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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濟舟:無間(小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9月號總第441期

子欄目: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陳濟舟

點亮一盞燈

溫暖我無悔的青春

燃盡我所有無怨的認真

 

直到現在,志文都還是會偶爾問自己,在以後的世界裡,他還會不會遇見像淑芬或者唐先生這樣的人。

這些人大多出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開頭,他們都在自己的城市裡度過了最最安穩的童年和少年。後來,在某一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當這樣的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總會談論起一些他們自己也說不出來在哪裡學會的歌。他們自己都詫異這些記憶的歌單裡怎麼會同時出現辛曉琪的《味道》和王菲的《紅豆》,抑或是陳淑樺的《夢醒時分》和任賢齊的《心太軟》。總之,那都是在周傑倫和陳冠希出道以前聽張惠妹和張雨生情歌對唱長大的人。其實在那音律記憶的譜系裡,有着極大的在時間和地域上的跨度,也有着他們父輩母輩的痕迹和自己時代的聲音。

因為這樣的聲音和人事,他們在讀中學的時候就真切地以為外面的世界「海闊天空」,再加上他們的父母總是會拿自己切身的傷痛為實例,一面在他們的身上施加各種變相的體罰,一面苦口婆心地說「你要好好讀書!離開這個地方。」

他們後來就真的都離開了。

他們一步就跨進了一個廣闊的華人世界。就像當年的那些歌星,似乎不大會有人去計較他們從哪裡來,住在哪裡,或相信着甚麼。

後來,他們又發現了更遠的國度,看到了更遠的地方,要怎麼去呢?一時想不出辦法,就又埋頭努力唸書。這一次也不用父母打罵了,振翅一飛,就飛到了洋人的世界。

這些聰明而勤奮的青年,他們很多人在還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被人劃分到「年少有為」這一類當中去,可他們還來不及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打拚到這裡的,接下來又要怎麼辦的時候,他們出生和成長的那個世界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淑芬、唐先生和志文就是在那個消失的世界裡相遇的。

 

台北敦化南路

去年夏初的時候,一切都還是好好的。

志文和淑芬在台北大安區一間名叫D’N的光影迷蒙的酒窖裡重逢。上次相見還是她在北京尤倫斯藝術中心工作的時候。如今她依舊如前,也不用任何特意地修飾,就把一大桌的佳麗都比了下去。

他們一群男女,外加她那位遠嫁法國的台南閨密,帶了面如洋偶的混血小兒子,坐在酒吧最裡面的淺灰沙發雅座上。因常年吸煙而聲音嘶啞但仍然風韻不減當年的老闆娘跪坐在矮桌前一面斟酒一面用「國法閩」摻雜的混音調戲彷彿再過幾年就一定會被星探發現拉入演藝圈一舉成名的小兒子。

志文舒適地半躺在淑芬身邊,在酒杯和燭火的光中仔細端詳她的臉,詫異怎麼一點沒變?和旁邊那位美籍韓裔已經滿臉玻尿酸的人工美男經濟學教授相比,淑芬的臉自然得不像話。

她注意到志文的凝視,也不閃避,卻漸漸地靠過來。志文聞到一股熟悉的鼠尾草和海鹽的混合香水味。頓了頓,然後鄭重其事地說:「已經有三四年了吧?」

「沒有啊,我後來來新加坡看你,我們去東海岸公園,難道你忘了?」

他竟然真的全然忘記了。此時記憶裡突然閃現出一張照片。照片裡的他穿白短衣藍短褲戴草帽站在沙灘上,兩條腿細得如雞腳。可不就是淑芬給他拍的?

「那也有兩年沒見了。唉,對了,你男朋友怎麼樣?」

「他自殺了。」

志文的臉不經意地抽搐了一下,身體一陣燥熱,很多他不願去回憶的事情湧上心頭。這幾年,他身邊頻頻有人離開,彷彿去了那個消失的世界。這些人當中有的莫名其妙地被檢查出患上中期癌症,化療做了不到一年,就走了。有的年紀輕輕只是得了感冒,竟然衰弱下去,最後因肺炎或其它莫名其妙的症狀離開人世。更有四十出頭的年輕指揮家,突然心臟病發作,猝死家中。還有的,則是選擇了更為激烈的方式離開,果斷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家人和朋友都閉口不談,其實各類不能公之於眾的謠言早就傳開,死亡的方式只是表象,背後則有太多陽光照不到,理性也解釋不了的原因。

志文向來是多愁善感的人,他時常不願去想這些事,可有時深夜裡他醒着,月的清輝照進來,他就看到這些人都一個個的回來坐在他牀頭找他。他也不怕,腦中生出一些想法。他想,要不要跟着一起去到那邊?

後來他意識到,或許走掉的才是先知先覺的一群人,早就看清楚了他們的昨日世界已經全然崩壞,而關於那個世界的資料都還沒有被好好地記錄下來就四散而去。志文有時候會在腦中反覆上演一齣戲,戲裡他縱身一躍,落回消失的世界裡,像愛麗絲跳入兔子洞,也像小時候聽父親說的老家四川峨眉山捨生崖上的那個和尚。他想,說不定去了那邊,就能再把過去的世界像拼圖一樣拼湊起來。

志文真是這麼想着,他知道自己心裡有病,只是還不成氣候。可每每聽到和死亡有關的訊息,這病魔就從心裡跑出來,星月煌煌,一下就靨住他。淑芬的話勾起他心中的魔,好在還有她的手,一直輕輕地拉着他,竟然足以為他擋住在那一剎,從這幾年危機四伏的生命裡,八方來襲的暗示和魔魅。

他狠狠地喝了一口酒,用故作平靜的語氣問:「怎麼回事?」

淑芬這才說出一段故事來。

原來那年他讀台南一中,她讀台南女中,地方名校裡送出幾個狀元北上,竟然在這座水霧裡煤煙的港城相遇。後來兩人的感情漸漸地好起來,就總是在一起學習溫書,可是台大總圖地下室的自習室太公開,系學會自習室又總是被人緣好的學長姐們佔着,永遠找不到位子。雖然溫州街上的日式咖啡館兩人都喜歡,可是他們兩人都捨不得花錢,最後乾脆就跑去羅斯

福路的摩斯漢堡裡點一杯可樂,一直坐到天亮。

畢業後,台北的經濟變得更加萎靡不振,大批人才流向港澳新馬,他們兩人卻選擇去大陸。倒不是出於甚麼特別的情懷,只因為正逢「大三通」。年輕,說走就走。那時台灣還有一批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不管是現世的考量還是政策的影響,他們那時的頭腦還沒有讓一些意識和主義劃分出全然涇渭分明的天下。抬起頭一看,四處都是陽光、彩虹和小白馬。

這一去就是幾年,他在上海,她到北京。後來一場金融風暴突然來襲,兩人就完全被困在了大陸。不是出不來,是有些現實的東西,好比金錢財產,被套死在裡面,怎麼走?

