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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天:飛行器不啟動兩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朗天

1

我已第三次望向天際,毫不意外,飛行器又劃過長空。

每一次看天,我都會看見飛翔物,那彷彿是一早寫定的,我的命書或身處的空間程式,有這麼一個設定。有時是飛鳥,有時是風箏,有時是模型飛機,有時是遙控攝影器。無論如何,一定有東西在上面經過,左至右,右至左,有時俯衝而下,再昂首向上,有時帶風,有時一刻無覺,直至嗖的一聲,比哨子還尖地響一下,嚇得立即閉上眼,別過臉,幾乎來不及用手去擋。

思緒混亂,或者稍為出神的時候,低下頭,企圖從內面整理出甚麼;閉上眼,嚐嚐再好好思索一下,還沒有倒轉的蒼穹,沒有變異的天地,空氣尚算清新,食水未受污染,讓我們回到那些時節,那些關口,讓一切重來――如果可以。然後,然後,抬起頭,睜開眼,上空劃過飛行器。

《周易》:「雷山小過,亨,利貞,可小事,不可大事。飛鳥遺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

你有次占得一卦,禁不住問:「甚麼叫可小事,不可大事,宜下不宜上?」我問你占甚麼的,一時滑了音,說成佔甚麼的,你笑笑,自行調整聽覺,爽快說關於政治,關於一個城市的未來,從煙硝滾石人聲鼎沸呼嘯與淚水中穿過的,願意把集體意志與情緒聚於一點的可能,或不可能。說到後者,你的聲線提高了,於是我曉得你真的明白,自己在求甚麼。

對,我們都在求甚麼呢?貪嗔癡,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不久前,我又失眠了,每天最多只能躺下兩、三小時,有時四十多小時過去,軀幹早無法支撐,坐下來好像就要被黑暗吞噬,眼皮底下灼灼的,看的東西都帶上暗紅的暈,但就是怎樣也沒有進入夢鄉。飛鳥遺之音,不便是整天都好像聽到有雀鳥鳴叫嗎?其實我也曉得是耳鳴,骨蒸勞熱,腎水上泛的癥狀。去找個醫生!這次是身旁的人聲在喊,雖然距離很近,卻像是來自遠方的傳音。不,我連這個氣力也沒有。我聽見自己在答,聲音很陌生,有點像吼叫,或悶雷,或森林裡餓得太久的惡鬼。走進洗手間的孤魂野魄,通常都不敢望向梳洗鏡櫃,不是迴避醜陋,不在無法面對真容,而是鏡子裡的虛空,會收攝僅餘的凝聚。我懷着同樣的覺悟,這些日子從不照鏡,不得不修理鬍髭,也像摸黑刮臉那般,靠手感比劃,勉力將就,小心翼翼跟那個尚存的影子做好妥協工作。

不曉得是作為影子的我抑或失眠的我在回答你,無論如何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古人大小以階級賢愚分,小事便是小人物的事,低下階層的事。」

你高興了,笑吟吟說:「難怪說大吉了。」

不,我很想和你說,不是這樣的。小過卦一般都主凶,六爻之中,不是凶便是無咎,無咎不解沒有災禍,而是凶中之吉。但我已沒有力氣,來不及說明了。你沒閒待,拿了想聽取的答案,便喜蹦蹦跑了。

不記得是誰說的,也許是我師傅?飛行器從不啟動兩次。初聽我也訝異,怎可能呢?那豈不是所有飛行器都會一用即棄,公司的成本不便大增嗎?好不容易弄懂了,精緻的飛行器都有兩個啟動裝置,就像日本武士的腰帶都掛兩柄刀,一長一短,一太刀一脇差。比武殺敵拔出太刀便成了,脇差是留來切腹的。除了在危急關頭創出「二刀流」的宮本武藏,沒有誰着意拔出第二把武士刀,因為它一拔出,便意味當體的消逝。

兩年前參觀飛翔工廠,堆滿了庫存廳的廢棄飛行器,據引路員解釋,不少是從未服役的。它們第一個啟動程序沒有開始,呆在那裡,等的便是有人來,打開第二個啟動裝置。

我帶着極大的好奇心問:「那麼到時會怎樣啊?」引路員起初好像聽不見,嘗試繼續背稿,但說了兩、三個字,還不成句之後便突然停下了,現場出現尷尬的靜默。他好像需要思索一下,需要在腦海的某個角落找尋適合的字詞,卻注定徒勞。嗯,沒有輸入程式。他畢竟只是機械人,或者再造人?

