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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津君:神聖恩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0月號總第442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陳津君

1

這天的天氣看起來令人毫無興致。黑雲盤旋着宛如羚羊遺骨上空的鷲鷹,東方一縷微薄的陽光勉強從層層疊疊的烏雲中擠出,灑在緊緻排列的石板上。石板夾縫中的雜草失去往日鬱鬱蔥蔥的生機,顯現出一副陰冷的病態。行色匆匆的人們不願在街上久待,他們在內心估算一場不可避免的暴雨降臨時間,紛紛加快了趕路的步伐。

身穿黑色風衣,頭戴灰色獵鹿帽的J先生沿大街來回穿行已有一刻鐘,卻並未顯現出如其他行人般的匆忙。他看着手裡的一張邊角有些破損、微微捲起的牛皮紙,眼角的餘光掃過街旁陳列着琳琅滿目商品的櫥窗。

走到街道盡頭時,他略略遲疑,重新確認手中的路線圖後,拐進了一條小巷。隔離了外界的熙攘喧囂,常年缺少光照的小巷如同一個圍着厚重黑色面紗的老婦人,散發着深邃詭譎的神秘感。

J先生帶着懷疑的目光打量這條小巷。

巷道左側的粉牆上垂着一張巨大蜘蛛網,黑色高腳蜘蛛修長的步足尤為惹眼,銀白色蜘蛛絲在昏黃的路燈照耀下時隱時現。J先生嫌惡地撇了撇嘴,小心翼翼地繞過,接着,他幾乎在無意間發現了此行的目的地。

J先生要找的辦公樓位於一家酒吧對面,辦公樓大門早已被酒吧散發的濃煙燻成油亮的漆黑。二樓的門鈴旁,用膠帶黏着一塊發黃的廉價塑膠招牌,牌上的字迹因堆積的層層油污變得模糊,J先生勉強辨認出「A偵探事務所」幾個字。

他從風衣口袋中拎出一條鑲着金絲的手帕,隔着手帕按下了二樓的門鈴,無人應答。他皺了皺眉,越過大門上部斑駁的欄杆向黑黢黢的樓道裡望去,只有一片死寂的漆黑同他回望。

「門鎖壞了,直接把鐵門拉開就可以進來了。」二樓傳來渾厚的男低音,倏地撞破小巷的寂靜,在逼仄的巷道中久久迴盪。

 

2

門鈴聲響起時,正在伏案工作的A偵探略感吃驚,桌上日程表顯示這個時間點並沒有預約記錄。他按下對來訪者身份的好奇,覺得自己有必要給客人善意的提醒。

樓下隨即傳來了老舊鐵門開關發出的吱呀吱呀的聲響,伴隨着衣料摩挲狹窄樓道的窸窣聲愈來愈近的,是金屬樓梯上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A偵探一躍而起,飛快地把桌面上一摞雜亂的文件硬塞入木質辦公桌右側的抽屜中,再拿起淤積厚厚茶垢的發黃的水杯,拉開櫥櫃櫃門,把茶杯放到其中不顯眼的角落處,緊挨一張玩具熊的照片。做完這一切,他急忙重新坐下,整了整襯衫的領帶,扣好西裝腹部的扣子,靜候未知的客人到來。

白熾燈的燈光從燈罩中瀰漫而出,泛起橙色的柔和光芒,如同少女朦朧的裙裾。老式鐘擺的指針恰好停在四點七分時,門口響起一陣試探性的敲門聲。

「請進!」A偵探微微前傾,昂起頭朝着門口的方向喊道。

事務所的大門緩緩打開,走進來的這位客人,身材高挑而清瘦,一件灰色長大衣顯得他氣質非凡;內裡的西裝潔白挺括,鑲着金絲的手帕摺疊得方方正正,放置於西裝口袋中;右手手腕上鑲鑽的金色瑞士手錶在昏黃的燈光之下依然折射出不可思議的光澤;獵鹿帽投下的陰影遮擋了他的眼睛,只露出高聳的顴骨和不帶一絲鬍茬的下巴。

A偵探看不清來者的神情,但僅從衣着打扮中便可大致推知對方的家世。

「你好,我叫Adam,是一名偵探,這裡是我的事務所。」A偵探下意識地向客人伸出左手以示歡迎。很快,A偵探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正當他想要收回左手以掩蓋自己的錯誤之時,客人同樣也伸出左手同他相握。

「你好。我是Jame,J先生。」客人的回答十分簡潔,又分明透露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

A偵探試圖以一個友善的微笑來獲取客人的信任和好感。但他看到J先生只稍微扯了一下嘴角,動作幾乎無法察覺。

他略感尷尬地收回左手,示意對方落座。

 

3

午後太陽漸漸西斜,冉冉的光影如金燦的粉末般漫天漫地地灑落鋪展,給大地披上一層朦朧的霞衣。霞光靈巧地越過破損百葉窗的罅隙,停落在木質辦公桌上,匯聚成一個圓形光影。

J先生從黑色大衣口袋中掏出兩張照片:「今天我來,是想請您幫忙調查兩個人。」

A偵探注意到,這次J先生同樣用左手拿照片。或許,戴在右手手腕上的金錶、握手時伸出的左手以及拿照片的動作並非偶然。

A偵探接過照片,沒有感到十分驚訝。畢竟,客戶指定的私人調查是私家偵探的家常便飯。正當A偵探對婚外情這類的花邊新聞想入非非時,照片上的兩個人卻極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張照片上的是一位大約十四五歲的金髮女孩,照片上的她弱小孱羸,皮膚蠟黃,身形枯槁,臉頰向內凹陷,看上去長期營養不良;唯一有生氣的是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闊大的雙眼和瘦削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如同一個製作比例失調的洋娃娃,細看又有些瘮人。

另一張照片上的是一位魁梧雄健的壯漢,他頭髮凌亂,滿臉鬍茬,雙頰上纍積的肥肉向兩側下垂,如同一隻嘴裡塞滿松果的松鼠;最為特殊的是照片中此人身着橙色囚服,大致可以推斷出他是一名囚犯。

A偵探放下照片,雙指在其上輕輕摩挲。即便是憑他豐富的偵探經驗和敏銳的思維,也很難猜出一位斯文體面的紳士委派私家偵探調查這兩個人的目的。

正當他凝思之際,一種奇異的熟悉感突然將A偵探包圍。

他雖然敢肯定自己與這兩人從未謀面,並且絲毫不瞭解他們,但不知甚麼原因,內心最深處的某種直覺表明:他在潛意識中認識他們。

這種怪異的感覺並不十分強烈,但猶如落在手心中輕輕顫動的羽毛一樣,惹得人心癢癢,怎麼都拂不去。

「我能冒昧地問一下,您調查這兩個人的緣由嗎?偵探至少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調查行為是否為某些不法活動提供幫助。」

