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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玉萍:母殤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黎玉萍

暑假回國,我專門去了興福隆古寺拜祭母親。八月是母親辭世之月,也是她徹底扔掉那辛苦皮囊的解脫之月,這皮囊自生至滅,盡括世間的酸苦鹹辣悲哀屈辱,母親拖着它走了五十八個年頭!

 

風雨路

上午七點多,幾乎在我們鑽進小轎車的同時,雨下了起來,彷彿它早有準備要和我們同行,車窗上的水珠很快從星點匯成了細流。雨,像水箭從天上飛射而下,義無反顧地沒入泥土開始再度輪迴;風,裹挾濃雲漫捲大地;眼前天湮地滅山影難覓。彷彿暴風雨已把天地再次合一。小轎車像掉進混沌的螞蟻,艱難地一點點向前爬。車首燈瞪着一雙疲憊的朦朧眼努力覓路。雨,你是否存心給我們發難?午夜時分還是星光燦爛,怎麽此刻天地竟如陰陽倒錯?你是上天的特使,專來引我細細領悟母親艱苦一生的嗎?

說母親必須從外公外婆說起。

外公1905年出生在粵西小鄉村。那時中國大地風雲變幻驚雷迭起: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等變革如狂濤巨瀾席捲神州,掀起的漣漪也蕩進了小鄉村。讀過一年私塾的外公當年定是個意氣青年,二十歲時他決然離家,去報業發達的汕頭做印刷工作。開放媒體帶來的各種新思想,令他敢領風氣之先而罔顧母命,置鄉下的婚約不顧,與一汕頭姑娘私定終身,不久生下我母親。他大概很為自己驕傲,特意給女兒取名為「建輝」。

然而正如魯迅在《傷逝》中所言:「人必生活着,愛才有所附麗。」艱苦的生活就像一根巨大的擀麵杖,無情地橫在他們頭上日夜滾壓,更加上戰亂及傳統意識的圍剿,最終他們不得不回鄉。畢竟,為愛敢當壚賣酒無所畏懼者,千百年來只有相如文君!

回鄉不久,外公便和早有婚約的姑娘完婚。母親很快有了一對同父異母的弟妹。大約五歲時,她的生母不堪忍受悄然出走,之後生死無音。

不能想像,一個由無名份無媒妁的婚姻帶來的生命,會承受怎樣的屈辱。逃難、遭鄙視、挨餓挨打……國與家的厄運像一頓頓亂棍劈頭打下,母親只能含淚咬牙苦忍。我小時候常跟母親回娘家,宗親姐妹見面總要閒話家常。每當談及各自的媽媽時,那些人的臉都生出傲氣,而母親只能頷首低眉。她生命的來由就像一塊醜陋的胎記長在臉上。然而這出身之苦,只是劫難之始,是大難的前奏,為人妻母後的劫難才是巨劫。

車在蝸行。司機不時緊張道:「好恐怖的雨,我看不到路了。」副駕座前的擋風玻璃下,立着一隻飾物葡國雞,雞腳是一根細長彈簧。那彈簧就像極度敏感的神經,把路面的顛簸誇張地放大,使彩雞神經質地不斷狂顛亂搖。擋風玻璃外的雨刮急速擺動,像在奮力擺脫那根本無可擺脫的纏身困頓,但雨總叫它徒勞,我越看越覺得像母親當年的境況——弱小、無助、四面受困。

五十年代初,母親嫁給了紅得發紫的父親。母親剛嚐到新婚的甜蜜,苦難便像一串黑色的唸珠落在頸項,撥不盡數不完。婚後不久,父親就被降職、撤職、審查、開除公職、入獄、遣送回鄉,一步步由紅得發紫到黑得發暗發霉。他的政治生命猶如高台跳水運動員,從萬目仰視的頂端一縱而下,瞬間沉進水底不再冒頭。他跌落時帶起的颶風招來的暴雨,全打在母親身上足足三分之一世紀!飢餓勞苦猶如一面枷,牢牢枷着她的脖子;鄙視的冷眼、挖心的惡語像奪命的緊箍咒,咒得她心寒膽喪;五個小孩子的養育重擔,更是無法還清的沉重債務!堅強的母親獨力背負一切,在苦難的煎熬中倉皇人生。