你後來問過我,相傳第二個裝置啟動的是毀滅,是這樣嗎?輪到我不置可否了。飛行器從不啟動兩次,你緩緩複述着這句話,生與死,死或生,聯言與選言,我,或者你……

我輕輕吁口氣,企圖叫住你,喚你回來,補充卦意,最後還是放棄了。

不是覺得不必要,相反,其實太有需要了,但我不敢,而且不能,你走得太快了,須臾間已去了十數葛列米(一葛列米=舊制689公分)外,我伸出手,未幾縮回,就像我想去擋根本不能用手去擋的聲音,如果有誰在旁看見的話,會露出不屑的表情。

我不想你看不起我,真的不想,於是我抬頭,緩緩閉上眼,再睜開眼,便看見飛行器。

關於公元2053飛行器的功用,對於我們這些整個生活基本上都由工作填塞的「副詩人」來說,大抵不太重要。我們當然可以翻查數據庫,輕易得到以下資料:

「飛行器,一種可以離地飛翔的機器;以往用作運送貨物,接載乘客出入自治區,自治區封鎖之後,所有飛行器收歸官有,送入飛翔工廠改造、銷毀、化驗……大部分飛行器裝置被置換,供自治區作新的用途。而新的用途,根據自治法第五章34條,居民無權知悉,任何違反法例擅自下載飛行器功能資訊者,裁定罪成者,均須依例判刑。」

我們曾懷疑,大部分的飛行器都是偵察用的。自治區委員會有必要監控自治民的一舉一動,我望向它們的時候,完全可以想像那一邊可能會有不止一對眼睛盯着我,看我有沒有好好完成工作,有沒有胡亂跟助手交換不必要而且危險的信息,它們可能還裝有極微高敏收音器,可以在極遠距離收集音波,我看着他們看着我,我發現他們聽着我……

「你多心了!」我彷彿又聽見你的取笑。我則喃喃地重複道:「為甚麼不可能呢?否則他們為麼要制定及實施那些奇怪的法例?」

 

2

我喝下被標誌為「牛奶」的精製「飲品」,有點擔憂地望着路對面的大樹。沒有任何動靜。

那裡該會有甚麼發生,我暫時還不太清楚,也許會有東西從樹後跑出來,也許樹會裂開,樹幹裡原來藏着一門離子炮,也許樹本身會忽然變成嘉年華會裝飾,或者牠會活過來,「口吐人言」,跟對面的人,包括我打招呼。

我打量旁邊小貓三四的同伴,不用猜,已曉得他們應該和我一樣,收到「詩人」的指示,前來執行特別任務。雖然我們的工作千篇一律,唯一的浪漫大抵是憂鬱中的苦悶或者鬱悶裡的辛苦,然久不久始終會有一點變奏。他會把一個神秘信息隱寄在回發檔案,有意無意地給我們發現。這些信息通常需要解碼,順便考核一下我們這些「副詩人」的聰敏度和詮釋力,內容總是指向一個地點,某個對象,暗示我們去提取額外「作品」。

根據現行編制,每一個「詩人」,可聯繫成千上百的「副詩人」。從這次特別任務的到場人數看來,這次建碼該屬歸屬精英一類,來到現場,確認目標,悄悄站到一旁,等候變化的,聊聊可數。我來的時候,好像便只有東南角一個中年男人,把頭垂得低低的,故意不朝這邊看來似的,但我感受到他的目光,我的一舉手一投足,他肯定均不放過。我真不希望在任何人眼皮底下做事,可我禁不住,還是走到那棵樹前,輕輕碰觸樹皮。我彷彿立刻聽到那中年男子的刺耳笑聲……不對,他沒有笑,只是他的可能嘲弄突然實化,佔據我的延伸聽覺。我必須暫時關掉多疑影響下的前六識,專心一意感受那不知潛存在哪處的「作品」。它在哪?它真的在這裡嗎?

我很清楚,那男子該比我早一步做了類似的動作,而當我退回去,比我遲來的人同樣會重複我現在做的。我更清楚,「作品」如果這麼容易便擷取回來,自治區便根本不需要精英「副詩人」了,而我到這下子,才驚覺原來自己的精英意識有多嚴重,多麼需要接受檢查和批判。

於是我無言退到路的這一邊,卻沒有垂下頭,而是緊盯着大樹的周圍,見證着其他人先後到場,用他們的方法初步嘗試「創作」,再徒然後退。

「在守株待兔的小貓啊,你們何時可以回家喔……」不知何時起,我竟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哼,好像在輕唱着一首連自己也未聽過的小調。敢情是獃得很,與其淡出鳥來,不如先讓體內那頭鳥歌唱。……咦,不,不該是這樣……難道……

我倒吸一口涼氣,想起你,和你說過的一番話。咦,哪一番說話?你又是誰呢?……一陣暈眩,感覺太熟悉了吧……你是那個他,還是那個她?