「請您放心,這裡並沒有牽涉到任何違法行為。這一切徒勞無功的掙扎,只不過是為了解開我的心結罷了。」

「是何心結?」

「家父之死。」

聽到死亡事件,A偵探心裡咯噔一聲,同時又迫切地感到自己有繼續追問下去的必要。

「您認為,您父親的死亡與這兩人有關?」

J先生聳了聳肩,對這一問題不置可否。他開始了另一段故事的講述。

「母親去世得早,我由父親撫養長大。我們父子二人一直生活在一起,相依為命。好在我們並沒有物質上的擔憂,而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我的祖父,他曾是一位公爵,擁有方圓百里的地產……」說到這裡,J先生的聲音漸漸減弱,他略揚起頭,深邃的雙眼盯着A偵探背後的櫥櫃出神,貌似那裡有甚麼東西強烈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A偵探跟隨着客人的目光,也轉頭瞥了瞥他的櫥櫃,裡面除了幾卷《聖經》和剛剛忙亂之中塞進去的水杯以外,並沒有其他值得注意的東西。

「那麼,您父親是怎麼去世的呢?」

「啊,抱歉……」A偵探的插話使客人的思緒從神遊中收回,他繼續說道:「父親很愛我,也對我很好。他唯一的毛病就是經常喝酒,不過這對我沒有太大的影響……」

J先生的目光遊走到右手手腕上那塊昂貴的金色手錶,似乎是想起甚麼,又似乎是想證明甚麼,他伸出右手,朝着A偵探晃了晃:「您瞧,這塊價值不菲的手錶就是父親送給我的成年禮物。」

金燦燦的手錶折射了白熾燈的光,映在牆壁上形成一塊細小灼熱的光斑,晃得A偵探有些眼花。

正當J先生收回右手時,一條盤旋在J先生手腕上的S形傷疤從手錶與西裝袖口的間隙中不經意地顯露出來。暗紅色的傷疤在潔白考究的西裝映襯下尤為惹眼,如同一條猩紅的蛇遊走在他的手背,露出血盆大口和一對殺氣騰騰的獠牙,具有撒旦般的魅惑與邪惡。

A偵探垂下雙眼,抓了抓鼻翼,裝作甚麼都沒有看見的樣子。他並不打算過多地探聽客人的隱私。

J先生深吸一口氣,講述下面的故事彷彿需要他極大的勇氣和信念:「父親死得很突然,也非常蹊蹺……」

他的語氣變得無比低沉,聲音微弱得如同細碎的耳語,這段痛苦的回憶幾乎使他窒息:「父親死於十年前的一個午後。他僵直地躺在地上,臉色發青,一把尖刀直接插進他的胸膛,濺出的鮮血染紅了整片地毯……見到父親屍體的那一刻,我嚇壞了。以為這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惡作劇,或是我還沒睡醒,依然沉浸在夢中……我實在難以相信,一個好端端的、活生生的人,突然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任憑我如何苦苦地哀求與呼喊,就是不肯醒來……」說到這裡,J先生再也壓抑不住他那幾近崩潰的情緒,他掏出風衣口袋中的金絲手帕拭了拭潤濕的眼角。

「慘案發生後,您一定有報警吧?」A偵探不禁提出疑問。

「哼」,J先生苦笑一聲,搖搖頭:「那把刺死父親的尖刀本來就放置於我家的刀架上,而案發的時候只有我和父親在家。我當時正在午睡,沒有聽見甚麼異常的聲響,家中又沒有破門而入的痕迹。父親喝了不少酒,刀上也找不出其他人的指紋……那些警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只能武斷地判定父親死於意外,說他喝醉酒,神志不清了,在意外中撞倒刀架並被翻落的尖刀刺死。」J先生的語氣透露出一絲憤懣不平。

「但是……」似乎是希望自己接下來的話得到足夠的重視,J先生特意停頓了一下,並坐直身體,雙手交叉放在辦公桌上,鄭重而莊嚴地說道:「我知道事實一定不是這樣,我的父親不可能死於意外,一定有人殺死了他,因為……」

「因為甚麼?」

「因為我在父親去世不久後曾做過一個夢,在夢中,我從兇手的視角見證了我父親被殺的全過程。」

A偵探因驚奇和訝異而不自覺地嚥了一口唾沫,暗暗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但他分明聽得清清楚楚。

「那個夢境真實得不可思議,彷彿我真的就是那個兇手。我甚至可以逼真地感受到刀尖刺入他胸膛時受到的阻力,鮮血四處揮濺時瀰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我看到他猙獰的面孔,痛苦的神情,聽見他掙扎的呻吟,斷斷續續的懺悔……直到他起伏的胸膛漸漸平靜,急促的呼吸聲趨於和緩,鮮紅的血迹一點點地在他背後暈染開,身體變得冰冷而堅硬……」J先生微微哽咽。

「我堅信,這是父親給我的線索,他想以託夢的方式指引我找出真相。」

「這會不會僅僅是因為心痛和思念過度而產生的幻覺呢?」

「偵探先生,如果託夢的說辭不能完全說服您的話」,J先生略作停頓,話鋒一轉,「那麼,您手中的照片便是另一個無法否定的有力證據。」說着,J先生指了指桌上的照片,彷彿獲得了有利的佐證。

「您的意思是,這些照片並不是您拍的?」

「不,我也不知道這兩張照片來自何處。大約一個月前,有人將這兩張照片塞進我家門縫中。剛收到時我不明所以,並沒有把它們和父親的死聯繫起來。後來……」

J先生指了指偵探手中的照片,示意他將其翻面,A偵探這才注意到,照片背面被人用紅墨水寫了一些東西。

他將照片湊近些仔細查看,皺着眉頭辨認因墨水湛開而有些模糊的字迹。等他終於看清暗紅的歪歪扭扭的筆迹時,他心裡一緊,不自覺地呢喃道――

「兇手」。

暗紅色的筆迹,加上誇張怪誕的寫法,張牙舞爪的「兇手」兩個大字就如張開了血盆大口的怪物,露出幽暗怪異的陰森微笑。

「您絕對想不到的是……」J先生緊緊盯着「兇手」兩個字。

「這筆迹幾乎和我父親的一模一樣。」

一片闃靜。

一時間,J先生和A偵探都沒再說話。A偵探沉浸在錯綜複雜的案情之中,J先生則再一次依然饒有興趣地盯着偵探身後的櫥櫃出神。

「您認為這同樣是令尊留下的線索,以指引您找到殺死他的真兇?」

J先生聳了聳肩:「各種巧合疊加起來,我再也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父親意外死亡的論斷。雖然這聽起來有些荒誕和不科學,但我依然願意一試。至少,對於一位深愛着父親的兒子來說,這是一場關乎他,也關乎自己的救贖。」

