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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鑫鑫: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0月號總第442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陳鑫鑫

1

「到這邊來呀,那邊也許有井噢。」渡邊對直子說。事實上,對於直子執著於井這件事,我到現在都不太明白。這是我第三次打開《挪威的森林》,因為他喜歡。老實說,在前面的兩次我並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因此也無謂說對於「井」有所謂特別的考究了。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學校派我去參加一個省裡的作文比賽。大概是讀一本名著,然後去寫一篇類似讀後感的東西,但你要裝得很高級地之乎者也。主辦方列了一張長長的書單,上面的書大多我都沒看過。其中被我選中的那本就叫《挪威的森林》。說實話,那時候我到底讀完了沒有,我也並不太確定。因為沒有理由對自己曾經做過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的吧。雖然那次我取得了二等獎的好成績,這是我第一次看這本書。

所以,為甚麼他們這麼執著於「井」呢?

是那種古古舊舊的井嗎?他們說「野井」。我沒有見過野井,但我見過家井。就在今年年初的時候。因為外婆去世,大家一起回了「後埔」。那是外婆的另一個家。她的前半輩子都在這個地方。後埔的家在那個小村裡,從村口進去要拐幾個彎,然後會到達一座觀音廟。觀音廟的後方有一棵老榕樹,據大舅舅說,這棵榕樹大概有一百年的歷史了。在榕樹的斜後方,就是外婆的家了。對於這裡,我僅有的印象就是在十多年前,我還在讀小學的時候,全家一起來過一次。那時候我們在這個家的大門口,拍了一張全家福。外婆有四個子女,我媽排第三,老大是大舅舅,老二是姨媽,最小的是小舅舅。那張全家福,所有人都出席了。那是十多年前。

這次我們回來,是因為外婆的喪禮。奇怪的是,周圍的鄰居和鄉里人都特別熱情,這種熱情就好像這個喪禮並不存在一樣。我知道他們是因為這群人太久沒有回過鄉下了,所以似乎想要把這幾十年的話都嘮盡,可是他們忘了,外婆過世了。我們也忘了,因為這時的我們三姐妹正圍着一口井嬉鬧着。

「我們來比賽吧!」大表姐說。

二表姐也興致高昂。

「比甚麼呀?」

「比誰提上來的水最多。」

大表姐指着在院子前面的一口井,另外一隻手也不落後地提起井旁邊的水桶。

「好啊!」我應和道。

事實上這並不是外婆家院子有的,而是隔壁鄰居家門口的。但沒關係,這位和藹的鄰居婆婆正緩慢地從房子裡面走出來,身子側挨着大門,一腳搭在門檻上望着我們友善地笑着:

「你們沒見過井吧?玩吧玩吧,把桶丟下去,等它沉了,就可以拉上來了。」

她的手向着我們的方向做了幾次手勢,大表姐雖聽不大明白閩南話,卻也能大體理解她想要表達的意思。於是用廣東話應和道:

「係呀,我們那邊是沒有井的!」

這種夾雜廣東話和閩南話甚至一點普通話的對話由於常常出現,以至於我們並沒有考慮到雙方的交流是否能成功地互相傳送,就全情地投入我們目前的樂趣當中。這個時候我正在旁邊用肢體的雀躍和臉部的好奇在專注着大表姐即將提起的第一桶水,也完全忘記了我就是在這樣子相似的一口井前面長大的,忘記了我們三個都是已跨入二字頭的成人了。

「好重呀!」

大表姐一面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一面從口裡吐出字,她的左手拉着水桶的繩子,右手將那綠色的編織繩繞了幾個圈纏到手上。見狀二表姐問道:

「需要幫手嗎?」

「好呀,你們幫我拉住條繩。」大表姐說道。

我和二表姐原是半弓着身圍在井邊,眼睛盯着黑漆漆的井,現在我們一人一手拉着一小截的編織繩。入手的編織繩已經有一點爛了,該是用了很久了的。雖然摸着的時候還是有些光滑的,但是一用力就會在手上劃出一條紅痕,有點兒痛。

為甚麼水桶的編織繩都喜歡用綠色的呢?我家門口那個也是,不過桶好像換過幾個了。眼前那黑漆漆的井裡似乎藏着某種吸引力,把我吸了進去,然後再吐出來。

水桶上的鐵鈎在空中搖搖晃晃了幾下之後「噗」一聲掉到水面,細細碎碎的水慢慢地游進桶裡。幾秒後,水桶因盛滿水終於完全消失在井裡,只剩下一條綠色編織繩在井中彎曲地等待。再過幾秒,井裡開始有水流的聲音「嘩啦嘩啦」,然後「通」一聲過後,水桶被綠色編織繩拉起。我望着井裡斜斜倒映着的小人,五官被水波紋盪漾開來,像長着我的模樣。真清澈啊。

水流從被提上來的水桶中一擁而下,裸露在外的皮膚一下子就關閉了毛孔。

「真冷啊!」我說。

回答我的是一個紅色塑膠水杯。它「啵啦」一聲輕輕躍進水桶,抓住些許水滴,然後被一雙豐潤的手拎起向我潑來,朱丹色的指甲幾乎和那水杯黏在一起。

「井水多涼爽啊!」奶奶對我說。

對於感知上的誤差我是從小就意識到的。例如夏天的井水是涼爽或是冰冷,夏天的風是舒適或是黏糊糊的,我和奶奶總有不同的判斷。而此刻的我光溜溜地坐在兩格式的花崗岩洗衣池裡,雙手環抱着自己,旁邊是不停唸唸叨叨讓我張開雙臂的奶奶,我們對於這水之外,還有另外的誤差存在。

「為甚麼要在外面洗啊?」我問奶奶。

對於洗澡這件事,到底應該在室內還是室外其實並沒有一定要怎麼樣的條規存在,尤其是對於才五歲的小孩子來說,室內外並沒有太大區別。認真地來說,哪裡都沒有教過我要在室內才可以洗澡,可是身體就是沒辦法張開、勇敢地沐浴在夕陽餘暉中。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奶奶並沒有望着我,但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大人總是這樣,絲毫不重視小孩子的好奇心,這彷彿是與生俱來、約定俗成的一般。我想這個世界上的大人應該都是如此,無論是村裡還是村外。奶奶說:

