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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勁輝:暴雨連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黃勁輝

1

第九十九日了。

離開電視城,阿木發覺手機震動。看看短訊,阿木臉如死灰。從口袋裡抽一根「紅萬」放入口中,發覺掉轉了,重新放煙屁股入口,點燃了香煙,吁了一口長長的氣,好像一個墮入深海的人忽然找到氧氣筒。空氣蒙上一層灰色。

阿木穿起雨衣,向前邁步,踐踏過地上的多根香煙,是阿木剛才取煙時掉下,卻不自知。他神不守舍地走上城市街頭,彷彿走入瀑布之中,水從天上傾倒下來,目力所及,「雨線」處處。

「雨線」,不知是哪個新聞報道員隨意說出來,驟然成為了全城的口頭襌。初時以為不過三兩天的暴雨,想不到可以延續百日。雨水織成的線,連綿不斷。有點像織布的線,密密麻麻。然而織布是豎一條、橫一條,縱橫交錯。雨水織成的線,卻是垂直的。眼前景物,因為這種高速流動的線,形成一種視障。即使走入室內,視覺上依然殘留那些「雨線」的痕迹。看到的種種,都是佈滿「雨線」的。攝錄機上的熒幕有「雨線」,綜藝節目的大台有「雨線」,同事臉上有「雨線」,洗手間鏡中自己的映像有「雨線」。

阿木走在街頭,只見雨衣潮來,雨衣潮去,本來屬於車行的馬路,盡是雨衣。由於連日暴雨,殘留眼底裡的「雨線」會影響目力。為保障市民安全,全城嚴限汽車行駛,只保留消防車與救護車通行。反正整座城市已在地下鋪滿鐵路,四通八達,大家唯有穿起雨衣,從地底鐵路口爬出來,走上街頭。

迎面都是同一款式的雨衣。穿雨衣的是年輕人。年輕人身後是穿着同一雨衣款式的年輕人。年輕人身旁是穿着同一雨衣款式的年輕人。他們的眼神充滿疑慮、不安。不妙!不妙!怎麼走入了這群年輕人的堆中?阿木心裡有說不出的厭惡。年輕人,在這座城市是失業者的代名詞。我不要好像他們一樣。阿木心道。

嘗言四十不惑,阿木今年剛好四十,內心竟然好像年輕人一樣疑惑不安。陳經理一副娘腔腔相,用太監一樣的語氣宣佈:「為配合公司營利方向,股價持續向上,公司決定每年減少一成人手,以節省開支。」自己當時實在太自以為是,太過衝動了。阿木自責。他竟然當眾質問陳經理,公司要爭取好成績,不是應該改善節目素質,增加觀眾人數,開拓東南亞市場,增加廣告收益?為甚麼不積極要求市場部和節目部共同努力,卻要消極地裁員?公司成立是為了製作高素質節目娛樂大眾,還是為了股票上漲?陳經理本來已經白裡透紅的臉,漲成紅辣椒,嬌聲地嗔道:「裁員名單,公司會採用公開公正原則處理,請大家放心。」臨走時,陳經理向阿木狠狠地厲了一眼。

名單還沒有公佈,不知會不會增添我的名字呢?這次不知會不會惹禍上身呢?阿木困惑不已。迎面都是同一款式的雨衣。穿着雨衣的是年輕人。年輕人身後是穿着同一雨衣款式的年輕人。年輕人身旁是穿着同一雨衣款式的年輕人。動作好像有點遲純,怎麼走來走去仍在這堆年輕人之中。腳步太過慢?還是我不經不覺呆站在這裡,已經很長時間了?我必須要清醒!不能有睡意!我要保持頭腦清醒。阿木提醒自己,穿越過這堆年輕人。