我按着頭,下意識想去扶點甚麼,起碼維持一個有尊嚴的姿勢,我不能就這樣躺下來,雖然我的身體的確很需要。一個不修邊幅的男子正朝我走來。他是誰?難道是你?

在我失去知覺的一刻前,我伸出的手剛好研到他的臂彎,他向我提供了支點,我察覺他同時俯近的眼眸,瞳孔打開,睛輪是藍色的,藍寶石的藍。

然後漆黑便俘虜了我。

 

3

「布先生!布先生!」我被喚醒了,不過這一次不在地下道的工作室了。

跟以往醒轉的迷糊和悵惘不同,在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我便很清楚自己的所在、身體的狀態,以至外面的天氣,是否還在下雨,弄不好彷彿連為甚麼我每次抬頭,都會看見飛行器,都忽然曉得了。

你可能會稱這為「大澄明」,我記得你曾經提過類似的概念。可是,我猜想你其實沒有類似的經驗,你可能只是從睡眠充足、精神百倍、覺得活着挺好的狀態聯想開來,放大一倍、十倍、二十倍,看到有些書關於甚麼全身毛孔打開、渾身放鬆、通體透明的境界描寫,設想情形該大抵如此吧。你沒有我們的學科訓練,幾可肯定如果真的全身毛孔都打開的話,只會是為生大病提供條件,如果全身肌肉放鬆,隨時會導致個體死亡。你不會曉得,當類近你所謂「大澄明」真的降臨時,當事人是如何的難受。

先是很想吐的抽搐,從下腹不斷擴大,循胸膈升至喉頭,到了該吐之處又出現了奇異的抑制,怎樣吐也吐不出來。不是吐不出甚麼,而是吐不成,下面或暗裡的抽搐,但沒有引發上面或表面的嘔吐。

我豎直身體,實在地感受那一消一息的節奏,確定自己是生存,表面的冷靜掩藏好不平常的痛楚,而那痛楚,如此鮮活,如此清晰,宛如那必要的反撞,按着粗糙的石牆,牆的另一邊有甚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牆本身,阻止我們把手伸過去,實實在在的不讓我們穿越,構成障礙,構成你不容否認,無法不接受的存在感覺,清澈明淨,無所逃於天地間。

你願意看的話,一定看到。那便是光天化日,人所共見。那光,隨着我的醒來,痛楚的真實,把我全身照得通明。你願意的話,該可以清清楚楚,把我由上而下,再由下而上,徹徹底底的看一遍。管這叫不叫痛快,叫不叫新的我。

「布先生!」我注視聲音來源,是穿上護理制服的中年人。不是年輕人了……我對自己說。

「你覺得怎樣了?」對方一面檢查接駁身體的儀器,閱讀數據,一面有點心不在焉地問。我曉得我已身在自治區的軍用醫院,在特別任務中身體出現狀況後,十不離九送到這裡接受檢查和評估,這些事已成流水作業,我有理由相信他只是當眼前的身體是一個複製人、機械人,或乾脆是影子。

「還好!」的確還好,我的聲音也沒有怎樣改變。我也許真的通過測試了。

「布先生。」對方很嚴肅地望向我的身後,令我一度懷疑我身後站着一個真正的我,不過很快,我便曉得中年護士的說話對象壓根兒不存在。他只是準備說一些預先設定好的話頭,一切都是程式化的了,我不是甚麼,不算甚麼,正如在我眼中,他也不再是甚麼,不可能算甚麼。

「布先生!」他的聲線肅穆而穩定:「剛才我們在你還失去意識時已對你進行了詳盡的掃描、記錄和化驗,你的狀況完全正常。自治委員會稍後會收到關於你的評估報告。」

「你的意思是……」無論如何,我需要最後確定一下。

「你完成了特別任務編號K46930,成功在地下室之外的二級環境提取地母歌謠,統屬單位十分滿意,全數通過了你的升級。」男護士說話的時候,仍然沒有望向我,彷彿只在閱讀另一些儀器數據。

在說出命運級的宣判前,他故意頓了一頓,像在製造不必要的戲劇效果。我屏息靜氣,盯着他的嘴唇,見證他終於一字一字地,緩緩地道:「你――是――詩――人了,恭喜你,布先生。」

我下意識望向窗外,以我躺坐的位置,窗外看不見天空,又或者說自治區的地心才對。沒有飛行器,或貼切點說,看不見飛行器。

我笑了笑,男護士該看不見,但我心知肚明,一切只不過因為,飛行器剛啟動了第二次。


朗天,資深編輯及記者,從事文字、劇場、影像、裝置創作,撰寫各式評論,間中講講學及策劃多媒體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