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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怡:一塊紙皮,一個集體書寫習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李維怡

故事討論:吳以諾、蕭朗宜、張善怡、鄺舜怡、

     李維怡

執  筆:李維怡

 

0

彌敦道這一段路被佔領這幾星期,黄藍紅綠的絲帶都出現過,也有每晚來看熱鬧的、純粹路過的、發洩怒氣的、排斥異己的、環保的、民主教育的、賣果汁的、隨時鎮壓的……每天每晚,所有可以張貼的地方都自動成為民主牆,佈滿各式各樣的東西,彷彿各人一起在日常世界中,鑽了一個巨大的、色彩斑斕的漩渦洞,卻又無法掉進去。

一個男子,恤衫袖捲起,一手拎着煙,一手拎着西裝外套,搞不清楚自己是想看熱鬧還是發洩怒氣,走着走着,忽然一塊寫滿字的破紙皮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紙皮零丁地貼在燈柱上,字歪歪斜斜的,左下角還被甚麼人撕去了一截。他仔細讀了一遍,會心地微笑,輕輕拍了拍紙皮,猶如向一個老朋友道別,然後繼續他的步伐……

1

嘉美在陌生花灑的沖擊下嘗試尋找一種鎮靜。她想起阿信以前常說她身上有一陣自然香,她也不知是不是真,自己聞不到,但又不想被陌生人聞到,便拚命用廉價香水沐浴露往身上擦、擦、擦……

 

2

「還有一個辦法……」嘉菲在頭戴煙灰缸的垃圾筒上使勁擰熄了煙,吐了大口氣:「講句真心,說出來不准生氣喲……」

「嗯。」

「真的。」

「嗯。」

「我有個friend,認識一個做……雞頭的……」

嘉美雙眼睜得老大瞪着這個老友,嘉菲豎起熒光藍的指甲指着她道:「你答應不生氣的……雖然做朋友真的不應該……但……講句真心,你在百貨公司一天八小時站到腳軟,只有三百多頂盡四百元;你去跑私鐘做一個客,只一個,頂盡不過兩小時,如果客人闊佬一點都四百幾……無法子了,誰叫所有老友棺材本拎出來都不夠幫你還一半呢?又要搵快錢,又不想借大耳窿,跟財務公司借你又怕負債不知多久又怕利息高,遲些還給朋友你又怕斷六親,那就只有搞高風險投資了……」

「高風險?」嘉美心想不就是躺下張開腿合起眼叫兩聲嗎?

「當然高風險,如果碰到賊呢?變態佬呢?差人呢?萬一撞正差人掃黃被記者拍到呢?萬一同老公去街正面碰着一個賤格客呢?唉……你還是想清楚吧……」

 

3

這男人也好耐性,任她洗澡洗了好久也不催,到一個地步她也有點不好意思,便關了花灑。水聲消失,浴室外新聞報道的聲音便大了起來,正在講梁振英與某澳洲公司的錢銀轇轕,心想人家動不動就幾百萬,自己呢,十萬已是天文數字,已經要出來賣肉。站在充滿水點痕迹的鏡前整一整妝容,其他女子都會怎樣做呢?都在想甚麼呢?

嘉美本不是個膽小的人,只是一門之隔有個陌生人,要脫光光親密接觸實在不知該怎辦。如果外面那個是賊是變態佬或者差人,又怎辦呢?從前都看不起幹這一行的,現在不禁慨嘆原來這般快錢一點不易賺,單是心理壓力就值回票價。

 

水蒸氣漸漸隨抽氣系統散去,鏡中一點閃光忽然把她從沉思中喚醒,是那水晶墜子。不禁埋怨自己,竟不記得跟戒指一起脫下,趕緊用廁紙包好收到手袋裡,然後用賓館的大毛巾把自己緊緊地包圍一圈,握住門把,深深吸口氣,掬起面上的笑容,開門嗲道:「老闆,唔好意思,今日出好多汗想沖乾淨點……」

 

那男人算是中年未發福,裸着上身,下身裹着條白毛巾坐在牀上盯着電視,口裡叼着煙,不說話也不看她,只拍拍牀邊示意她坐下,無名指上的小銀戒在閃,她心裡罵了一句便乖乖聽話坐下。

 

過了一會兒,男人對着電視咬着煙冷笑:「你怎麼看?」

嘉美嚇一跳,雙手抓緊毛巾問:「……吓?」

 

男人笑了笑問她:「新來的?兼職呀?」

 

嘉美點了點頭,他又問:「叫甚麼?」

 

「cici。」她亂用了讀書時最憎那個同學的英文名。

 

「碌爆卡呀?」

 

嘉美不作聲,男人把煙灰缸移到兩人之間,接續之前的話題:「問你怎看佔領和梁振英呀,你說他是不是該下台呢?」

 

嘉美接過男人遞過來的煙,有點摸不着頭腦,男人瞇起眼自言自語道:「這裡才隔了一條街,就已正常到不得了,馬照跑女照嫖,好似兩個世界般,但報紙又講到全香港都不正常了,你說這世界是不是很神奇?」她不敢亂說話,懷疑這男人是否精神有問題,心裡盤算着若遭襲擊該怎辦。那男人卻只滔滔不絕地論政,催淚彈、梁振英、香港電視發牌、地產霸權、領匯、重建、東北、高官退休過冷河去大企業揾錢,末了,又講好多年前的胡仙案……嘉美一直偷偷看房間裡的時鐘,聽這人說話有紋有路,有些自己還頗認同,應該不是神經病吧。講了半小時,男人開了瓶礦泉水問:「唉,你說香港哪有甚麼法治呢?喂你怎看,別只是我說!」