往事像一部黑白電影,隨便定格,畫面一定雷雨交加。那個年代,整個民族的道德文化和宗教被摧毀殆盡,多少人喪失天良,變成嗜殺成性的魔鬼。邪惡的教育,別有用心地將獸性標榜為高尚,把仁愛善良糟踏誣蔑為騙人、吃人的東西,以致人與人之間只存鬥爭關係,沒日沒夜地鬥爭廝殺。夫妻互揭父子反目,母女火拚兄弟相殘乃家常便飯;民眾對別人的死亡都已無動於衷,沒有人為任何不公扼腕、思考、吶喊。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的境況不言而喻!那比帶血的刀劍還恐怖的逼迫隨時向我們襲來,首當其衝的必定是母親。

小時候,我和弟弟沒人管帶,大多是東遊西蕩,偶然會跟媽媽去上班。一天傍晚,下班鈴響了,媽媽和大家一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忽然,組長過來指着媽媽說:「你留下。搞好衛生再走。」

「能不能大家一起做,我還要趕去菜場排隊買菜呢?」母親哀哀而說。

「不想做嗎?別給臉不要臉,叫你做是給你立功機會,誰叫你有個坐牢的老公?監犯家屬黑七類!不努力改造你也要坐牢……」我看到母親臉色蒼白神態淒涼,在聲嘶力竭剔骨挖心的搶白中放下手裡的東西,身體輕飄飄地移到墻邊拿起掃帚。

那時,我家住的是排房。一座約二百平方米的長形平房,用一片片約半指厚的纖維板均分為六間,每間一戶,人丁從三口之家到三代同堂不等。各家的秘密全賴薄薄的板障去保守。倘若某家有人傷風感冒,其抽鼻子打噴嚏的聲音便在幾戶人家裡迴盪。誰人愛說夢話半夜磨牙街坊都知道。這種環境,和睦鄰里鮮見,冤家倒是與日俱增。和鄰居吵架是我最害怕卻又避無可避的事。我至今還清楚記得,隔壁鄰居全家出動氣勢洶洶的叫罵陣勢。言語之惡毒,相貌之兇狠,特別是那兩個大男孩,每次總會站在前頭,一邊咬牙切齒血管暴脹,唾沫橫飛揮拳踢腳地瘋狂嚎叫,一邊競相模仿我父親被抽鬥的模樣,那解恨的神色,無可名狀的得意和難以遏止的亢奮溢滿身心,現在想起還心有餘悸。我們往往只能憤怒地招架幾句便落荒而逃,關門避戰。

在那個連打撲克下象棋都被批判的年月,市民吵架成了大眾娛樂。圍觀者不但能津津有味地聽一家家的私隱糗事,還可以搭台起哄藉機宣洩。吵架中獲勝的一方通常很快樂,並迅速總結經驗,蓄勢謀劃時刻準備再把對頭冤家數臭罵翻。我們處在弱勢,每次被欺負後,母親只能緊咬牙關強忍悲淚。但她很快就像沒事一樣起勁幹活。灶冷糧缺家徒四壁,她沒時間哭泣甚至沒資格悲哀!與被侮辱相比,日夜勞作根本不算甚麽。

在那瘋狂的歲月裡,不知多少人因不堪政治逼迫和生活重壓而自殺。母親多次和好友說到死:「死對我是一了百了,但我不能。這群孩子是我帶來的,假如爸爸坐牢媽媽自殺,我不敢想他們會遭怎樣的罪。他們還要生活做人,不管怎樣我都要撐下去。等他們長大了……」每到這裡,她總會舒一口氣,抬起眼皮深懷嚮往地說:「我就找個地方修行,贖我一切罪孽。打小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寺廟庵堂。在那裡,人和佛像都一樣的慈眉善目,沒有打罵爭鬥。」

我初聞此語心中惶恐,後來慢慢聽多了,不滿代替了惶恐。讀中學時更心懷怨怒出言不遜:「現在的社會不斷開放進步,你怎麽還這樣落後?宗教是鴉片你不知道嗎?你有沒替我們着想?你做尼姑我怎樣見人?你不能這樣自私只顧自己。」

母親每次總是神色淒然,沉默無聲。

我滿以為大道理一定能令母親「改邪歸正」。然而,母親不爭辯其實是強忍着。得不到子女的理解支持,她只好繼續忍耐,待五個孩子基本自立便悄然離家。這令我對她憎恨有加,竟希望永遠不再見到她。

大雨仍在滂沱。我隔着雨水汩汩的玻璃朝外看,青山輪廓模糊,恰似一幅泡進水裡的水墨畫,黛青正慢慢地融化。風雨也在我內心翻騰:真想求母親顯靈平息風雨,可母親已操勞一生,我們還有顏面要她繼續為我們辛勞下去嗎?