雨衣。失業年輕人焦躁的眼神。雨衣。失業年輕人無望的眼神。雨衣。清秀的一張臉孔,臉上有一種充滿生氣和愉悅的青春氣息。阿木好像一塊木頭,呆呆地看着這張臉孔。少女的大眼睛水汪汪,笑容露出一雙兔牙,充滿稚氣。阿木只覺心裡怦怦亂跳。快走!快走!阿木的腳不依心意而行,倒好像生了根,緊緊地紥在地上。雨水聲有如萬千彈珠滾落地,聽不清楚兔牙吐出的聲音。少女貼近耳邊,聽到一陣少女的芳香:歡迎你來……阿木感到有點神志不清,迷惘的腳步亂走,少女迷失在一片雨衣潮湧中,糊糊塗塗擠入了地鐵廂中。

人,好像一條罐頭魚,身上猶穿着濕淋淋的雨衣。大家雨衣擦着雨衣的直立,沉默,只有滴水聲。「雨線」影響下的地鐵廂,好似發着惡夢。阿嬰那張陰森森地奸笑的表情,又浮現腦中。阿嬰是五十多歲的女人,能力平庸,卻深諳生存之道。老闆叫她走左,她永遠不會走右;老闆叫她走右,她決不會向左走。凡事只會做七成,不犯錯就好了,不會幹得特別出色,一來是能力有關,二來是成績太好會惹人注目。所謂活在「材與不材」之間,都是中國人的老智慧。最劣質的木頭會因為無法抵擋自然災害而淘汰,最優質的木頭因招人注目會被劈成家具木材,最長壽的,就是那些最不起眼的中庸之材了。她就是那種最不起眼的小腳色,平日故作友善,擅長搜集各同事的「材料」。危急關頭之際,她總會選擇最適當的時候,在老闆背後打小報告,將手裡的黑材料和盤托出,置對手於死地,心狠而手辣,保住了自己的位置。裁員名單還沒有公佈,不過阿嬰的死對頭麥叔卻收到一個大信封。麥叔在公司工作了三十多年,做兒童節目由場記做到副導演,大家都知道他忠心不二,老實勤力,他幾乎嫁了給公司,以為一世跟定了公司。

麥叔接到大信封那刻的神情,阿木一直難以忘懷。

那個長壽的兒童節目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阿木就是看那個兒童節目成長的。想不到那個兒童節目結束,卻把這位工作多年的忠心員工亦趕走,不留情地。香港只有一家大型電視台,麥叔年近五十,跟退休還差一大截,到哪裡找工作?難道不用吃飯交租嗎?有誰會想過他人生下半場如何走下去?「雨線」下的乘客,木無表情。從冷冰冰的地鐵廂走出來,阿木套上雨衣帽子,走入雨衣潮中。

阿木走過「東菇亭」下的大牌檔,是有公屋特色的食肆。暴雨下只見有一個中年男人,穿着透明的廉價雨衣,看到內裡是褪紅色的運動衣,阿木認得那是九十年代曼聯的足球戰衣,背上還寫着中堅隊長堅尼的名字。那人儀容甚為平凡,架着一副鋼絲框眼鏡,狀甚斯文。那中年男人呆立大牌檔邊,神情古怪。一家人結賬離開,那個男人竟一枝箭般衝入去,迅速地把桌上的餸餘倒進一個膠袋,然後蹓到大廈屋簷下,蹲在地上狼吞虎嚥,似是多天沒吃飯的樣子。那人與阿木對望,那種眼神似曾相識,就是麥叔接到大信封的表情了。阿木只覺一陣暈眩。

我必須要保持清醒!阿木心道。別胡思亂想 。

公屋樓宇的牆身有點剝落。阿木倚在牆邊,仰天吐一口煙,旋即散入暴雨中。阿木叫自己支撐着,不要倒下。雨水聲好像連續不斷的機關槍,令人心煩。吸吮香煙,會危害健康,阿木顧不了這麼多。他感到自己呼吸,都是濃濃的煙絲味。肺葉、呼吸道、口腔、手指、雙目、心臟、腦細胞、每一個毛孔,每一條血脈,無不是煙絲的味道。阿木整個人,都由香煙所支撐着。沒有香煙,阿木早已倒下了。

