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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晗:家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0月號總第442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吳晗

他從醫院趕來,摘去口罩,最後一個到場。酒宴設在酒店一樓大廳。

「小錢來啦,來坐這裡。」最先看到他的是妻的二姐夫,四十多歲,長方臉,眉毛雜亂橫生着,他好久未見,該是一年。身旁的酒已開了,被胡亂灌進幾個酒杯裡,「小錢來和姐夫喝酒。」那留着潮流髮型的三姐夫也應和着,起身想在身邊塞個塑膠櫈,服務員服務員地叫嚷,可惜沒有人來,低下頭夾菜,彷彿甚麼事情從未發生過。

他短暫停留在大廳門口,對男人們的熱烈邀請報之以和善的微笑,他常常這樣,不知該說甚麼時便微笑着敷衍了事。鵝黃色的光充盈了整個大廳,他進來時便習慣性往上看,十多盞方型玻璃燈繞着玉石中柱整整一圈,水晶燈柱映出每個人因暖調而漲紅的臉,熱菜緩緩上升的煙,酒杯噼啪交織作響,明耀的光,與外界截然不同的暖空氣,酒精,家人……幸好有一場酒宴!他微笑着,極力想將自己偽裝入這場快樂裡。

他望見妻與孩子坐在最左邊,嵌在她的眾多姐姐裡,妻沒回頭看他,孩子坐着寶寶椅,硬扯着妻的手機,彷彿這物件是歸自己所有般。他徑直走向妻的座位,輕聲地,禮貌地問候道:

「最近怎麼樣?」

妻回過頭來,她今天打扮了,細彎眉,紅嘴唇,她偏着,未以正臉看他,黃光在她身上灑下一節淺淺的陰影。

「你該和姐夫坐一塊,陪他們喝些酒。」

「今天開車,我坐會便要回去,爸那邊挺着急。」他溫柔地反抗了,妻似乎要說些甚麼,可還是一如往常那樣,對他沉默着,扭過頭去讓周邊人往外騰些位置,他正好能擠入,入座了酒席桌的角落。

「你爸怎麼樣了?」妻這才問道。

「不是很好。你們家知道嗎?」

「知道甚麼?」

「我爸的事。」

「我沒和他們講。」妻這樣回答道。

「也好。」他小幅度的點頭了,見妻子不再回話,便轉動着酒席中的大桌,努力將那盛着熱椰子汁的匝壺往自己的方向推移,坐在他正對面的是妻的長兄,瘦長身材,身上那件羊毛黑大衣似乎已經穿了好幾年,有些輕微面癱的,平日見他時,瞇着眼睛,費一番力氣扯動些嘴角便算笑了,就像那閒置在工作室中的灰白雕像,長兄正與身旁的女兒低聲說話。侄女十八歲,小眼睛,坐在主位上,乾乾地笑兩聲,不能見光似的,他仔細看,那侄女頭髮已染成所謂潮流的大紅色,也化了些妝,唇兒本就厚些,抹上口紅是霸王花。紅毛獅王,他又在心裡給她取了些綽號來,忍不住笑出聲,忽然他又想起些重要的事,擺正了姿態,恭敬地端起酒杯站起身去。

「那個,阿倩,姑父敬你,祝你在大學裡邊……學有所成!」祝酒詞其實早是想好了的,可他從小便不願在大夥面前說話,腦中早已編排的話語是太過脹氣的氣球,場面愈大,氣也愈足,可不免總是爆裂開來,碎成渣,只能從渣屑中撿些來讀。廳中依舊鬧哄哄,縮聚着的小型都市,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要幹的事。大姐夫滔滔不絕地向三姐夫傳授着平日經商所得的經驗,兩人喝得都有些醉,所謂經驗也不過是變着法的坑蒙拐騙四步。另外一個侄子依舊還在偷偷摸摸打着遊戲,坑坑窪窪的臉龐似乾涸泥土表面,將頭埋下愈低,愈低,做個鼴鼠才好!大姐的孫子早早吃飽了,今年一年級,正是愛玩鬧的年紀,也股竄着那表姐一起在酒店來個大鬧天宮。他微笑着,微笑着,將所有煩惱忘去,將腰板兒盡量挺直,懸崖旁的矮松,和藹地看親人們的種種舉動。