 

嘉美想着,再等也不是辦法,雖然收了錢,但若男人說無做要回水怎辦……「不好意思,但已過了半小時……」

 

男人怔一怔,笑道:「少擔心,就算不做也不會叫你回水的!買人時間要付錢是應該的嘛,我是好客來的!你怎麼看你倒說說看!」

 

4

嘉美平時不算關心時事,只是若電視播新聞都會看一看。花無百日紅,女無百日嬌,但新聞不知為何,年年月月地重複着,不是這官便是那官,不是這富豪便是那富商,股票不是升便是跌,不是這個悲就是那個慘,再不然謠傳滿天飛……

 

「……都一樣的吧,官字兩個口,又語言偽術,錢又多,不夠他們鬥的吧。」嘉美望着牆角想起甚麼:「其實,我讀書時都做過一份胡仙的功課,被打回頭重做呢!」

 

早在高中時代嘉美就不相信甚麼「公道」了。有一次長假期後,因假前老師交待不清楚,班裡只那兩三個平時超級乖的同學有做功課,其他人都沒做,於是大家一起抄。不知那個混賬的去告狀,害大家齊齊記缺點,只有平時功課好的那幾個,卻可幸免,大家自然是相當不服氣。

 

那天放小息時,嘉美正在廁格裡處理滔滔的月經,卻聽到那個cici在勸自己的密友:「何sir不抓我們便算了,鬼叫她們平時成績差,講到抄功課當然是她們嫌疑大啦,你無謂同那班losers一齊得罪何sir啦……」

嘉美心中有火,啪的打開門,一句「死八婆」把剛換下的衛生巾用力擲向cici的面,然後在cici的尖叫聲中,跑出去喚了嘉菲等幾個朋友一起去要求何sir查。不過,過了一星期,同學心裡都明白,自己家長又不是有閒階級可以參加家長教師會,沒有後台,誰理自己啊?這一查,不單查不到甚麼結果,嘉美更因襲擊同學再多記缺點一個。

 

後來中文作文交甚麼剪報寫感想的,剛好那時爆發了胡仙案。嘉美找報紙時覺得這新聞再適合也沒有了。

「事件:老廉拉了星島主席胡仙,三個高層,話她們誇大其下傳媒的發行量,詐騙廣告費。但係,律政司司長梁愛詩以證據不足和公眾利益為由,不檢控胡仙,但其餘三人卻要坐監幾個月。公眾利益,意思,是星島好多員工,要保佢哋飯碗喎。

感想:請佐好多人的人就犯事不用坐監,咁有錢人犯事咪永遠不用坐監囉。法律有用?好似學校咁,全班抄襲,淨係成績好的不用罰,成績好就不用罰,校規有用?」

 

後來功課打回頭,何sir評點:「觀點偏激,無視事實,目無尊長。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錯字太多,口語太多,句子不通,重做!!!」

 

多年讀書讀的甚麼都忘了,只有這個記得分明。

 

5

一口氣說完,嘉美又有點後悔說得太多了,那男人卻噴口煙笑起來:「所以你叫cici!」嘉美臉一熱,還怕他問真名,不過他卻很會做人,兩人便又聊了個把小時,客人看鐘說:「好啦,多謝你的服務,今日印尼姐姐跌斷腳,我是時候去補習社接兒子了。」說罷還多付了小費。

嘉美心想他錢也付了,也不怕大着膽子一問:「其實呢,為何好似你這樣正常的男人,會……會出來……」

「不然你以為所有嫖客都是變態佬殺人狂?香港人的變態都是壓在心裡面的!」男人正背着她脫了毛巾穿內褲,兩個光光的屁股在昏暗的燈光下晃了一下,嘉美不禁別過臉去。男人邊穿褲邊自言自語道:「好似我們兩公婆,一世人都賣了給李嘉誠啦。李生每個月坐在沙發上搖搖腿就吸走我們人工的一半……只希望兒子大了後有層樓在手中,不用捱。我老婆在公立醫院做護士,每日回家都累得快要死了,聊聊天還怕阻她休息,還怎好意思搞她呢?但我也總不能日日自己打飛機吧,找個有反應的真人抱一抱,也不算罪過吧……」

「語言偽術。」嘉美笑了,心裡有種「你也有秘密在我手裡」的滿足感。

「可能是吧。」男人也笑了。

嘉美正站起來準備去換衣服,男人卻衣衫整齊地走到她面前一把將她抱住,嘉美心一跳只道要做了嗎?但男人卻甚麼也不做,只是抱住。嘉美想,阿信也很久沒有這樣抱過自己了。正不知怎辦時,電話忽然響起來,男人便識趣放開了,她一聽電話,是雞頭雄哥:「喂!搞這麼久,鐵柱也可磨成針啦!無事吧你?!」

 