忽然聽到不遠處一陣混亂,阿木衝前想看,卻被雨衣群擋着,無法前行。阿木身後又有很多人聚攏過來,圍觀的人愈來愈多。「嘩!陰公囉!」前面一位大嬸叫嚷。阿木僅從群眾間隙中張望,瞥見兩名身穿藍色雨衣的警員,將一個灰衣人推倒。空隙很快被一個胖子堵塞了,甚麼也看不見。群眾中有人歡呼,有人責罵,在滂沱大雨中,亂吵不停。在人群的隙縫間,阿木勉強看到那黑衣人倒在地上,被一警員制伏了。一陣擾攘過後,雨衣陡然向兩旁散開,只見一輛警車闖過來,阿木閃避一旁。警車過處,見車內有一灰衣少年,身上衣服似被撕爛了,雙手被扣上,一時大笑,一時歌唱,狀甚興奮,雙眼猶自緊閉,似不清醒,額角有血。警車逐漸沒入雨中,兩傘又把路填滿。阿木走近剛才紛爭之地,隱約見有血水在地上,雖然在暴雨之中。可見剛才動作非常激烈。

阿木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走過了大街,向着前面的公共屋邨走去。

 

2

九十九日,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很多東西暗暗地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珍的眼睛,依然是珍的眼睛;珍的胴體,依然是珍的胴體。阿木很想尋回太太以前的風采,卻發覺非常困難。照說珍有甚麼明顯的變化呢?阿木又說不上來。直覺地,阿木感到太太跟以前不同了,就是有點不對勁,卻又非語言所能描述出來。

阿木返回家,珍依然只對着電腦。

珍的雙眼精光煥發,臉上毫無表情,聚精會神注視電腦熒幕。她對甚麼事情亦不感興趣,只專注於工作。珍是一個資深的銀行客戶經理,專責處理客戶的投資活動。當然,她本人暗地裡會隱瞞公司,借用阿木的戶口投資買賣。

九十九日了。自從暴雨以來,沒有見過晴朗的日子。雨水聲音很大,令人心煩。不論如何,總無法入睡。大家保持警惕的心情,叫自己不要做夢。九十九日了。已經九十九日沒有睡過覺。

日間有香港股市、上海股市,晚間有華爾街股市。不能做夢的日子,珍可以全情炒股。香港人都是樓奴,不斷工作賺錢,或供樓或交租。二十四個小時不用睡覺,珍沒有感到不悅。她認為不用睡覺,有更多時間留意賺錢機會。「你知道麼?滬港通引來大批資金進入股市嗎?如果身法夠靈活,一天上落可以賺取二十個巴仙。」阿木是股市盲,一點亦不懂。更不明白買賣股票與「身法靈活」有何關係。珍總是天花亂墜的說股市,不過她永遠只記得賺錢的時刻,忘記在股市上多少次損手爛腳的過去。究竟是贏是賠,永遠無法計算清楚。

阿木手裡多了一杯濃烈的黑咖啡,扭開電視機,珍依然只對着電腦。

新聞報道。畫面見到現場大批圍觀者,兩個警員把一個灰衣青年推伏地上。這不是剛才見到的場面?阿木心道。新聞報道員說:今日傍晚,一位青年在街上夢遊,身上有濃烈酒精氣味,懷疑酗酒,警員將夢遊人帶上警車。其間夢遊人掙扎,警方採取最低的武力逮捕夢遊人。

我必須保持清醒,不能睡覺,不要做夢。阿木提醒自己。自從暴雨來臨,入睡變得很危險,科學家亦無法解釋這種現象。入睡會做夢,做夢就會夢遊。夢遊人會失去知覺,走上街頭,或傷害自己,或傷害別人,自己亦不知道所作所為。警方嚴厲逮捕這些夢遊人,並警惕市民時刻保持清醒。

