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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紹振:青鳥和鷹鶽(十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2月號總第362期

子欄目:詩說文談

作者名:孫紹振

之一  遭遇荒誕

古典和諧的宇宙裂開,泥石流沖出的大峽谷,苦難的心僵化成兩片透亮的懸崖,杜鵑啼血,隔着芥子的距離,彼此相望卻迢迢如須彌的邊緣。

峽谷的岩壁並不是明鏡台,激情的青鳥俯衝,漫天羽毛飛舞,菩提大樹乃有綠葉紛披。

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從滄海月明的精神家園出走。

青鳥之軀上,罌粟大而艷麗,紅、黃、白、粉紅、紫,含苞待放的蕾,在夢裡更加妖嬈。

荒誕不是美的存在。

心靈淨界上的蓮座,怎麼會長出飽含毒汁的夾竹桃?誰能找回含笑的杜鵑,而不是喋血的花蕾?

冒着殺戮風險,鷹鶽降自太清,盜竊了心靈的文字密碼,在混沌中筆走龍蛇,一字一字,是鎖鏈,還是月下的一絲紅線?

青鳥借着星光,在詩歌的繩索上飄盪,苦難和緣分,從懸崖這頭通向那頭。

歲月埋葬了暗香浮動;激情的雲霞升騰、若隱若現的是電光火石、相見時難啊……

誰能把握心靈的邏輯,理性支離破碎,無限的狂歡,開拓饕餮的生命,母性和赤子在寧馨的天國。

在荒誕的世界面前,誰能正視荒誕,超越荒誕,照徹黑洞,走向正大光明?

 

之二  鷹鶽的柔情

無法在落紅之前,珍藏你的笑靨,夜來風雨,片片殷紅為誰落下?只要是美麗的花瓣,是杜鵑還是罌粟,又有何妨?

一生就做一次鷹鶽,青鳥期待誘惑,用生命換一杯鴆汁,共飲一杯,如登臨天可汗的金殿。

是你的火山似的固執,使我的玻璃鋼牆蒸發,不知是吶喊還是歡呼,只記得張開了雙臂,滿山滿谷風中悠悠搖曳罌粟花啊。

你說我本嫺靜,你本雄強,隔着距離,默默凝望是杜鵑,你說我本清純,你本無毒,一旦滲透,便成開不敗的罌粟。

無聲的是李商隱的斷弦,有形的是流不盡的蠟淚,狂熱過後的孤獨,追憶時的惘然,弱水三千,只有一瓢是苦的,兼傳羽杯如蜜。

在啞默的宇宙中,你我注定在參星與商宿之間,焦慮、痛心、畏懼,盈盈一水的銀漢啊,脈脈凝眸的迢迢啊 。

鷹鶽不甘沉淪,船沉了,就是一根禾草,也是生命的救贖,絕不能自我囚禁,畫地為牢,雙掌合十,眼觀鼻,鼻觀心,也勘不破三生石上的孽緣。

杜鵑和罌粟永遠是同類,是愛,就是上帝的名字,是美,都是佛祖的封號,可怎麼也逃脫不了被連根拔起的劫難。

遙遙相對,木棉和橡樹,在無人的山澗,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之三  鴟梟的慈悲

被激情的閃電擊斃一千次的青鳥,靈魂閃爍,與夜合二為一,飛翔在月黑風高的天空。

總想不食人間煙火,卻無法飛越紅塵,哪怕是白雲生處,也是禁地,昨夜星辰,銀漢燦爛,是織女的婚禮還是葬禮?

一隻曾經日日夜夜鳴囀的青鳥,一隻在歲月秋千晃動的青鳥,被風暴摧殘,撞傷在愛情的十字架前,化為黑夜的鴟梟。

誰願意被化成一朵罌粟花,滴血於五線譜上,將美麗研製成罪惡,靈魂剁成音符,任其如天花亂墜?

誰願意成為黑暗的使者,冷眼生靈的蜉蝣,在如煙的塵世中,將絕望篡改成永恆?

選擇了黑暗動物,義無反顧,在這之前,把你的生命還給我,把「菩薩蠻」的曲譜還給我,讓我登台獻演天問:哪怕一分鐘也罷:菩薩蠻啊,菩薩蠻,菩薩為甚麼是這樣蠻?

