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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桐:束花歸硯兩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2月號總第362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巴桐

看 茶

 汕頭友人贈我一套茶具,青花瓷紋,雪白釉底,形如上古先民用的豆燈,中一柄立柱擎托一漏杯,柱側一小嘴下承一拳小壺,配有四盞薄如蛋殼的茶杯。柄柱的背後有一按鈕,輕輕一摁,茶水便滴滴瀝瀝流入壺中。雪白的釉底上灑了三角梅的青花,亭亭玉柱戴着蓮花帽,活脫脫是一位清純窈窕的潮汕漁家妺子,教人愛憐。

 我攜着它飛渡萬里關山,帶到加州矽谷。

 我把它擺在客廳的茶几上,陽光從百葉窗的窗櫺射入,灑在青花茶具上,異國的客廳乍然亮起唐詩宋詞的光芒,杯與杯磕碰的鏗鏘聲,彷彿蘇東坡陸游舉杯邀月的吟唱。

 我拈一撮來自家鄉的武夷岩茶,投入漏杯;煮沸森尼維爾山谷的泉水,注入茶中,讓茶葉與沸水交融,輕摁按鈕,茶水從小嘴標出,壺嘴似有鳥聲霧氣騰起,啜一口香茗,「兩腋清風起」,但我不是「欲上蓬萊」去,而是魂回武夷山了。蓋因我用的茶葉是我的至愛武夷岩茶大紅袍。

 李白好酒,是詩仙,故云「李白斗酒詩千篇」。蘇東坡好茶,是文聖,他更厲害「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李白詩歌有仙氣,東坡詩文有禪味。

 喝茶不像喝酒,喝酒擰開瓶蓋斟酒便喝,乾脆利索。喝茶講茶道,過程相當繁複。喝茶第一個重要的環節是「看茶」。

 看茶先看茶形、茶具、茶名, 蘇老夫子說「從來佳茗似佳人」,為描摹這位佳人,他發明創造了許多美麗的詞彙:雀舌、雪花、雨腳、鳥咮、麥粒,茶具則有黃金碾、兔毫盞、琢紅玉,還有古茶葉名牌紫雲堆、老龍團、真鳳髓……至於現代名茶則有鐵觀音、大紅袍、龍井、碧螺春、信陽毛尖、凍頂烏龍等等,喝茶人講究茶水與器具相匹配。烏龍茶要用「曼生壺,若琛甌」,必須將茶水從壺裡倒到小甌裡,考究的還配有拇指大小的聞香杯,先聞後飲。綠茶就最好用玻璃杯,看茶葉在晶瑩剔透的杯中如花般綻放,未飲先醉,自然別有風味。有的人還會無端生出許多人生感慨。

 再看烹茶過程。蘇老夫子寫得極為生動,他在《試院煎茶》寫道「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繞甌飛雪輕……」蟹眼水泡變成魚眼,亦即大泡變小泡時,水就煮沸了。蒸汽頂起壺蓋發出颼颼松風聲,然後就是投茶注水,看珠落雪飛,玉盞霞生液,金甌雪泛花了。《茶說》云:「湯者茶之司命,見其沸如魚目,微微有聲,是為一沸。銚緣湧如連珠,是為二沸。騰波鼓浪,是為三沸。一沸太稚,謂之嬰兒沸;三沸太老,謂之百壽湯;若水面浮珠,聲若松濤,是為二沸,正好之候也。」觀賞煎水泡茶出水落盞到茶香摩鼻的過程,滌塵濾俗,心情愉悅。

  此外,喝茶還要看環境,看茶友。酒友不大選擇,茶友可得細挑。喝酒可以在酒樓食府,也可以在荒村野店,呼朋嘯友,開懷𣈱飲。喝茶雖然可以上茶館,也可像潮汕閩南一帶,坐在榕樹下的竹椅矮桌泡工夫茶擺龍門陣,但仍比喝酒雅氣得多。蘇東坡說「從來名士能評水,自古高僧愛鬥茶」。酒求人多,茶要人少。酒是越喝越熱鬧,越喝越興奮;而茶,則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淡泊。

 品茶的環境宜清、宜靜、宜閒、宜空,而不宜過雅。徐渭說:「茶宜精舍,雲林,竹灶,幽人雅士,寒霄靜坐,松月下,花鳥間,清白石,綠鮮蒼苔,素手汲泉,紅妝掃雪,船頭吹火,竹裡取煙。」不過這是文人雅士的品茗環境,似乎過於雅致,而難達禪宗論道「自心是佛」的空靈之境。不若以茶的本性來論說來得貼切:冷靜、思索、理智。這和禪當下得到寧靜的思想宗旨也是一致的。

 我現在泡茶,還泡出鄉愁。坐在森尼維爾家中,煮水烹茶,看茶葉在沸水中舒展浮動,耳畔彷彿傳來家鄉三月的茶山、躲在樹叢裡的鷓鴣咕咕咕咕的啼叫,那叫聲帶着濕漉漉的雨氣霧氣,浸潤了我的鄉愁。看那茶色漸泡漸濃,變得像家鄉佳釀土黃酒澄黃的酒色。這時我便陶醉在往昔美好的回憶中,正是茶亦醉人何必酒。

  酒獨酌是為悶酒,越喝越孤獨、越喝越悶悶不樂。茶可以獨飲,「昏俗塵勞,一啜而散」。在美利堅我不識英文不懂駕車甚少與人交往,平時宅在家裡上網讀書寫作,幸有汕頭友人送我這副茶具,日日與我作伴,沏茶品茗自娛。蘇東坡云:「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願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所言極是,真是我嚮往追尋的生活境界。

 