1991年8月中旬,母親走了,永遠走了!這幾年來,我的腦海,時常出現她邊走路邊吃早飯趕去上班的背影,她忙碌不停的雙手,她愁苦中含着堅韌仁厚的眼神。她如同一頭瘦老牛,拖着一輛轅殘輪破的超載大車,在漆黑的雨夜遠行。頂頭淒風迎面冷雨,山斜坡滑路難尋她全不畏縮,只任淚水、汗水和雨水劈臉打衣。母親的一生印證了大文豪雨果的話:「母性是最堅強的。」我驟然明白:這雨,是上天專為啟發我,叫我領悟母親當年在風雨中艱苦掙扎的感受,令我自省而來的。母親,我已在雨中看到了你!雨,盡情下吧,再大,我也會照樣向母親跪拜!

 

寺廟

車到寺前,下了三個小時的豪雨奇蹟般停止。雨,把山谷古寺洗個纖塵不染,彷彿這雨獨為一趟拜祭而下。天上仍烏雲密佈,山谷煙水迷濛。簷殘垣損的寺廟端坐山腳,仿似在支撐搖搖欲墜的天!若不是寺前停着輛小汽車,潮濕闃寂的朦朧空間真讓我懷疑:自己置身於鴻蒙未開,天地混沌的遠古,需盤古揮臂再開天地一回。

匆匆用過齋飯,我走到寺外探望幾棵既熟識又陌生的樹——兩株像守護神一樣聳立門前的松,在低垂的天幕下更顯蒼翠高昂;枝葉婆娑的含笑,依在寺側含香淺笑;白蘭花幽香瀰漫,引我到一叢嫩綠中尋覓她白色的仙蹤;墜滿枝頭的龍眼,像盯着我說:莫忘前人種果的艱辛;自皇天而來的晶瑩水珠綴在桂樹的葉尖,正蓄勢撲向後土……這些樹全是老移民,二十年前,我親眼看見它們從三百里外的原居地,隨母親的肩頭離開故土。

記得那是一個潮濕昏熱的春季下午,我回工廠上夜班。工廠大門旁邊是一個苗圃。當我走近工廠,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苗圃裡牽扯我的視線,是母親。她正蹲在地上捆綁小樹苗。她瘦了,幾縷白髮脫離髮夾的管束垂在額前,和鬆鬆垮垮的粗布藍衣一起不停擺動。假如時光倒退十年,我會欣然向她撲去。然而那天,我卻視而不見跟她擦肩而過。幾天之後幾乎同一時間,我再次看見母親,她正挑起樹苗離開苗圃。我內心雖感不安,但還是決絕地離她而去。

母親在四十八歲那年離家,她要皈依佛門了卻心願。可諸多原因她被拒於塵世的佛門之外。後來,她在廣東清遠郊外發現一間破廢古寺便發願:不管多難,誓要重建古廟,並在此修行終身。兩次苗圃偶遇,就是1986年春,興福隆古寺即將建成之時。

一直以來,她最希望我能理解支持她。可我根本無法接受,遑論支持。那時我深信「宗教是毒害人民靈魂的精神鴉片」,堅信母親受宗教嚴重毒害而失去理性走上邪路。對宗教完全相反的理解,令我和母親心隔藩籬,勢若水火。

本來,隨着母親離世,宗教兩字也被火焚埋葬,灰飛煙滅。然而沒有,她的血仍在我血管流動。血液中頑強的宗教成分不斷刺激我麻木的神經,喚醒我昏然冷酷的心。

母親離世後第二個月,我放下五個月大的兒子隨夫到意大利。自離別的那一刻起,無法捨割的情感,時刻撞擊我的心扉。俗話說養兒方知父母恩,為人之母使我逐漸理解並開始懷念母親。想起她在飯桌邊常說:「我飽了,你們吃吧。」其實她何曾飽餐過?她把大半生獻給了家庭子女,是她自私還是我無知?我可曾顧念過她的感受?感念過她對我的恩澤慈愛?