嘉美忍住笑道:「不是……無事呀雄哥。」心裡正想着這雄哥也挺關心小姐們,豈料他下一句卻是:「喂,不記得跟你講,我們要抽佣的,你第一次,抽五成。」

「五成!?」

「對,規矩!」

「你之前無同我講過喎!」

「差人有無同你講佔彌敦道是犯法呀?無講過都一樣犯法的!現在還要我們兄弟幫手執法呀!」

 

男人看着她,心裡猜到兩三分,待她收線便問:「想抽你佣呀?」

「五成。」才幾百塊還要跟人分一半,要睡多少個男人才夠錢還債?一口氣堵在她心口憋得難受。

「你別聽他的!」男人不屑地說:「你聽我講,這三年我都嫖過不少了,他們是欺負你新來的不懂。抽佣是會,最多不過三四成吧,五成真是獅子開大口,而且你都無同我做!肉金就要收佣,但我付錢聊天不關他們的事吧!」

 

6

「死臭X你不付佣金,我幫你做義工呀!」回家路上雄哥又打來。

「你坐在那裡做了甚麼要收我一半錢呀,不如你去陪人上牀吧?我問過那些嫖妓無數的客啦,做甚麼都不用一半佣,何況我都沒有同人上牀!你這是欺負我不懂!」

「死臭X入了房兩個幾鐘無上牀你入去開城市論壇呀!?信不信我找人打爛你個臭X!」

「開城市論壇也不關你事呀,警告你別再打來,不然我報警!你甭嚇我,在香港做雞不犯法我知的!」說罷便收了線,關了電話的聲音。嘉美雖不諳那些黑社會的事,但她不是甚麼高貴出身,身邊舊同學呀朋友甚麼的,總有聽說過一些。她心裡盤算着,自己住荃灣,就不信你為幾百元聘人跨區打我,聘人舟車都不只幾百元。更何況是朋友的朋友介紹,嘉菲那邊還可打人情牌,心裡計算了個八成平安,又覺得自己明明沒有賣肉,無理由要交一半肉金給雞頭。

 

7

匆匆跑去街市買菜,在街市門口忽然想起甚麼,便轉身往公廁,對着那髒兮兮的鏡子,把面上濃妝抹清光。變身完畢,看看錶快六點,打電話回去叫阿信先煲飯,買了菜便提着大包小包趕回去。途中雞頭不斷打來,手機在手袋裡不斷地震,震得嘉美不勝厭煩,差點衝紅燈被車撞,幸好身邊一個獅子頭潮師奶一把拉住她:「小姐,看不開也要看車呀!!」嘉美聽到陌生人真切關注的聲音,差點沒哭出來,只能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以回報。望着彤彤的紅燈想,自己還是幹不來這一行,可是,怎辦好呢?

 

急急爬上唐六樓,穿過窄窄的走廊,經過三戶人家的門口,兩個小孩一左一右的哭鬧清晰可聞,終於到達她和阿信的小劏房。一打開門,就見阿信在收起甚麼。整個房間不過是牀、摺檯、電視、幾個膠箱、「開放式廚房」、廁所,一覽無遺。嘉美想,你還能藏甚麼?黑起面,東西往摺檯上一丟:「馬經呀?」

「看一看,只是看一看而已……」

嘉美已夠煩,本不想跟他吵,可一轉臉見到電飯煲裡連一粒米都沒有,一鼓怒氣便完全失控直奔喉頭:「你真是個殘廢!落米煲飯也不會,只知道看馬經!因為你,我現在要打多一份工,夜晚要衝落去茶餐廳做樓面!明知我趕時間會遲到,叫你煮定飯都做不到!廢人!」

那「殘廢」二字如針一樣紥在阿信心坎,阿信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但自己理虧,而且大大地理虧,只好低頭不作聲。那邊廂嘉美在所謂的開放式廚房快速煮晚飯,故意把所有東西都敲得鏗鏘有聲,每一下都直接敲響那條長久嵌在他內裡的鐵,冰冷,震盪。

 

兩人擠坐在牀沿吃飯,阿信繼續以行動賠不是,一味夾些菜菜肉肉往嘉美碗裡送。嘉美不理他,吃完自個去洗碗。阿信直覺得連洗碗聲都是穿腸刺耳的針,便開了電視。嘉美電話在手袋裡已震了好多次,阿信便低聲道「你電話呀。」嘉美把手往身上一擦拎起電話,沒聽便收了線:「廣告。」便反過來放在桌上,上廁所去了。阿信覺得有點怪,廣告也不會半小時不斷打來,拿起來一看來電顯示是「雄哥」,心裡一冷,朋友中好像沒有叫阿雄的,而且為何嘉美要說謊?正愣着,那雄哥又打電話來,阿信的心卜卜地跳,按下接聽,對方一接通便破口大罵:「死臭X肯聽電話了麼?你以為你老X我不介紹你真有人要呀?現在年輕貌美多的是!你好彩,今次有你朋友幫你求情我大人有大量,算X數,你以後別旨意開工我警告你!!!」

 

前一小時內阿信體內所受的針刺、震盪,立時都變成計時炸彈爆發了,喉頭都塞滿了模糊的血肉和碎片。嘉美從廁所出來,換了件去做樓面的工衣,阿信已完全失語,一個箭步衝過去揮起左手打了她兩巴掌。嘉美一個失平衡,人連旁邊的碗碟連着愛回家主題曲一起清脆落地,手掌便嵌進了幾塊碎白瓷片,流下紅絲一縷縷。