「當然,」J先生掏出一個被成疊的鈔票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辦公桌上,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敲信封,「這些只是定金,如果調查中有新發現,我自會給您額外報酬。」說罷,J先生起身準備離開。

A偵探對客人的離去並沒有任何表示。直到J先生將要走出偵探事務所大門時,他才如夢初醒地喊道:「J先生,請稍等……」

客人收回即將踏出門框的腳,回頭望向偵探。

「您是一位左撇子吧?」

沒有得到正面答覆。回應他的,依然是一個淡漠而疏離的微笑。

A偵探呆呆地望着J先生離開的背影。他總覺得,客人高貴而有教養的舉止背後,透露着一縷若有若無的惡意和殺機。

 

4

西下的夕陽裹挾黃昏中一片片金燦的雲霞,依依不捨地與粉紅的天際深情吻別。三五隻白鴿在空中盤旋,嘰嘰喳喳地編織起幽藍的夜幕。暮色漸濃,靜悄悄地舔舐着牠們撲騰的白羽。

J先生離開後,A偵探就把兩張照片上傳到警察局人口信息資源查詢系統之中――多虧了A偵探在警局中的密友,他擁有警局中一些未公開資料的查詢許可權。照片配對過程中,桌上的老舊檯式電腦發出了因運載功率過大而產生的斷斷續續的嗡鳴聲,一片灰白的、閃着雪花的熒幕上「緩衝中」三個大字反覆躍動着。

偵探不耐煩地盯着液晶熒幕,不時敲擊電腦發燙的主機。終於,一陣「叮叮」的聲響傳來。

夕陽的餘暉穿過層疊的綠葉撒下幾點忽明忽暗、上下擺動的陰翳。A偵探身體後仰靠在皮質座椅上,雙手交疊墊着後腦勺,眉頭緊鎖。

據系統提供的信息來看,照片上那位穿着囚服的、兇神惡煞的男子名叫Mike,他是一個臭名昭著的連環殺人案的幕後兇手。

這些殺人案的作案手法極為殘忍,罪犯先用迷藥使受害者失去知覺,將其釘在十字架上,不得動彈。然後手持尖刀慢慢刺穿、劃破他們的胸膛,將其內臟直接掏出。「這是對上帝的獻祭,聖主歆享鮮血以恩賜救贖」,被抓獲後,M罪犯如此解釋。他立即被判處死刑,後來不知甚麼原因改判為死刑緩期執行,至今仍被關押在監獄中。

另一張照片上的女孩,名叫Emma。E女孩的母親因生她難產而死,她由父親撫養長大。大約在她四五歲時,父親又因意外不幸離世。失去雙親的她被當地一所孤兒院收養。和M罪犯相比,系統關於E女孩的記錄不多。

A偵探決定從M罪犯身上尋找突破口。他將連環殺人案的卷宗調來,細細查看。正當他因殘酷變態的作案手法起雞皮疙瘩時,一個不同尋常的細節浮現出來。

M罪犯被捕的時間,是在十年前。

E女孩進入孤兒院的時間,是在十年前。

而據J先生的描述,他父親死亡的時間,也是十年前。

這究竟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某種既定的必然?

A偵探試圖進一步查詢J先生及其父親死亡案件的相關信息。這時,桌上老舊的檯式電腦終於因負荷過大而宣告罷工,電腦在持續卡頓以後索性進入黑屏狀態。一番嘗試修復無果,A偵探無可奈何對着黑色熒幕中滿臉鬍茬的自己擠出一個半是自嘲半帶苦澀的微笑。

草草塞了幾口乾麵包權當晚餐,A偵探拿起桌上剛剛抄下的孤兒院和看守所地址,胡亂地披上西裝外套,決定立即前往這兩個地方一探究竟。

在關上偵探事務所大門的那一刻,窗外景色不經意地映入眼簾。明燦燦的晚霞漫天漫地顯擺着它無窮的金色財富,玉蘭樹踮起腳尖四處張望,嫩黃的花蕊慷慨賜予世界芬芳與祥和。

「奇怪,剛剛天不還是陰沉的麼?」偵探無厘頭地嘟囔了一句,便轉身投入紛繁複雜的案情之中。

老式鐘擺有節奏地跳着幸福的圓舞曲。指標指向四點七分。

 

5

少女端坐在落地窗前,雙膝上放着一塊畫板,長長的金髮零散地垂在耳畔。朝霞璀璨的冠冕下,女孩的白衣浮泛出金色的光澤,胸前的十字架長鏈在半空中輕輕晃動,反射出銀白色光芒。

她不時抬頭瞥一眼,細長的雙眉微微蹙起,左手中的畫筆一刻不停地在紙上躍動,因摩擦而發出簌簌的細微聲響。畫筆一起一落之間,窗外的景色以一種近乎完美的視角呈現在了紙上。

「我們都沒想到,Emma在這世上還有親戚朋友。如果知道有人能來看望她,Emma一定高興壞啦……」S護工扭捏地搓着雙手,以期待的眼神瞥了瞥A偵探,綻出欣慰的笑容。

A偵探和S護工站在畫室門口已經有一會了。當A偵探來到孤兒院,以E女孩過世父親的朋友的名義提出想來看望她時,孤兒院的S護工對他隨口捏造的身份並未表示一絲一毫的懷疑。這位微胖的、看上去已有一定年紀的S護工甚至自告奮勇地提出要帶他前往E女孩的畫室,「她基本上整天都待在那裡」,S護工這般解釋。

「您也知道的,這女孩的命運實在淒慘。她的父母早早就去世了,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在這世上。從四歲……哦不,應該是五歲,她就來到了我們這裡,時間過得真快啊,已經過去整整十年啦……」

對於S護工絮絮叨叨的追念,A偵探並不感興趣,他正從虛掩着的畫室門縫中悄悄觀察女孩的一舉一動。

女孩已經完成了手中的風景素描,但她似乎對自己的創作不太滿意,隨意地將畫紙丟棄在一邊,開始新一張繪畫。她端坐的四周,地上鋪着零零散散完成或半完成的畫作。顯然,她在此畫畫已有一段時間。