絕對的神聖如今化作絕對的荒誕,時間不能摧毀心中聖殿,信仰就是堅守,貼耳於大地,聽達達的馬蹄,明知是美麗的錯誤。

成為鴟梟之前,誰能給青鳥留一方夢幻的空間,留一片月照松間的林子,奉獻一堂琴瑟和鐘鼓。

在愛與恨,在進與退,在脫下和戴上黑色面紗的瞬間,都如唐人的絕句一樣將記憶保鮮,或者是白香山的歌行,將長恨進行到底!

 

之四  俯衝的青鳥

天空是荒謬的,頭頂是閉合的穹廬,兩側是火成岩的出生證明,經過暴風雨洗刷,更加陡峭,猙獰。

青鳥是荒誕的,甘作垂死的俯衝,展開骨折的雙翼,水擊三千,未能化為垂天之雲,驚恐萬狀的哀嘯,絕壁鏡台,照出悲壯的英靈。

假如能夠乘風歸去,假如時間能倒流,命運有無數的選擇與可能。

苦難是自由成長的沃土,但自由是荒誕的,青鳥的處子之心是崇高的,可青鳥的自由卻演化為荒誕。

憑甚麼指責愚昧無謂的犧牲,心比天高,卻毅然集香木自焚,涅槃的火燄發出的是冷光,頌歌化作輓歌,浪漫化為灰燼。

青鳥和鷹鶽,杜鵑和罌粟都是荒謬的主角,荒誕是崇高的溫牀,時間是嚴峻的法官,可惜沒有合格的裁判。佛祖、先知、上帝永遠是沉默,保持着恬淡的悲憫。

當理性重升寶座,東風應律,請不要指責一隻在荒誕歲月做最後掙扎的青鳥,從碧天垂直墜落,一千次選擇,一千次無怨無悔!

自由落體加速的壯觀是瞬間的,而心靈聖潔的基因是永恆的,泥石流橫掃過後,淨土上的杜鵑和罌粟,都不需要觀眾。

在形而上的天宇!在形而下的紅塵,俯衝的青鳥,在歷史的時空卷軸上,留下的只是一個無聲的驚嘆號!

 

之五  鷹鶽與青鳥的虐戀

青鳥選擇了愛的自虐與被虐,生命透支,感知必須麻木,雙目必須失明,回眸往昔的荒誕需要勇氣,面對杜鵑盛開的記憶,一切與自己相關的世界,只能閉上雙眼。

自我施虐是永恆的,甘願被虐是終生的,但是,時間卻是傷口上的鹽。

越來越深刻的痛被樹林遺忘了,但是,林子從不缺乏鳥的歌唱,對於青鳥心頭悲壯的歌,青天沒有耳朵,對於青鳥傷痕的美,星星沒有眼睛。

自我扼殺的惡之花,自我摧殘的罪之花,風姿綽約,絕代風華,悄悄地開了,悄悄地謝了,與天地無關!

青鳥把最後一首歌,唱給不斷消蝕的美麗,美與醜,生與死相差只是一行音符。

罌粟花已經瘋狂,不敢自比天方國那集香木自燃的phoenix,所有的記憶碎片都已經飄零,只等待末日的宣判。

青鳥最渴望一滴毒淚,滲入冰清玉潔的軀體,疼痛是生命的證明,可生命的體悟不可言傳,而痛卻是死亡的無聲的錦瑟。

罌粟曾經渴望一次英靈祭奠,荒誕的年代,拯救過無數面臨陣亡的生靈,創傷癒合,祭奠只是夢幻泡影,可荒誕年代的夢想,並非妄執無明。

罌粟和青鳥用全部生命力量擔當起透明的一片冰心,用自虐和被虐超越荒誕。

虐戀也罷,靈魂的彼此拯救也罷,罌粟和青鳥在悠悠的暮鼓晨鐘裡,在青燈古佛的座下,合而為一,涵虛太清,在圓寂中新生,無需任何光環。

 

之六  鷹鶽與鎖鏈

鷹鶽終於從沉淪中掙脫,風暴過後一片狼藉的原野,無奈固守既定的命運,強者的身份證,肖像上有飽經磨難的信息和堅毅的密碼。

峽谷的裂痕與溝壑擴張,龜裂成兩片褐色的翅膀,他生未卜,梁祝奏鳴曲並不保證化蝶雙飛。

罌粟收斂鮮艷,安寧並未到來,蝴蝶已經飛走了,苦難仍然在錐心,不能逃避如此殘酷的劫難,宿命哲學是否太過冷漠?