 

阿信指住她直喘氣,好半晌才跌出幾個字:「你怎麼對得起我!? 你怎麼對得起我!?」罷了便隨手拎起甚麼就摔,電話、碗、筷、鬧鐘……嘉美心想自己也理直氣壯,壓着聲音道:「我完全對得起你,我根本沒有做!」

「還講大話!」

「你聲音小一點好不好?」

「X你老母做得出怕甚麼認!你出去陪人上牀,你對我不忠!」這下連摺檯都翻了。

「我老母在彩虹邨你有興趣就自己去找她!是開了房沖了涼,但客人只想聊天,沒有做。」

「騙誰呀!」又亂摔了一隻碟子。

「還想不想做人呀?還要不要面子呀?是否想整條走廊都聽到?!是誰對不起誰在先,你講!」

「怕甚麼人聽到!你就是勾佬、不忠!」

「那你大聲點呀!說說誰過澳門賭到個戶口剩下一千元,現在欠下人家十萬呀廢人!」嘉美嘶聲叫喊,心想只是想找個人,我對他好他對我好,過日子,為何就這麼難呢!

阿信說不出話,一手想把電視機也掃到地上,卻忘了右手的傷讓他根本就推不動,房裡又家徒四壁,一時找不出甚麼重型的東西可以摔,正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卻有甚麼在他眼角閃了一下……

 

是嘉美心口的水晶墜子……

 

8

認識嘉美時是,2003年。阿信很記得。

死亡之年。

 

那時正跟着二叔做工程。2003年因沙士橫行,大家都好像沒心情買樓裝修,生意淡出鳥來。全城都戴口罩勿握手,外出甚麼東西都不可以碰,街上幾乎人人都看不見樣子。回到家,逢人進屋老媽子便跟在後面,拿一桶1比99漂白水跪在那裡擦、擦、擦……

 

老媽子勞碌半生的身子踡伏在地如蝸牛,阿信想,人在細菌和死亡面前,如此地卑微。老媽卻帶着怕死的熱情忙上忙下,忙得簡直可以說是亢奮;而他,躺在自己小小的牀上,想着日本AV女優自瀆,射出來,好像已經死了般,也不知好不好,就是,想着,好像要死了。

 

有一天死黨安仔打來說去唱K,阿信笑說人人戴口罩怎樣唱K?

「嘿,現在K房大減價啦,都無人幫襯!順便約幾個女仔出來啦,你看你成世人都無膽,女人手都未摸過!」

那天安仔果然拖着女友約了幾個女孩子來,K房照例燈火昏黃,但仍足以照見一堆口罩。香港的商人很快速,阿信看那些口罩:一個吉蒂貓,一個史力奇,一個維尼熊,一個玫瑰花。

 

「幹嗎不戴口罩?」安仔的嘴唇在口罩後蠕動。

「你們都戴我便不用了!」阿信笑一笑。這時後面擠進來一個也沒有戴口罩的女孩,及肩長髮在右邊挑染了一縷灰色,杏眼紫眼影,短褲黑指甲紫唇:「不好意思我遲到。」

 

這女孩也不算很漂亮,就是眼睛很好看,阿信不留神常會看着她,眼神對上又避開,他想,只是因為其他的女孩完全看不見樣子吧。女孩唱歌,一來就歇斯底里地「喜歡你讓我下沉/喜歡你讓我哭/能持續獲得糟蹋亦滿足……」熒光幕裡女歌手把手指伸向高速轉動中的風扇,拿額頭跟仙人掌磨砂,阿信不禁皺眉想着甚麼樣的女孩兒會在陌生人面前大唱「若是你也發現/你也喜歡虧待我/我就讓你永遠痛愛着我……」其實阿信不覺得她在唱歌,倒似新聞裡那些人叫口號似的。唱完歌自顧自挨着沙發,五隻黑黑亮亮的指甲拎着鐵罐喝啤酒。

那晚唱到天昏地暗,半夜十二點,安仔看老友直瞪着嘉美看,便叫道:「唉呀未盡興!去吃夜宵吃夜宵!去吃打冷!」一坐下一條大眼雞豬紅韮菜香腸墨魚鹵水鵝。要吃東西,眾人只好都把口罩脫下,但還是不忘叫店家給每人添一雙公筷。女孩還是拎一罐啤酒邊吃邊喝,雙眼只看着桌上的食物,聽着旁邊的人嘻嘻哈哈說些明天就不記得的話,嘴角呈現一絲怪異的斜線。

忽然一個女孩望着手機叫道:「張國榮死了!」旁邊女孩一手擢她額頭道:「愚人節講這種蠢大話!」那女孩急叫:「不是呀,真的!我friend發給我的,她是哥哥迷!」

「真的,在文華酒店跳樓!」打冷舖夥計說着放下了一碟還在嘶叫的、金黃的煎蠔餅。

 

大家都有點愣住了,在這沙士抗戰期間,人人為保命而鬥爭,他卻棄之如糞土,還要死到星球隕落般。不過,才幾秒大家又進入了正常娛樂新聞狀:「一定是唐唐有新歡啦……」好像除了愛情別無他因可以讓人去死。阿信看着女孩首次抬起眼睛,想着,自己無工開無多餘錢連女朋友都不敢交,人家家財百萬卻一下看不開就沒了,手機又響,又是親戚信息,防沙士招數,好像隨時就會死了吧,好像,好像,甚麼也沒有。