珍走出來大廳,從藥箱內取了小藥瓶,倒了兩顆藍色藥丸,她服了一顆,又給阿木一顆。阿木伸手取了,手指間夾着「紅萬」。「你別抽煙了。看!你呼出來的氣,也是黑色的。」珍手掩着鼻嗔道。

阿木手揑藍藥丸,沒有放入口。口叼「紅萬」,一言不發,呆看電視。

天氣報道。天氣小姐用氣象圖解釋:暴雨帶持續在香港徘徊,預計會持續一段很漫長的時間。可能會長達半年,一年,甚至五十年,請市民出門記緊攜帶雨具。

珍笑說:「其實只是暴風雨而已,除了不能開車,上街穿雨衣,根本沒有分別。不入睡有更多時間用,更有助經濟繁榮。」

阿木吹了一口很長的濃煙,沒有答話。

珍掩着鼻,狀甚厭惡,返回書房,繼續對着電腦。

走入洗手間,阿木定睛凝視手裡的藍藥丸,半透明狀,晶瑩剔透,倒轉時內裡有液體流動,燈光下閃閃爍爍,似有魔力,充滿誘惑。藍藥丸是暴風雨後,衛生中心發給市民,服後可以抵抗睡意,保持清醒狀態。不會入睡,不會做夢。「讓自己成為一張白紙。」珍服後說過:「人有煩惱,因為想得太多。思想要像白紙一樣,無塵無垢,雪白潔淨。城市的人思想潔淨,城市就潔淨了。在城市活着,其實只需要三種東西:空氣、水和金錢。其他的東西,都是多餘的。」

阿木把藥丸掉進厠所,一沖而去。

我不會相信這些把戲!阿木心道。藥丸內不知是甚麼,服後有甚麼後遺症,無法得知。我要用意志抵抗睡意!

阿木是尼采的信徒,他最喜歡的作家是沙特和卡繆。他喜歡薛西弗斯的意象,一個人以無比堅毅的意志,足以頂着滾動下來的巨石,拯救世界。在這樣紛紛亂亂的世界,宗教亦幫不了忙。能夠拯救自己的,唯有自己。超人的唯意志,足以抵擋世間的誘惑和陷阱。自從珍服藥後,性情有微妙變化。珍對身邊發生的事情,習以為常,處變不驚。阿木堅拒服藥,他喜歡時刻保持警覺性,夫婦感情亦好像發生變化,只是珍毫不覺察,反正在她眼中,任何變化亦不會引起情緒波動。阿木則一直隱瞞珍,堅持不服藥。

不經不覺,阿木打了個呵欠。不能入睡,我必須保持清醒。阿木自我勉勵。用冷水潑向臉,令精神稍為一震。準備脫衣時,阿木發現褲袋裡有一張名片。

那張稚嫩的臉。那雙可愛的兔牙。那種少女的芳香:「新開張的地痞酒吧,歡迎你來!」

名片上有地痞酒吧的地址。阿木心裡怦怦亂跳,褲襠間竟然有反應。已經九十九日了,沒有睡覺的日子裡,連性趣也沒有。為免市民夢遊危險,全城禁酒,所有酒吧都已經關門。這間地痞酒吧坐落在鬧市,顯然是非法經營的。

酒,是很大的誘惑。入行以來,阿木煙酒從不離身,都是娛樂圈渲染的惡習。但是今時不同往日,積纍多日沒有睡覺的殘軀,一沾上酒,可能無法抵擋酒精,潰不成軍。萬一酒精上腦,成為了夢遊人,豈不糟糕?

酒是有毒的,不能喝酒!阿木心道。

熱水淋浴,是一個讓自己清醒的好方法。其時天氣寒冷,「雨線」夾雜在煙霧中,一切看似不很真實,好像透過電影熒幕看出來的世界。阿木蹲在浴缸中,熱水朝頭一直淋下去。臉上佈滿水珠,分不出是淚水,還是花灑龍頭的水。

他離開電視城前,收到一個短訊:「明早九時三十分,請到經理室。」究竟明早的會面意味着甚麼?他不敢告訴珍。

工作了廿年的地方,人好像機器更新一樣,說丟掉,就丟掉,一點情義都沒有。阿木一向盡忠職守,有話直說,有碗話碗,有碟話碟,言語上衝撞過做事敷衍的阿嬰。今日在窄巷路過,剛巧碰見阿嬰從經理室走出來,陰森森地向他冷笑。莫不是向經理告狀?明早在經理室等待自己的,莫非就是大信封?

