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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國靈:兩生花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潘國靈

1

聽說世上每個人最少都有一個分身,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在世界不同角落飄移,冥冥中互有牽連;但只要始終不曾碰着,又變得無所知曉。跟自己的分身撞個正着,一般被認為是凶兆,如果由朋友或親人看到另一個自己的分身,可能意味疾病、危險的將至,如果由自己目睹,則可能象徵死亡。

 

所以,那天我在「兩生花」店看到「你」時,我知道一些東西是要完結了。雖說跟你已分開十年,但記掛一直是有的,也別說愛。但事實上,我看到的那個「你」也不知能否說是你,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連身高身材也幾乎一致,可她不是活人,卻是立於一扇窗櫥之內,人稱「櫥窗公仔」或「模特人偶」的一具人形物體。我最初見到「你」時還嚇了一跳,渾身打了一個冷顫,以為自己在人間遇上了幽靈。然而我凝神把「你」打量時,我確定「你」的質地是玻璃纖維硬膠狀,感覺冷冰冰的,除非幽靈也是有質感的,否則眼前的「你」不可能是你。

 

街角的重逢故事,千百年來可歌動人或沒了下文的有許多,沒想過發生在我身上的,是這樣的。如果我在街上與你重遇,我可能會低頭扮作不見,可能會掉頭走,也可能會禁不住輕輕送上一句:「久違了,這麼些年,我一直記掛着你。」可現在你以人偶之身出現,我雙腿癡立原地,與你面面相覷,我的生活如快速搜畫,而你竟是一幅時光定格。或者眼前所見只是幻覺,我在做着一個奇異的夢,在夢的半睡半醒邊緣徘徊。我擦擦自己的眼睛,甚至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個巴掌,確定是有響聲和溫熱的。但這又能確定甚麼呢,如果連這擦眼睛、掌耳光動作,也屬夢境編織的部分,我又如何辨識清醒與夢魘的邊界?再張開眼睛,面前仍是站立着原封不動的你,身上穿着的,竟是十年前我們分離時一樣的衣衫。

 

我不知在原地站立了多久,來的時候還是日頭西斜,轉眼已近黃昏,櫥窗燈光如聚光燈打在你身上,你面上掛着一個永恆不變的微笑,但雙目卻是哀愁的。隔着玻璃我彷彿聽見你的心跳聲,或者衰微的時鐘已經暗暗啟動。

 

2

人們替「本真」製造一個「分身」,通常不出兩種可能。一是出於崇拜,如世上形形色色的神像、圖騰,以至星光大道上的雕像、杜莎夫人蠟像館裡的人體蠟像等。一是出於勞役,如巫師製造替身娃娃在其身上紥針、落降頭,或者在科幻電影中看到的克隆人,成了被世人操控、進行各種非法、不人道實驗的工具。如果真有人依照你的形貌把你造成一個模特軀殼,那人會是誰呢?我跟你十年不見了中間互相錯失許多我實在無法猜估。一刻我想過掉頭而走,明天折返也許一切了無痕迹,但另一個我卻聽到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召喚,禁不住踏前靠近,並推開了店舖的玻璃門。我不知道玻璃門後等待我揭曉的命運真相如何(也許並無「真相」。也許真相永遠不為人所知)。

 

3

店內空空如也,我是唯一闖進去的人。櫃檯坐着一個年約三十歲的男子,他背樑直挺挺地端坐着,望着玻璃櫥窗人偶的背部,視線彷彿也穿透她們落入櫥窗對出的窄街;坐得那麼凝定,他本人看上去就有幾分像是蠟做的。又或是他把眼前的方塊櫥窗當成觀景窗或屏幕,以玻璃窗外的窄街作生活劇場,反過來望出去,又不知是甚麼光景。

 

男子靜默無語,對於我的進來毫無反應,事實上他磐坐着如一塊石頭,如果他把左手放在大腿上右手支在下巴上,就幾乎成了一尊羅丹的「沉思者」雕像。我打量着店內的陳列擺設,奇怪除了一個個形態各異大小不一的櫥窗人偶外,幾乎不見任何商品。店舖的西牆倒放了不少書,不是整整齊齊放在書櫃上,而是書櫃已經歪倒、毀壞了,書本從書櫃上傾塌下來彷彿不久前這裡發生過一場地震,書本滾滾墮地互相堆疊成一個小山丘,看來只是店主個人的私藏。

 

打擾沉思者的思緒是不好的,作為一個也性好沉思的人自然明白。我安靜地踱步,在他背後望出去,方才看到櫥窗格內,原來鋪上一地鮮花。血紅的薔薇與慘白的白合,春天的杜鵑與秋天的黃菊、紫色的風信子與藍色的鬱金香;水仙花栽滿另一格櫥窗地上,起伏有致如一面花之湖泊。獨沒有你喜歡的秋海棠。記憶中的你也甚愛鮮花。「兩生花店」,莫非就是一家「花店」?