「Emma性格內向,很怕生,也不喜歡和陌生人交流。她剛來到孤兒院時,不願意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每天一直抱着一隻玩具熊,只跟它說話。其實我們也能理解,畢竟這孩子剛剛失去了父親……被長時間孤立後,她開始整天待在畫室中,我們很快發現,她在這方面有着驚人天賦。您看看,這牆壁上掛着的,基本上都是她的畫……」

A偵探順着S護工手指的方向透過門縫打量畫室的四壁,才注意到上面基本上被形形色色、風格各異的畫作擠滿。他將畫室的門推得更開一些,以便更好看清畫作上的內容。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掛在畫室正中央的油畫,模仿意大利畫家提香.韋切利奧的《該隱與亞伯》,表達貪慾與罪惡的題材。旁邊還有幾幅人物肖像畫,其中一幅畫的正是面前憨厚敦樸的女護工,她飽經風霜、佈滿皺紋的臉上綻開燦爛而又略帶羞怯的笑容,猶如一張因長期泡水而發皺、萎縮的靴皮。此外偵探還看見不少卡通畫作,一隻玩具熊熱情地張開雙手雙腳,似乎想要從畫框中一躍而出擁抱世界。A偵探一邊環視四周精美的作品,一邊為少女精湛的畫技驚嘆。

突然,A偵探掃視過一幅掛在畫室最左側角落裡的畫,目光被它吸引。不同於其它色調明麗、頗具活力的畫作,這幅畫紅黑相間的配色使它透露出某種陰森壓抑的氣息。敏銳的直覺讓偵探感受到這幅畫的不同尋常之處。他伸長脖頸把頭探進畫室的門縫中。

血紅色的畫布上畫的是一把足有兩尺長的銳利尖刀,銀白色的刀片和黑色刀柄形成鮮明而不相和諧的對比,閃着寒光的刀刃滿沾暗紅的血迹,濃稠的血滴順着傾斜的刀尖緩緩流下。

更為詭異的是,一隻孱弱的手從畫面右下角幽幽伸出,緊握住刀柄的尾端,細瘦的手腕上赫然纏繞着一條蛇形傷疤。

忽地,A偵探一個趔趄,本就虛掩着的畫室的門被他全部撞開。正從門縫中窺探的A偵探此時失去了依靠的支點,他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面朝下撞向地面,骨骼磕碰地面磚板的沉悶聲響突兀地響起。

女孩被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嚇到,她吃驚地回頭張望着,此時狼狽地趴在畫室門口、揉搓自己膝蓋的不速之客使她頗感訝異。

A偵探掙扎着爬起,刹時間發生的意外讓他陷入一種偷窺被抓包的尷尬之中。他撓着後腦勺,求助地回頭看向S護工,希望她能給自己解個圍,卻發現她早已失去了蹤影。

他輕咳一聲,硬着頭皮走到女孩面前,半蹲下,試圖擠出一個善意的微笑,讓女孩放下對自己的戒備。這樣的努力卻適得其反,女孩緊張地向後挪了挪,更加不安地打量着面前這位奇怪的陌生人。

「你好,我是你父親的老朋友……額,也是一名偵探。你當時還小,估計不認識我了……」

女孩皺了皺眉,顯然對這位自稱的「老朋友」頗感懷疑。

A偵探發現編造一個合理的身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決定開門見山:「我今天來,是想問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從上衣的口袋中掏出J先生父親的照片,遞到女孩面前:「你認識這個人嗎?」

女孩的目光慢慢移到A偵探展示的照片上。她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倒吸一口涼氣,手中的筆和畫板不自覺地滑落到地面上,但女孩似乎無暇顧及這些。

她手忙腳亂地站起,不顧一切地、連跑帶爬地躲到牆角處,將放在那裡的一隻玩具熊緊緊摟住,把自己蜷縮成一個小球,埋頭啜泣着。

玩具熊被女孩瘦削的手臂緊錮、擠壓而變形,四肢無力地半舉在空中,隨着她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女孩碩大的淚珠不斷滾落。

A偵探對女孩看見照片時過度驚恐的反應一頭霧水,他茫然地靠近,試圖安撫她,只聽到一種恐懼的、近乎顫抖的哀求傳來:

「我錯了,求求你,不要,不要……」

她環抱在雙膝前裸露的手腕上,一條猩紅色的蛇形傷疤尤為惹眼。

 

6

牢房中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壓抑冰冷。鋼鐵色的燈是冷的,鐵質座椅折射的白光是冷的,警官嚴肅死板的面容也不帶一絲溫度。徹骨的寒氣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堵塞、侵襲每一寸肌膚和毛孔。

A偵探不禁打了個寒戰。從孤兒院離開後,他立即來到M罪犯的關押所,心中一些模糊的想法亟待證實。

探視區中,隔音鏡背後的M罪犯陰沉着臉,死死盯着他。

他率先拿起傳話器的聽筒,緊張的手略微有些顫抖。

「你是記者?」

「啊,不……」

「是缺少新聞報道的素材了?」

偵探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永遠沒辦法想像有多少人曾經死在我手裡……」M罪犯身體後仰,雙手上沉重的鐐銬碰撞鐵椅的扶手發出「哐噹哐噹」的聲響。

「我被抓後,那些記者一窩蜂地湧來,帶着閃着亮光的錄影機和各種器材,一遍遍地問我:『Mike,你究竟殺了幾個人?』『Mike,你為甚麼要殺人?』『Mike,你會感到良心不安嗎?』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蒼蠅見到成噸的垃圾一樣。我不厭其煩地跟他們描繪,說那些我連名字都不記得的人的故事。我一遍遍重複,我是如何將他們釘在十字架上、剖開他們的胸膛、掏出他們的內臟,聞着那新鮮血液的迷人氣息,看着那些可憐的、痛苦的人死前的呻吟和哀求……」M罪犯伸出舌頭舔了舔發黃的牙齒,咧開嘴,露出變態的笑容。

「那些記者沒有我這麼耐心,他們聽到一半,就厭煩了,或者,就害怕了?總之,他們總是興致沖沖地來,搜集完他們需要的故事和素材,發出幾句批判和唾棄:『你真是社會中的敗類』……」M罪犯尖起嗓子,繪聲繪色地模仿着,「然後又心滿意足地走了,把我當做他們的搖錢樹。呸――」他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你也是基督教徒吧?」A偵探記得在M罪犯的檔案中看到過相關資料,「摩西十誡中的第六條『不可殺人』……」

「你懂甚麼!」未等偵探說完,M罪犯激動站起,大腿卻被橫跨座椅的鐵質欄杆擋住。他朝偵探大吼,唾沫星子飛濺到透明的玻璃隔板上,滿臉猙獰。門口的警衛員聽見動靜,警告性地揮了揮手中的警棍。