不管怎麼說,上海的金融還是漸漸地從雷曼風波裡復甦。他原本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可終究是個異鄉人,這城大得讓他迷惘。他在浦西找到一套體面的居所,閒來也會四處遊逛,可最喜歡的還是老城廂。有幾次誤入喬家路旁支出去的幾條里弄,像是着了魔,一直走到頭,又慢慢折回來,卻已為不是來路,如是幾番,竟然自覺慶倖原來這大城市的天地也可以這麼小,彷彿過去的某些地方,如今卻不得複往。

他雖然堅持要住在浦西,公司卻在浦東,每天五十分鐘左右的通勤都用來陪她聊天說話,那時的淑芬還在北京的藝術館工作。遇到不好明說的事情,他就改用台語。好在淑芬母親是本省人,閩南話雖然不大會講,但至少都聽得明白。她常想他是怎樣西裝革履,提着那個橋牌棕皮公事包,擠在上海的地鐵上。又是怎樣在四處說着上海話的人群裡捂着嘴巴用台語跟她數落十里洋場的怪現象。但是她根本不知道,他早已經被孤獨折磨得體無完膚,夜夜啜泣難眠。

淑芬輕嘆一口氣,說她最近夢裡常聽見一陣極悠遠的蟲鳴,沒有此音,便覺是他回來看她了。她知道,雖然魂已經到了那邊,他心裡還是放她不下。

說罷,淑芬取下貼身的掛墜,握在手裡,在微光中拿到志文面前,攤開掌心給他看,上面停着的竟是一隻雕刻簡約精美的白玉蟬。

「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志文細細端詳起這件並非擬態的掛件。玉蟬不大,首尾頂滿掌心,雙目外凸,頭胸腹翼都用陰刻線條勾勒而出,雙翅平潔光滑。輕輕翻過來,腹腔和尾節上的線條也不複雜,是點到為止的「八刀」。

他看這玉上原本沒有穿繩掛繫的孔洞,就猜想如今栓繩的小金件一定是淑芬特意令人打的。也是極好的工藝,兩片金絲鏤空榆樹葉,從下面輕輕地包住蟬頭,絛線一拴,她日日貼身戴着。

「我來香港拍賣行工作時,他送我的。我怪他亂花錢,他說不是買來的,要我只管好好戴着。後來被公司裡一個負責古玩的朋友看到,說是古代的冥器,傳世的已不多……」

「姐姐,我要看!」

背後突然傳來一聲稚嫩的童音。沙發靠背後突然鑽出淑芬閨密的小兒子,搶着要看玉珮。淑芬雖然有些不放心,可也沒辦法,就索性把絛繩掛在他脖子上。

「來,跟姐姐說,這是甚麼?」

「蟲子。」

「甚麼蟲子啊?」

小兒子四五歲左右,拿着潔白的玉蟬上下左右都翻遍了卻還是認不得,就拿到耳邊去聽。志文心裡暗笑,不過是個孩子,卻聽見他突然說:

「姐姐,蟲子在叫。」

志文和淑芬對視一眼,都覺得他可愛,還來不及回話,閨密就從後面抱歉地抱走了兒子。

淑芬將玉蟬重新戴好,志文才又將話頭接起來,問:「你那個朋友的話,信得過嗎?」

「他是做這行的,過手的東西多了,一看就明白,不會錯。」

「下次你來香港,我介紹你們認識。你甚麼時候去的新加坡?」

「零五年左右吧。為甚麼突然問這個?」志文一頭霧水。

「你搬去新加坡讀書,他搬去香港。後來你去波士頓讀博士,他去倫敦。只是他後來還是選擇回亞洲工作,不像你跟個傻子一樣要獻身學術和文學。」淑芬咯吱地笑了,「不過他祖籍好像也是川渝一帶,你找時間來香港找我,我給你們介紹。」

 

美國麻州小鎮

夏日短暫的相聚後,志文就回到美國開始了秋季學期。他的導師為了吸引更多本科生而開了一堂現當代文學課,要他當助教。他心裡惦記着淑芬,其實無心教學,可還是硬着頭皮上了。

美東小鎮的冬天,只要一落雪,他生命中的魅影就附着這些雪花沾滿他的眼睛,變成翳,這幾年來他生命中那些「走掉」的人就回來找他。

即使在這樣的冬季,志文也總是熱得慌,心裡的傷痛竄上來,像有火在燎他。

七年來,雖然在外人眼裡,志文在這座世界頂尖的學府過着光鮮亮麗的生活,可誰又知道那是一個怎樣被邊緣得無法再邊緣的位置?有一次,他竟然被一位當地的老婦人莫名其妙地擋在教學樓外,硬說他不是學校裡的學生,要他出示學生證,否則不許上樓。他氣得雙手發抖,可最後還是乖乖地把學生證交出去給她看了。事後,他徑直去到廁所裡哭。他穿着熨燙得筆直的打折白襯衫坐在馬桶蓋上,見鼻涕弄髒了衣袖,就哭得更厲害。不是傷心,是氣,氣自己的窩囊,沒骨氣。

幾年下來,他和很多人一樣其實覺得自己並沒有明白學術和知識是甚麼,而只是學會了怎樣向別人證明自己作為一個異鄉人為甚麼要在別人的國土上生活的理由,存在的理由,「出來後」的理由。

近來他天天通過臉書和網路報道來獲取香港的事態和信息,而他看身邊除了幾位在亞洲長大的同學和教授會真正地關心那座城市,其餘的也無非把它當做無關緊要的瘙癢或茶餘飯後的談資。

志文想去香港,可他看了看賬戶上不多的存款,心裡就有些猶豫。他雖然領着在別人看來是綽綽有餘的學院「俸祿」,可除去這座小鎮荒唐的高物價和高房租之外,他連這個地區家庭收入中位數的一半都不到。

難道又要打電話向母親要錢嗎?