「夏風很舒服呀,井水又涼快,沒甚麼不好。」

夏風在說話間吹過,還是帶來了一絲涼意。我想盡力地去感受,毛孔卻輕微顫慄,於是還是瑟縮着身子,盡量讓上身和下身貼得更近一些。

「夏天的傍晚提一桶涼水來洗,最是暢快了!」

奶奶又說了,水也繼續「嘩啦嘩啦」地向我襲來。一桶見底,奶奶提起水桶轉過身,一揚一拋一提間,又一桶冰涼的水上來了。夜幕漸漸降臨,遮住了井裡面的景色,只有水波盪漾泛起閃爍的光,光影還投射着我的樣子。雖然是凹凸不平的,但卻有繪畫裡所說的立體之美。同樣被黑幕遮住的還有我的身軀,井旁邊的我的身軀也偷偷藏進這夜色之中,雖無法進行光合作用,卻也能像芽苗那般偷偷在夜裡伸展了。

周遭無人。

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2

「林阿淼!」

我掖了掖被角,四肢繼續蜷縮着壓住被子,只露出一個頭來,也搭在那被子上。意識遊離在半睡半醒間,隱約能感受到陽光灑在那露出的半張臉上,空氣開始恢復味道,細小的粒子漂浮在衝破窗子進入的光束裡,隨聲音降落在耳旁。我沒有動,也沒有醒來。

「啪嗒啪嗒」的類似拖鞋和地面接觸的聲音由近到遠,然後突然響了起來,伴隨着一聲「阿姑」,之後是持續的呼喚。

「林小淼!」

「趕緊起牀!」

「太陽都曬屁股了!」

真不敢相信這種話還真實地存在,夢裡是甚麼情景我記不大清了,透過被子拍打在我身上的力量雖小卻也逐漸將我的意識拉了回來,我半睜開一隻眼睛望了一眼,然後裹緊被子,重新閉上眼睛說「好睏!」

時值夏日,那時也並沒有空調這個概念,夜裡無論冷熱,早晨醒來我都會以蜷縮在被子裡這樣的形象出現。我試圖去喚醒自己的記憶,但還沒等我回憶起甚麼,她的聲音就刺破了這種朦朧。並不是甚麼尖銳的高音,也不是甚麼公鴨嗓,只是略帶鼻音的充滿活力的女性聲音,用半鹹半淡的普通話喊我「快點兒起牀」。

我不明白為甚麼她的兒化音總帶有特別刻意的捲舌腔,因此我總以模仿她說話的形式來笑話她,而她永遠都是「怎麼了嗎?」、「有甚麼不對嗎?」這樣的回答,於是又一次逗樂我,我也因此用「沒有、沒有」這樣來結束對話。

「幾點了?」我問。

「快十點了啊!」她說。

「這麼早!我再睡幾分鐘。」

「睡甚麼睡啊!十點了!還早?」她伸手推了推我。

「喂,林小淼!」

我把被子拉高,蓋過了鼻子,側身蜷縮着裹緊了繼續閉上眼睛。有忽近忽遠的「咚咚咚」,是奶奶半跟的鞋子拖遝地面的聲音。

「安妮來了阿?我家淼阿還在睡呢吧……」聲音稍微靠近了點,從門外傳來。

「對啊!阿姑,我來找淼阿玩!」門內的聲音又傳回去。

「你把她叫起來吧,哪有人像她這樣天天睡到這麼晚的,村裡面大概就她一個了吧。」

門外滿是抱怨的聲音有孔即入地鑽進我耳朵,煽動了體內的暴躁因子,於是一股從胃裡面升起的洶湧氣體衝體而出。

「你也去問問看啊,我那些個同學一個個比我還晚。大家半斤八両喔!」悶在被子裡的聲音因為氣憤而依然響亮且毫無阻礙地傳了出去。

「也不是無影,誰啊,你說,誰像你這麼晚啊!」

大概是老人家的通病吧,那種囉嗦。而我的奶奶恰好比別人多一點個性,於是成了──火爆的囉嗦。我一下子,就從牀上坐了起來。上齒兇狠地咬着下齒,鼻子用力而急促地作用着,胸口因此而激烈地起伏着,雙手用力地攥着被子,眼睛依舊緊閉。

「你也真的是夠了!」安妮拍了我一下。

「趕緊洗漱,出來去了。」

我惡狠狠地搔了幾下腦袋,然後才嗚咽一聲:

「啊!煩死了!每天都要這樣起牀!好煩啊好煩啊!」之後繼續低下頭。

「趕緊了啊,眼睛睜開,別又睡着了。」她推搡着我,試圖讓我離開這張牀。

我確實是那樣可以繼續睡着的人,即使是以這樣的姿勢。於是這時候「咚咚咚」的聲音直接穿破門牆,雖然門本來就是打開的。

「安妮,你說!」

「啊?」

「喔,喔,有影,有影!」

「林阿淼,聽到沒,趕緊起牀,別讓安妮等你了。」

閩南人稱呼中總是喜歡在名字的最後一個字的前後加上一個「阿」字,以此來顯示彼此間是多麼親近的關係。「阿甚麼」或者「甚麼阿」在此刻卻沒能將這種親近發揮,有的只是我的歇斯底里。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起牀氣這種東西是與生俱來的吧?有時候我會這麼想,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遏制被叫醒那瞬間的火氣,即使不停對着自己心理暗示,這是我親近的人,我也依舊肆無忌憚地任之升騰、爆炸。