M罪犯重新跌落回座椅中,發出一聲冷笑:「有時候,更多的鮮血只是為了洗清手中的罪惡。」他直勾勾地盯着偵探,露出令人難以捉摸的複雜神情。

M罪犯壓低聲調,用手捂着傳話器聽筒的下部,低聲敘說道:「這樣,哥們兒,我不妨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你可得答應我,這秘密只屬於我們兩個人。」

一抹詭異而神秘的微笑在M罪犯的嘴角浮現。

「那些自作聰明的警官以為算盡了我所有罪行,但誰都沒發現,我第一個殺的人,是我的父親……

我那時還小,只有十四五歲,坐在牀上看着《聖經》。爸爸突然闖進房間,像個蕩婦一樣大喊:『Mike,你在做甚麼,如果你再整天盯着那無聊的破玩意兒看,我就把你的頭割下來塞進馬桶裡。』

我不服氣地爭辯道:『爸爸,我沒做錯甚麼呀……』

爸爸可不太高興,那個蠢蛋肯定又喝酒了。他開始用手打我的頭,比碰到獵物的獵狗還瘋狂。這是不是就是你們現在說的『家庭暴力』,嗯?

然後一件不太好的事情發生了,他一把奪過我手裡的《聖經》,將它撕得粉碎……」M罪犯放慢講述的語速,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收縮,雙眼瞪大:「幾張殘缺的紙頁飄到我的腳邊,我認出了,是《舊約.出埃及記》中的一句話,『若有別害,就要以命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一個念頭慢慢在我腦海中萌芽。我轉過身,拿起刀,一把二尺長的、用來給野兔剝皮的尖刀,一把插進他的胸膛裡。天哪,他當時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回憶一道美味的佳餚,M罪犯陷入美好的遐想中……「後來事情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是不是?我在想,既然已經殺了一個人,那再殺十個、一百個又有甚麼區別,我不過是在傳播正義。更何況,那些人,哪一個不應該受到上帝的審判?」M罪犯加重語氣,惡狠狠地說道:「於是我把他們綁到十字架上,讓他們聽聽自己內心的懺悔。我拿尖刀剖開他們的胸膛,替他們向上帝贖罪……那些蠢笨的警察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抓到我,他們沒想到的是,就算我的雙手已經沾滿鮮血,我也還是能逃過一劫。我坐在牢房裡玩着自己的糞便,一副癡呆的樣子。在庭審現場,我一段段地背誦《聖經》,控訴死者的罪行。法官說,我和那些被我殺死的人差不多,也是受害者。最後他們說我可以去精神病院……」

M罪犯狂妄而囂張地笑着,彷彿自己正在講述的是一個幽默至極的笑話。A偵探靜靜地看着他前仰後合的大笑,眼前的人顯然已經進入了喪心病狂的瘋癲狀態。

但無論如何,他無力感到厭惡,心中只有無窮的悲哀與憐憫。

「你認識照片上的這個人嗎?」

M罪犯擦了擦笑出的眼淚,伸出左手接過A偵探遞來的照片。

迴盪在冰冷空氣中的瘋狂的大笑戛然而止。

M罪犯愣愣地看着他:「你怎麼會……不,我不認識。」他立馬將照片丟到一邊,側過頭不願多說甚麼。

A偵探看得出M罪犯在竭力掩飾內心的慌張。其實不論他如何回答,A偵探心裡已有答案。

剛剛M罪犯接過照片的時候,一條猩紅色的蛇形傷疤,在沉重的銀白色手銬背後,若隱若現。

「那你一定認得這把刀吧?」

當A偵探走出看守所大門,天空已經飄灑下密密麻麻的雨絲,編織成厚重的灰白色蜘蛛網,浮泛在空氣中。迷蒙的小雨似一場盛大的恩典和救贖,洗淨一切罪惡痛苦。

A偵探坐上一輛出租車。從車窗外看去,街旁成排的樹木投映的倒影飛速向後退卻,繁華明亮的霓虹燈凝聚為一條時斷時續、上下起伏的彩色波浪線,在因霧氣而模糊的車窗上閃爍躍動。

道路旁一隻白鴿被雨水打濕翅膀,奮力撲騰着,又無力地跌落,飛馳的車輛濺起的污水染黑牠的羽翼。突然,一輛汽車駛過,掙扎的白鴿瞬間四分五裂,因碾壓而血肉模糊的身軀微微顫動,殘留的破碎的軀體很快被雨水沖刷殆盡。

封閉狹小的車內空間隔絕外界喧鬧嘈雜。只能聽見車內播放的John Newton的《神聖恩典》:

 

神聖恩典

何等甘甜

罪孽已得赦免

我曾失散

今被尋回

失明得以重見……

 

7

遍體鱗傷的男孩盤腿坐在牀上,流血的傷口已結痂,因擊打而腫大烏青的關節仍在隱隱作痛。但他絲毫不在意這些,正如飢似渴地閱讀着腿上的書。昏黃白熾燈的照耀下,男孩身旁的玩具熊在書的扉頁上投映下不規則的陰影。

「亞當與夏娃同房,夏娃懷孕,生下該隱。後來她又生下亞伯。

到了向上帝供奉的日子,上帝看中了亞伯和他的貢品,卻沒看中該隱和他的貢物。該隱十分生氣,變了臉色。

該隱正在田間和弟弟亞伯說話,這時,該隱突然攻擊亞伯,將其殺死。

上帝詢問該隱:『你的兄弟亞伯在哪裡?』該隱撒謊隱瞞亞伯的下落。

上帝說:『你做了甚麼事呢?你兄弟的鮮血,從地獄裡向我幽幽地哀告。地從你手裡接受了你兄弟的血,現在你必須受到詛咒。你要被流放,逐離這塊吞噬被你殘殺的兄弟的鮮血的土地。你若是耕種,地裡再也不會長出嘉禾……』」

房門外,酒瓶撞擊聲、玻璃碎裂聲以及粗魯的咒罵聲此起彼伏,男孩似乎沒有聽見,指尖平行劃過紙頁上一行行文字,視線隨着躍動的指尖不斷下移,他繼續說道:「上帝已有過警示:你若舉止正直,便會被悅納;你若作惡多端,罪惡會眷念你,倚靠在你的門前。妒忌和貪婪是原罪,你說是不是?」男孩側頭看向身旁的玩具熊,輕輕拍了拍它的頭,玩具熊似乎也表示讚許,露出會心的微笑。

門口轟隆隆的撞擊聲不斷響起且愈漸猛烈,門把手被瘋狂地上下扳動,房門顫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彷彿洪水猛獸即將破門而入。