幾年前,父母離婚,父親留下了一筆錢後就在人間蒸發,據說是去了新加坡。母親改嫁,他和母親的關係就僅剩下錢了。至於那筆錢母親說是給她的,志文說是給他的。母子間多年來的罅隙,終於還是在一分一厘上化為鴻溝。

母親說:「你早就是成年人了,我們對你再也沒有甚麼義務了。我們這麼多年的付出,就當我養了一隻白眼狼,你以後也不要來煩我。」

志文起先只是沉默不語,後來抬起頭來問她:「自從我離開以後,你對我到底付出過甚麼?所有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爸給的,你給過我甚麼?對於我每一次人生的選擇,你都持反對意見,除了反對,你到底給過我甚麼?」

母親在他面前,氣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是啜泣。繼父上前一面安慰母親,一面揮手讓他離開。

和母親決裂後,他向來舒適的生活就變得拮据起來。

志文左思右想,他在象牙塔裡讀了那麼多小說,看了那麼多故事,混亂也好,動盪也罷,自己不就是希望也能好好經歷一下嗎?還等甚麼?去看看,再見一次淑芬,對未來的自己才有個交代。

志文忍下心,買了一張打折的學生票,也沒有向導師請假,就這麼扔下他的學生,去香港了。

 

香港高街九號

六點半的西營盤,人群稀疏仿若空城,唯有晨光普照一切,完全不像是十一月的天氣。

的士司機戴着口罩,看不清楚樣子,他估計把志文當成了ABC所以一面用港式英文跟他抱怨說今年冬天熱得難熬,一面調高了冷氣風量。此時改裝後的車載音響裡突然傳來志文熟悉的歌聲。(往事不要再提……)想不到這個年代還會有人聽這樣的歌?這嗓音讓他想起以前的事情,竟然不自覺地跟着輕快地哼唱起來。

伴着歌聲,那白頂紅身的的士一下高速就轉上西邊街,仿若是游水樂園的滑道,一級一級地伴着天光瀉下來。那光是金色的,帶着一絲亙古不變的味道,好像這裡的一切都還並不曾現代。車身逆流而上,簡直要把人送到光裡去,回到時間的源頭,一切完好如初。(真的要斷了過去……)

人還在發神,車身一轉入了高街,天地就縮下去一截,只能單行。沿街的咖啡館、補習舖、餐館和五金店都有些陳舊了,這舊裡卻是實實在在的民生。高雅閣坐落在這樣的一個街區,又恰好是在高街和東邊街路口上,就也有了那麼一點半新不舊的氣息。志文一下的士,那首老歌就和一些回憶一起被車子帶走了。

透過社區鐵門,志文看見淑芬穿着白色吊帶背心和迷你短褲迎上來。入電梯,上樓,進了門,是一間極小的單身公寓,可廚房、客廳、衛浴、臥室,一樣不少。簡單寒暄了幾句,淑芬便要趕去上瑜伽課,囑他小憩片刻,等她回來就出發會客。

淑芬前腳出門,志文後腳就倒在沙發上睡着了。半夢半醒裡冥冥地感覺似乎發生了許多事,但一個也不記得,也就一會兒,便又迷迷糊糊地醒來。

這時窗外的天光大亮,志文一個人被囚禁在一個單身女性的房間裡,竟然不自覺地生出許多無聊的妄想,身體竟然在淑芬的空房裡行動起來。

眼睛緩慢地掃視過客廳裡的擺設、蠟燭、茶几……書架不高,僅三層,裡面多是藝術界的畫冊和拍賣行的目錄。中間那層擺放着一些小說。志文一一數過,竟有很多都是文學佳品,好比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孽海花》一冊和里仁書局出版的《聊齋志異》會校會註會評精裝本上下兩冊,其餘的則都是一些外文書籍。

最上層被淑芬當做擺放首飾的檯面,還有一面看似很舊的銅鏡和兩個首飾盒。

盒子一紅一黑,都是漆器。黑的是黑漆嵌螺鈿花蝶紋的長方形盒子,紅的是紅蓮托八寶紋的圓盒,一左一右擺在銅鏡前,材質的好壞他不曉得,可單從工藝上來看,就可以猜到價值不菲。

志文小心翼翼地先開了黑盒,關上,又開了紅盒來看。不出所料,裡面竟然都放着首飾。黑盒子裡盡是青金石、綠松石等鑲嵌有各色寶石的戒指耳環,紅盒子裡則都是雕工極好的金件,還有幾個拉絲的工藝品,都是擬態的動植物,一隻蝶、一朵蓮、一尾魚……

他正要關上紅盒子,就隱約聽見黑盒子裡有些響動。還以為是幻聽,就又是一響,這一次志文竟然看見連盒蓋似乎都輕微地挪動了一下。

這首飾盒裡難不成還有活物?他一面琢磨着,再揭開黑盒的蓋子來看,才發現原來是個攢盒。

提起首層,下面甚麼都沒有,他有些失望。一定是旅途勞累,聽錯了。為了不讓淑芬發現,他合上蓋子,正要確保兩個盒子看起來都沒有被移位的痕迹,他卻隱約從銅鏡裡,發現兩盒之間多出一件東西。

視線從鏡裡挪出來,面前果真多出一件珍寶。拿起它來細看,不是別的,正是淑芬半年前給他看過的那隻白玉蟬。

剛才不在這裡的呀?也不管那麼多,腦子迷迷糊糊的,手腳分明早有了自己的意志,利索地把它拿起戴在自己身上。眼睛借着銅鏡觀察它掛在胸前的樣子,着實迷人。看着看着,突然心裡又熱起來。

正想取下來,一晃眼,鏡裡影像的身後卻照出一張陌生男人的臉,厲聲呵斥:「別碰她的東西!」

志文一驚,張開眼來。看見穿着吊帶背心和蕾絲內褲的淑芬正背對着他在半掩門的更衣間內換衣服。

她聽見志文驚醒的聲音,轉過來,也不害羞,嬉笑地問道:「夢見甚麼了?看你嚇得那樣?」

志文一抹額頭,滴汗未出,心裡卻燙得難受。

 

香港國際金融中心

和唐先生飲茶的地方是國際金融中心的利苑。淑芬白短袖外套一件水洗牛仔吊帶連衣裙,臉上也不施脂粉。來到餐廳,她大方地用粵語向戴着口罩的前檯說明已有預訂,便立即被引入。