「所以,要去哪?」我一邊刷着牙,一邊向站在廁所門口的安妮問道。

「你刷完牙再好好說話。」由於一邊含着牙膏沫子,一邊半張着嘴,她斥責了我。

「反正你都聽得到啊。」我滿不在乎地繼續含着那牙膏沫子說着話。

她大我兩歲,事實上她在輩分上是我的姑姑輩。在奶奶那個年代,鼓勵生產,因此很多人都一股腦地埋頭播種,完全不顧自身條件。奶奶的媽媽,我的阿太,雖然當時算是富裕,但一下子生了七個,也有點兇猛。奶奶在七個中排行最末,但聽爸爸說,奶奶出生沒多久就被人販子抱走了,因此和那六個老姑也算不得上親近。我曾經見過她們,即使到了奶奶這個年紀,樣子都符合了那句老話,真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這個認知並不是我一個人的結論,而是每當見過老姑們的人都會對奶奶說上一句「你們姐妹真的長得好像喔,是雙生的嗎?」而每每這個時候,奶奶都會頗自豪地答道「不是的,不過因為相像,因此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大家給了我們一個七仙女的稱號」。爸爸說過,奶奶是因為樣貌才被找了回去的,因此我不免對「七仙女」的曾經燃起了興趣。因為奶奶稱得上是一個美人啊,這應該不是我一個人的認知。

至於安妮的爸爸,他是奶奶的弟弟,原生家庭的弟弟。在爸爸的講古中,我得知了我的老舅是別人家送給我爺爺家的孩子,因此他在輩分上算是我的叔公。可巧了的是,後來奶奶嫁給了爺爺,因此他們家與我們家的關係就變得複雜了些許。農村裡都喜歡攀親帶故,因此我們決定用更親近的那一層關係作為我們稱呼的依據。於是,安妮便成了我的姑姑。但我從來不喊她姑姑,因為她是和我一起長大的人,在我的認知中,她是我的朋友,恰巧有了頭銜的朋友。

但很明顯,安妮並不這麼認為。因此她秉承了奶奶的囉嗦,擔起了長輩的責任,但同時被年齡限制,無法控制地和我一起玩耍了。

「阿姑有煮嗎?」她問我。

「不知道,但我想吃麵線糊。」我說道。

「十點多了欸,菜市場還有開嗎?」她問。

「不知道,去看一下唄。」我利索地吐掉嘴裡的水,用毛巾擦了擦臉,然後擰乾,掛上架子。

 

3

我和安妮準備出去的時候,奶奶正蹲在井邊洗着碗。事實上廚房裡有洗碗池,但她總是喜歡到井邊舀井水。她說,「夏天的井水最涼爽了!」後來我稍大一點了才知道,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因為井水是我們自己家的,而洗碗池的水是透過外牆壁上那條水管經過刻度輸送進來的。因此,它是花錢的。

我家在村裡是稍富裕的,當周圍用着未經打磨的石頭或者紅磚造房時,我家用了當時最貴的花崗岩,屋內的地磚也是經過挑選的,建房子的時候奶奶還每天請工人們吃飯和喝可樂,因為爸爸說,這樣工人們才不會偷工減料,我們才能住上好的房子。雖然從我出生以來,爺爺就不在了,家裡好像也沒有做甚麼生意,奶奶喜歡出去祠堂前的小舖子打麻將,媽媽則在我小學的時候去了香港,每隔三個月回來一次。我們家是怎麼成為這個樣子的呢,我一直沒能得到答案。

「我出去囉!」

「阿姑,我們出去囉!」

我穿着菲律賓的嬸婆寄回來的洞洞拖鞋,邊說邊和安妮從院子裡跑出去。奶奶好像把頭抬起來了,衝着我喊:

「去哪裡啊?你還沒吃飯呢!」

「喂!林阿淼!早點回來啊!」

聲音隨着我蹦跳的速度逐漸被拉遠,而後被樹葉晃動的聲音替代。那時候感覺陽光也是有聲音的,灑下來、照在我身上的時候,有耳朵聽不見的快樂。聲音是靠震動傳播的,因此大概是掉下來的時候不小心和風撞上了,產生了美好的聲音。而那種聲音,只有小時候才聽得見。

「所以說,你說甚麼有影!明明大把的人都在睡懶覺。而且!十點!十點喔!還很早啊!你看太陽都才剛升起。」

對於太陽工作的時間,我是根據陽光來判斷的。天晴的時候,黑夜還沒消散,月亮在西邊,太陽在東邊,被幾朵雲層遮住,但又會露出一點,那時是早晨。鳥兒會在窗外的電線桿上嘰嘰喳喳,翅膀「撲扇撲扇」地飛起飛落。菜市場會有嘈雜的叫賣,路邊會有熱情的問候,然後天就亮堂了。也就是現在,是早晨。

「啊就真的嘛,我七點多就從菜市場回來了。」

有時候我會想,閩南話真的是博大精深,陽光照射的地方會有影子,因此看得見的事實叫做「有影」也是有得考究的。

「不一樣啊,我又不用買菜。」

「對對對,因為有阿姑啊。」

安妮是單親家庭,因為姐姐怕火,所以家務活就落在她身上。雖然我並不太明白其中的邏輯所在,也曾不經意地問過,但「就是那麼回事啊」,她就那麼答道。由於村裡的訊息流通速度有甚於當時的網速,因此我那時候就隱約地明白要避過這樣的話題。

「不過菜市場熱鬧啊,去了才能挑今天的早餐。今天想吃有錢粿!」

「這麼晚不知道還有沒有。」

「不會吧,千萬要有啊!快點,我們快點走!先到先得。」

我也不明白為甚麼小時候的勝負心那麼旺盛,總之就是那樣,我總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和她進行比賽。

「喔!阿淼啊。今天吃甚麼啊?」

「要醋肉、大腸、榨菜、雞蛋條!」

「好嘞!」

「對了!不要蔥喔!」

「我記得啦。」

攤檔的大嬸是祠堂前那家小賣舖的老闆娘,但早上的時候她是麵線糊攤檔的老闆娘。是一個木質的小攤子,木板中間有一口大鍋,底下燒着熱煤,裡面溫着麵線。在那前面擺了十幾個不鏽鋼小碗,每一個裡面都裝着不同的菜品。她熟練地攪了攪那口大鍋,然後盛上一碗麵線,從前面的不鏽鋼小碗中夾起了我要的醋肉、大腸、榨菜、雞蛋條加上,然後滴上兩滴加飯酒,撒兩下胡椒粉,潑上兩勺滷肉汁,盛給我。

