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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惠民:仁者之風 山高水——痛悼曾敏之先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2月號總第362期

子欄目:悼念曾敏之先生特輯

作者名:曹惠民

1月3日下午,驚悉曾敏之先生於當天早晨仙逝,享年九十八歲,未及期頤。

初聞噩耗,十分沉痛,再翻檢出近十年來曾老給我的十來封親筆信,更是難抑心中的悲痛……

猶記一個多月前,首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在廣州開幕前一天,還抽空和幾位老朋友一起去華僑醫院看望過病中的曾敏之先生。一進病房,看到曾老消瘦的面容,一種莫名的傷感湧上心頭。誰都知道,華文文學事業,是這位三十年代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文壇新秀、四十年代連續兩晚採訪周恩來而一舉成名的《大公報》記者,中年遭逢種種不公平待遇甚而被打成右派投入牛棚,晚年傾注全部心力於華文文學事業的領軍人最為掛心的事情。作為中國世界華文文學事業的開創者、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名譽會長的他,這次卻不能躬逢其盛,不但不能出席首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在他,該是晚年的最大遺憾吧?),還住進了近在暨大咫尺的醫院的特護病房,真是人何以堪!看望時,張炯、饒芃子、劉登翰、陶然先生都眾口一詞地勸慰他安心住院,會一天天好起來的。我還亮出了剛剛出版、前一晚才拿到手的自選集《邊緣的尋覓》給曾老看,他寫給我的詩,經他首肯,作為「代序」置於全書首頁,使拙著大為增色。對曾老的嘉勉提攜,我當面再次表示了感謝。他邊看書,邊連連說:「好!好!」我祝他早日康復,他則頻頻點頭。當時心中還暗想,曾老,您一定能挺過這一關,您百歲壽誕之日,我一定再赴花城為您賀壽!

沒想到,僅僅四十多天後,曾老就離我們而去。 與曾老交往的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

初見曾老,是在二十三年前的1991年,那年7月,我第一次參加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 傍晚報到時,剛進入翠亨村(中山先生故里)的翠亨賓館,老遠就看見大廳裡燈光下,一群人圍着一位古稀老者在交談,老者着西裝,打領帶,談笑風生,氣度不凡。同行的元洛師兄向我介紹說,那位老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曾敏之曾老,香港作家聯會的創會會長,1946年他當《大公報》記者時,曾以一篇〈十年談判老了周恩來〉名聞天下,成為中國記者中採訪周恩來的第一人,時年二十九歲……

翠亨會後,便常有和曾老見面的機會,基本上都是一些會議場合。近距離的接觸,較為深入的交談,拜讀他幾次賜贈的新著,聆聽他在多次學術會議上的講話,確實讓我獲益良多。聽聞他為了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的成立而以古稀、耄耋之年奔走於粵、港、京之間,全心投入而又功成不居,也逐漸感知了他對事業的一片深情,領略了他開闊寬容的胸襟風範和人格魅力。從他的身上我真正切近地懂得了,何謂學者襟懷,何謂領袖風範。我贊同有的朋友對他的概括:既有學者的智慧,又有記者的敏銳,哲人的思想與詩人的激情兼備。廈門大學朱雙一教授認為,曾老「堪稱華文文學研究之父」,我高度認同。

1997年2月,我從韓國結束客座回國路過香港,由老同學陶然(時任《香港作家》總編輯)安排,與香港文學界的幾個朋友見面餐敘,其中最年長者,就是曾老總。2000年我到台灣中央大學開會回蘇經港,曾老總特地做東請我餐聚,除陶然外,還專門約了著名評論家璧華,介紹我與他相識。席間問起,才知道曾老是自己一個人搭地鐵來的,真是沒想到!那時曾老已年過八十,精神卻那樣健旺,又如此重情重義,令我不禁既欽佩無已,又深受感動。

2002年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成立以後,因為忝列學會領導層而要不時參與一些小範圍的會議,於是,和擔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名譽會長的曾老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幾乎可說是年年見面,一年見上兩三次的情形也是有的。使我永難忘懷的是,曾老多次在會上人前對我的褒讚與肯定。2003年在第二屆海內外華文文學研究機構負責人聯席會議上,曾老在講話中感謝多年來給他「鼓勵」、「扶掖」的朋友(其實那時我還沒寫過專門單獨評論他的文章,只是在主編的《台港澳文學教程》中列有他一節),列舉了四、五位同行專家的名字,且把最年輕的我列在最前面!這讓我大感意外,更覺得擔當不起。曾老提攜後學的拳拳愛心,於此可見一斑。

2005年秋日,由陸士清、秦嶺雪幾位朋友策劃了一個小規模的筆會,在杭州西湖畔金溪山莊祝賀曾老八十八歲米壽,我也應邀出席,並代表蘇大世界華文文學研究中心給曾老敬獻了一個花籃,曾老十分開心。回蘇不久,就收到他國慶前夕寫的一封信,除談及近時他為籌劃成立「世界華文文學聯會」返港之事外,還再次講到我在杭州祝壽會上的發言:「垂顧與溢美鼓勵之情,令我感激涕零。此種古道熱腸、重義輕利的風格,於今之滔滔俗世,已難複舉!而您對衰朽如我更扶掖有加,有生之年難以忘懷,愧難回報就是了」。他對重義輕利的推崇,我感覺,絕不只是對我個人行事風格的一種肯定,而是他的基本價值觀的宣示,是他為人處事的一種方式,表明他對學界的某些不正之風絕不容忍、認同。「垂顧」、「扶掖」等語本用於長者對晚輩,卻被曾老用在比他年輕近三十歲的我身上,讀着他的信,我一則深感惶恐,一則又無法不被他謙和的仁者之風與真情深深打動!歷年賜贈給我的幾本書,都是寫「曹惠民教授指正」(甚至「教正」),落款有時是「曾敏之贈」,有時竟直書「弟  敏之」,或「曾敏之拜」,他待人接物保留着傳統士大夫的古風遺韻,言傳身教,給我很深教益。