玩具熊被藏入牀底。男孩半是絕望、半是恐懼地看向即將脫落的門鎖。

「砰――」房門被徹底撞開……

「咚、咚、咚」,敲門聲傳來,A偵探猛地從夢中驚醒。

門口的老式鐘擺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時針停在四點七分。

櫥櫃裡那張緊挨着破舊水杯放置的照片中,一隻玩具熊熱情地張開雙手雙腳,似乎想要從相框中一躍而出擁抱世界。

偵探揉了揉因昏睡而脹痛的頭腦。夢中的情境過於真實,彷彿一塊具有強大磁性的磁鐵,將他破碎的點點記憶吸附在一起,聚合成完整的圖景。

夢與現實,是否真的存在清晰的分界線呢?或許,夢境就是現實,現實亦即夢境。

敲門聲仍在響起。

A偵探搖了搖頭,起身為客人開門。

 

8

J先生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我一看見您發的信息,就立馬趕了過來。您在信息中說,已經發現有關我父親死亡的關鍵性線索了?」

「是的。」

「這麼說,我父親果然是被殺害的?」

「是的。」

「那麼,」J先生向前挪了挪,雙手交叉疊放到桌面上,略帶緊張地問道:

「兇手究竟是誰?」

「是你。」

「您說甚麼?」

「兇手是你,是我,也是他們。」A偵探掏出E女孩和M罪犯的照片放在桌上。

「……兇手是所有人。」

不出A偵探所料,J先生並未感到意外或驚訝。他一言不發地,等待偵探講出他們共同的故事。

「有個男孩,名叫Jame。他母親去世得早,從小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對他很好,似乎也很愛他。不過父親有個缺點,他常常酗酒,而且一旦喝起酒來就誰都不認得。每次喝酒後,父親就會毫無理由地虐待他,把所有的怒氣都宣洩在他頭上。」

A偵探解開西裝袖口,手腕上露出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猩紅的蛇形傷疤。

「手上這條疤,便是一次酒後家庭暴力中,父親硬拉着他的手,用一把尖刀在他手上刻下的。」

A偵探輕撫着傷疤,陷入痛苦而絕望的回憶:「他眼睜睜地看着,那把尖刀深深紥入他的皮肉,露出發白的骨骼,他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和麻木,他苦苦哀求父親停下。但父親對他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喊,只露出快意而滿足的變態笑容。」

J先生的嘴角微微抽搐。

「他對父親的情感十分矛盾。父親不喝酒時,對他很好,會送給他名貴的手錶」,A偵探不自覺地瞥向J先生右手手腕上的名貴金錶,「而父親一旦喝了酒後,就完全變了一個人,男孩只能成為家庭暴力中沉默的受害者。

幸好,男孩也不是完全無依無靠。他有一隻玩具熊玩偶,和自己熱愛的繪畫。

每次男孩被毒打時,他就在心中默唸《聖經》的經文。遍體鱗傷的時候,他會把頭埋在玩具熊軟乎乎的肚子上,訴說所有的悲傷和苦楚。曾經遭受過的所有苦難,都被他轉化為繪畫的動力,他瘋狂地創作,把自己心中對美好生活的熱愛與嚮往,都傾注到畫作中。

誰都沒想到事情就這麼發生了。那是一個平常的夏日的午後,男孩像往常一樣在房中午睡。喝了酒的父親在此時突然衝了進來,抓起男孩就是一陣毒打。習慣了默默忍受的男孩再一次閉上眼睛,選擇逃避。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落下的巴掌漸漸停息。傷痕纍纍的男孩用衣服抹去身上的血迹,掙扎着爬起。突然,傳來一陣布料撕裂的聲音……

他驚恐地發現,父親拿起放在刀架上的那把二尺長尖刀,瘋狂地向那隻他心愛的玩具熊捅去。

長刀隨着父親揮舞的手腕胡亂地擺動,玩具熊很快被肢解得四分五裂,雪白的棉花在空氣中飄盪,就像一場紛飛的大雪般神聖而美麗。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幾塊殘破的布料,以及倒在一旁的爛醉如泥的父親。

他聽見了,靈魂碎裂的聲音……

男孩身上的傷疤突然開始火辣辣地燃燒,一起燃燒起來的,還有他心中一個邪惡的念頭。酒醉後的父親依然癱坐在一旁昏睡着,地上那把閃着寒光的二尺長尖刀散發出魅惑迷人的光芒,呼喚他過去,他慢慢地、輕輕地拾起那把尖刀……

其實,男孩也記不清那天到底發生了甚麼。手中的尖刀每一次抬起、落下揮濺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雙眼。父親驚恐的神情,痛苦的呻吟,以及越來越弱的呼吸聲,對於他而言,都如同虛無縹緲的夢境般不真實。

復仇的快感如同潮水一般,來得兇猛,退得也快。突然,男孩發現自己愣愣地站在僵硬的屍體前,瘦弱的左手還緊握着尖刀,暗紅的血滴順着鋒利的刀刃滑落到銀白色的刀尖,繼而緩慢滴落。

他驚慌失措,把尖刀扔掉,拚了命想擦掉衣服上、雙手上、臉上黏稠的血迹,卻怎麼都擦不乾淨。

胸前的十字架也滿沾暗紅色的血污。

男孩走到一旁的老式鐘擺前,鐘擺的指標正好指向四點七分。

他看向玻璃中自己滿臉鮮血的倒影。

他只看到恐懼和絕望。」

 

9

「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是你永遠無法接受的事實,這個嚴重的創傷創造出了潛意識心理防禦機制――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也就是『精神分裂症』,你的心理分裂成四個不同人格。

M罪犯是施虐者的心理內投,他包含了所有自我憎恨和消極因素,以便人格系統的其他部分不會注意到自己,殺死父親的痛苦記憶全部由他承擔。這個人格的特點是暴力殘酷,帶有強烈仇恨感。

E女孩是受虐者的心理映射,她弱小無助,對於外界事物害怕恐懼,玩具熊這一心靈的庇護者保留在她的人格記憶中。因此當她再一次見到父親的照片時會驚慌失措,下意識尋求玩具熊的庇護。

J先生的記憶中只有父親慈愛的一面,他保留和父親的所有溫暖回憶。因此你手上戴着父親贈送的手錶,但你並不知道他的死因,想竭力查清這件事。

而我,A偵探,則是看門者的角色,是殺人以後選擇逃避的心理象徵。偵探人格的特點是具有強烈的好奇心,男孩通過分裂出一個偵探人格否定和遺忘自己殺死父親這一事實,彌補自己殺死父親後強烈的罪惡感和愧疚心理,以使已經分裂的人格系統保持相對穩定狀態,因此我的人格記憶中才沒有父親這一角色。