「要配甚麼前面自己拿喔!」老闆娘說。

「有錢粿!有錢粿!我要有錢粿!有錢粿呢?」我問。

「喔,有錢粿賣完了。要的話明天給你留着,今天你吃油條吧,剛炸的,還熱乎着。今天的油條很棒喔。」

麵線糊搭油條,是絕配!無論是豆漿、花生湯或者麵線糊,對於閩南人來說,油條都是絕配。雖然也會吃其它的早點,但好像從記憶裡,油條就是上等位。

「唉,那好吧。明天記得幫我留喔!留一塊!喔,不不,留兩塊好了。安妮你要不要?」

「喔!好!」她哼哼唧唧地應着。

我坐在木攤子旁邊的塑膠椅上,是那種矮矮的塑膠椅子。旁邊是安妮,以及村子裡認識和僅限於知道這個人的人們。大人們忙着攀談,小孩子就坐在那小椅上,或吃着,或等着。

果然,油條就是要就着麵線糊,沾一下吃一口,那樣吃着。完全人間美味!有大人會拎着保溫壺來裝上一壺,大概就像我奶奶那樣,他們的家裡也有像我這樣睡懶覺的人吧。菜市場的嘈雜是充滿朝氣的,雖然頂上因為蓋着一塊大篷布,但陽光也從周遭的間隙灑進來。自然而親切。

吃完早餐,我和安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並在離去前還不忘叮囑老闆娘明天記得給我留兩塊有錢粿。曾經在路過的時候偶然聽到村裡的某個婆婆,因為得了糖尿病從此被限制吃食,三餐藥品隨身。因此特別害怕吃太多有錢粿而患上同樣的病,可是又沒辦法抗拒那一塊白白糯糯,灑滿白糖的粿子。

五歲的早晨,因為有甜膩的粿子和麵線糊而快樂。

 

4

「嘩啦──」

因為手撥動的動作而向外躍動的水流聲清晰地驚動了耳朵。

「一會兒吃甚麼?」大表姐問。

「阿姨和姨丈好像說要去買麵線。」二表姐說。

「麵線糊!」我提醒道。

「對!麵線糊。」二表姐又說了一遍。

對她們來說,麵線糊這種東西是只有跟我們回鄉的時候才會吃到的,因此每次和我們碰面時,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對蚵仔煎、福鼎肉片、牛肉羹這些東西產生強烈想要吞下肚去的慾望。也多得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再吃上一回屬於石獅的味道。平日裡,大人們是不做這些的,因為爸爸不喝酒,閩南人好吃的東西都是發明出來作下酒菜的。

「我想食菜粿!」

「我都係!」

我也是!

「幾年先一次!」

「我都係!」

我也將近一年了。

上一次回來,大概距離了一年時間。因為課業比較繁重,爸媽近些年也只是逢年過節才回一回,事實上全家一起回石獅已經隔了快一年的時間了,周圍的紅磚紅瓦燕尾脊比以往更搶眼了一些。這才終於看懂了被稱為「美麗的冠冕」的古厝建築。

我帶着表姐們從古厝的閣樓攀到屋頂外沿的紅磚瓦上,因為樓宇很低,和周圍的厝相連接,因此也不怕摔下去。大表姐問起這厝,有一股勁兒就從喉嚨裡面湧了上來,壓根也不記得我是從哪兒得知的這些東西。

我說:「閩南的古厝幾乎都是這樣的造型喔!主厝一般是燕尾脊,護厝是馬鞍背。你們看屋頂兩邊彎彎地翹起來的樣子,像不像是燕子尾巴?就因為這樣,所以它被稱為燕尾脊喔。你們知道鴟吻嗎?早期宮廷建築的鴟尾也大概是這個樣子喔!大多數人家的古厝都是這樣的,稍稍有些許歷史或者背景的,就會像祠堂那樣,房子外沿、屋頂都會有些漂亮的剪浮雕喔!」

「你懂好多喔!」大表姐這麼說道。

「哈哈,我也不懂是哪節課教過,總之就是有這樣子的印象。不過,即便是沒有教過,我好歹也是閩南人呀。」我這麼答道。

「我就不太懂得這些,雖然說這裡是我的鄉下,但畢竟我出生在香港,這麼大也才回來過幾次而已。」

「正常的呀,我小的時候也不會和朋友們探討為甚麼燕尾是燕尾這樣的問題。」

我稍稍放鬆躺在了紅磚瓦上,頭頂上是碧藍的天空,雲朵輕飄飄地浮動着,時薄時厚;微風輕輕吹過,那絲冷空氣被暖氣團推動,竟有了夏至時節南風天的潮濕之感;底下的紅磚瓦因身體的動作而交頭接耳,這一刻有了異常的慵懶閒散。

爬上屋頂,意外看見小時候──

 

5

「那顆是甚麼星?」我問安妮。

「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是七顆吧?」

「那是北斗星。」

「我聽說北斗星是最亮星喔!」

「所以那顆最亮的肯定就是北斗星了。」

我躺在安妮家的天台上,底下是她家的牀墊子。夏天的時候,我總會上她家躺上這麼一會兒。有時候安妮的姐姐在,就和我們一起躺上那麼一會兒。就那樣,四仰八叉地躺在牀墊子上,只是望過去,就滿目星輝,不費一點力氣。夏風徐徐,黏黏膩膩。

「我身騎白馬啊走三關,來改換素衣啊回中原啊……」

「這次平貴是不同款,真心想探阮的寶釧啊……」

「這久年啊來無轉途,是思念路徑煞找嘸啊……」

「前面一組適時來報,我落馬來走是怎樣發落啊……」

安妮有時候會突然唱起歌仔戲來,我便稍稍變換姿勢,把手臂壓到頭底下,然後才自然地接上了下一句。於是一來一往,銜接無縫。偶爾從樓道上推門而至的安妮姐姐,會適時地翹起蘭花指,學着楊麗花唸起口白。

「我白馬加載,我苦三衷唉,前面有一位老姑娘,唉,安怎在那摸她的手……」

下一秒,安妮便面不改色地接上下一句。

「我苦頭憂面啊,跟阮的寶釧真相像……」

我附和:

「寶釧真相像啊……」

會那樣猝不及防地來上一段夏日三重奏,也在那「啊」的延長音中笑了。

我笑她。

「其實我比較喜歡葉青。」我說。

「楊麗花也很好啊!」安妮答道。

「可是葉青比較好看!」我說。

「可是她是女的。」安妮道。

「可是她反串男的真的很帥。」我說。

「反正我只記得薛平貴與王寶釧。」她道。

「是,你能唱整首,而我只能唱這段。」我說。

她繼續唱了起來。

安妮姐姐從門邊走來,帶起陣陣夏風,而後躺在我的身旁,和我一起看着星空。

「星星真美!」我閉起眼睛,聽着安妮唱着歌仔戲,感受着夏風和安妮姐姐的呼吸,幾欲入睡。

安妮搖了搖我的手臂,說道:

「林小淼,別睡了。差不多該回家了,等下猛地起來會着涼。」

「嗯嗯……」

我近似呢喃地輕聲應了幾句,事實上意識差不多已模糊,卻還是被她推搡着起了身。揉了揉眼睛,星星還是那樣明亮,身旁的安妮姐姐已經睡着。我確實該回家了。否則一會兒黑墨吞掉小道,路燈照射不到的地方,狗吠聲起,腳步聲愈急,狗吠愈兇狠而急促。

我在路燈下,停在前方的小道巷子口,望着已經黑掉的一片未知,心裡瑟縮着,於是身體也跟着打了個顫。雖然是每天走的小路,但由於小路邊上的幾家都養了大黃狗,對我的腳步聲極為敏感,只要是夜裡經過,再輕盈都會此起彼伏地恐嚇我。因此糾結片刻,便選了抄另一條小徑,繞過這幾家,總算安全到家。

待我到家時,奶奶正躺在院子裡的竹牀上,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蒲扇,嘴裡哼着《陳三五娘》。我的歌仔戲庫就是那麼跟着奶奶培養起來的,大概也是因為她最喜歡葉青,因而我也愛屋及烏吧。

「阿嬤」我輕聲道。

奶奶閉着眼睛,蒲扇的速度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然後「嗯」了一聲。見狀,我踢掉拖鞋,就爬上了竹牀。竹牀很大,在空掉的那邊放着一條薄薄的紗被,我揚開紗被,躺在奶奶的身旁,然後才扯上紗被蓋住自己。奶奶翻轉了身子側躺着,蒲扇稍稍向我靠近,「噗噗」地透過輕扇在奶奶身上的聲音把夏風向我的方向送來。我輕輕掖起一塊被角蓋在奶奶腰間,沒辦法,因為奶奶對於溫度的認知是這樣的:「夏天的晚上,把竹牀架在院子裡,躺在那上面睡覺最是涼爽了。」

我在滿天星辰下,眼睛跟着閃爍閃爍,然後慢慢地蜷縮在奶奶身旁,睡着了。夢裡似乎因為奶奶的溫熱而不自覺地纏了上去,於是那「噗噗」的聲音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

 

6

後埔的村民很熱情,因而我也能感受到那種「衣錦還鄉」的味道,這是不一樣的。或許是我和他們中還隔了一兩代,因此對這兒的感覺始終像是個客人。也的確是個客人。左手上捏着菜粿的三角尖,右手撥弄湯勺舀動着麵線糊,除了這些,我在這只有遙遠的記憶和近來的見聞。

「晚上我們回下宅。」媽媽對我說。

「那是哪裡?」大表姐問媽媽。

「是淼淼的家!」二表姐替我回道。

「今晚去那邊吃飯嗎?」

「對,淼淼的阿嬤煮了一大桌子菜要招待你們。」

「好耶!那邊有甚麼好吃好玩的嗎?」

「帶你們去黃金海岸吧。」

「香港也有黃金海岸。」

「這個黃金海岸望過去就是台灣了。」

吃過飯後,爸爸就開了車過來接我們,汽車的容量是五個人,爸爸是駕駛,而我則坐在副駕的位置上。

「你們就跟着淼淼吧,進了石獅後她最熟。」媽媽說。

「對!我今天是小導遊!」我趕忙接在媽媽的後面說話,然後搖上車窗跟媽媽揮手再見。

車子慢慢從後埔退出來,駛上馬路。後埔屬於晉江,晉江就在石獅的隔壁,因此大約十分鐘的車程我就遠遠地望見了那座石獅子依然威武地佇立在塔前路的交通口,面向石獅,守着這條通往泉州的公路。據說在隋朝年間,這處有一個鳳穴,故名鳳里。後來建有一座鳳里庵,庵前立有一對石獅子,名曰石獅亭。商旅往來都以這對石獅子為路標,因此慣稱「石獅」,再後來設市的時候就也沿用這稱呼,取名「石獅市」。

「這個是石獅的守護獸喔!你們留心看看一會兒能遇見多少隻石獅子呢。不過,不管怎麼說,這隻都是這裡最大的石獅子喔。」

我把頭扭向後座,右手指着那石獅子,向表姐們解說道。對於這石獅子,我是無比熟悉的,因為我的第二間幼稚園就是在石獅子旁的「小太陽幼兒園」上的,每天放學後都會和班裡的小朋友到這兒來摸一摸石獅子,等着這獅子賜予一點運氣,然後才回家。

車子順着塔前路直走,然後拐上了外環的南環路,順着這條路能看到石獅的樣子。沒有甚麼太大的變化!只是水泥路變成了柏油路,馬路的中央架起了攔截行人的欄杆,周圍的綠化規整了,有新的小區正在建設中……沒有甚麼太大的變化。望過去,依舊是高低不平、風格不一的建築,紅磚瓦、燕尾脊夾雜在那一堆現代化建築中依舊亮眼且意外和諧。