利苑門面雖小,裡面卻大得驚人,座無虛席。過道上往來的大多是中年服務員,操着一口世故的粵語,可手腳只怕比嘴巴還快些。志文突然想起新加坡的翡翠和樂天、台灣的鼎泰豐,這不都是相似的擺設。白桌布托白瓷碟,醋是甜的,薑絲是細的,腸粉和小籠包的皮比少女四月的臉還要嫩滑。

初來乍到的新奇,被那個噩夢打破,他的情緒就又落回谷裡。如今看着這些精緻的吃食,想起自己十幾歲時剛下南洋的樣子,心裡就有些淡,他想:「這樣的做工才叫真正的點心,學校附近的那些所謂的中餐廳,哪一間端得出一道像樣的菜?」

淑芬走在前面,其實早就覺察到這次來港的志文心事重重,回過頭來看着他,安慰着說:「沒事的,你會喜歡的。」

一個轉彎,鏤空半隔離的雅座上已經有了人,背着,看不到臉。這人留了沙發給他要等的客,自己坐在外側的櫈子上看書。聽見聲音,轉過來,是眉眼疏闊的臉,盈盈地笑着。扣下書,起身,原來高大,但含胸而不直立,就讓人覺得謙和。志文瞟一眼,他覺得這書他似乎才在淑芬的書架上見過。

入座後,只需簡單介紹,志文和唐先生就算認識了。唐先生早把茶水泡好,還用了兩個壺。志文正在疑惑,泡茶人就解釋是自家的茶葉,餐廳沒有,鳳凰單欉。

淑芬眨眼:「他就是這樣,沒辦法。」

說罷她便拿過點心單一面唸着,一面自顧自地先在單上劃起來:「馬拉千層糕、奶黃流沙包、乾清棗皇糕……」

唐先生在對面端然地坐着看她,也是笑:「唉,淑芬,怎麼又一來就選甜的?客人還沒點呢。」

「我不會,你們選吧。」志文這麼說,可他哪裡不會,只是心裡有些莫名的捨不得。

「看吧,他都說了。」淑芬在唐先生面前就變得更加放任起來。

淑芬選好,唐先生接過單子,看了一遍,又添減了幾道菜,便叫人來收單據。服務阿姨隔着口罩確認了菜單,說了一番志文聽不懂的粵語,只見其他兩人都點頭,當是核實妥當了。他又突然想要加一份菜,就只好用英文說要牛肉河粉,她倒是都聽得懂,立馬寫上。唐先生又用粵語吩咐換上一壺熱水。

一切安頓好,唐先生轉過來迎上志文視線,好好將他審視了一番。第一印象是洋氣,雖然五官看來都各有各的缺陷,可湊在一起倒是格外讓人喜歡。乾乾淨淨的年輕人,總是讓人可喜。樣貌雖好,可唐先生感覺志文心裡有個洞,裡面裝着一些不好的東西,就知道這人心有穢,面上的乾淨也蓋不住,於是臉上的笑就減去了三分。

志文覺得唐先生打量人的眼神,着實讓他覺得怪,竟說不出是叫人自在還是不自在。有人說話不敢直視人,那是無趣,有人單是瞅,你就覺得在剝你的衣,那是無恥。唐先生看人已倒收持有度。志文明知唐先生朝着他心裡看進來了,正要躲,他卻早一步把眼光帶着歉意收回去,彷彿那眼神有自己的意識,也是不受控制的。

志文受不了唐先生的目光,就打破沉默說:「聽淑芬說,您……你家裡也是川渝一帶的?」

唐先生一笑,答道:「重慶。」

「又熱又辣。」

「沒成都溫柔。」

「太慵懶了。」

「那還是出來好。」

這兩三句下來,就算是建立了基本認知。志文見他也不是個古板的人,接下來就學着淑芬把話講得隨意起來。結果兩人話匣子一打開,竟收不住,一會兒說都江堰,一會兒說青城峨眉,再遠一點,就聊港澳台新馬。

竟然發現那麼大的一個中國,原來他們哪裡都還沒有去過、看過、經歷過,就「出來」了。

聊着聊着,志文的臉上有了真笑,一些朝氣穿破心裡的魅影射出來,投到唐先生身上。在他那裡,志文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種可能。如果當年他沒有選擇留在美國搞學術,他會不會也能像唐先生這樣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精緻儒雅地生活,用帶着世俗的底氣說話。唐先生的茶是單欉,唐先生手上的鑲是百達翡麗,只怕唐先生身上這件短衫也是用英國的料子訂做的。唐先生的一言一行,竟然召喚出志文心裡的那些可能來,讓他一洗先前心中的憂鬱,也讓他忘記了自己的拮据和書生氣。

志文的眼睛裡閃出一些靈動的光來。

然而志文心情的起伏,淑芬在一旁看得明明白白。她向唐先生投去一眼,他接過來,其實早已經心知肚明。唐先生對志文的好感似乎漸漸地加深,眼前這位青年內心的徬徨,如今都彷彿被他識破。

唐先生看着志文又是一笑,這笑便是帶着憐憫的了。

「聽淑芬說,你也是很小就出去了?」唐先生問道。

「我高一還沒結束就去新加坡了。」志文開口解釋。

「我也沒參加高考。」

「怎麼就選了香港?」

「因為香港『回歸』了呀。」唐先生打趣地說:「記不記得王菲和那英在直播晚會上對唱『相約一九九八』?」

「不記得,那時候我住校,我們班的電視機還被鎖在電視櫃裡,只有班長有鑰匙,她說只准播放七點的新聞聯播,所以我不大記得那一陣子電視上演的是甚麼。九九年澳門的那一場晚會我倒是還有些印象。一個小女孩,特別可愛,在台上大叫了幾聲『媽,我要回來』,然後大家都淚崩了。

「那時候『還珠格格』第二部還沒有播完呢。」淑芬也插了進來。

唐先生點着頭:「身邊的人都在慶祝澳門回歸,追趙薇和林心如,記不記得容嬤嬤用簪子猛紥紫薇的那一集?」

唐先生這一問,三人竟都笑出聲來。彷彿他們真的從那時起就是認識的,甚至還有可能真的就是他們三個,放學後聚到某一位家裡,守在客廳裡的電視機前,一起咬牙切齒地咒罵容嬤嬤。

可那笑聲拖到尾巴上,就又散開,人又落回自己的世界裡。他知道自己剛剛才打開的心扉,又莫名其妙地關起來。那些東西都是他們三人在「離開」前最後的時代記憶。

一旦移動起來,天高地闊,任鳥飛,任魚躍,長大的一代人,失去了童年的共同經驗,而後面的那幾代人,也越發難得擁有了。

 