那年十月,瀉金秋陽照着我步進梵蒂岡天主教聖殿。然而絲毫不懂歐洲歷史文化和宗教的我,在雕塑拱衛、壁畫琳瑯的藝術殿堂裡卻如心陷空穴。無處着陸的目光領着空蕩蕩的心隨漫無目的的雙腳移動,心中既無思古的線索可循,也無知識的火花迸發,更難有頌讚的激情抒發。在唱詩班祥和的歌聲中,我似一具行屍遊走在越千年的宮殿裡,目光盯着那些不同打扮的僧侶:長巾包頭步伐輕細的一定是修女,白袍男士是修士呢還是神父?有誰,無知無聊愚蠢像我,在聖彼得大教堂裡以猜白袍黑袍打發時光?還好,我總算發現這些人雖然神色莊嚴,可臉上都顯露着平和、堅定,還有一種我說不清楚的神態。

忽聞隱約哭聲,循聲搜尋,見一俗世打扮的金髮女子,虔誠跪在教堂一隅的小暗室前,雙手從一個小洞伸進暗室,她在懺悔。暗室裡,上帝的使者神父正握着她的手聽她認罪。女子的心靈通過使者正親近上帝,外國小說是這樣描寫的。不期然,我想起了母親。她也曾如此淚流滿面地懺悔,而且不止一次。可母親的懺悔沒有神父沒有光明,只有濃濃的黑夜,陪她向心中的神靈訴說。母親苦,身苦!心苦!無法傾訴更是苦上加苦!唯有在夜深人靜時,向醒着的神靈哭訴!滿世界都是無法抵擋的風刀雨劍,母親只得將自己的身心交給神靈。難道我連這樣的母親也不能理解,拒絕面對,誓要和她劃清界限?

那一刻我猛然醒悟:倘若我對母親的惡劣態度是罪,我將向誰懺悔求誰寬恕?哪裡才有一雙接通聖靈的手,把我的悔意傳給永逝的母親?母親離世我沒有悲傷哭泣,而這一瞬間我悲從中來潸然淚下。一抬頭,一簇陽光穿過五色琉璃灑進教堂,落在髮色各異的頭頂。五彩琉璃把天外的光變得更明快溫暖、瑰麗祥和。一位穿白袍的上帝使者正在演說,真誠慈愛從他澄澈的藍色深潭中瀉出,和着他頭上的光輝洋溢四方。

我回想母親的眼神。不知在何時起,她的目光從我熟悉的悲哀愁苦變為我陌生的坦蕩平和,從前總是下垂的苦澀嘴角時常翹起,牽一張瘦長臉變圓。難道宗教能讓人心胸坦蕩心情舒暢嗎?真誠的懺悔痛哭,不比聖賢書上的「吾日三省吾身」更具體實在嗎?佛教使人言行向善,為甚麼卻說是毒害人類靈魂的精神鴉片?是母親被毒害?還是我被愚弄了?

我必須重新認識宗教,認識母親。

幾年後,我在香港分別聆聽了佛教大師的傳法和天主教神父的佈道,兩位大師都在中外歷史、文化宗教、社會人生之間縱橫馳騁,恣意遨遊。他們的博學、幽默和睿智深深震撼了我:宗教,非但不是毒害人類靈魂的精神鴉片,而是人類提升心靈的良方聖藥!

今天,我站在新雨滌後的山寺前,心終於和母親相連。

風,如領頭的僧人一聲號起,滿谷的花草樹木齊聲應和,翻書誦經,似要合力唱開迷惘的天。如果母親親手開挖的蓮池還在,這陣風定會讓花點頭,葉翹角,翻給我看蓮下的秘密。可惜,那個足有籃球場大小的蓮池已被改為放生池。毫無生氣的水被更無生氣的水泥壁圍着,死水微瀾往昔不再,朵朵紅蓮已隨母親西去!