一路往前,再下去就是永寧了。

「你們聽說過永寧嗎?」我問。表姐們搖頭。

「永寧鎮喔!這個名字很美吧!永得安寧!」我繼續說道。

「現在我們這條路,叫黃金大道喔,黃金大道的中段是我中學的位置。雖然我不大清楚為甚麼叫作黃金大道,但或許是和黃金海岸有關喔!」

「黃金海岸!這是真的海喔!我們和台灣隔海相眺,就是這片海。」

中學時期常常會和朋友在課後到海邊走走,吹吹風。有時興致一來,有時是迫切需要鹹鹹的海風沾濕全身,像夜晚就會進行光合作用那般肆意舒張毛孔。海浪總是柔柔地敲打沙灘,與細沙嬉戲,低聲輕吟淺唱,將它的愛意和無限溫柔相贈。大多數的夏天的夜晚,我們都是在這片海旁度過的,如同它的心意一般,我也將我的心事盡訴。

我們是多麼愛這片海啊。

「爸爸,我們走黃金海岸那條路吧。」我有些低沉地對爸爸說。

他沒有回應,但車子慢慢向右車道駛去。周圍的樹木依舊是那個樣子,整齊地各自伸展着。從車窗望去,是課本上「路邊的白楊像一排排士兵,整整齊齊地站着崗。」那樣的情景。

我所學的第一句比喻句。

漸漸有海浪聲傳來,一下一下的,中間伴着細碎的笑聲,我搖下車窗,於是肌膚也感受到陣陣海風。有些許凜冽,我下意識地裹緊了圍巾,身體在暖氣中,臉部卻朝着寒氣湊近。我突然想念那黏黏膩膩的感覺。夏日的午後會拖着張籐椅坐在院子口、教室前,各種地方,陽光曬着,夏風吹着,身體往外散熱着,有奶奶說的那種涼快。因着近海,那種濕氣在夏日特別情緒高漲,最常聽到的便是「最討厭這種南風天」的言語。

然而,南風天的愛有多深沉?

那是你在夏天有蒲扇噗哧噗哧打在身上的感覺,是你在掀起衣角、揚着衣領間對着風扇「啊啊」地歌唱的快樂,是在突然衝進空調下才終於大呼一聲得救的暢快,是在停電的夜晚夜不能寐想盡辦法避暑的痛苦,是懷揣一顆糖等到要吃的時候才發現化了的悲呼,是把身體的黏膩和海風的潮氣負負得正的輕鬆……是在香港無處不在的冷氣機作用下不見蹤影的悵然若失。

海風吹起的思緒從黃金海岸順着到了隔壁的紅塔灣,即使是冬天,這片海峽也永遠熱鬧,早早地就有人架起燒烤攤,香飄四里。我不由得閉了眼,深深地嗅了口。後座的表姐們左右兩邊四處張望着,終於車子駛上石永二路,拐進了下宅村。

村口立着「霞澤」的石碑,往前望去,我的小學也叫「霞澤小學」。突然在畢業十二年之後才第一次去猜想,「霞澤」與「下宅」的關係,因為無論是香港、澳門、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等等,只要是從這村子裡出去的,都叫霞澤同鄉。那是我某一天在北角見到塊寫着「霞澤同鄉會」的牌子後,回家翻看爸爸手機,微信群上有名為「菲律賓霞澤同鄉會」、「香港霞澤同鄉會」、「澳門霞澤同鄉會」這樣的存在,才突然意識到的。

我家在「懷鄉門」的石拱門旁邊,因此也不難辨認,唯有因為周圍的房子都重新翻修過而使進入我家的小道收窄,車子難以駛入之外,我家在那一眾三層樓中顯得特別清晰。

「阿嬤!我回來了!」

我拉開車門,跳下院子,立馬朝着大門叫喊着,如同以往每一週,從學校回家一樣。爸爸在身後,默默從後車廂搬着各類從香港帶回來的東西。表姐們跟着我叫了聲「阿嬤」之後也被奶奶領了進去。

「回來啦!淼淼。」奶奶應了聲。

「我煲了湯,你先去喝一碗。」

中學的時候因為晚修,因此從初三開始住宿。每個禮拜六下課回家,奶奶就會對我說這句話。

「對了,帶你表姐們也去。」

「好喔!」

我應了一聲,才把一臉茫然的大表姐領了過去,因為姨媽有時也會與二表姐說閩南話,因此二表姐稍好一些,主動跟着我到餐桌前坐下。而我盛好湯後,便端着自己的那一碗,一邊喝着一邊走回我的房間。

房間很整齊。所有的擺設都像是我不曾離開過。我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後大字形重重地把自己摔落在牀上。很柔軟的感覺,因此我情不自禁地蹭來蹭去,用手來回摩擦被子。這是我最喜歡的那套被單,絨絨的,因為怕冷,因此只有絨質的厚重被子才能阻隔冬天的寒。我常常在這樣的被窩裡,蜷縮成一團,滾來滾去。像是只有這樣,才能將身體的寒氣驅散,而每每這般,也確實讓身體暖和了起來。

我掀起一小塊被角,把臉埋了進去,眼眶有發酸的迹象。手機響了一聲,於是從口袋把手機取出,也一起埋進被角,熒幕上因新消息而亮了起來。

村草:香港客,回來了?

我:是的,村草。姐姐奔着燒烤回來了。

村草:成!晚上燒烤見。

我:明天吧,今晚家裡宴客。

村草:接風宴喔!

我:洗塵宴。

村草:那行吧。洗洗睡吧。

我:中午要吃牛肉麵。

村草:派出所搬了。

我:旁邊的牛肉麵不搬就行。

村草:再見!