熱水朝頭淋浴,阿木依然感到不勝寒冷。

他想起那個蹲在街頭吃餸餘的中年男人。

他想起麥叔五十多歲收到大信封的神情。

「雨線」干擾下,他彷彿在霧中見到一具暴露於城市街頭的屍體,恁憑暴雨淋打。街上人穿着雨衣走過,偶爾有一兩人路過駐足觀看,旋即掩鼻而去。那具屍體陡然張開雙眼,轉過頭來,赫然是阿木自己。

我需要上街走走!阿木忽然有一股衝動。我要去那間地痞酒吧!

 

3

阿木順着名片上的地址尋找,原來地痞酒吧就在鬧市的一條後巷。那條後巷不是很寛闊,昏昏暗暗,左右各有兩條溝渠,氣味難聞。兩旁樓宇的冷氣機在頭頂,夾着雨水夾着冷氣機滴水,叮叮噹噹的,十分嘈雜。這個地方異常簡陋,平日只是流浪狗或過街老鼠最喜歡逗留的地方,極有可能是非法經營的場所。要不要進去?阿木有點猶豫。真的要大醉一場嗎?自己有沒有這種本錢?只見幾個年輕人走了進去,回頭瞥見阿木呆立在後巷前,狀甚古怪,不免瞪他一眼。

再這樣站下去,只會愈益教人生疑。要不,馬上回家。反正已經來了,入去看一看吧!只要堅持不飲酒便行了。阿木心裡自我勉勵。

阿木吸一口煙,壯一壯膽,便走入後巷。只見闃黑的後巷,上面覆蓋好幾幅紅白藍大帆布,抵擋暴雨水和冷氣機滴水。所謂酒吧,仿如大牌檔,非常簡陋。裡面放有多張圓形大檯,每張檯中央放一根蠟燭,朦朧間看來大多是年輕人。

「阿叔?」門口一位少女向阿木上下打量,問:「幾多位?」

阿木感到有點尷尬,低下頭,豎起一根手指。

「有無帶腦?」

阿木愕然,出街不帶腦?不是諷刺的語言嗎?一時三刻,弄不明白。他橫視一周,見圓檯上的年輕人大多對着手提電腦,聚精會神,看來「腦」是指手提電腦。遂兩手一攤,表示甚麼也沒有帶。

少女大叫:「一位……阿叔!到十號電腦。」她把一張字條塞往阿木手裡。

阿木走上前,見檯號編有號碼,依着號碼尋找:八、九、十。十號有一台舊式電腦空置。阿木坐下來,見熒幕上要求打密碼,看看手中的紙條正好有一組英文與數字組成的編碼,遂順着紙條的編碼輸入,順利打開了電腦。電腦第一頁就是酒吧的餐牌,各式各類飲料,應有盡有。

「飲甚麼?」一個少男夥計走來,好奇地凝望阿木,喃喃輕聲道:「阿叔?」

阿木不想喝酒,只想找一杯可樂、咖啡,甚至雜果賓治;可惜,從上看到下,又由下看到上,飲料名單上盡是酒精類飲品。唯有隨便點了一支啤酒。那少男夥計扁扁嘴離去,好像賭馬遇着衰神的表情。

阿木故作看不見,他不明白這家酒吧為甚麼一定要有電腦,每個人都是一邊對着電腦,一邊飲酒。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文化,阿木覺得自己好像是木星人,所有傳統酒吧應有的東西,這裡都沒有。沒有音樂,沒有骰盅,沒有「猜枚」,沒有歡笑,只有暴雨的聲音和冷氣機滴水聲。阿木感到格格不入,怎麼時代變化這麼快?看看電腦熒幕,上面不斷有小方塊在移動,原來是一個對話平台,酒吧內的人都可以透過電腦交談。

 

香男3:我向大家宣佈,今日十八歲生日!