嫂子,霸王花的母親終於被他熱烈的祝酒所驚動了,高聲叫着,平日怒喝孩子的語氣,客套話從嘴中如浪般洩出來,那為出席所特意準備的金色吊墜顯眼。

「啊,倩倩,快站起來,和你姑父敬一杯!」

沉迷於手機的霸王花侄女被巨浪轟隆擊醒了,左右擺動着紅腦袋尋那祝酒的方向看,好不容易將目光望向他了,便沉沉舒一口氣,也站起身來,煞白的臉上擠出濃稠笑意,客套而規矩的禮儀,朗聲道着。

「謝謝姑父!也祝你財源廣進!」

「倩倩這樣有禮貌,會說話!」妻的三姐又插嘴着,她坐在女兒的又一旁,近四十歲,彆扭的長鬈髮,嘴大而凸,眉毛連在一塊。他隱約聽說的,三姐是某處街道的閒職,那些有關於其他家庭的奇聞軼事都是她打聽的,他撇過眼去看,那三姐早已脫了外套,單穿一件毛衣,與那黑濃眉毛一個色兒,臉呼哧呼哧冒出熱氣來,他彷彿聞到一股汗水的臊臭。

「是啊,倩倩是大學生,以後也有出息。」不知是哪個人應和道,嗓子粗粗的,莫名讓他想到了欲濺出的青灰血管。

「倩倩是甚麼專業來着……藝術,甚麼藝術?」二姐夫的聲音暈暈飄飄,似將一張薄薄的紙丟去一團湍流裡去。

「雕塑,是雕塑。」妻的哥哥回覆着,語氣卻愈發低着。

「哦,雕塑專業。」二姐夫敷衍糊弄着,語氣由滑潤漸漸變得乾涸,彷彿後悔自己問了這問題。酒宴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只留下惱躁的,聚滿熱氣的光點,緩緩地從氣流上升,他往窗外看,天已完全黑了,周遭的車燈一閃一閃,瀰散些城市獨有的塵囂味。

「你姑父也是雕塑專業的?不是嗎?」約幾秒後忽然有人開始說話,他恍然聽到妻在旁發出嗤――又長又冒進的諷刺聲,莫名其妙的尷尬感如繭般裹住了他的全身,他只能報以寬大笑容抬頭,微微點頭。

「我是。」

「那便更好了!你姑父可是藝術家,以後跟着他做事,至少還有個照應。」三姐夫忽然真的興奮起來,潮流髮型上的髮膠經燈光也溢出碩碩的神采。他差一些噗嗤笑出聲,只好以喝水來掩飾自己的緊張與尷尬,藝術家,甚麼藝術家!只是幫着打工打雜罷了,他又想到近些日子來工作室岌岌可危的財務狀況了,便不由自主搖着頭否認着,在這一瞬間妻卻在他身旁開口了:

「藝術麼?倩倩以後還是別搞些藝術了。」

那一陣冰淒的風從妻的嘴中溜出來,吹得他冷嗖嗖的。他未轉過頭去看她,便料想到她臉上又定是那般的神色――嚴苛的,未帶一絲笑,就連微笑,或是稍稍扯扯嘴角――如她哥哥那般的笑容也吝於給他。他不安地摩挲着手指,源自冰冷石塊的渣屑還殘留於指尖,相觸起來澀澀的,手似乎不是手了,指尖觸到的是這麻木的,泛紅的塊狀物。他忽然有與妻抗爭的態勢,仍不滿足於沉默,張口問着。

