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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大翔:首爾回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2月號總第362期

子欄目:「相會首爾」散文專輯

作者名:喻大翔

我不怕看風景,就怕風景看我。

 

1  水之驚

那天下午,幾個朋友在明洞吃完土豆冰沙,準備晚餐。晃晃悠悠,無所事事,左顧右盼,在市中心一條街頭的三角地帶發現兩個韓國女人,一個中年模樣,一個青年模樣,都穿着淡綠色馬夾,正在替人按摩。於是大家就按摩。四個人,每人大約享受了十分鐘,平均約花了一千韓圜。我真是偷着樂了又樂。一樂在上海街頭,從未碰到這等美事。二樂價廉物美,人頓時輕鬆了一大截。按完了,還免費教我們做操,如何用韓國式的簡單動作抵抗現代辦公室病。後來才知道,她們是從對面樓上的按摩店,下到街頭為行人服務的,真夠新鮮。

完了仍沒事,仍晃悠,仍左顧右盼。那時東亞的暮色漸濃,驀然發現左首邊有一座橋。於是我就去看叫甚麼橋,說不定還有一個中文名稱之類的。橋真的在一條河上,而河的上游好燦爛。大家就一起往河那邊走了。

沒有準備的奇遇會讓人感動,大概就是中國人所謂的「意外」之喜吧,一種不期之美。朴宰雨教授的女弟子告訴我們:這河叫清溪川,在市中區太平路1街。夜已降臨,風有些大起來,身子忽然涼絲絲的。但是,一大團光亮從上游不遠處射向天空,一座螺旋了十幾圈的螺螄狀彩塔直插到我的瞳仁裡,眨都眨不掉,首爾的秋涼一下子就跑光了。後來知道,這是清溪川的標誌性雕塑春之塔,高四米,出自美國波普運動藝術家奧登柏格(Claes Oldenburg)之手。

下到溪川,水流濺起我滿眼的驚奇!瀑布看着我,用閃閃忽忽的白與藍,用一絲一絲流動的睫毛,用一波一波粼粼的水色。水流下方有圓形的盆景,盆中有鮮嫩的荷葉與荷花,若真若假的鳳眼迷離地朝向我們,好像遠方的來客不解風情,這不是她季節裡的期待。水花一朵朵地,不知是她淚眼婆娑,還是我娑婆淚眼,河中的景致有七八分朦朧。盆景側過似乎還立着鷺鷥,也許是仙鶴,俯視着流影串串。再往下,橋墩攔住了景物的餘光,就是剛才的那座橋。當我不得不移目於整條河道,其實就是我前後左右的時候,才驚覺,塊狀的、流線形的、不規則的、犬牙交錯的人工「礁石」,或深或淺佈列灘岸,那種大氣與豪邁,就像上海畫家施大畏筆下的英雄好漢!滿溪奇形怪狀的水流,就是這些「礁石」塑成的。多個角度的七彩光面在變化着,連同空氣。瀑布上邊的水平面上,似乎鼓起了帶着樂曲的水柱,整條清溪川在清亮的水流裡演奏着一台後現代的音樂劇,關於水文化,關於城市命脈,關於歷史與未來。

有一位母親,牽着個小不點走在水邊。

 

2  藥之服

10月16日,我乘上航MU9823飛首爾,當地時間18:30左右抵達金浦機場。跟着朴教授的高足小徐換乘了四趟地鐵,終於到達了位於東大門區里門路107號的韓國外國語大學,那時,又差不多過去了兩個小時。在隔壁的小巷裡飽飽吃了一頓人蔘雞湯飯,當然少不了我喜愛的真正的韓國泡菜。小徐送我到了與外大同一條路大約500多號的「Sun Motel」(陽光汽車旅館),五樓,單獨一套,約摸八平米。與會的朋友們都住在校內,我一個人逍遙法外,好不暗自慶幸。開門一個脫鞋間,右手是洗漱室,脫鞋間往裡是臥室,電視、冰箱、飲水機、吹風機等一應俱全。稍稍收拾,已經過了十一點,趕快入睡。因為,明天召開的「第一屆韓國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九點要簽到,最遲七點半就要起牀了。

我睡覺有個毛病,就是缺少隨遇而安的修養,再舒適的地方,頭一晚總有些格格不入。先是覺得那台飲水機有問題,響一陣停一陣,像是拉長我的耳朵根子,又鬆開。於是下牀,拔掉千絲萬縷中的插頭中的一支,明天早晨,只好一起牀就點亮飲水機,好泡茶。躺下去,開始背陶公淵明大師的詩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這是我十多年來首選的、特效的催眠曲。但不行,覺得頭上空調機的聲音比飲水機更響亮,而那個光點,就正正地懸在我的睫毛上。一看三星牌,但年頭的確有些久遠,於是折騰那個袖珍遙控器。好在那裡面甚麼文字也沒有,憑着感覺一個鍵一個鍵按,終於找到了靜音模式。又把陶公請出來,不,是他的詩,只有進入那「遠」而又秘之境,才可真正休養而且生息了。