逃不脫荒誕,火成岩背後的生命的激情,將去何方?超越荒誕,沉重而鏗鏘的腳步,能否踏破鐵鞋?

比任何虛幻的幸福承諾更為實在的,是心與心的印證,察看手掌上的紋路卜命,驚心於甲板上的翩翩步履的脈衝,垂危的鷹鶽脫掉芒鞋,有了欲飛的衝動。

沒有經過杜鵑化為罌粟的人生,不是深刻的人生,正如沒有血就沒有誕生,沒帶過鎖鏈的愛戀,不是莊嚴的愛戀,如同沒有火就沒有死亡一樣。

心靈上有緊箍,夜以繼日的咒語,一環連着一環,經文的邏輯封閉而開放,從心的這頭鋪向心的那頭,終於橫貫靈與肉的峽谷。

將凝固的悲劇打造成莊嚴詩篇,希伯來與希臘交替,不着一字,超越善與惡,美與罪,生命昇華在斗室的空氣裡。

佛祖慈悲!

 

之七  鴟梟與歌唱

鴟梟站在理性的審判台前,從黑暗到陽光僅一步之遙,可鴟梟卻走了一生。

犯了何等的罪惡,竟受到這等的酷刑:愛情猝然遇刺,心靈化為廢墟,精神的蓮座破碎,自尊被囚於五行山下。

到底犯了甚麼天條,享受愛的感官變成了忍受痛的載體,終日奔波於暗夜,躡足於薄冰,期待上帝最後的拯救。

在朝霞滿天的黎明,青鳥送來一縷陽光,劫難中用這根金線,把破碎的相思串成的美麗項鏈,暗自裝點傷痕纍纍的記憶。

不錯,曾經在煙霧瀰漫的黃昏,珍藏過一片月影,一朵星光。

確實,在世紀風暴掃蕩後的山坡,曾經把嗅覺,託付給南來的大雁,北去的風,給鷹鶽送去大面積的呼吸。

也曾吮吸過一滴雨,滋潤乾枯的唇吻,一片紅雲,讓憔悴的面龐,恢復青春的風華。

偷盜過勇氣,把苦難唱成幸福,偷盜過詩句,給寒風送去暖流,偷盜過眼神,把凍僵的心化成一泓透明的春水。

荒誕的時代,誰分得清何處是地獄,何處是天堂? 人間萬象,光怪陸離,誰說得準,誰是鴟梟,誰是青鳥?但願菩薩的眼有睜開的剎那。

渴望救贖的鴟梟,四顧茫然,時代在否定之否定中向前,可生命只有一次選擇,鴟梟把所有的疑問提交歲月,把生命交給詩行。

 

之八  鷹鶽與杜鵑

擁有世界上所有的財富,鷹鶽還需要最美的秘密,為了杜鵑不再啼血,他寧願放棄全部。

荒誕的時節,崇高是瘋狂的裝飾,承諾不是甜蜜的欺騙,哪怕一縷疏影下浮動的暗香也是絕對精神。

峽谷對岸,與大地訣別的杜鵑花瓣,為了此生信念,寧願一片一片解脫,一聲聲啼血,把疼痛留給不死的根。

一陣颶風,把所有的落英,沿着螺旋式的軌迹托上天宇,也許與神邂逅,接受了先知的指點,也許是上帝的心迹,激情在呼喚聲中回歸。

啼血的花瓣,在明鏡中作腥紅的舞蹈,飄落在峽谷下的澗邊,按照美的規律,擺成心狀的圖案。

兩岸隔着深深的溝壑,緩緩流動的沉重泥石流,將所有的通道封閉,難道愛情只能屬於詩的視覺?