 

墓前

我已有五年沒來祭母。

八月的山草蔥鬱茂盛,我手腳並用,一步一挪艱難撥草前行。大姐觸景生情唱出《西遊記》主題歌《敢問路在何方》,我暗忖:要是按照此書指引,我非但找不到母親,說不定連自己也丟失了。與尋找母親的心路相比,腳下的路實屬坦途。

母親的墓和寺廟同棲一山。此山無名,海拔不足百米,但它所處的地形甚為奇特:一扇平原自山腳向北豪闊展開,至極目處,一列山嶺如城牆立於蒼穹之下;寺廟前不近不遠處,幾座小山分散而立,好像幾個圓墩墩的糧倉,又像幾團跪拜的身形;寺的兩側,各有一道緩坡像沙發扶手一樣自然伸出。坐南向北依山而建的寺廟如老僧,泰然坐看田野上春華秋實,村莊裡晨暮炊煙。鑲在山腰的母墓向東,墓廟之間只存腰腹之距,然而一東一北卻別如天壤。這裡山丘環抱樹木森森,只聽鳥鳴,不聞人聲。

母親的墓旁還有一塋,墓主是她的師父。師父俗姓黃,年少出家,五十年代初期被政府強迫還俗。八十年代初和母親認識,之後倆人發願合力建寺。1990年在寺中過世,享年九十歲。

他,是我視母親為敵的原因之一。

母親出家前時常短期外出。那時我們並不在意,只以為母親總愛四處走。誰料她是為出家做準備。後來,母親不避嫌疑和黃師傅一起到處化緣,於是,各種難聽言語滿天飛舞。

某天,倆人出現在我面前,我立刻怒目圓睜憤然離去。我想我當時的臉色一定令母親心寒。憎恨,憤怒如決堤洪水淹沒了我的理性。為甚麽我會有如此不堪的媽?為甚麼……?我不斷地問天問地,問這問那。我就像那彩雞,只懂得把自己的不滿情感放大再放大,直到母親離世我還耿耿於懷。我不懂得母親首先是一個獨立的人,然後才是我的母親,她有追求和實現理想的權利。

母親曾多次嘗試和我溝通,試圖讓我理解接受她。但自私、無知和狂妄的我屢屢斷然抗拒。但母親沒有停止努力,這就使一場語言的交鋒勢在必然。我知道,哪怕今天我跪斷雙膝,也難贖當年傷母之罪!

多麽希望,我能抹去生命中那一個晚上。

我下夜班回家,看到她坐在燈下看書,一見我,她合上書本笑着說:「終於回來了,碰上你比遇仙還難。」

我卻被厭惡緊緊攫住,若不是夜深,我一定會馬上掉頭離開。她不在意地輕輕說:「告訴你,寺廟差不多蓋好了,你有空去看看。我出來幾天了,明天要趕早班車回去,等下我去朋友家過夜,我的行李在那邊,她家離車站近。」

我沒理她,煩躁地走進房間換衣脫鞋。她跟在我後面說:「這趟出來化了一點,但還不夠,我的資金很緊,你能不能給我一些?」

空氣沉悶,一片死寂。母親知道我以無聲做抗拒,但她沒有氣餒,悄聲說:「你是家裡上學最多的,看在這點的份上,你……」

我再也無法按捺,轉身殺出一句:「正因這樣才不能和你一樣愚昧,相信有前世,還相信甚麽唸經可以修男身。」

「我現在不這麽想了。」她連忙解釋:「師父說,修行是為了懂更多的人生道理……」

「別提甚麽師父了。看你們一男一女,不僧不尼不倫不類招搖過市,成甚麽體統……」我氣憤地發洩着,看見她臉皮發緊才停下。假如她不是我母親,我的話會更難聽。

良久,母親放鬆面容,調息靜氣但語氣堅定地說:「你看到的是男人,我看到的只是師父。即便他是男身又如何,佛祖在世時也結婚生子,後來還專門接受了妓女的一餐供養。」

我冷笑道:「佛祖?那塊破泥胎?只有無知的人才會把它當真,對着它唸那堆破爛經。」

「別胡說!」母親厲聲喝止。看得出,她強令自己住嘴,並努力壓制心中的憤怒。過了一陣,她鄭重舉起手中的《金剛經》說:「佛經的道理大到常人難以明白。你這麼愛讀書應該看看。」天方夜譚,她竟然反過來教我讀書。

