗎?

她點點頭,明白過來。

站出來承認的五個孩子都在西德長大,他們沒有心理陰影,敢做敢當。而戈比父母的原東德家庭背景,決定了戈比遇事時的選擇和態度。

她一直想知道阿里斯先生在披薩店裡的討論中說了甚麼,但兒子始終不肯吐露半點細節。他們每個人都已承諾,不再向任何人說起此事,包括自己的父母。

雖然不瞭解細節,但她知道最後的結果:五個孩子選擇了諒解戈比。沒翻臉,沒指責他,更沒人去告發和出賣他。

那次討論之後,兒子帶回了一句名言:告發是可恥的。那不是解決問題,而是摧毀對方。

儘管學生們在上大巴車之前已經當面向羅思格太太道了歉,學校出於校紀考慮,仍然決定處理此事。學校的理由是:學生有權利表達自己的意見,但前提是,必須懂得尊重他人。尊重他人,是文明社會每個成員應該遵守的行為規範。寫抗議信提意見本身沒錯,學生們錯在使用了「侮辱性的語言」,超出了應有的「度」,造成了對他人的冒犯。因而必須處理,以正視聽。

校長召集五位學生家長、五位學生和兩位領隊老師,開了一次小型會議。作為家長,她參加了那次會議。校方、家長、學生,站在各自立場,各抒己見,表達各自的觀點和看法。校方明確的是「行為規範」,家長爭取的是「孩子們事出有因」,學生們呢,不卑不亢,在承認有言辭不當之外,一直堅持他們的「不滿」。

會議之後,學校做出了處理決定:1.五位學生共同寫一封正式「致歉信」。2.每天放學後留下來打掃學校衛生間一週。3.不得參加下次的班級出遊。

兒子和那四位學生坦然接受了學校的處理決定,並把掃廁所當成了一件快樂的事來做。這段難忘的經歷,讓兒子與另四位同學成了鐵哥們。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她用鏡頭記錄下了那一刻。

 

5

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時間,把那些照片做成了六大本影集。每一張照片下面,都配有一行小小的說明,或是一首小詩。

在互聯網十分發達的今天,那些照片,原本都可以掃描、歸類,存入U盤或電腦的。但她還是更願意做成一本本影集,再一頁頁翻看。人嘛,總得保留一些過去的習慣,就像她偏愛讀紙質書,就像她父親喜歡看各種雜誌一樣。

晚飯過後,她與女兒視頻聊天。

上一次通話還是在兩星期前。那次,她正跟女兒說着話,視頻背景中突然看見一個男生的身影,她立馬問女兒,那男生是誰?女兒不回答,匆匆關掉了視頻。以往,女兒至少每星期會給她打一、兩次電話的,現在呢?似乎把她這個老媽忘到了爪哇國。莫非在戀愛?

視頻接通了,還沒講幾句話,女兒就忙着要出門,說是樓下有同學正等着她。

是不是上次那位男同學?她問。

哎呀!媽!女兒有些不耐煩,說,你甚麼都要問!下次再跟你說吧!說着就掛掉了視頻。

她對着黑掉了的電腦熒幕怔愣了好一會兒。唉!女兒大了,連跟媽媽說話的興趣都沒了?

她轉而呼叫兒子。很快,跟兒子在視頻上見了面。兒子打完球,剛淋浴出來,滿面紅光,情緒正好着。

怎麼樣?最近都好吧?吃晚飯了嗎?她問兒子。

一切都OK。不過,還沒吃晚飯呢!兒子說。

她立刻催促兒子去吃晚飯。說,記住啊!一下子別吃太多了。還有……

哎呀!媽媽,我知道的!兒子笑着打斷她,掰着手指,說,不要睡懶覺,不要熬夜,不要暴飲暴食,要按時吃飯,運動後要趕緊把濕衣服換下來……媽媽,你看,我全都背下來了!耳朵早都聽出老繭了!