J先生、A偵探、M罪犯、E女孩,四個人都是左撇子,手上留有一模一樣的猩紅色的蛇形傷疤;在J先生、M罪犯、E女孩的記憶中,他們的父親都死於十年前;A偵探身後的櫥櫃中有E女孩的玩具熊的照片;E女孩的畫裡那淌着血的二尺尖刀,正是M罪犯使用的殺人兇器;E女孩和M罪犯看到照片時令人匪夷所思的反應……這一切看似偶然的巧合,實則是必然的重合――

它們的出現,是由於人格分裂的不徹底。部分相同的記憶在人格分裂的過程中,或顯著或隱晦地在不同人格世界裡保留,每個獨立的人格記憶中因此存在相互交織的部分。

J先生、A偵探、M罪犯、E女孩,是同一個人格系統分裂的不同側面,這四個人格名字首字母的組合,就是原人格主人的名字――Jame。

這些,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J先生?」

 

10

雨已停歇,幾朵破碎的雲彩如同潰逃的部隊般垂頭喪氣地掛在天上。夏日的悶熱繁雜在這一刻都歸於沉寂,只能聽見老式鐘擺發出的滴答滴答的聲響。

J先生並未回答A偵探提出的問題,他露出了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A偵探焦躁不安的心緒因這個笑容而瘋狂蔓延滋長,J先生的不置可否讓他心中的一個無法解釋的疑慮逐漸放大。

別無選擇,他只能繼續說出自己的推測:「現在的這一切,」他拍了拍身前的桌子,環顧四周的陳設,「都不是真實的,而只是在某個意識中發生的,對吧?

那個鐘擺的指標永遠指向四點七分――人格系統分裂的時間,男孩正是看見自己滿是血迹的面容,罪惡的愧疚感和恐懼使他精神世界瞬間崩潰,才產生了分裂的人格。因此在我們的人格世界中,所有的時間都停留在人格分裂的最初時刻:四點七分。

窗外的天氣也變化無常,一會陰天一會晴天,這一刻在早上下一刻卻跳到黃昏,這是因為在意識流領域中,時間序列被完全打亂,線性場景中的時間流呈現混亂的非線性形態。人格分裂時主人格處於極度驚恐的心理狀態,從而導致環境建構的不穩定性。」

為了進一步驗證自己的推測,A偵探拿起左手邊的水杯向窗外擲去,水杯並未服從現實的物理規律落到地面上,而是保持相同的高度直奔蒼白的天際,猶如在空中翱翔的白鴿。

A偵探望着面前這幕反常情景,當自己所有的猜想都得到了驗證,那就只剩最後一個問題:

「但我始終沒能明白,你有意引導我發現這些,究竟有甚麼用意?」

「啪、啪、啪」,一直在帽檐投下的陰影中保持沉默的J先生終於抬頭,為A偵探敏銳的觀察力和絕妙的推理鼓掌喝彩。

「即便您是我的競爭對手,但我還是得說,您縝密的邏輯推理能力我自愧不如。」

「競爭對手?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不錯,就像您所說的那樣,我們確實是同一個人格系統中的不同側面。但這個人格系統由於長期處於分裂狀態,即將崩潰。就如一根朝着相反方向拉緊的弦,時間一長必然分崩離析,無法復原。這時候,就要有一個人格出來,消滅其他人格,獲得人格系統的主導權,這樣才能重新恢復這一系統的統一和穩定。」

J先生起身,莊嚴地宣告:「而我,必然是最後的勝利者。」

J先生話音剛落,A偵探突然感到腳下的世界劇烈顫動起來,一條巨大的裂痕從天花板向四周蔓延,身後的櫥櫃劇烈膨脹並爆炸,空氣中滿是嗆人的灰塵和飄飛的紙屑。對面J先生的身影突然變得迷離而朦朧,他驚恐萬分地起身,想抓住他,手卻從J先生的投影中一揮而過,觸碰到的不是堅實的肉體,而是縹緲的魂靈。

一股巨大的分裂的力量在A偵探「身體」之內竄動,即將把他五臟六腑全部震碎。他渾身失去力量癱倒在地,痛苦地抽搐着。

櫥櫃中的幾卷《聖經》掉落到地面上,沾滿灰塵。隨即被坍塌的磚瓦淹沒。

「既然你即將灰飛煙滅,我也不妨解答你最後的疑惑。說白了,這就是一場人格權力的遊戲。與其他分裂人格共用同一精神系統的人格,要想掌握這一系統的主導權,就必須消滅與之競爭的人格。

人格並非真實存在着的肉身,而是關乎意識與靈魂,它無法被實在地『殺死』,只能被植入、佔領和消滅。因此,毀滅人格的方法也並非從物理上破壞它,而是動搖分裂人格賴以產生和存在的基點。

消滅E女孩這一人格不需要我耗費心思,她是受虐者的人格投射,那隻玩具熊成為她人格的唯一寄託,因此我只需要毀壞那隻玩具熊,她自然就灰飛煙滅了。

M罪犯這一人格看似兇猛殘暴,消滅其倒也簡單,殺死父親的那把二尺長的尖刀是這一人格活動圍繞的中心,於是我就以牙還牙,親手用那把滿沾他罪惡的尖刀結束他的生命。

而只有你,A偵探。這一人格看似無用而多餘,卻是最難找到弱點和軟肋,因而也最難消滅的人格。正如您自己說的那樣,這一人格扮演了看門者的角色,主人格通過分裂出一個偵探人格否定是他自己殺死了父親這一事實……」

不需要J先生說完,A偵探就已經明白了他最終意圖所在:「所以你才千方百計引導我查清殺死父親的兇手――是我自己。一旦明白這一點,這一人格就失去它存在的意義和根據,也自然會走向毀滅……」A偵探喃喃自語,他所幻化出的人格世界已經越來越脆弱,崩潰是無可避免的結局。

「沒錯。但你放心,我將會統一『我們』的人格系統,不會再有人格的分裂和廝殺。這將是一場完美的救贖。」

 

11

Jame睜開眼睛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光亮而朦朧的潔白。他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開始慢慢變得明晰。

這是一個一塵不染的病房,他頭上戴着各式奇怪的儀器,連接着用來監控人格系統活動畫面的顯示器。一旁的心跳檢測儀不時地發出「滴滴」的響聲。

就如新生的嬰兒一般,初生的混沌和迷亂退卻後,重新獲得生命的狂喜令他無比振奮和激動。他感受到自己的人格意志傳遞到所有神經末梢,獲取每一寸肌肉的絕對的、完整的控制權。再也不用和其他分裂的人格共用同一神經系統,再也不用聽從其他人格的控制和支配,現在,他將全面地擁有自己的肉身和意志,他長長地舒了口氣。