「真要多謝唐三藏大法師,不是他不畏艱苦取回佛經,還翻譯……」

聽她越說越沒譜,我輕蔑地打斷她的話:「那個人妖不分是非不明,真假不辨懦弱無能的唐三藏?不遺臭萬年算他走運,你拜他?哼!」

「不對,真的三藏大法師不是這樣的。」

「好啦好啦,懶得和你爭了。」我暴躁地打斷她:「你不看書懂甚麽。我的錢不會給你做蠢事的。」

「唉,怎麽讀了書還這麽不講道理。」

「究竟誰不講道理?」我不顧夜闌人靜大聲嚎叫:「你丟下家庭正事不做,從早到晚對着那一尊尊破像唸爛經,過寄生蟲生活還夢想得道成仙。你別再拿甚麼信仰去蒙人騙錢。誰像你相信騙人的信仰?信了也去騙人……」我聲嘶力竭地咆哮,斷絕關係的話已湧到唇邊。

母親淚光瑩瑩黯然長嘆:「同檯吃飯各自修行。沒有信仰,書讀得再多也是盲人。」說完拉開門,投進黑沉沉的夜中。

我跪在墓前,看着裊裊香煙飄入冥冥。這冉冉雲煙可會把懺悔帶給母親?

母親雖然離開了我,但我越來越覺得她沒有丟棄我,反而以特殊的方式誘導我放棄傲慢與偏見,尋求真知,讓我重新摸到她跳動的脈搏和溫熱的心。我知道,眼前這黑暗之城埋藏的,只是一副曾經勞苦不堪的骨頭,一個人生過客的遺物,一段「五四」的遺愛和遺恨,一首捨命追光的詩篇,它們無聲訴說着烽煙四起的童年、風刀雨劍的青壯年,頑強向光的中年和暮年。母親,早已去到一個美麗的地方,尋覓真知與真愛了!

母親一生坎坷。苦難像一把寒光閃爍的利刨,在她頭上日夜飛刨,刨走了歲月,刨去了青春,刨掉了健康,卻絲毫無損她的宗教情結。這堅如金剛寶石的情意結鑲進了她的意志,成為一件能抵抗腥風血雨的珍貴飾物,母親將它一生佩戴在胸前!這飾物雖然無形無色,但許多認識母親的人都能看得見、摸得着。多年來,我時常在大街上碰到母親生前的信友,雖是偶遇,我和他們也不稔熟,但他們總禁不住對母親追憶緬懷,說到動情處還會熱淚盈眶。這追憶的片斷,逐漸縫成一件不朽的百衲衣,披在我心頭。

幾年前,母親的墓穴遭破壞,墓碑被敲開一個大窟窿,裝骨殖的陶罐也被打爛。我當時看到被毀的墳墓想起信友的回憶,覺得那窟窿更像失望的眼、無言的嘴。失望眼是盜墓人的,因墓中只有骸骨;無言嘴當屬墓中的靈魂。這靈魂,因再也不能脫下身上的衣服,省出口中的食物捨給盜墓人而張口無言。

歷盡苦難的母親,本可理所當然地成為怨世者和復仇者向一切索取。她有太多理由和根據怨恨社會,仇恨他人,她卻選擇皈依佛門,摒棄仇恨愛護他人。她,在責任與逃避之間首選前者;她,為實現理想而挺身承擔;她,從源自重修男身的迷信觀念去求佛,至開始覺悟積極向佛,最後以推己及人的悲憫情懷而去行佛;她,原想消極避世,到後來反而積極入世,直面人生更多的苦難而捨盡自己的一切,以微薄的力量服務他人。無奈受限於經歷、年紀、性格和知識水平,她只能像一隻趨光的飛蛾而無法辨清,光,是來自太陽、源自烈火還是發端於螢蟲,只要認為是光,她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在生命最後十年,她多勞少逸拚命苦幹,以縱火餘生燃燒生命的方式苦修,最終重病纏身。當她推開佛門,一隻腳跨進檻內而另一隻腳還在檻外的時候轟然倒下,如飄零楓霜杳然逝去。

大概是冥冥中的安排,她的一池紅蓮欣欣,卻沒種下一株菩提!