「倩倩是喜歡雕塑嗎?」

對面的侄女愣了愣,他見到她似乎是點頭了,又似乎沒有。他與侄女的對話便匆匆夭折了,熱氣不再流動,酒杯中的果汁也無神采地沉澱着,桌布耷拉下來,他彷彿能聽到時間正一幀一幀打着節拍,他恍惚能夠感覺到如同醫院肅穆的氛圍來,枕頭,洩了氣的病人,終生難忘的,刺鼻的消毒水味。忽然那凝固着的空氣被男人女人的喝彩聲倏的一下打破了,他轉過頭看,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剛滿一年級,大姐淘氣的孫子上,不知那小東西受了甚麼鼓舞(也許是他媽媽的逼迫),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被紅色織布掩起的椅子上背出一首唐詩來。整個酒宴便被鼓勵性的掌聲淹沒了,是秋風吹過麥子抖擻的聲音,他也隨之在這片掌聲攪起興奮起來,儘管這小東西平日野蠻,會報復性地將玩具砸得滿地都是,缺少禮貌,可竟能在酒宴上唸出唐詩來。酒宴,多麼讓人容易滿足!

身旁的女人們火熱地聊着家常,今天的六合彩該壓些甚麼?二姐說今天倩倩來了,便應該壓龍,三姐高叫着那某某專家說了,今天如果壓一百元在兔上會賺回十倍。他們還會說別人家的閒話,是誰家的女兒,又插足了誰家的婚姻,那大姐咬牙切齒地,彷彿受到背叛的是自己似的,她確實有被背叛過,可她們從來不提有關於自己的――在這酒宴上每個人的家庭便都是圓滿的,幸福的。他又看到三姐夫端着酒杯向長兄致意,長兄恭敬站起,面部歪曲着,用力將嘴角提上來,再努力再提上來,也許是防止液體都從傾瀉着的長嘴中漏出,他們一起描繪着這個家庭未來的宏偉藍圖。長兄主動問:「你的公司是不是辦得很好?」三姐夫說:「估計明年就能回本。」長兄哈哈大笑起來,嘴角不自然扭動着,像條大蛇盤踞在無神情的灰白雕塑上,說那欠自己的五萬三年之後再還也不遲!這祝酒的客套話便在這般熱烈的你來我往中結束了,雙方真誠可掬,喜氣洋洋。他在旁微笑地看着,暗暗為他們道喜,在這裡所有人的真實身份都會模糊,那精明如鼠、睚眥必報的長兄怎會不知他三妹的丈夫已是個窮得叮噹響的賭徒!惡的總被瞞騙去,這一不知從何而來的偉大傳統,抹成屑屑的灰融入升騰的,泛着白氣的酒精裡。

他沉沉地舒了口氣,那醫院的沉悶感又被驅散,他再度沉浸於這美好的,溫暖的家宴之上。他將注意力轉到女兒的身上,那穿着花色上衣的,剛滿三週的小天使,正望着手機咯咯咯的笑起來,不知那妻子的手機中放着些甚麼。他許久沒有看到他的女兒了,父親的病讓自己許久未回家,他是獨生子,被迫着日日在醫院中奔走,溺入鬱滿生與死所困頓的苦水裡。想到這裡,他再度悲傷起來,不過這悲傷也不似病房前如此沉重了,或是被這充滿熱鬧氣氛的家宴沖淡了些。

「你有空嗎?」他問身邊的妻子。

「怎麼了。」

她還是這樣,冷冰冰的,毫無表情的石塑人像,這件黑色大衣將她裹得更不近人情了。衣上點綴着的碎鑽是黑夜裡的星星,但星星看到他也隱晦起來,沉沉地埋在陰影中去。

「我說,要不要帶着你和嬌嬌去看看爸。」醫院的一重一重疊影複現於他的腦海中,髒兮兮的屎尿,無人情的護工,患腦癌,青灰色正垂死,半夢半醒中尋找着孫女的父親。他莫名其妙開始緊張,期切地看着妻冰冷的眼,勇敢尋求一絲,再一絲應允的蹤迹。

「醫院太髒了,嬌嬌不過去的好。」

那一抹怒火忽然猛烈地浮上了他的心頭,抑在胸口上,燒得喉嚨直發熱,自從父親生病,她竟一日都沒有去過,她哪有不去的道理?他真想拍桌而起,怒斥着妻的淡漠態度――可他在下一秒忍住了,千萬別掉進怒火中壞了這場酒宴!他的妻的確是好的,他安慰着自己,再一遍一遍地回想她對他好的地方,結婚五年,她哪裡不是在幫他,花娘家的錢幫他建這雕塑工作室,若不是他不會經營也不會虧了錢,若不是早幾年幼稚的自己追求藝術也不會傷了她的心!藝術,藝術,害人的詞,害錢的詞!