 

阿木看看三號圓桌上有幾個年輕人,一個有鬚的男子,一個是戴着黑帽的女孩子,還有一個是樣子幼稚的「四眼仔」。看來「香男3」就是這個「四眼仔」,看來化名後的數字就是檯號。

 

書迷7:恭喜

恐龍8:恭喜X2

雞毛13:恭喜X3

宅女4:恭喜X4,你有甚麼心願?

香男3:我希望能考入大學,畢業後,可以做自己喜歡的工作,能夠買樓。

宅女4:很有理想的樣子!你是唸法律,還是醫科?

香男3:文化研究,我修讀過農務科,希望將來做農夫。

宅女4:祝你找到耕地

書迷7:我也是下年畢業,希望做作家,在香港做全職作家,又能買樓。

雞毛13:上面樓主,你讀中文系?

書迷7:建築系

恐龍8:唸建築系的,不是當建築師嗎?薪優糧準,前途無限。在香港做作家能生存嗎? 

書迷7:唸建築是興趣,真正的志願是做作家。

恐龍8:看來很矛盾

書迷7:不矛盾!唸書跟工作是兩回事,四方帽是滿足上一代的期望,我一向的志願是做作家。在香港當作家會不能生活嗎?我不知道。那麼不是我的問題,是社會病了,我希望改變這個社會。

宅女4:支持!你出書告訴我。

蟑螂1:支持X2

恐龍8:支持X3

河川2:書迷,你真的相信能改變未來嗎?

書迷7:路是人行出來的

雞毛13:是出自魯迅的話,其實我才是唸中文系的。我也不甘心做教書匠,我不會寫詩,更不懂寫小說。我最大的志願是做廚師。

書迷7:我們現在還年輕,十年後,廿年後,社會就是我們的了。

河川2:Like

蟑螂1:LikeX2

香男3:LikeX3

大舊7:LikeX4

雞毛13:LikeX5

 

電腦熒幕前的阿木,兩眼濕潤。這些年輕人的夢想,自己何曾沒有發過?阿木曾經是大專生,當年曾經唸過一個電影課程,希望入行做電影。但是市道低迷,他只想走以前電影人成功的道路。

成功的上一代電影人,無不是在電視「木人巷」浸淫多年,練得一身好武藝,然後轉戰電影,成為大導演。阿木於是加入電視台,劇組不需人材,只有加入綜藝組。千方百計,無非是向願望靠攏。阿木曾聽過有好幾位男主持最初是做兒童節目,後來成為一代巨星,所以不介意做綜藝組。

想不到一待二十年,每天在電視台重複工作的程序中,青春、希望、意志、理想,都在電視台消磨掉了。過了二十年,仍是領低薪資的副導演,沒有升過職。當他看到上一代的麥叔被炒去了,自己的位置同樣岌岌可危。

歲月的消磨中,阿木發覺自己早已忘記了當初加入電視圈的熱情和理想,每天工作只是不要犯錯就好了,還要跟阿嬰這種下三流的小腳色鬥智鬥力鬥陰險,在政治鬥爭的遊戲中消磨意志。

那些嬰兒潮的成功者,創造了一個城市的光芒,同時攫奪了下一代、再下下一代人、再下下下一代人的所有機會和希望。像阿木這一代人,循規蹈矩,乖乖地聽從上一代的安排、指派,學習上一代人的遊戲規則。回頭看,一整代人的青春都浪費掉了。全城都沒有年輕導演出現過,一整代人都是做副導演。那些甚麼按部就班?甚麼論資排輩,不過是一場騙局!遺忘了多年的理想和熱情,竟然剎那間在這夥年輕人身上重新體會。