母親終身沒有受戒。惡劣的宗教環境,使她不得不隨俗僧學佛,最終也以非尼非俗的尷尬角色謝幕人生。但我相信她的心,於生命伊始已皈依三寶,在人間的煉獄裡苦修獨行。她像一棵大樹,雖枝葉不秀幹粗皮裂,然而卻是人格參天正氣浩然。她已盡己所能做到最好!這樹猶如一把綠色的火炬擎我心中,成就我找到生命的永恆!

懷着對母親的歉疚,我撿起一本本曾被我蔑視的書。書,使我知道了宗教蒙污的過程。

據說,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看到查爾斯‧金斯利(Charlse Kingsley哲學家)書中的一段話:「基督徒不要在禮拜天在禮拜堂麻醉自己,然後繼續過不負責任,不公義的生活。」他的本意是警醒基督徒關心社會人群,督促政府行使公義。馬克思將此話改頭換面變為「……宗教裡的苦難既是現實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心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沒有精神動力的制度一樣,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這裡強調的是鴉片的止痛作用。

列寧創造性地把馬克思的觀點擴大,在鴉片的前面加上精神兩字。到了我讀的教科書,此理論已被發展成「宗教是毒害人民靈魂的精神鴉片。」如此一來,宗教毒品順理成章歸為一類,和娼妓一起成了萬惡的舊社會遺留的毒瘤,必須從新社會健康的身體上徹底鏟除。於是就有了僧尼還俗、妓女從良的「豐功偉績」。在這種洗腦式的教育下,我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受害於教育,然後施害於母親。敢施害慈母,我,罪莫大焉!

那些曾被我蔑視的書,在引領我認識母親的同時也教導我學習思考。

《西遊記》曾是我喜歡的書。漫漫取經路,九九八十一難,曲折離奇動人心魄的故事,一個個豐滿的藝術形象不知迷倒了多少人。孫悟空——英雄的代表正義的化身,不但男孩對它五體投地,就連性格活潑一點的女孩也愛模仿效法。那個懦弱無能忠奸不辨的唐僧,提起他誰都會討厭。母親多次頌揚他,更令我對這個形象深惡痛絕。幸而,書,給我還原了歷史的真面目。

「佛生一切法,為治一切心。如無一切心,何須一切法。」

佛教以治心為宗旨,教人慈悲渡人向善,弘揚博愛與和平。玄奘法師歷盡艱辛,西行取經引入了人類的大智慧。吳承恩以中國歷史上這樁盛事為背景所寫的《西遊記》,沒錯確實寫得出神入化,且具有抨擊時弊的現實意義,然而書中對玄奘法師的極力醜化,不知誤導了多少人,更不知還要誤導多少代人。

暮色四合,香燭成灰,我們踏草返回,留下一窩耳輪般的墓塋橫掛山腰,聽雨敲空山,風彈松林,鳥啼晨暮,蟲鳴夜空!

歸途上,收音機在播放新聞:「……據統計,我省今年上半年殺人、搶劫、盜竊等案件比去年同期均有所增加。公安部門表示要加大打擊力度,嚴懲犯罪決不手軟……」

百年前孫中山說:「佛教乃救世之仁,佛教是哲學之母,研究佛學可佐科學之偏。國民不可無宗教思想,蓋教有輔政至功,政有輔教之力。政以治身,教以治心,相得益彰,並行不悖。」政,作用於已然,教,則防患於未然。

母親說:「沒有信仰,書讀得再多也是盲人。」

我想:蔑視宗教的民族是怎樣的民族?

殤哉,母親!

殤哉,母親!


黎玉萍,1981年中學畢業於廣東佛山,先後做過印刷、紡織、會計、文員等工作,2003年移民溫哥華。2011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突圍》,同年加入加華作協,次年進入理事會,任候補理事。作品刊登在《香港文學》、《世界華人週刊》、《環球華報》等報刊上。〈哲思《深淵》〉一文得到瘂弦的首肯和高度評價,〈卡比連弩吊橋〉和〈秋〉入選加華作家散文精選系列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