鷹鶽屢屢建造棧橋,投身沒有結局的事業,巴比倫之路永遠達不到彼岸。不可否認的虛幻,然而,命運是自己的,心有靈犀,四目的雙軌自然天成。

杜鵑花叢已連根拔起,對岸啼血之聲已經嘎然而止,唯有馨香是不死的,悠悠飄過峽谷,心靈的棧橋是無限多樣的,在捲簾時,會心一笑,赤橙黃綠的虹橋,才是永恆的。

鷹鶽半醉半醒,天涯仙路啊!

 

之九  鴟梟與罌粟

屈辱、懲罰、摧殘豈能殺死鴟梟和罌粟,風雨兼程,結伴行走在通往救贖的路上,懷着脫胎換骨的希望。

沿途理性路標模糊,頭上宇宙星空晦暗,漫漫長空散發着雪片,像傳單,又像來自天堂的訃告。

風卸掉了五顏六色魔幻外套,罌粟在風雪中抖顫,裸露出永不癒合的傷痕。

回到起點,鴟梟褪下黑色的披肩,慷慨付出自己良心和奉獻給世界的天使,只有傷痕屬於自己。

遍地絕望的瓦礫,大地似乎陷入宇宙洪荒,生命太珍貴,獨立的自我何等神聖,犧牲自我雖然晦澀,當然,同樣神聖。

晦澀的天空,荒誕的舞台,誰不是焦慮、恐懼、神聖而荒誕地活着?誰又能改變宿命的角色,揮戈駐日,重新開始新的旅途?

鴟梟披上罌粟五彩繽紛的花瓣,美麗是生命的桂冠,與其無奈沉默,不如歌唱。

罌粟揮動鴟梟黑色的披風,旋轉着,真正的荒謬是自我以外的黑暗,怎能說是美的精靈的罪過?

罌粟和鴟梟重踏風雨交加的旅途,舞台依舊是舞台,鴟梟依然是鴟梟,罌粟依然是罌粟,然而,與孤獨為伴,如李白之與月影為伍,瓦爾登湖畔的寂寞是永恆的情侶,就此圓寂吧,也有李叔同「悲欣交集」的靈悟。

上帝似乎靠得很近,似乎又離得很遠,遠古寺鐘響起,罌粟和鴟梟同時發問:

是上帝和我們一起出殯,還是護我們作靈童轉世?

 

之十  走過荒誕

回到大峽谷,回到神秘而世俗的大峽谷,回到大峽谷,回到晦澀而激情的大峽谷。

兩岸的絕壁何時轟然倒塌?是誰的手,把遍地破碎的愛情,按照神的靈感,大自然的規律,建構成如此時尚的圖案?

杜鵑花又在迷蒙的晨霧裡開放,把凋謝留給昨日肆虐的風,但非理性的生命激情,落紅繽紛的痛,說消逝就能消逝嗎?

罌粟堅守着純情夢想,被拋到荒野的鳥禽,為甚麼為曾經的命運恐懼和戰慄呢?

鷹鶽的把苦難交給了歷史博物館,成為古典的英靈雕像,矗立在理性的天門,凝重的神色中,難道沒有杜鵑的血色和青鳥的嗚咽?

鴟梟依然一無所有,所有的人家的燈光都亮着,又都暗着,最親的人一直在最近的天涯,還繼續淘空自己嗎?

忽明忽暗歲月之後,青鳥悟出了成熟的悖論,是生命的執著,用戰無不勝的期待,撞擊着宿命永不開放之門。

走過荒誕,大峽谷雲蒸霞蔚,是相思的霧水。一切皆變,唯有嗅覺不變,空也是香,虛也是香,哪怕右在漢城,左在漢堡……

上帝從來就沒死去,它依然俯視人寰,最荒誕的問題不是「我是誰?」而是「我是你的誰?」

是啊,走過荒誕,大峽谷,我是你的誰?山呼谷應,風捲雲舒,如火如荼,如泣如訴,如慕如怨。沒有任何生命聽得懂這樣的語言,只有鷹鶽聽得如癡如醉,如夢如幻,不知是青鳥夢見了鷹鶽, 還是鷹鶽夢見了青鳥……

 

2014年7月15日,改定舊作。


孫紹振,1936年生,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福建師大文學院教授、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從八十年代起轉入理論研究,主要著作有《孫紹振如是說》、《挑剔文壇》等。同時進行散文創作,散文集有《美女危險論》、《靈魂的喜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