我:明天見。

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來,起身把湯喝完後,轉身出了房間。

 

7

晚上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大舅舅一家四口、姨媽一家三口、小舅舅一家四口,還有我家。慣例地上了鹵麵、蚵仔煎、炸醋肉、肉夾包幾樣閩南特色菜,然後是鰻魚湯、海鮮冷拼盤、魚翅燕窩、清蒸石斑、九節蝦、清蒸紅膏蟳、芋頭花生湯等吃桌常見菜,這是閩南的「辦桌」文化。

小時候每每有人「辦桌」,奶奶都是要帶着我去「吃桌」的。一開始還特別興奮,久了之後就漸漸不喜出席了,也因此對村裡的人印象慢慢淡了。現在再去「吃桌」,大家只會對奶奶說:「這是你孫女啊?長得可真水!」又或者是「長大了更水了!」這樣的客套話。不過,儘管如此,每當有人誇我「水」,我依然還是開心的。就和我每每等到紅膏蟳上桌一樣,那是我「吃桌」的動力。

大舅媽和大表姐、表姐夫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因此即使過了二十多年,依舊只會「好呷」,小舅舅則是在很小的時候就隨着外婆去香港了,因此用着港腔的半鹹淡閩南話和奶奶寒暄,幾家子不時用廣東話交流着。這樣的情況也已是常態,因此一席間,也算是賓客盡歡。

飯畢,爸爸準備載着他們去酒店休息,他們在這已是沒有家了,儘管古厝依舊在那。我沒有上車,我說:

「明晚我再去找你們!我明天約了同學!」

他們一臉瞭然的樣子,於是沒丟下甚麼話就上了車。只有二表姐,一副被我拋棄的樣子說着:

「那我今晚一個人了啊?」

「對!你要願意也可以留下來!」

她看了看姨媽,最終還是一起上了車離開。我則留在了我的家。

洗漱過後,我再一次把自己拋向那張柔軟的牀上,躺在上面的時候,幾乎是不能動的。是因為不想動彈。所有的力氣都在躺上去的那一刻被抽空,只有沉甸甸的身子和輕飄飄的腦袋,似乎下一刻就會飛上天空,隨着雲片周圍盪漾着的感覺。

好舒服啊。

可是幾分鐘之後,還是掙扎着起了牀。因為不知道甚麼時候就會離開,所以必須提前把行李都收拾好。事實上除了幾套衣服,我甚麼都沒有帶回來。因此並不是要整理那些,而是要把我想要的東西從這個房間裡搬走。這可是個大工程呀。我走向書架,然後順手拉過旁邊電腦桌的輪滑櫈,一屁股坐下後,看了起來。書架滿滿當當的,是我小學至今的讀物。大多是外國文學以及中國古典文學,我隨手抽了幾本諸如《納蘭詞》之類的,便關上了書窗。這是在那兒幾乎走遍各大書店只得到一句「沒有」這樣的答案的書。中學曾沉迷在納蘭性德的世界裡好一陣子,對於古典文學總有種不知因何的執迷,「寫得好美啊」是每每我讀古典文學時的感受,這些人是怎麼每一個字都精緻無比的呢?只是每當我說這些的時候,書店職員都一臉茫然,「我沒有聽過」這樣子的反應。反倒是翻譯文學到處都有,在那尋找其他作品總是容易過中國文學。

書架的下櫥櫃放着的是我收集了很多年的文具。其實後來在香港我也繼續地收集着,都很漂亮,只是太貴了,因此數量大大地減少,我從中也抽了幾本放進行李箱裡面。書架的左邊是一台檯式電腦,大概是中學的時候某個朋友帶我去電腦城買的高配,自從高中畢業離開後,我再也沒碰過這台電腦,因為我已經擁有新的電腦了。

我翻了翻房間裡大致能打開的所有櫃子,每一個物件大約都有些年頭了,但沒捨得扔掉,不僅是奶奶,還有我。衣櫥裡的衣服都不能穿了,但還是從中找出了兩條中學校褲和一件班服,上面簽滿了名字。我把衣服往箱子裡一扔,奶奶恰好出現在了門口。

「你那些不要的東西該丟丟了吧。」奶奶說。

「都是要的。」

「幾年都沒碰過,還有用嗎?」

她眼睛一瞥,見到了半躺在行李箱的校褲。

「這褲子還穿啊?」

「穿,彈性好,省得我再買新的運動褲。」

「那行吧,你清理清理不要的,我拿去看看阿瑤穿不穿。」

「你又拿我的衣服給別人?」

「這些都還很新,你也沒怎麼穿,別浪費了。」

「現在哪還有人要舊衣服啊。」

「總之你把衣櫃給我清了,你都不穿,還不如給我放。」

於是我抬頭,果不其然見到了剛才被我忽視掉的幾件華麗的裙子,我的奶奶,還是這麼愛打扮。

低聲應了一句「知道了」,奶奶便離開了房間。我環顧了一下四周,感覺到身體的疲憊,於是丟下手上的東西,嘆了口氣,起身回到牀上。

還有時間的。

 

8

隔天一早,醒來的時候奶奶已經買好麵線糊。隱隱約約有聲音傳來,「阿淼啊,給你買了麵線糊,快點趁熱起來吃,不然一會兒就涼了。」我側過頭,用手摸了摸碗。涼的!意識逐漸清醒……果然,這裡的早晨對我來說,還是熟悉的「難以起身」。在牀上又癱了半個小時後,才終於捨得起牀。沒辦法,被窩太溫暖了。

起牀的時候奶奶已經出去了,在微信上說了一聲「晚飯不回家吃」便出了門去。用手攏了攏院子的小鐵門,轉身的時候便看見他坐在「小綿羊」上,一腳撐着地,一手虛扶,另一隻手在手機上滑動着。像是感應到鐵門「吱呀」的聲音,朝着我的方向抬起了頭。我笑了起來,向着他揮了揮手,喊道:「早呀,村草!」

「早喔!」他答道,然後把手機收了起來。

沒有絲毫的尷尬,我快步走上前,一腳橫跨過座墊,拍了拍他右肩,說:「走!出發牛肉麵!」然後那輛「小綿羊」就跑了起來。芳草的味道、田野的味道、牛羊的味道、空氣的味道,以及「小綿羊」尾氣的味道……我閉起眼睛,初春的風柔柔地颳過我的臉龐,鑽進我的鼻息。

「回來幾天?」

「一禮拜吧。」

「甚麼時候走?」

「過兩天吧。」

「還沒吃膩啊?」

「牛肉麵Forever!」

「服氣!」

風把他的尾音吹了起來,一邊牢牢地掛在他喉嚨,一邊遠遠地飄走了,像是小時候逢春就會去放一放的風箏。他開着「小綿羊」左拐右拐地流竄在幾條小道上,然後準確地停在了「國華牛肉麵」前。還沒等他把車架踩下來,我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車。