正當Jame試圖拔下貼在頭腦上的各式各樣神經儀器時,病房的門被突然推開了。走進來的這位微胖的、憨厚樸實的護士趕忙制止了他。

「Jame先生,您終於醒啦,這些儀器還不能拔起,大約還需要半個小時,等到人格系統最終穩定時,您就可以出院了。」說着,護士把一杯半透明的水遞給他:「您先把這些喝了,藥水可以説明您加速人格系統的穩定。」

Jame接過藥水,輕抿一口。果然,他立刻感到眼前的景象變得更加清晰了。

「恭喜您按照我們的指示順利通過人格爭奪的遊戲,您現在已經擁有原本主人格的控制權了。」護士笑瞇瞇地望着他。

不知怎的,在記憶最深處,Jame總覺得這個笑容似曾相識。

「『按照你們的指示』,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難道您忘了嗎,那封放在您人格世界中、指引您消滅其他人格的信……」

Jame想起來了。當他還僅僅是J先生這一分裂的人格時,有人在他的人格世界中投遞了一封信。不過,他並沒有和A偵探說實話。其實,信封中不僅有E女孩和M罪犯的照片,同樣有A偵探的照片。他所謂的照片背後「兇手」二字,實際上是他自己寫上的,目的自然是為了引導A偵探發現真相,從而走向自我毀滅。隨着照片一起放在信中的,還有一張人格爭奪遊戲規則說明。正是通過那張說明,J先生知道還有其他人格與他分享同一精神系統,也瞭解消滅其他人格來奪取人格主導權的方法,於是他有意識地尋找、接近其他人格,分別將他們消滅。

一切都解釋通了,無論如何,他依然是這場人格競爭中的最後贏家。

這時,突然有一個疑惑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不過,你們為甚麼選擇幫助我?為甚麼是我而不是其他人格?」

「『你若舉止正直,便會被悅納;你若作惡多端,罪惡會眷念你,倚靠在你的門前。』妒忌和貪婪是原罪,您說是不是,J先生?」護士的回答顯得無厘頭且莫名其妙。

J先生頗為不解地側頭看向護士,背對陽光站着的她看起來神秘詭異。

一種怪異的熟悉感越來越強烈,他的頭腦開始微微發疼。

「我是不是在哪裡曾經見過你……」他情不自禁地問道。

護士緩緩地轉過身來。

頭部脹痛得越來越厲害,他的視線不知從何時起又開始變得模糊,他用力眨了眨眼。

等到J先生終於看清面前的人時,他倏地一驚,大喊道:「原來是你……你是,孤兒院的S護工!」

但是,他的喉嚨似乎是被甚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因驚訝而發出的竭力的喊叫聽起來不過是幾聲低弱的、嘟囔的耳語。J先生不寒而慄,他環顧四周,想要求救,卻發現身體越來越無力。

「你的人格永遠無法與這具軀體共存,因為你贖罪之時,背負了更多的罪惡。」S護工以一種勝利者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看着J先生痛苦而驚恐的神色,嘴角陰冷的笑意越來越明顯:「救贖的意義在於死亡。惟有死亡可得永生。完美的人格,才能獲得真正的救贖。」

牀頭櫃上那杯藥水閃爍着詭異的光芒。

牆面上懸掛着的時鐘,指標指向四點七分。

他明白了,人格主導權爭奪的遊戲其實還未結束。

末日審判終會降臨。

只是,他很榮幸地充當了最後一個犧牲品。

眼前的景象開始幻化和遊離,S護工臉上顯露出真正的勝利者的微笑。

好像主導一切的神祇。

 

12

S護工睜開了眼睛。

不,更為確切地說,Jame睜開了眼睛。

剛剛入侵並獲得的這具軀體令他有些不太適應。顯然,他現在的肉身還需要一段時間和它人格世界的新主人熟悉。

兩個穿着白色衣服的科研人員站在他病牀不遠處,他們正低聲交談些甚麼。

看見他醒後,其中一位科研人員立馬向他走來,進行一些例行檢查,對另一名正在記錄的科研人員報告:「生命體征一切正常。」

科研人員笑瞇瞇地望向他:「恭喜你,S212人格,你成功入侵並獲取了Jame這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人格主導權。至此,你所執行的『S計劃』已經圓滿完成。你現在擁有了軀體,將以『James』這個新名字開始今後正常人的生活,請跟我來,我們將為你提供新的身份證件……」在科研人員指引下,James與他一同離開實驗室。

另一位科研人員仍忙着填寫實驗記錄表單。

終於完成了第1019份實驗記錄表單的填寫,科研人員如釋重負,整理好桌上文件,準備下班。

已經有1019個人被完美的人造人格主導,將永遠服從控制呢。

她戴上耳機,從中傳來悠揚舒緩的旋律。她不自覺地輕聲哼唱:

 

神聖恩典

何等甘甜

我罪已得赦免

歷盡磨難,遍嚐險阻

我已踏上歸途

蒙此恩典,予我平安

引我終歸家園……

13

實驗記錄表

實驗名稱

「救贖」計劃

實驗編號

1019

實驗時長

0.1秒

實驗對象

精神分裂症患者Jame

(包括J先生、A偵探、M罪犯、E女孩四個分裂人格)

實驗結果

培育的S212人格完成對原有分裂人格的控制與征服,新人格以「James」命名

是否成功

成功

備註

「救贖(Salvation)計劃」(簡稱「S計劃」):是一項針對精神病(主要是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即「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高度機密的科研行動。為了拯救精神病患者破碎的、分裂的、邪惡的靈魂,研究者研發了「符合要求」的人造人格,並將其植入精神病患者的原人格系統中,控制、征服、消滅其他分裂人格,掌握人格系統的主導權,從而完成對精神病患者的救贖。

補充:前幾次「救贖計劃」開展失敗,因為直接將人造人格植入患者已經分裂的人格系統中,造成患者人格系統負荷過大、無法運行而崩潰。研究者開發出一種新方法:通過有意引導患者人格系統內部已有的分裂人格進行廝殺和搏鬥,減少患者人格系統中的人格數量(最佳目標是僅剩一個人格)。再將人造人格植入此人格系統,完成最後的人格征服和救贖。該方法已經過多次試驗,是可被普遍推廣的有效方法。

批註

同意開展

填表人

研究員Sherry

填表時間

2021年8月2日中午11時59分


陳津君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2020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