模模糊糊之中,傳來冒氣泡的聲音,也像遠處的幾聲悶鼓。不想理會了,實在太睏了。可是,一會兒氣泡又冒出來,再冒出來,節奏有如鼓三下,停五下,非常執著。奇了怪了,我只好爬起來看個究竟!一看不得了,飲水機的水跑得滿地都是,一桶水只剩下一小半了。樓下的人要是跑上來與我理論,甚至跟我打官司,那還了得!第一步,拿來垃圾桶——幸好是全封閉能裝水的那種,放掉飲水機裡剩餘的水;第二步,拿毛巾吸地上的水,一把一把地吸,又一把一把地擰。我的天,做完了,一看手機,凌晨四點多了。口乾舌燥了。幸好朴教授英明,昨晚讓小徐帶了兩大瓶果汁和礦泉水,才避免了我的生存危機。

第二天照常起牀,照常開會,照常說笑。怕晚上又冒出甚麼意外(第三天還有孔子學院十週年慶典會),我請會務人員幫我買了一盒安眠藥,說是睡前服一粒就可以了。沒想到第三天早晨,險些起不了牀。直到晚餐時候,也還是但願長「醉」不願醒,不得不服,韓國的安眠藥如此了得。朋友們一路大笑了幾天。我回到上海再看那盒子,名為「PHARVIS」,二千韓元十粒,合人民幣不過十一元多一點。我不敢再吃它了,但它每天在書廚裡看着我,也看着中國的食品和藥品。

 

3  聯之異

萬幸的萬幸,開始清醒的那天,我們去參觀了京畿道的韓國民俗文化村。

一路的紅葉看着我,有楓樹葉,有槭樹葉,有栗樹葉,還有其他的樹葉與藤葉。這邊秋天的確比上海早了很多時候,我的眼眸都絢麗了好幾分。

民俗村裡能看能玩能動手的東西很豐富,聽說還拍過《大長今》等不少古裝劇。我們看韓國民俗,韓國民俗看着我們,這才約略對視出了幾千年來中韓文化的異同。韓國從文字、儒家倫理、中醫中藥到佛教的流派,無不與中華文脈相連相通。走進「舞鳳山金蓮寺」(很漂亮的隸書,活脫脫從曹全碑拓出來的)的牌樓,發現了一堵舊瓦和瓦當堆成的院牆,瓦當上有楷書的繁體「龍」字,還有龍鳳與仙鶴的圖案。這些東西論成色至少有數十年了,它們看着我的眼光,彷彿接通了某種血脈!村裡有一間小藥舖,藥櫃、湯罐和煎煮設施一應俱全。壁上還特別貼出了一幅繁體漢字的「雙和湯」處方,仍與中國現在通行的雙和湯處方基本相同,有熟地黃、白𦶥芍藥、當歸、川芎、甘草、黃蓍、桂皮、白朮、木香、黃精、陳皮、葛根、生薑和大棗等十四味。

最吸引我眼球的,還是民俗村裡的對聯,與中國對聯極富比較價值。按中華傳統,「詩文每兩句為一聯」(《辭源》),對聯源出於詩,最工整的對聯就是律詩中的對仗,上下聯不但字數相等;關鍵節奏上的字詞如二、四、六字等必須相對;且上聯煞尾字須仄聲,下聯煞尾字須平聲。民俗村裡的對聯之最大不同,都是白紙黑字,而這種色彩,中國人只在喪祭時才用。次之不同,對聯都不用橫批或天頭,即便有空間也不寫;三之如「降福洋洋,酒餚陣陣」、「金帛陣陣,玉米洋洋」,這樣的疊字與形容,在大陸不多見。還有就像「壽如山,富如海」這樣的聯語,變異頗大。第一字都是仄聲,第二字完全相同,當然不存在相對之說了;第三字有平仄之別,可是平聲在上聯,仄聲在下聯。且中國人多將「福」與「壽」相對,很少用「富」字及其含義的。不知是貼對聯的人倒置了呢,還是韓國民俗古來如此?這其中的差別,應該不是一兩個原因造成的。再如「門迎春夏秋冬福,戶納東西南北財」,前六字對得太妙了,最後一字卻都用平聲,無論怎麼左右倒置,都對不上的。

當然有十分工整的對聯:「烈士聲光高士志,美人顏色古人書」,好聯好字好意義,若掛在中國哪位革命家的紀念館前,是再恰當也不過了。我看着她看着我,覺得中韓的歷史裡,有很多可留戀的東西。


喻大翔,筆名荒野。文學博士,同濟大學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副理事長。出版有詩集《舟行紀》、散文集《朋友與情人》、評論集《用生命擁抱文化》、《靈感之門》等近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