香港四季酒店

利苑飯後,三人走到與金融中心相連的四季酒店,坐在三層樓高的落地玻璃牆前靜靜地喝英式下午茶,眼前就是中環碼頭,遙望維多利亞港。或許是因為懷舊而勾出一些特別的過往,或許是因為淑芬和唐先生也感受到了志文情緒的低落,氣氛在初見的新奇和歡喜後竟然變得有些沉重。

志文看着海景,想到自己從今早到港直到現在,他只看見一片繁榮,吃的買的,沒一樣有減少,哪裡看得出亂?此時也不過週六下午四時,下午茶生意竟然可以好到座無虛席。

他再看看身邊的淑芬和唐先生,心忖,三人同歲不提,也都是出來闖蕩的,本是異鄉的天涯客,聚在哪裡不好,偏偏要選在這裡。

冥冥中似乎外面有個天大的洞,可眼前仍是一個舒適精緻的物質世界,固若金湯,也不知道遠處和眼前,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我們三個怎麼會在這裡啊?」志文不覺地感嘆出聲音來:「你們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淑芬眉頭一皺,沉入自己的世界裡,是那夜志文在台北酒窖看到過的樣子,他知道她心裡又想起了那個人。

而唐先生呢?他仍舊笑,看不出任何思緒的變化。

志文狠狠地瞪了唐先生一眼,他也不躲,還是笑着沉默,叫人心裡害怕,過了一會兒,唐先生才用日語緩緩說出兩個字:「侘寂。」還不等志文弄明白意思,淑芬就抬起頭,看着唐先生,似乎聽到了一句自己等待良久的答覆。

志文這才發現,原來淑芬和唐先生之間也是有過去的。

而就在那時志文聽見瓷器碰撞的響聲,桌椅拖拉的聲音和茶客欷歔驚嘆的聲音。他們三人轉過頭去望向玻璃牆外,發現落地玻璃牆上開始長出密密麻麻的黑斑,伴隨黑斑出現的還有逐漸清晰的電

流聲。

三人剛好在靠玻璃牆的位子,所以看得最為清楚。

黑斑開始只有幾十個,後來迅速擴展到幾百個,幾千個,整個室內的光線就暗下去一截。

志文跑到牆體前細看,才發現這哪裡是黑斑,原來是數以千隻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蛾,趴在落地玻璃牆的外層。

蟲體不大,不及拇指甲蓋,可連在一起竟然有遮天蔽日之勢。飛蛾張開褐色的兩對雙翅,牠們多節的羽狀觸角在複眼下方左右揮舞着,像某種靈長類生物長毛的裸臂,在抓取空氣裡的訊號。

密密麻麻的蟲群一面挪動這六隻長滿絨毛的足在玻璃上爬行,一面從足間抽出細長的刺吸式口器不斷地敲擊着玻璃牆,試圖尋找縫隙。

志文整個人僵立在玻璃牆前無法動彈。

這時候唐先生出現在身後,一手輕搭着他的肩說:「不要怕。是廣翅蠟蟬,香港夏季常見,無毒不咬人的。」

「夏天?可現在是十二月呀……怎麼這麼多?」淑芬也湊過來問。

不管是蛾還是蟬,志文這才意識到,那一陣陣「滋滋」的聲響並不是電流的聲音,而是蟬鳴。

吱吱、呲呲、知知……這蟬聲先還是一浪一浪地打來,可後來越聽越覺得那聲音裡有個詞,是「知了」,再後來詞不見了,蟬鳴就還是蟬鳴,只是連成一片,不再有間歇,聲響蓋過一切,震耳欲聾。

聲音的頻率漸漸推高,推高,整個落地玻璃牆竟然開始微微震動。

酒店經理連忙和員工跑出來,要求客人遠離玻璃。有人拿出手機來拍攝這樣的奇景,有幾位帶小孩的婦人,倉皇離開現場。而淑芬、唐先生和志文三人卻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別的原因,完全被這眼前怪誕的奇景迷惑,站在牆前一動不動。

漸漸地棕褐色的蟬群竟然從別處向他們聚攏過來。一隻疊一隻,一團踩一團,在玻璃牆上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圓圈,將他們三人框在裡面。

這時所有的客人都退到離他們五米以外的地方,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們。

蟬群又是一次竭力地振翅。這一次發出頻率更高的轟鳴,彷彿非要把這玻璃牆給震破不可,淑芬捂住了耳朵,而志文的耳膜也開始疼痛起來。

蟬鳴聲推到最高,擴到最高,猛地一收。

霎時甚麼聲音都聽不見了,甚麼騷動也沒有了,世界靜得可怕。

他們三人轉過身去看着一臉惶恐的人群,除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本來以為蟬鳴就此打住,可是大家還來不及舒半口氣,就又聽到蟬聲,可這次就這麼一道,孤零零地獨鳴,幽幽地升起來。

不是從玻璃牆外,而是在這大廳裡!

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大家豎起耳朵找音源,這聲音就變得越是尖銳刺耳起來。一找,又找回他們三人的方向。

不對,是淑芬,是淑芬的身體裡在發出那一隻獨鳴的蟬音。

志文和唐先生都詫異地看着她。她開始也一頭霧水,然後突然意識到了甚麼,便立馬將貼身的吊墜取下來,單手抓着絛線,懸在眼前。

這下都明白了,叫的不是淑芬,而是她手裡的這隻白玉蟬!