 

那晚阿信體內幾條腸扭了千百回,吃不下嚥,結果女孩走了,電話也未問人家要。安仔看着老友窩囊得不行,走後便發了個短訊,給他嘉美的電話。過了兩天,阿信鼓足勇氣,打電話去:「我是前日一齊唱K那個……呃,想約你星期六……」她背景聲音很吵,似有人在摔東西。

「你現在有空?」女孩問。

「吓?」

「你現在有空?」

「呃……有空。」

「半個鐘,旺角荷里活門口。」然後便收了線。

阿信天旋地轉,生怕自己聽錯,說高興好像還未來得及,已經要發生了,便乖乖準時去等,等來了一個化淡妝的嘉美。阿信想了半天不知講甚麼開場白,對這女孩零認識,只聽過她唱歌,不知怎的就漏了口:「我不會糟蹋人的!」女孩一愣,然後笑彎了腰。

 

9

交往一年後,有一天,嘉美在茶餐廳擢着杯子裡的檸檬,一樣的黑指甲,忽然說:「結婚啦。」

阿信又是嚇一跳,沒想到求婚的竟不是自己,心想不妙:「你……有了……?」

「我要離開我家。」嘉美抬起大杏眼看着他:「你第一次打來找我時,不是很吵嗎?那是我爸在摔東西,他爛賭,借大耳窿,搞到黑社會來家中搗亂。從小我就看着阿媽幫他還錢,一日做三、四份工。我叫她離婚,我說我無問題,但她竟也笑着說她無問題,竟從不去想我會有問題!小時會同情她,大了,就只覺得她賤,兩個都賤,他們就愛這樣,我可不要陪他們受罪!」

「但結婚要很多錢……」

「不用,不擺酒,不拍婚紗照,不要甚麼錄影,只註冊就可以。我們兩人在一起,無須別人同意。」

嘉美只在心裡出現了一個乾乾淨淨的家門,一個沒有陌生人會半夜三更找上門叫囂、淋紅油的空間。

阿信看着嘉美激動得很,想着自己到底做了甚麼好事,會有個這樣堅決愛自己的老婆,便終於第一次帶了嘉美回家。阿信的父母是溫和的人,盯着嘉美的黑指甲,那種客氣地不喜歡,只需有一點點社會常識的人也感受得到。

阿信送她走時,有點尷尬,不知講甚麼好,只緊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握道:「不要緊的,我們結婚,我對你好,你對我好,好好過日子,就這麼簡單。」

「其實,如果你不介意,先一起住也可以……」

「我不會和一個不相干的人住在一起……」

 

就憑嘉美這點狠,兩人便註冊了。沒有親戚,沒有擺酒,沒有婚紗,只有安仔嘉菲等兩人各幾個朋友。二人穿戴整齊,在公證人面前交換了一雙不太貴的銀戒指,然後親吻。一堆人,嘻嘻哈哈,拍了幾張照片,中學旅行似的。這樣的平淡,讓嘉美心中鬆了一大口氣,在阿信心中,卻充滿了澎湃但湧不出來的熱情。

 

10

兩人身無長物,租了個小房間。一個做裝修,有時有工開有時無工開;一個做百貨公司專櫃做名兼職實全職的售貨員,準時上下班,每天穿公司規定的三吋高跟鞋站八小時向人賣笑。開個聯名戶口,正所謂身心錢財都合一了。兩小口湊合着過,也把個小房間,粉刷得很有點小天地的味道。豈知半年後,忽然整棟樓不知被哪個財團收購了,地產婆給了他們一個月搬遷通知,氣得嘉美不得了,地產婆卻指着租約:「若樓宇重建,租客不會獲得賠償……」嘉美家裡也租過屋,她理直氣壯:「香港有法例的,我都有租過屋的,你要趕我們走還得去法庭申請,要搞一年半載的。」

地產婆輕描淡寫:「哦,可以,你去法庭告我囉……不過我提提你,你講那些法例,沙士後已取消了,你無看新聞嗎?」

嘉美氣不過,真的跑去土地審裁署查詢。在古舊建築大堂的黯燈中,呆滯而厭煩的職員向她證實,地產婆所言不假,恨得她牙癢癢。回家經過馬會,用二十元買了張六合彩,回家跟阿信道:「仆街!公屋排不到,買樓是絕望,法律面前又窮人含X。就每星期買張六合彩,試試運吧。」自此看六合彩開彩,也成了兩小口的小情趣之一。買着買着,被迫遷搬家後有一天,阿信心血來潮多買了一張,中了個安慰獎,有幾百元。錢不算多,但中了彩始終是好意頭,想要買個小禮物給嘉美,便想起嘉美每次經過附近商場一家小水晶首飾店,都會看一看的那條水晶墜子。好幾百元,平時都不捨得買,現在有橫財,正好用上。

 

阿信看到,嘉美戴起墜子那個笑容,感到一點陌生,好像是,從認識到現在都沒有見過的笑容……這麼和暖的笑容:「你怎麼知道的?」

阿信抓抓頭:「見你次次行過都多望兩眼嘛……」

嘉美只道這老公是老實可信,沒料到他對自己竟有這份細心留神,抱着他嚅嚅道:「老公……」頭髮都磨在他胸前頸上,癢癢的,鼻裡又滿溢了嘉美特有的自然香。忽然,他感到自己有種力量,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