「阿叔,你的啤酒!」

少男夥計把啤酒「放」在阿木面前,可能用「摔」字比「放」字更貼切,啤酒被濺去了三分之一。

啤酒冰凍,酒瓶上佈滿水珠,看來很可口。這是一種比利時啤酒,還有果味,十分獨特,充滿誘惑。但是阿木卻沒有拿起酒瓶的衝動。

那句「阿叔」分外刺耳,又再提醒阿木,年輕不再了。環視一周,這間地痞酒吧盡是年輕男女,不覺感到自己分外異類,怪形怪相。阿木本來重新獲得的青春,剎時像一桶冰水給沖走了。

阿木站起來,衝出了地痞酒吧。

他不屬於這裡,亦不屬於那裡。阿木感到自己彷彿來自木星。街道上,人來人往,冰冷無情。沒有誰認得他,他亦沒有認識誰。

阿木佇立在十字路口,沒有車輛,只有暴雨。

雨水大顆大顆的隔着雨衣打在阿木頭上,噼噼啪啪。暴雨來得非常真切,非常具體。究竟以前沒有「雨線」的世界是怎樣的?阿木無法想像。一切都是來自慣性的生活,來自重複的規律。他明白過去的事情沒有辦法改變,過去的青春是沒有可能找回來。這晚,阿木明白很多道理。

即使明天朝早,忽然放晴,暴雨遏止。再度放晴的日子,已經跟以前的晴天不同了。經歷過的事情,好像穿舊了的褪色西裝,即使乾洗多次,仍無法變成一件新的西服。

一小時後,阿木佇立在十字路口,暴雨不斷,人流不絕,各走各路。

三小時後,阿木佇立在十字路口,暴雨不斷,人流不絕,各走各路。

十小時後,阿木佇立在十字路口,暴雨不斷,人流不絕,各走各路。

……

 

4

第九百九十九日了,暴雨依然。

電影院放映紀錄片《暴雨連連》。映後座談會,紀錄片導演走出來與觀眾分享電影拍攝心得。那是一個身形瘦削、束着馬尾的中年男人,他的雙眼佈滿皺紋,顯然飽歷滄桑。這位導演就是阿木了。

阿木當日返回電視城,意想不到,陳經理原來沒有派大信封給他,而是給他一個「再發展」的機會,調到資料室,負責為劇組提供資料搜集。名義上是調職,實際上是降職。阿木想起入行時希望加入劇組的希望,想不到二十多年後以這種形式實驗。世事弄人,比笑片更厲害,卻笑不出來。以往的阿木一定會欣然接受,恩同再造,視公司如同再生父母。只要一日能夠繼續留在電視台,再辛苦亦沒有怨言。不過,阿木已經不是當日的阿木了。

阿木做了一個連自己做夢也無法想像的事情。

阿木遞上一封辭職信。陳經理錯愕的表情,過了許多年後,他依然無法忘記。

阿木把多年積蓄用來購買拍攝和後期器材,不單沒有理會珍的反對,還跟愛錢如命的珍離婚。最可憐的是,珍直至離婚那刻,仍不明白阿木為甚麼要這樣做。唯一的解釋,珍認為阿木瘋了。

阿木的想法確是瘋狂。他在社區中心為年輕人開班教授拍攝知識,賺取勉強可以餬口的生活費。雖然生活比以前困難,卻真正感到自己活着。幸好電視台的收入從來沒有讓他過豐衣足食的生活,阿木很快適應這種新生活。他專心一意,拍攝了屬於個人作品的紀錄片,還意外地獲得一些影展肯定,更贏得本地金像獎「最佳新導演」的榮銜。雖然,他已經四十四歲了。

在這不安定的暴風雨日子裡,阿木尋找他的光明。


黃勁輝,文學博士,編著作品《香港:重複的城市》、《變形的俄羅斯娃娃》、《電影小說》等。曾獲台北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等多個最佳編劇殊榮。電影劇本包括《奪命金》、《鍾無艷》、《辣手回春》等。現時執導電影《劉以鬯》及《也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