淑芬拿着這隻高鳴的蟬墜子,一臉驚恐,不知所措。唐先生快步上前,一把抓過那墜子來,猛地往地上一摔,玉蟬碎成幾段。

蟬聲戛然而止,再轉身看窗外,臘蟬一隻都不見了,只有漫天的煙霧瀰漫。

此時酒店總經理匆匆趕到,向驚魂未定的客人解釋,因為氣候暖化,今年港島多處有夏蟬冬鳴的現象,讓大家不要驚慌。酒店已經派出除蟲隊,在進行煙霧滅蟲。一切不便,請見諒。還請大家回位繼續享用下午茶,糕點一律免費。

志文本來想大白天發生這麼詭異的事情,誰還會有心思喝茶,而這些客人竟然真的又三三兩兩地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開始喝起英式下午茶來,彷彿剛才的事情誰都沒有看見。

漸漸地,瓷器輕微碰撞的脆響,又帶回了一個固若金湯的夢。

志文愣愣地站在那裡,不知道剛才的蟬鳴和眼前的食客,哪一個更讓他覺得恐怖。

而就在他和淑芬都在發神的時刻,唐先生一把拉起兩人匆忙離開了現場。

 

香港高街九號

自從那件怪事發生之後不久,一切就更不一樣了。

全世界因為一種病毒的傳播而進入了封鎖狀態。飛機停飛,冥冥中,志文似乎聽到一扇扇沉重厚實的鐵閘門,由近及遠一一轟然落下,斬斷了一切先前還留存的如遊絲般的聯繫。

三人回到各自的生活中,似乎因為某種默契,或是惶恐,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真的就沒怎麼聯繫。

其實也不是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唐先生三個月後圈了拍賣行一大筆錢逃到金山。跑路之前告訴淑芬說,他一直有一個在英國學院裡研究中國字畫的德國情人,他在金山等情人來接濟。至於下一步怎麼走,他們還要從長計議。

原本就這麼消失半年本來音訊全無,有一天他突然半夜打電話來問淑芬,她走不走?

淑芬把真絲枕頭立起來,墊在身後:「回台北嗎?」她的尾音戰戰兢兢地收在夜色裡。

「要不然,來我這邊?」

最後這四個字如同針一樣地紥在她心上,半夢半醒間,痛得她不知是應該生氣,還是心酸。

電話那頭是一句長長的沉默。

淑芬說:「難道你沒有聽說嗎?我現在哪裡都去不了,這裡已經封城了。」

這低語籠在高街九號租來的小公寓裡,近乎震耳欲聾,更讓人覺得夜的深沉和外面的惘惘。

淑芬其實是不愁脫不了身的,這麼多年在外闖蕩,天南地北,憑她的能力,哪裡沒得地方去?可是又能怎樣呢?現在大家最怕的東西,是誰也看不見的。浮在空氣裡,附着在物體上,不管你逃到哪裡它遲早也會追過來。一切就都安靜下來。

可這一靜卻過了頭。

鬧也好靜也好,都是一個亂字,可行裡人知道做古董生意的趁亂出貨靠的就是現在!動盪裡,市價人貨沒有一個是恆常,可變到最後還是只有唐先生的文物好出手。那些英美博物館裡收藏的獸頭和商觥,抑或是蒲紋的璧和饕餮的玉眼,不都有物品編號嗎?單看開頭的那幾個數字,就暴露了年份,哪一個不是趁着天災人禍而流出來的?

如今古物賣不起價,只因為幾個歐美和南洋的大買家估計這地方在這場災難的進攻下,很可能全面崩盤,就只透露意願卻遲遲沒有動靜,守着價錢掉。終於有些等不急的,出了手,於是一小部分貨品才又流了出去。淑芬真的想不通,這些南洋的商客為甚麼這麼的不安好心,如果此地真的衰敗下去,他們那邊也不一定能好起來。

有時候淑芬回想起來還真覺得不可思議,去年還是海闊天空的世界,如今一下子就縮到只有碗口那麼小。現在當貨比做人好,起碼流轉得通順,不像人,哪裡都去得,可哪裡也都去不得,身子像是被沒有名目的東西綁着,天地廣闊,可她這一次就是飛不起來。

淑芬不得不暗自佩服唐先生,想他倒是有「遠見」,早早跑路到南半球,一大批貨,也被他圈走,可留下的單單是她自己。

人從思緒裡浮出來,淑芬發現聽筒那邊還是沉默,可想他還在等她回話。但她心裡真不知道去不去,雖然那裡和這裡一樣也曾是英殖民地,可那裡已經是世界的盡頭,再遠一點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暗夜裡,她下意識地摸索着胸前曾經掛着玉墜的地方,知道心裡有個人她還是放不下。她想起自己上個月封城前獨自回到台南他的墳頭上,甚麼也說不出來。跪也不跪,就只是立在那裡簌簌落淚。她不知道怎麼告訴他,她把那東西弄丟了。

其實淑芬有時候也會憧憬,如果自己真的去了金山,時間和空間就都和此處成了個對倒,那麼會不會因此而改變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那裡那麼遠,這場災難或許怎麼也波及不到那麼遙遠的角落。可她向來是個務實的女子,她知道那些「如果」不是她負擔得起的。封城了正好,對她來說哪裡都一樣,她哪裡也不想去了,只想好好地在這裡再等一等,不要對不起他,對不起自己。

那通電話之後,唐先生就再也沒有在淑芬的生活裡出現過。

 

美國麻州小鎮

志文回到學院之後,小鎮也和外面的世界隔離起來,病毒終於來到了洋人的世界,人和人之間的高牆也築得更高了。他老早就覺得這地方的偽善,人性的惡藏在一層薄膜下,如今這膜被病毒捅破了,世界就變得醜陋起來。

他有幾次趁着天氣回暖走在街上,白亮亮的日頭,照在身上,他覺得別人都看着他,躲着他。有一位白人老婦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扯下口罩對他大叫了些不堪入耳的話,再往他的臉上乾嗽了兩聲,然後戴上口罩,理直氣壯地走開了。

他突然發現房間以外的世界危機四伏,地球看似那麼大,能容下他的地方,其實本來就不多。

不是說要保持社交距離嗎?好呀,反正外面的世界這麼危險,志文乾脆就把自己隔離起來,他索性連自己負責助教的網路課也不去上了,連他的導師要不顧及風險來看他,他也推遲不見。先前他欠下來的課,被他幾個好心的學長姐們頂下來,可這一次於情於理他都說不過了,別人覺得他這個人怎麼莫名其妙地廢了,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是那病終於回來找

他了。

志文真的病得不輕,他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出門了,日日昏沉地睡着,夢裡時常看見一些如蛾如蟬的魅影,千千萬萬隻聚在一起,竟然聚成了一張臉,不是自己的,是那日在淑芬的銅鏡裡看到的。

有時這張臉飄過來,蓋在他臉上。一變,又變成千萬隻蠕動的蟬,要往他的七竅裡鑽。他知道是夢,可想要喊救命,喊不出聲,也醒不過來。後來連自己都搞不清楚是蟲子蓋住了臉,還是臉變成了蟲子。