 

11

次日去一個半山豪宅開工,一進屋奢華亮麗,也不知到底要開甚麼工。二叔說,屋主嫌屋舊,要重新粉刷,現代化豪裝。金毛強吹了個口哨往名貴沙發上一跳:「這不要了?我搬回家哩!」

「唓,你家有地方放麼?」肥明笑。

二叔搭着阿信肩笑道:「我們信哥中了六合彩!往他家裡搬吧!」肥明和金毛強故意大力拍他背道:「要走運了!」

吃飯時金毛強更揚着手中馬經說:「六合彩太過講彩數啦,買馬就不同了!運之外,都靠眼光靠技術,要做研究,可以自己掌握多些!」阿信聽着覺得也有道理,於是便認真聽起來,獨贏 、位置、連贏 、位置連贏、三重彩、單T、孖T、三T、複式互串、單膽拖……聽得阿信頭頂冒金星,便感到金毛強有理:這真是一門學問。

肥明喝着咖啡搖頭晃腦道:「賭的精華,就是感受你如何用技術,同命運鬥一鬥。當你的心水馬跑過終點時,哇,那種戰勝的喜悅!」肥明掬起拳頭:「真的難以想像!」

金毛強一拍肥明頭道:「X你老母哲學家呀你,去大學教書呀笨!?」繼而眾人哈哈大笑。二叔一手搭着阿信肩道:「嗱,阿叔教你,男人呢,家用要給,但也要留點錢給自己用,那麼,錢從哪裡來呢?」說着另一手拎住馬經往檯上輕輕拍一拍。

阿信一向比較靜,工友都笑他「深閨」,有時吃飯,聽着大家說了點甚麼無聊話,繼而一桌人同時發出雄性動物特有的示威性聲浪,他都感到有點太大聲。就像父親和讀上了大學的弟弟在飯桌上哈哈大笑,從來沒有他的份兒。自從開始學賭馬,好像,他也能成為這種聲浪的一分子,尤其是一起坐在茶餐廳看賽事,大笑大叫,同悲同喜,好不快慰。

 

12

尤其那次工程意外後。

阿信右半邊身體被忽然跌下來的鐵架面朝下地壓着,整個人不能動。聽着二叔、金毛強他們一直在附近叫阿信阿信地找,自己卻叫不出聲來。整個人感到要發抖,卻像壓着所以抖不起來。迷糊中好像失禁了,褲管濕濕的,再迷糊了一陣子,好像聽到電鋸的聲音,意識上感到,自己要被鋸斷了,意識想叫,但就是叫不出來……

 

醒來的一刻,以為那些鐵架已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背上有硬硬的支架,一手一腳硬硬的被吊起,四周陌生人走來走去,金屬聲鏗鏗然。後來醫生說你已很幸運只有右手不能用力而已,差一點要半身不遂了。

保險公司卻說,阿信那天是收工後回去工地取回工具受傷,不算是工作期間因意外受傷,所以不肯理賠。嘉美氣得跳起來,社工小姐也很無奈,拿出報紙給他們看:「這一個案死了人,裁判處也只是輕判僱主五萬八。我們也很想爭取……」說着眼都紅了,與嘉美默默站在阿信牀邊。

 

二叔很是歉疚,故偶爾也叫他開開工做些下欄工夫,也偶爾塞給阿信一點錢。可是,右手不能用力,要做工夫實在太難,倒似為別人添了麻煩。廿幾歲仔,時時無工開,阿信接受不了做家庭主夫,又接受不了跟阿伯們一起做保安,為免空度日,便更用力鑽研馬經。

本來,任何與賭有關的東西,看在嘉美眼裡,都是十惡不赦的,可是阿信等於丟了一隻手,心情不好,不想對他太嚴厲。再者,兩人本就沒甚麼錢,自己又絕不會借錢給他賭,有二叔他們看着,猜想也不會衰到去借大耳窿的,便暫時由得他。她自己再找了一份兼職,天天十幾小時不在家,回來又累到不得了,阿信想說說話碰碰她,她卻早已睡着了。如是,每逢賽事,與二叔、金毛強幾個坐在茶餐廳一起看賽事,大笑大叫,同悲同喜,成為了阿信不可或缺的消遣活動。

 

不過,阿信賭馬也有點本事,有時贏了馬,會斬料回家,或買點小東西回來,事事都猜想是嘉美喜歡的,而她總是笑笑口:「知你有眼光啦,不過小賭怡情,大賭喪命呀。」

阿信總感到怪怪,好像想望她有種甚麼反應,她卻總是笑笑口照顧起居,「小賭怡情大賭喪命」,一見他拿重物便跑來搶之類……

 

13

一天,嘉美如常穿着公司規定的三寸高跟鞋站着陪笑陪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捱到下班,馬上換雙平底鞋,走去銀行過數交租,在櫃員機一按那聯名戶口,竟只剩下一千元!嚇她一大跳,心想是否電腦搞錯了?便把卡提出來再試一次,銀碼仍一樣。