兩年前暮春之日,九十六高齡的曾老,從廣州坐着輪椅乘飛機北上出席學會在復旦大學召開的「華文文學學科建設研討會」,會前他曾興致勃勃地希望自己「還期策杖遊江南」的夙願得償,結果卻因突發足疾而未能來蘇州大學出席會議的後半段,更未能和我們同遊瘦西湖,在我,可真是說不盡的大遺憾。會後,他在6月4日特地來書,信中述說:「只因老病腿疾轉頻劇痛未能追隨諸賢赴蘇州參訪蘇大,遺憾可想。何時再到江南,於我衰殘之年,難卜後會之期了」,讀之令我心酸不忍。又提及我贈他之書,「您對學術研究之殷誠與識見,反映您對華文文學的貢獻。期待您的史著問世,您的整合創見具有遠瞻的影響,特致敬意。讀您的舊文,對師道友誼的追述,表現的真誠純樸,歷久彌珍,證之如今澆薄的世道人情,已屬罕睹了。感佩何如!」 在另一封信裡,他還說:「在我的人生過程中,幸能得與您結為忘年之交,多承關懷,令我不勝銘感,您與陶然兄都是我的知交。」曾老認我為「忘年之交」、「知交」,我在深感榮幸之餘,更把它看作是曾老對我的激勵期望。此後的日子,我總時時提醒自己:所言所行,是否與曾老的期望有悖。

2013年初,曾老得知我主編的《台港澳文學教程新編》將由復旦大學出版社推出時,特地在3月6日賦詩〈七律一首――奉贈惠民教授〉以賀,詩云: 「縱筆勤探兩岸潮,知珠識璞藝評高。潛心絳帳栽桃李,遠播神州樹座標。翰藻馳思騰美譽,縹緗長卷證辛勞。環球拭目誰爭勢,抒展華文載體超。」幾天後,又寫了一首〈浣溪紗――奉贈曹惠民教授〉,詞云:「如椽筆探港台文,辨璞識珠最認真,著述長卷賦先聲。絳帳勤栽菁莪美,藝林共仰德行深,華文邁世作幹城。」字裡行間,充滿對後學的提攜嘉勉之意,曾老還親筆把七律寫在宣紙上寄來。去年,我要出一本自選集,想把曾老的另一首題詩(見拙作《邊緣的尋覓》,此處不贅)作為該書的代序,便徵詢他的意見,他很快來信表示同意,又特地用傳真發來親筆所寫數語,並說「您的享譽,是實至名歸」,在我,則把這話看作是對我的鞭策。其實,他不僅對我如此器重厚愛,據我所知,曾老對真誠治學的後輩學人,從來都是不吝讚譽之詞,顯示出他的高境界、大胸懷。他對後學的關注、幫助、提攜、獎掖、褒揚……時時感動着我,內心也一直以曾老為楷模:為了華文文學這份志業,當盡一己微薄之力,扶持舉薦年輕學人,俾使事業常青,後繼有人。

幾十年來,曾敏之先生(筆名望雲)出版的著作已近四十種。作為一個報人,曾老有傳奇般的人生經歷,作為一個學者,曾老有深厚的學術造詣,同時,作為一個文學組織家、社會活動家,他又有罕見的凝聚力、號召力,求諸兩岸三地,也足稱碩果僅存,罕見其匹。2003年香港特區政府曾特別授予他榮譽勳章,表彰他對現代華文文學的傑出貢獻,是最好的說明。

曾老在回憶半個多世紀前在《大公報》「程門立雪」受教的往事時,說到感受最深切的教誨,便是當時主持《大公報》筆政的總編輯張季鸞先生向編輯、記者告誡的一番話:「我們常有一種覺悟,就是要做一個完善的新聞記者,必須由做人開始,個人的人格無虧,操守無缺,然後才算具備一個完善的新聞記者的基礎。」現在來看,「人格無虧,操守無缺」這八個字用以概括曾老一生,可說十分貼切。他也曾自道,自己是「右手拿筆,左手拿梅花」。所謂「右手拿筆」即繼承中國文人「文以載道」的傳統,以筆報國(正如他多次所言:「書生報國,禿筆一枝」);所謂「左手拿梅花」,即堅守做人的氣節和操守。環顧當下的文壇學界,如此人格,如此操守,曾老之後,何其難覓?

前輩的風範、風骨,山高水長,是我們這些後學最應珍惜的精神財富。當此「滔滔俗世」,「面對澆薄的世道人情」,我從內心深處知覺,曾老對「古道熱腸、重義輕利」風格的肯定和我的導師錢谷融先生對「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的推崇,在為人處世的價值觀上,其實是深度相通的。這些無疑是我立身處世的最高信條、準則――我將此生力行,直到最後。

曾敏之先生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的功德業績將不會為後人忘記。特撰一聯,獻於曾老靈前:

 

音容宛在  望雲山高,

風範永存  德懿水長。

 

                               2015年1月曾老仙逝次日寫於姑蘇


曹惠民(1946~),蘇州大學教授。著有《他者的聲音》、《出走的夏娃》、《多元共生的現代中華文學》等,主編《台港澳文學教程新编》、《1898~1999百年中華文學史論》、《閱讀陶然》、《台港澳文學教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