每每有這樣的夢,他醒來後就兩三天都吃不下東西。然後突然有一天胃口就回來,可他仍舊不願意出門,就一日三餐都叫外賣。他既然不教書,學校就停了他的錢,那原本就不多的積蓄,哪經得住這樣的破費,不出兩個月就見了底。可不管吃還是不吃,他整個人就還是一個勁兒地瘦下去。可越是瘦他就越是覺得熱,有時候大冬天的夜裡,志文竟然要不蓋被子開着窗才能入睡。

一轉眼就是四月了,全世界所有的城都被封鎖了。

他想起大陸此時應該都是草長鶯飛的光景,可這裡人間的四月天卻還在落着大雪。有時候落雪的夜裡,他睡不着,就支起骨瘦如柴的四肢,挺着他那被吃食漲得圓滾的肚皮,挪到窗邊,打開窗來看雪。窗外白茫茫青蒼蒼的一片,那天地的銀輝刺得他眼睛疼,外面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就覺得那雪是要來埋他的。

雪幕裡他常想起不久前在香港和淑芬與唐先生相聚的那一頓飯,那些薄皮的小籠包和晶瑩的蝦餃。他記得在那一天的某一個時刻,他也真正地快樂過,彷彿他那個如今完全爛掉的世界和自己垮掉的身體,曾經在那時鮮亮地出現過一次。

他原本以為那時去了香港,就能看清楚一些東西。可他這樣一個原本就和香港毫無關係的人,抱着一些不切實際、羅曼蒂克的幻想空降過去,又能指望看得清楚甚麼呢?

他覺得自己被誰拋棄了,可到底是誰呢?在他還沒有把這個問題想清楚之前,志文就接到了繼父從大陸打來的電話。

「你媽被感染了。」

志文握着電話的手一緊,差點發出驚嘆的聲音來。

「……她熬了一個月,本來眼看要好了,醫生做了一大堆測試,也都說沒問題。我就把她接回家裡來,才三天,想不到今天凌晨就突然又發起燒來……」

手機裡傳來繼父哽咽的聲音:「……你也不用急着趕回來。好好照顧自己,等事情平息了,機場開放,如果我那個時候還在,再回來看看。你是她唯一的兒子,你還是要回來上墳的。」

志文握着手機,沉默了很久也不知道說甚麼,左思右想,最後用顫抖的嗓音問:「那生活費……能寄些來嗎?」

手機那邊傳來繼父一陣瘋狂的謾罵,言辭很髒,卻都是正確如實。志文靜靜地聽着,也不反駁,直到手機斷電。

那天晚上,淑芬銅鏡裡的那張臉回來找他,在夢裡對他說話。

那種蟲臉說:「我們已經來了……是時候了……只要你敢跟我到那邊去,你就能看見過去和未來,就能夠明白現在發生的所有的一切。」

志文說:「我怎麼信你?」

「我就是你,你又怎麼不相信自己呢?」

那天晚上,志文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然後在浴缸裡灌滿了水,帶着買好的剃鬚刀刀片緩緩地坐了進去。他在溫暖的浴缸裡泡了很久,腦子裡面卻空得如一片無雲的天,他只覺得對一切都充滿了失落。他想起他曾經居住和停留過的地方,可他每想一次,這心裡的失落就一點點地化為火。

他確信他是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第一缸水很快涼去,可志文身上一點都不冷,他心裡的火可是能夠燎原的。前幾天,他在學校的自己的官方郵寄地址收到一封郵件,是父親寄來的,上面寫着:+65 XXXX XXXX,父。志文猜想是不是父親暗示他也搬去了新加坡。現在志文想起這件事情,他泡在冷水裡拿起電話,想要給父親打一通,如果電話接通就是老天爺要留他。可是電話沒有接通,他雖然心裡有一絲絲失望,但想這下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去了,他終於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了。

是的,他是很想最後再聽一次那首快樂的歌的。他才這麼想着,那首歌就真的從耳邊響起來。這一下,他平生所有的願望都該得到滿足了吧。

他原本已經把刀片橫在了手腕上,可當歌聲響起的時候,浴缸邊在浴室的水霧裡突然出現了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孩,不是別人,正是兒時的志文。

男孩伸出手來,微笑着輕撫着志文的頭,他的淚就又如驟雨一般落下來。志文那猛烈抽搐的身體激起浴缸裡層層的水浪,翻出去,濕了一地,男孩消失了。

(明天就像是盒子裡的巧克力糖,甚麼滋味,充滿想像……)

志文拿着刀片,一面啜泣着,一面淚眼朦朧地看着自己的身體。他想,你這可憐的身體,陪了我三十年了,現在終於要與你辭別了。

(心裡有好多的夢想,未來正要開始閃閃發亮……)

當他仔細地觀察了自己每一寸肌膚後,他突然意識到他的這具身體一直到現在連一個傷口一個疤痕都不曾有過。這麼多年裡他一直這麼好好地照顧着它,這是一具完美無瑕的身體啊。「我走了,就沒人照顧你了。」

(我只有這一千零一個願望……)

他捨不得傷害它,可要了結此生,又怎能不先從它下手呢?這樣一個荒唐的悖論竟然讓志文心裡開始打退堂鼓了!

「下手啊!割呀!沒種!」蟲臉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志文狠下心來忍痛在左手手腕上劃下一道不淺的口子,暗紅的靜脈血一下就順着傷口流出來。志文扔掉刀片,在冷水裡好好躺下來。過了許久,他有些睏了,就知道自己要離開了。漸漸地他的身體變得很沉很沉,想要從浴缸裡沉下去。天花板越來越高,越來越高,他聽見水漫過耳朵的聲音,然後整張臉就仰面沉入浴缸裡。

他感覺身體在無止境地下落下落,可是沒有風,只有水流湧動的感覺。更深的地方有光,蟲臉的聲音從那光裡傳來,呼喚着:「來吧,來吧。」志文心想我來了,我這就來了,可他心裡的火頓時又湧上來越來越熱越來越燙。志文受不了,撕扯着胸口,想要把心掏出來,他用力張開眼睛,翻過身來一看,自己是在哪裡呀!?

黑乎乎的下面似乎是一座山的影子,他飄在山的上面,看見山頂上有個大坑,那光和那聲音便是從那坑裡傳來的。志文一面往下落,一面看見那光在變。起先是鵝黃色,後來越是強烈越是刺眼,就變成橙黃,變成鮮紅,變成殷紅。紅光變幻莫測,似風似氣,拂過山頂和坑口。那坑像是一個大嘴巴,一吸,便把志文吸了進去。

他左右環顧,發現坑裡四周都是鐵壁,壁上一圈圈的有堡有壘,壘間有棧道,棧道上有鐵鍊,鐵鍊上拴着甚麼,看不清,只覺得都在淒慘地叫着,也有鐵器擊打的聲響。聲音淒厲刺耳,志文感到害怕了。可他還在不停地下落,下面的光越來越強,看清楚了,哪裡是光,是火!