再試一次。

再試一次。

再試一次。

她聽到後面人龍開始發出各種不耐煩的聲音,但哪還管得這些呢?她整個人都傻了,便衝過去找銀行職員,無奈他們存款本不多,不是甚麼優越理財的客戶,職員便着她排隊。一看長長蛇餅,起碼排一小時,快要暈倒了,手抖着不斷打電話給阿信,卻打不通,排隊到她時,已經快哭出來,語無倫次地跟職員說話,職員按捺着煩厭給她冷冰冰的:「小姐,無法子,你的戶口過去兩小時內,在澳門分行被提取了二萬四千元……」

澳門。

澳門。

澳門。

澳門。

何其熟悉。

 

14

阿信站在門前猶豫了半天,慢慢打開房門,只見漆黑一片,只有嘉美在窗邊的微光中飲泣,他最聽不得嘉美哭,像自己失手割傷了個嬰兒,心都讓那聲音給扭乾了。他靜靜坐在摺檯邊,無法承重的右手托着頭,在黑暗中懊悔成一片淚……

這些澳門、先贏後輸、掏空戶口錢、再輸到不甘心、借大耳窿、輸、再掏空可以掏的戶口、還不了錢、被打、被關、找人救……這一切一切,對嘉美來說,太過太過太過熟悉了,呆坐牀上等着,腦裡面已出現過幾十個先後次序不同的可能版本。現在,既然人回來了,至少還活着。

兩人不知坐了多久,嘉美站起來:「有無被人打?」說罷開了燈,見阿信面上完好無缺,坐也坐得直,應該無罷,也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交叉雙手靠着牆問:「那應該不只不見了戶口那二萬多吧?」

「還……有……碌了卡……二萬。」

嘉美心知以他們的存款,能碌二萬已是盡頭了……「那還有呢?」

「金毛強碌卡透支了四萬救我……」

嘉美倒吸一口氣:「人家老婆快要生了,你是人不是?!還有沒有?」

……

「我問你還有沒有!?」

犯人的頭低低地,嚅嚅道:「安仔拎了四萬來救我……」

十萬

十萬

十萬

十萬……

要站在櫃檯向人陪笑陪差不多一年,然後不吃不喝不交租,才還得起,一年人工啊……她眼前出現卑躬地打着兩份清潔一份樓面還要向父親陪笑的母親,被父親一巴掌掃倒在地……

嘉美腳下一軟,便整個人坐在地上了,但她還是醒了一下:「你想幾時還給人家?」

犯人背上的大石已將他壓到極低點,整間房靜到了極點,過了老半天,才又低聲道:「金毛強和安仔都……說不用……不用急着……」

「你還想不想做人。你是否想斷六親。安仔也是我朋友!你是否想我也斷六親!」嘉美咬牙切齒道。

 

15

嘉美呆坐在地上,看着手裡插着的白瓷片,眼前浮現了母親的笑,瞇起眼,嘴角流了一絲紅還在抽搐,那樣的痛楚。

還在笑。

那麼狗血電視劇。

自己在哪裡,為何在這兒……

阿信嚶嚶地哭着,她再找不到語言,只說了句:「沒有就是沒有,你屈我。是你對不起我在先。」說着,黑色的指甲把染紅的白瓷片一片一片從肉裡搆出來――叮――叮――叮――叮――叮――叮……

 

阿信聽到水龍頭噴水的聲音,腳步聲,取物聲,腳步聲,開門聲,關門聲,寂靜……

 

16

嘉美走到街上,想不到要去哪兒,便打電話給嘉菲。

「……但我在旺角睡啊。」

「交了男友住旺角?」嘉美想着是否不能去做電燈膽。

「不是呀,在彌敦道呀!」

嘉美愣一愣,不禁笑起來:「不是吧,你又學人去佔旺?」

「甚麼學人?我自己要來的!過來旺角跟我露營吧。」

嘉菲一看到老友手上有多處傷痕,心裡暗忖阿信那老實人也打老婆,果然人不可貌相,二話不說便把嘉美拉去佔領區的物資站找療傷品。一離開地鐵站嘉美就傻眼了,從未見過地鐵站頂滿是電視台和人,平時車來車往廢氣沖天的彌敦道,安靜得很,四周都是卡板、帳幕、畫、大字報,巴士站地上的STOP字白色油漆上寫滿了字,地面有各種奇怪的……藝術品?隔一段路便有人持咪演講甚麼,大小不同的人群圍着聆聽,滙豐銀行牆上貼滿了不知甚麼東西,當她看到耶穌蠟燭和關帝燒香毗鄰時,便想起whatsapp裡那個傻着圓睜雙眼的圖案。雖然實在沒有心情,手也隱隱作痛,但眼前的景觀仿如夢遊太虛,身在其中與電視上看到的差太遠了,讓她生活中的狗血電視劇暫時在她心神中暫停播放了一下。然後又看見有人排大隊,忍不住問:「那麼多人排隊,有錢派嗎?」嘉菲一聽到忙用塗了熒光黃的食指豎在嘴前:「噓!!別亂說話!大家在排隊印雨傘T-shirt!」

「看你緊張得那樣子!你們不是講民主嗎?問一下也不可以嗎?」

「唉,你不明白的啦,這陣子差佬和藍絲帶成天來,大家都好緊張的……」說着便到了嘉菲常用的營,上面還寫着:「私營」。嘉美想起這個住公屋的老友中學時因支持阿婆反對領匯,而同樣被打回頭的剪報功課,忍不住笑起來:「你走來搞私營化呀!?」