「欸!還真搬了啊!」我揚起下巴,向對面的派出所指了指。

「不是說了嘛,搬了。」他笑道。

「嘿,搬哪兒去啦?」

「學校隔壁。」

「那學校可太安全了。」

「可不是!」

「走啦,進去吧。」

他終於把車停好,按了按車鑰匙,車前燈閃了兩閃,然後安靜了下來,和我並排走了進去。說實話我也不明白為甚麼會偏愛這家店,大約是吃了整整六年,因此記憶裡從此便都是它的味道。

點了兩碗牛肉麵。等牛肉麵上來的期間,我開口了。

「現在一年最多也就吃得上一兩次,能不想念嘛。」

「以後不回了嗎?」

「也不是,就,你明白嗎……現在長大了。」

「世界不一樣了。」我說。

「有甚麼不一樣。」他問。

「沒有小時候瘋玩的那股勁兒了。」

「那是你知廉恥了。」

「去!就是現在村裡也沒幾個認識的了。」

「林厝的扛把子,大林的女兒,如秀她孫女。大家可都認識你。」

一下子把我噎住了。

「能有甚麼不一樣?」他又問。

「外面不一樣吧。」

「那就回來。」

「老了我就回。回來養老。」

他定定地望着我,這時候老闆娘把牛肉麵端了上來。

「你別說,這是真的好吃!」

別的地方的湯都是用的牛肉湯,這裡卻是滷麵的煮法,是類似擔擔麵那種濃稠的湯汁,和黃油麵,然後加上一點辣椒粉,味道極佳。我從餐具盒裡拿了雙筷子遞過去,然後自己拿起湯匙先舀了勺湯,真的是天堂。

「那你呢?」

「不知道,泉州找找工作吧,離家近。我家就我一個獨子。」

「來,獨子,敬你!乾了這碗牛肉麵,替你默哀。」

「家也挺好,山青水秀,適合養老。」

「少年郎,青春易逝。」

他沒說話,低頭專心致志地吃起牛肉麵。事實上我能理解的。因着吃桌總是會剩下很多飯菜,老一輩的人不捨得浪費,總會和鄉親鄰里分享。從小時候就是這樣,所以昨晚結束後,安妮是來過的。那時候我忙着招呼表姐們,因此顧不得和她多說幾句話,只是之前從奶奶那瞭解了些許。她考了教師資格證,現在等着教育局分配學校,準備上去做小學老師,村裡人見了叔公面都會喜氣洋洋地對他誇兩句「安妮真是好樣的!」、「以後你享福啦!」,然後回家對着自己家的孩子說「你看看人家安妮!」、「鐵飯碗呢啦!」。我曾悄悄問過安妮,做老師是不是挺幸福的?

「也不吧!」她那樣答道。

神情並不落寞,但就是那麼股子「平凡」的味道。她說,要過日子。姐姐嫁出去了,婆家那有段距離,一年到頭回兩三次娘家。

「真要被鎖死嗎?」我問。

「都是過日子,這兒挺好。」

「行吧,那好好過。」

成長要付出的代價大概就是要丟掉某些東西,而這種取捨在我們這一代顯得尤為艱難。

「聽說阿花去深圳了?」

「對。」

「好像過得還挺好?」

「哪能啊,大城市,彎彎繞繞的,也不容易。」

「她好像把戶口都遷過去了。」

「大學生優才計劃,落戶可以獎一萬五補貼。」

「也挺好。」

「是。」

阿花是我們一個小學同學,因為地理原因,她去了深圳後和我聯繫多了不少。事實上日子都是緊着過的,分秒必爭。不止一次和我哭訴過生活艱難,但剛去的時候她的眼睛亮亮的,閃得可怕。她說:「我爸媽離婚了。村裡容不下離婚的女人,那些長舌婦嘴碎得很。我不想有一天我也變成那個樣子,太可怕了。」我想「去了大城市過得挺好的」這樣的形容她會更喜歡一點,因此便不再多說。

吃完後,出了店,先是騎着「小綿羊」去了趟學校,順便看看搬到旁邊的派出所。之後漫無目的地逛了幾圈,便各自回家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都在媽媽這邊和爸爸那邊的關係裡遊離;幾乎是走遍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即使是它有了細微的變化,但整座城市包圍着的就是那股名為「日常」的熟悉的氣息。漸漸地,開始產生一種「不想動」的情緒,對於舅舅這邊的長輩們開始倦怠,疲於應付。不知是這股季風喚醒了身體裡的慵懶,還是因為終於可以卸下心防。此刻我躺在家裡,對着忙碌的奶奶開始進行深度的自我反省。連日來的勞累,只要在歸家躺下的那一刻就能得到安撫。

只是,明天就要回去了。奶奶的忙碌,是因為想把整個石獅都給我搬進箱子。

「村子裡大家都在羨慕你!」奶奶頗驕傲地說。

「羨慕甚麼啊?」

「考到香港的大學生,多光鮮亮麗!」

「不是那麼回事兒。」我笑了一聲。

我離開的時候,奶奶站在門口送我們。爸爸把行李箱放上後備箱,然後對奶奶說了句「進去吧!」奶奶的眼眶就紅了,她卻繼續站在院子裡向我們笑着揮手,然後對我說「進去吧!」我的眼眶紅了。於是應了聲「我走了,注意身體!」便縮進了車裡。爸爸和媽媽也坐了進來,然後一邊搖下車窗,一邊啟動着車子。我透過車窗回頭望了一眼。院子前的果樹枝椏乾乾淨淨的,不過夏天到的時候它應該還是會繼續結果的。奶奶站在樹底下揮着手,在她身後的石井原來已經舊了,石縫裂開了些許,從裡面長出了幾片草葉子。它旁邊的花崗岩洗衣池上還放着一個變了形的水桶,那條編織繩原來是紅色的……

車子駛離了小道,看不見了。


陳鑫鑫 筆名六堇,香港都會大學創意寫作與電影藝術系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