熊熊的火!湧動的火!有生命的火!有意識的火!那火召喚着志文和他的心,他終於知道這些日子裡心裡的火是從哪裡來的了。

志文落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快,光越來越亮,他竟然感到身上臉上都像是被灼傷一般的疼。他聞到一股肉被燒焦的氣味,他疼得大叫起來,可是仍叫不出聲。志文覺得眼睛很痛,就去摸眼睛,一摸,一顆眼珠子掉出來,連着一些帶血的神經和燒焦的腐肉,落在掌心,頓時就變為焦炭。

可不等那手裡的眼珠子被燒焦,臉上的眼珠即就又長出來一顆。不等手臂上的肉被烤熟,骨上的新肉就又長出來。可不管是被燒焦還是生長,都是痛,讓人發狂。可再痛他也不會暈厥,他都看得見,嗅得到,聽得見。

志文知道自己是在哪裡了,這不是地獄,哪裡還能是地獄。他一面叫着,一面不斷地摳出身上燒焦的肉,他怕極了,大叫了一聲「誰來救我!」就猛地從浴缸裡坐起來!

鮮紅的浴缸水冰涼冰涼的,志文心裡怕得慌,似乎剛才去了駭人的地方,可腦子裡想不起自己去了哪裡,看到了甚麼,只是覺得可怕。他發現自己左手的刀口已經停止了流血,他知道自己是死不了了,就坐在浴缸裡開始歇斯底里地哀嚎起來。

那各種無名的恨啊,就那麼一股腦的湧上心頭。

他恨自己當初不能像唐先生一樣做出明智的選擇,他恨自己都已經七年了還畢不了業,他恨自己夾着尾巴在這異國做狗的樣子。

 

南非金山

唐先生坐在桑頓高層的公寓樓裡,已經有一個月出不了門了。他獨自泡了一壺濃烈的單欉,手中的《孽海花》不知道看了幾次都還是不敢看最後幾章,不知道傅彩雲還能不能再見到瓦德西。彷彿只要等着,他自己的故事就還能沒完沒了。

他們年輕時曾約定,如果四十歲後兩人還是單身,就在一起。唐先生現在離四十歲已經不遠,要等,他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兩人當初的約定,那人還記不記得。

可唐先生不擔心,他想這場災難總會過去的,現在最重要的是計劃一切回歸常態後的應對方法。北半球他自己哪裡都去過了,除了南半球還能跑去哪兒呢?來了半年,皇冠區那邊二十多間華人批發城,多少幫派的私鬥、滅口,他都小心翼翼地託人打點好。手中的這幾批貨,這才能又借着幾家廣東商人的船,從南往北流去。他還是那句話:

「只經手,不收藏。人莫動,物長流」。

有時他會想起遠在異國的淑芬,心裡多少掛念着這個女子,因為她丟了一件重要的東西,還在他手裡。

可時間久了那份思念也轉瞬即逝。金山裡的江湖,白道黑道他都還沒有摸清楚,步步都走得小心,唯恐暗地裡遭歹人,死無全屍。他等的人,只能是那一個情人,別的再也管不了。他想有一天要是那墜子會飛,就讓它自己飛回去找她。

德里克街的中國城,封城前他已經去看過,破爛得如同一個三線小鎮。如今他能出手的點,除了運回北方,就只有桑頓一帶的富豪。可畢竟是個新興的華人世界,有些東西並不完全是錢可以解決的。

唐先生圈的貨到底有多少,沒人知道。唐先生到底是誰,其實也沒人知道,就連淑芬和志文也只能確定,他只是一個生於八十年代的人。唐先生只要好好地守着這些文物就能照樣舒適地過日子,彷彿離了那個時代,也不能把他怎樣。他甘心就這樣等下去,十年,二十年……等着災難過後一切恢復日常,等新城裡起高樓,等遠方的情人來接濟。

唐先生,是不老的。

 

新加坡

一年後,災難結束了。

病毒沒有離開,更多的病毒在世界各地小規模的爆發,可除了一些小的調整,似乎一切運轉如常,因為人學會了和病毒共存的方法和心態。

時間久了偶爾有人提起2020年第一次疫情爆發時大家慌亂的心態,大家就以過來人的眼光非常驚訝地說,竟然你還記得?你不說我都忘了。還好經濟恢復了,一切還是要以經濟為重呀。

志文在那個學期結束後,緊跟着就辦了退學手續,回到新加坡。

自從離開那個小鎮後,志文的病就全好了,再也沒有奇怪的夢了。經歷過生死之後,他忘記了很多東西,思想和感情都變得簡單起來。

雖然博士輟學,他還是拿到了一張碩士文憑。憑着這間高等學府的名氣,不到兩個月他就在一家科技公司找到了一份職位。各項待遇都挺不錯,至少今後再也不用因為一些過大或過小的問題而發愁。

志文一面努力工作,一面試圖聯繫父親,可一直沒有找到。他不知道父親還在不在,也覺得更沒有回去給母親上墳的必要,因為現在政府已經不鼓勵大家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買張機票全世界飛。

有一天,志文收到一個叫「唐先生」的微信好友邀請。出於好奇,他接受了,果真是唐先生。唐先生說他和淑芬不可能再見面,現在想要志文的地址,不是要來找他,是想託志文給淑芬寄一件東西。志文原本不想回覆,可最後還是給出了公司的地址。

一個月後,志文的辦公桌上突然出現了一份來自南非的包裹。他坐下來,拆開外包裝,又小心翼翼地把裡面一層層的氣泡紙拆開,發現包裹最裡面是一個雕刻精美的紅木小盒子。

他掀起盒蓋的時候,心裡覺得微微一熱,耳中立馬就又響起了那日的蟬鳴。

 

2019年12月9日第一稿

2019年12月18日第二稿

2020年3月7日第三稿

2020年4月18日第四稿

2020年4月22日第五稿

2021年7月25日第六稿

 

陳濟舟 四川成都人。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士學位,哈佛大學區域研究(東亞)碩士學位,目前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和文明系博士候選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永發街事》(聯經2019),曾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散文組、文學賞析組首獎,聯合早報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