「不去也好,不去也好。」他努力地將眼神緩和下來,直直地點了點頭,似發窘的稻草人。藝術藝術,他仍在心中痛斥着這虛妄的雕塑夢,若是安安穩穩地當個教書匠也不會每日只掙些文化局的小錢,做點他根本不感興趣的小玩意,也不會結識那些自謂藝術家的朋友們,學着甚麼狗屁魏晉才子的態度,帶着他鬼混,差些些染上了嫖與賭!他想起妻最後離家的情景了,漫地摔裂的塑像碎屑,癱軟在地上那許久未翻過的《雕塑的語言》,掙扎而扭曲暴出青筋的臉,畫筆,能夠殺人的雕刻工具,潦潦倒倒的酒罐裡也擰出略帶些橙黃毫無生氣的液體,赤裸的他狂吼着――「天才的孤獨!」

他的確是孤獨了,虛無的圍城坍塌下來,才令他真正感受到這現實的苦楚,這該死的藝術!好在妻原諒他了,是原諒他了吧!他輕鬆地想,不然怎會讓他參加這場家宴,他愈發感激起這些家人來了。他似乎能體會到這家宴的全部意義,熱騰騰的煙氣將溫暖的光影分成一段又一段,將他的一切偽飾包裹得熱烘烘,由血緣鬆鬆垮垮牽扯的家人們借着甚麼由頭便聚在一起,於席上皆是錢包滿滿的商人,成功的政客,博識擁有光明未來的大學生,還有他這位藝術家。他忽然想喝些酒,便讓桌對面的倩倩將紅酒遞過來,霸王花侄女的臉也在這燈光的旖旎下可親了些。

如血般的液體沿背壁順流而下,紅艷得煞有顏色。他晃眼滿意地瞧見每個人又沉浸在莫須有的喜氣中去,姐夫圈子裡的大姐夫起身叫着要打個通圈,妻的大姐與妻五官有七八分像,而又大上十餘歲,他似乎能想像到若妻十年後染了深紅色短髮,戴上金色大耳環的滑稽樣子。那兩個耳環撲棱撲棱着擺動起來,他知道大姐要說話了,即刻尖刻的聲音便溢滿了大廳。

「你可別再喝了!」

「別掃興哇姐!有甚麼喝不得的!」他認出這是二姐夫的聲音。

「阿歲,他確實喝不得!」

「沒事的,一年就一次,姐夫不開車的是伐?不喝不夠意思哇!」二姐夫圓滑地回應道。

於是專屬於大姐的尖銳嗓音被點燃了,他感到耳中似乎洶洶滾來那樣一個巨大的,青灰色的火球,火球鬱起濃煙暴起青筋,差點便要將網織狀的神經融化了的――

「老王怎麼喝的了嘛!你們若是再逼着他喝,咱們一年也別聚一次了!他去年喝醉了一腳踩空摔在坑中斷了六根肋骨,在醫院可住了一個月!阿歲,他摔成這樣你不來,再逼着他喝酒,你不是太不仗義?」

他猛然抬起頭來,那習慣沉默的小一輩們也伸長脖子看,桌上的所有人都想再目睹着些好戲。大姐那略顯紫色的唇瓣上下翻動着,口水沫子在唇間躍上躍下,篩子上的淡黃米粒,再聒噪地瀰散開,子彈般掃射入那男人堆裡,將政治,酒,吹牛組成的幻夢擊打得皮開肉綻。酒宴又意外地陷入沉默,大姐夫端着酒杯,明顯喝了很多,那禿禿的頭頂也泛紅起來,不知所措,喪氣地似被雨淋着,濕噠噠的。那一瞬間的驚慌神色爬上了二姐夫紅得泛油的長方臉,在下一秒長方臉便切換成假惺惺的關切的神情,二姐夫將唇一抿,那雜亂的眉毛也就順勢耷拉下來。