嘉菲就知道嘉美是個難纏的傢伙,拍了她額頭一下:「講呢啲!哪有人被老公打完好像你這樣……」她習慣了與老友鬥嘴,嘴巴練得太過快,話一出口便後悔了,偷看了嘉美一眼,只見她靜靜地坐到地上,便也坐下來,拿出煙來兩人默默地抽着。

天氣已入秋,旺角的空氣比平日清新許多。半晌,礦泉水瓶中滿溢着二人煙後的殘渣,橫七豎八,亂葬崗般。嘉美問:「你覺得你們這樣坐着真的有用嗎?這幾天好多大人物衝出來說你們違反法治呢!」

「黐線!我們是被人管治的蟻民,有甚麼資格違反法治呀?那些藍絲帶來打人又不會被抓!你看!」說着捲起衣袖露出一片紫黑的瘀痕:「給他們扭傷的,就在個差人面前!差人就當看不到啊!」

嘉美望着那紫黑一片,見到都痛,好像傷得比自己還嚴重,伸手去摸摸道:「看不出呢,還以為你做人很現實……」

「唉,……有時也不能只做有用的事的……」嘉菲呼了口煙,想了想,又道:「不對,其實這也很現實呀,若不是官商勾結,你都不會被人迫遷啦!講句真心,有時,都是博一鋪吧……」

嘉美一怔,失笑道:「沒想到,原來你們賭得比阿信大!」

「唉,做人的事情,哪一天不是博一鋪?你怎知天空會不會無端跌個花盆下來?怎知明天老闆腦袋裡想甚麼會不會炒了你?結了婚又怎能保證老公一定不會變?講句真心,自己變不變都保證不到啦十幾二十年後的事。不都是博一鋪?」

嘉菲只是隨口道出她近日所悟,不慎一腳踩進老友的痛處。嘉美心中一緊,想着老爸老媽和阿信,便流下兩行淚:「話明博一鋪呀嘛,博多幾鋪就輸硬的,莊家閒家位置不變的話怎博都沒有用!除非取消莊閒啦,否則自己一個又無本錢,最終不是碌爆卡斷六親就是收屍啦,怎會有得贏的呢?!」

嘉美以前從未在老爸老媽前流過一滴眼淚,越討厭他們就越不想在他們面前流淚。今晚被阿信打,也忍住未有流過一滴眼淚。就不知怎的在這太虛奇境,卻忽然決了堤,哭個不停。嘉菲好不懊悔自己口太快,又往她傷口撒了把鹽,連忙陪笑陪禮,遞紙巾遞水。嘉菲從未見過老友哭到這樣,實在不知所措,靈機一觸,便在旁邊拾了塊爛紙皮:「這裡人人都把怨屈氣寫出來,不如你也寫吧!」

 

17

2014年11月4日晚上,在旺角佔領區,信和中心外,有一張寫滿字的破紙皮,零丁地貼在燈柱上,字歪歪斜斜的,左下角還被甚麼人撕去了一截,有些字不見了:

「我有老公,碌爆卡,局住學人跑私鐘,跟那男人上酒店,開好房收埋兩個鐘家用,沖完涼出來見那男人目不轉睛睇住電視,原來新聞在播UGL/DTZ的秘密協議,其後這兩個鐘我們沒有性接觸,一直討論這新聞。最近老公發現這事,質問我話我不忠,我理直氣壯地答,雖然收咗錢開埋房,沖完涼,不過兩個鐘無服務提供過,我無對不住你!

……後,雞頭要抽佣,但我諮詢……過嫖妓無數的客人,話……不用付佣金!

法治信心,核心價值,蠶蝕,不因市民佔路,而在於語言偽術,放過胡仙,搬龍門不發牌!法治信心不在於無人犯法,而是執法者一視同人不論黃藍政見不同。」

 

18

2014年11月4日晚上,在電話收到一張照片。在旺角佔領區,信和中心外,有一張寫滿字的破紙皮,零丁地貼在燈柱上,字歪歪斜斜的,左下角還被甚麼人撕去了一截,有些字不見了。我們幾個為這種基層、坦白、不順暢但無畏發言的文氣所感,想為她講一個故事。

集體創作,運用於一個有關集體事件的書寫,如何既有人的深度,又有社會的廣度,又能照顧每個講故事者的願望,並且達成共識?這個集體說故事方式,初試啼聲,我們視之,為社會運動的一部分。


李維怡,北京出生,香港長大。現為影像藝術團體「影行者」的藝術總監、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的兼任導師。2000年意外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散文、小說與詩歌散見於《字花》、《文學世紀》、《明報》、《捌a報》。這幾年與不同的市民一起共同創作一系列人文關懷的紀錄片,包括有關灣仔利東街人民規劃運動的《黃幡翻飛處》、有關2005年反世貿抗爭的《沉重而絢爛的十二月》、有關鐵工人罷工的《草根.鐵生花》、有關貨櫃車司機生活的 《Dog and Butterfly》、有關行將消失的嘉咸街市集的《嘉咸.女情》、有關保衛天星、皇后碼頭運動的《碼頭與彼岸》、有關都市貧民反迫遷抗爭的《順寧道.走下去》等等。結集或與他人合集出版的書寫習作有《行路難》(2009)、《走瞧》(2010)、《沉香》(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