她也忍不住笑了。這些話,車軲轆來回轉,說了十幾年,實在沒甚麼新意。

媽媽,爸爸不在家,你一個人這幾天是怎麼過的?兒子問。

她立刻搬出剛做好的六大本影集給兒子看。其中有一本,好幾頁上貼着她在世界各地拍的那些日出日落的照片。她一張張指給兒子看:澳大利亞悉尼的晨曦,法國波爾多大西洋海岸的日落,瑞士阿爾卑斯山上的朝陽……有一張,太陽像張開了翅膀;有一張,像個帶着暈圈的雞蛋黃;還有一張,像手電筒射出的強光,下面還拖着個小尾巴。

在這組照片後,她附上了一段話:日出日落,發生在地球的每一個角落。日出日落,出現在每個人每一天的日子裡。可是,日出日落的瑰麗,只有在一定的地方,在特定的時刻,在良好環境裡才會凸顯。

媽媽,我覺得你的攝影水準真不錯!爸爸不是剛買了尼康高級相機嗎?你可以考慮搞搞攝影啊!兒子不失時機提出了建議。

兒子跟她聊到了世界著名攝影師安塞爾.亞當斯和女攝影家多夢西婭.蘭格,一個是環保主義者,拍攝的黑白照片具有鮮明的特色,一個是紀實攝影家,拍攝的美國經濟蕭條時期的照片令人印象深刻。兒子一邊說着,一邊從網上給她發來了兩位攝影家的作品。

兒子提到的兩位世界級攝影師她還聞所未聞。這些年成天忙着瑣瑣碎碎的事,真是太缺乏學習和提高了。她決定視頻之後,再找找這方面的資料,進一步瞭解一下。

媽媽,你也可以考慮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呀,帶着相機,肯定你會發現一個不一樣的世界。你很聰明的,不要浪費自己的資源。兒子接着繼續鼓動她。

兒子的話,讓她頓時眼光泛潮。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其實,相比女兒來說,兒子更心細,更像是她的小棉襖。

去哪兒好呢?她問兒子。

格林納達!兒子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為甚麼想到這個地方?她問兒子。

多年前,他們一家到那兒度過假。那個地處加勒比海向風群島最南端的島國,生活着黑人、印第安人和少數白人。除了日照充足、風兒涼爽之外,在她印象裡,並沒甚麼特別之處。這些年,他們去過不少地方,比這島國更有風情、更漂亮的地方數不勝數,為何兒子獨獨向她推薦這裡?

媽媽,我覺得那地方的人笑臉很特別。你只要抓拍那個地方迎面而來的每個人的笑臉,就絕對是精彩的作品!兒子說。

她不得不佩服兒子獨具慧眼。在那兒度假,她關注的是當地的氣候、語言、建築和特產,而兒子記住的卻是那裡人的笑臉。是的,那個歷史上曾經被法國、英國輪流統治的殖民地島國,老百姓臉上的笑容是自然的、樸實的、真誠的,並沒有多少屈辱的陰影。

好吧,明天我就上網去查機票。她說。

把自己丟進一段完全不同於日常的時間和空間裡,脫離固有的一切,讓自己放鬆、放空,再用一首小詩、一幅畫、一張攝影作品去填充,會是怎樣一種感受?

帶着愉快的心情關了視頻。她給浴缸放滿了水,滴入玫瑰沐浴泡沫液,放上輕音樂,舒舒服服泡了個澡。之後,裸着身子鑽進了被窩,像抻着懶腰的貓兒,趴在鬆軟的四方大枕頭裡――丈夫孩子在家的日子,她是從來不會這樣裸睡的。

她知道,今晚自己肯定能睡個好覺。


劉 瑛 筆名劉瑛依舊。當過大學老師,報社記者。定居德國。中歐跨文化作家協會終身名譽會長。大量文學作品刊登在國內外報刊雜誌和文學刊物上。出版《劉瑛小說散文集》。中篇小說集《不一樣的太陽》被收入「新世紀海外女作家叢書」。根據同名小說拍攝的電影2017年在美國上映,並入圍美國第25屆cinequest電影節、平遙電影節、中美電影節等。主編中歐跨文化作家協會第一本專輯《走近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