 

心想的話,卻好像開口說了。

或心有靈犀,櫃檯男子打破沉默:「花自是少不了的。但丟在地上,意思又不一樣。」

「芳氣籠人是酒香。」

「你酒也喝得太多了。別糊塗,這只是防腐劑的味道。」

 

「那窗前的一具具櫥窗人偶呢?」

「某程度上,它們也是防腐品;但我更願意稱它們為,『感情標本』。」

「感情標本?」

「是的,其實跟拍照差不多,所有照片拍下來,都是死亡的瞬間。相片泛濫了,就有人想到給愛人作雕塑。這可是一種秘傳手藝。戀物成癖是一種罪名,『兩生花店』也只是一家秘店。這一具具櫥窗人偶,就是這店的作品,根據顧客交來的樣本訂製的。你看,那個在櫥窗格地上爬行的小童,穿着天藍色水手服的,就是依照他媽媽交來的一幀照片模鑄出來的。」

「他媽媽為何要這樣做呢?」

「顧客的動機我們是不問也不猜估的。總之我們根據顧客的描述,有時具體至一幀照片,以至帶來真人,有時只是口頭形容,我們盡量做出相應的模型來,如果能做到形神俱在,那就最好了。」

「萬一失手呢?」

「萬一失手就再做吧。我們把次貨劈去頭顱,或者模糊了面孔,或者截斷雙腿,售給不同的商店。你知,這個城市商店眾多,櫥窗模特不斷在繁殖。隔一條開了一整列婚紗店的婚紗街,就特別需要無頭人偶。」

「那在另一格櫥窗地上滾動的三色貓又是甚麼回事?」

「這世界沒有說寵物不可當模特的。有寵物主人在寵物的最後日子,把牠們帶到我這店內,為不久於人世的寵物製造一個分身,或者說是標本吧,我更願意這樣說。」

「那你是有求必應,或者說,只要顧客找你,肯花錢你便會做嗎?」

「也不是,我雖然不問及他們訂做標本的因由,但我會從他們的眼神、言談,感知他們的心態。純粹金錢是買不了神韻的。只有從他們眼神中我感受到深沉的思念、憐惜或哀悼,我才會答應。因為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做出一個恍若有靈魂的模特人偶,而不僅止於美輪美奐。標本不是純粹的商品,我的作品也不多。」

「那它們為何仍留在窗櫥內?」

「就是最初來訂製的人,把它們忘了,始終沒有回來。人的思念成疾時,瘋狂得你難以想像;可一旦退溫,其忘情也是你無法猜想的。」

「那有你做了不願放手的嗎?」我終於把重點拉到我曾經深愛的「你」身上。

「那倒是不曾發生的。我只是一個工藝者,」「嗯,除了一次。你看看那邊放在櫥窗一格,遙遙與其他模特隔了開來的一個,那個掛着神秘微笑、一目哀愁,腳踏一池水仙花的女子,不,女模特人偶;我做出來後自己也為之傾倒。」

「太懾人了。」

「那可有賴來訂製她的那個未亡人。他不僅交來一輯照片。還寫來一摞摞文字,小說、散文、詩歌,一年一篇文字畫像,積成了牆邊那個小書堆。每年因為他交來的東西,我又覺作品未盡完美,一年復一年,那男子定必一來。就是這樣,我這凋零的店,本應早關門了,卻成了一個永遠的現在進行式。」

「確實近乎完美。只差你在她口中吹入一口空氣,就可以活靈活現,成為真人在街上走動起來。」

「先生,這只是你的錯覺。人偶永遠是人偶。即使在她們的底部加上一個旋轉舞台,她們也只能按設計地旋轉,不能隨興隨心走路。」

「是的,我們又找到她一個缺憾。未盡完美,我們又要多等一年了。」

「今年又多了一篇文字,我會再細看一番。」

 

說到這裡,我跟那櫃檯男子竟已是並肩而坐,眼神不曾交碰,卻共同朝着眼前的櫥窗觀景窗靜觀。黃昏退去,黑夜降臨,這店子的玻璃窗也如城中不少玻璃幕牆,到了晚間,從外望進仍是一塊玻璃,從內望出外卻變成一塊鏡子。玻璃櫥窗成了一道鏡子迴廊,把無人認領或尚待接走的櫥窗人偶,映照出許多分身來,其中兩個影像,還包括櫃檯男子與我。

 

「十年了。」

「十年了。」

「直至徹底遺忘。」

「直至徹底遺忘。」

「惜海棠無香。」

「但海棠依舊。」

「明年再見。」

「如若初見。」


潘國靈,香港作家,著有小說集、散文、詩集、城市論集十多種,近著有《靜人活物》、《無有紀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