「啊,大姐,這樣的事你怎的不告訴我們。我們去幫些忙也是好的啊!」說罷,二姐夫那雜亂眉毛也便收緊,緩緩皺起,在心中怨着自己有罪似的。作為旁觀者的他觀察着大姐的神色,幸好的,有緩和下來。可不知是甚麼給了他勇氣般,他彷彿有着使命將這悲愴,無人言語的三人舞台扳正了,轉為正常的,歡樂的一家氛圍,竟站起身來,帶着熱切的笑意道。

「姐夫不用通圈,我替姐夫通圈怎樣!」

「你不是開車麼?」妻在旁淡漠地說,可那語氣卻緩和些了。

「叫代駕吧,叫代駕吧!小錢在這好像還沒打過通圈呢,剛好剛好!」又有人更猛烈地喝彩着,他也受到更大,更有力的鼓舞,懷着驕傲的心情瞥了眼那寡淡的妻――起身拿酒杯大幅度地離座,像極了伊甸園前拿着寶劍劈開枝蔓的騎士,藝術家引領着這場酒宴達到了真正的高潮。

依照那古板的家庭慣例,先敬那面癱的長兄,彷彿他不再是那個失意的、困窘的雕塑工了,菜碟擁擁攘攘,發黃、明亮的燈光映出那長兄略顯紫紅色的臉來,「哥,祝您年年高升哇――」他的嘴沒有緣由地利索起來,「以後我的工作室還需您照料着!」順溜,恰當,略帶自謙的恭維話語,似乎他便是為這場酒宴與祝酒而生的,那對面人也便彈竄般站起,「小錢年輕有為,我這個做哥哥的也還要麻煩你多照顧小妹了!」他更加高興起來,彷彿自己真和這年輕有為沾了邊,眉頭便愈發舒展開來了,感謝時間,感謝一年未相遇,感謝這尚有隔閡的,還要強裝着和諧的親戚!

長兄坐下,輪到嫂子,再後是大姐,逐漸的,那無所作為的他竟成了親戚口中藝術界的鳳毛麟角,藝術,這惱人的藝術也漸漸好聽了起來,似乎他在以後還真能賺大錢般,他便完完全全興奮地浸入這無盡的誇讚之中了。他不忘着回頭看着妻,她正與旁人聊着天,卻止不住望向他了!他瞇着眼,在暈眩之中仔細地瞧着她的神色,那鮮有的,如以往般的注視與微笑又再度回到了她的臉上,是假裝得體的偽飾嗎?不,她是真正的高興着的,所有人都在酒意之下讚揚她的丈夫,他總算為她掙回了這一臉面,他又回到了那以往的,可供人吹噓着的有為青年。

燈光開始摻上藍綠色,小幅度搖晃着,窗戶框從那古板,筆直的平行線相綴,相交重合在一起,那酒杯上飽滿的圓弧逐成波浪線,詭異的,院中的心電圖,白大褂,落了一角在沉滿灰屑的被布上,呼喊聲,搶救聲,老人被閒置似的躺在病房之外低垂地呻吟着,在下一秒他似乎又嗅到那作嘔的消毒水味,交雜着的是熱烈的恭維聲,因酒泛紅的臉龐蒙上了霧,煙花爆竹,那天花板上次婚禮所殘留着的,飽滿的氣球。他恍神,不住地將酒往嘴中送去,連回味的本能都喪失了――這也無妨,難得的放肆,自己只能在此放肆了。在敬至那木訥,沉迷於遊戲的侄子時,他竟有些走不穩了,搖搖擺擺,行於詭異的棉花糖上,外頭忽然放起了煙花,哪家娶了親?升騰着,火燄炸濺開來的聲音,再循着跌宕的,未預料的軌迹墜下,燃燒空氣的聲音,咻哄咻哄的二重奏,他正與他的親人們友好,似孿生兄弟般攀談着,早已將披掛於椅背上大衣中的手機鈴聲忘卻了――那來自醫院的急警,那關於他父親危急的病情。

而他在眾人與酒精面前微笑着,再微笑着,正渴望着在這場熱烈的酒宴中,沉淪,再沉淪下去。


吳晗 生於溫州,溫州大學人文學院創意中文專業18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