聽 香

我在森尼維爾巿的居所,有一小花園,夾在車房和飯廳之間,十米見方,上嵌一爿蘭天,中留一塊水泥小坪,三面環以花槽。我在園中可坐可臥可踱可蹴,望天觀花看茶聽香,小天地大快樂。

 我和老妻營造了這塊小天地。當初搬來時,小園已經荒蕪傾圮,花槽擋板崩壞,泥土壅塞明溝,雨水無去路,爛泥淤積。玫瑰花殘葉頹唯剩枯枝尖刺,萱草瘋長如亂髮披靡,綠苔侵階,敗葉委地,滿目瘡痍、蕭索。我和老妻決定自己動手修葺花園,鏟土砌磚,鋤根清淤,足足忙碌了半個月,終見花園煥然一新。

 接着,我們到花圃挑選花苗。今朝一株明日一叢,像紫燕銜枝築巢,慢慢裝點我們的花園。又過一個月,花園已種植十幾種花卉果木,有簕杜鵑、山茶花、含笑、六月雪、木槿和九里香等,還有番茄、青椒、檸檬樹。我們還專誠買來兩個花盆,一個是歐式立柱花盆,一個是祖母綠釉罐,都種上寶石花。聽聽這花別名:粉蓮、朧月、初霜,多富有詩意。她似花非花,亦葉亦花,卵形厚葉,粉蓮座狀,聚傘花序,腋生層疊,被譽為永不凋謝的花朵。這種花以前我在國內很少見到,當然對她另眼相看、特別青睞。

二月蒔花,到了五月初夏,園子裡的花已開得姹紫嫣紅,而那些果蔬也都果實纍纍了。番茄居然長了半個人高,蠻橫地霸佔了左側半條花槽,驕傲地展示它通身掛滿小紅宮燈似的果實,挨着它的青椒不甘示弱,也枝杈橫出,與番茄拗手擠肩,通身也披掛示威,「我的果實比你大」!果然,滴裡嘟嚕的青椒,隻隻大若拳頭。站在背後的檸檬像個謙謙君子,不介入它們的爭拗,只默默地把黃澄澄的果實掛在胸前……

 一天,我聽到嗡嗡營營的蜜蜂聲,接着就嗅到一縷淡淡的花香,循聲覓香,瞥見幾隻蜜蜂正圍着山茶花翩翩翔舞,這才驚覺,昨天還像徽州羊毫筆頭般緊閉的花苞,一夜之間竟破蕊而出,綻放如初冬的晴雪,白得有些眩目刺眼。最教人驚喜的是蜜蜂把它的花香牽曳出來,幽幽地沁入心脾。

 哦!香,竟是可以聽的!我的花園給了我這麼一個哲理的啟示。正是:雨過樹頭雲氣濕,風來花底鳥聲香。大自然美就美在各種物類的分工合作,互相協調,而達至和諧共存之美。鳥聲、風聲、水聲以至琴笛之聲,殷勤地把花訊從這個城巿帶到那個城市,帶給鄉村、溪流、田野和高山密林……

 詩話中就有通感一說,錢鍾書先生在〈通感〉一文中說道,在日常經驗裡,五官的感覺簡直是有無互通,彼此相生: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鋒芒。花紅得發「熱」,山綠得發「冷」,光度和音量忽然有了體積──瘦,顏色和香氣忽然都有了聲息──鬧:鳥聲熏了「香」,風聲竟染「綠」;白雲「學」流水聲,綠蔭「裡」寂靜感,日色與風共「香」,月色有籟可「聽」;燕語和剪一樣「明利」,鳥語如「丸」可以拋落……

  是的,紫燕呢喃桃紅李白。春天柳絮在啁啾的黃鸝聲中飛舞,杏花的香味是從牧童的笛聲裡傳來的。鷓鴣聲中映山紅燃遍山野,稻花香裡聽取蛙聲一片。蟬鳴荔紅桂飄香。大雁叫西風,雪落漠北梅花暗香透……而最令我愉悅的是,每天清晨我被園外枝頭上的柳鶯、繡眼鳥、黃雀等叫醒,聽到牠們嘰嘰喳喳的辯論聲,窗未啟簾未捲,已從鳥聲中聞到窗外帶露的青草香。

  蘇東坡有一首詠蓮的詩吟唱道:「城中擔上賣蓮房,未抵西湖泛野航。旋折荷花剝蓮子,露為風味月為香。」露是甚麼風味?月又是怎樣的香?有誰能知?朦朦朧朧你感覺去吧。在這裡已不是聽香而是看香了。蘇東坡的詩總教人拍案叫絕。

  驀然想起胡蘭成在《民國女子》裡寫的一段話:「一日午後好天氣,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好看。愛玲說,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桃紅色,往往令人聯想起桃花、薔薇、櫻花之類的花朵來,便彷彿聞到了花香。這段文字寫出了張愛玲「衣上看香」的生活軼事。才女就是才女,輕輕一句話便讓衣服上的顏色變得「活色」生香了,與蘇東坡詠蓮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小園不僅招蜂引蝶,還吸引了麻雀、蜂鳥和松鼠的光臨。我還透過小園的上空,看到飛過的鳥群,牠們向我報道了花期花訊的消息,讓我從牠們鳴唱中聽到了花開花落,聽到了四季更替的跫音。

 有了小園,平時我喜歡搬一張椅子坐在園子裡,沏一壺武夷岩茶,甚麼也不做,甚麼也不想,閉目聽香,禪入我心,花落滿懷,靜凝紅塵千慮,綻開一瓣心香。


巴桐,福建省福州市人。寫小說、散文,兼及文藝評論、報告文學、影視劇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蜜香樹》、《日落香江》,散文集《香島散記》、《情緣醉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