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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德彬 :採莓(三等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首屆大灣區文學獎小說特輯

作者名:歐陽德彬

1

那是一座用木料和防水布搭成的小屋,有風的時候,肯定野獸一樣嗚嗚作響,小屋本身似乎也成了一隻供人居住在肚子裡的野獸。

張潮站在小屋裡的時候,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下午,並沒有風。他趁着女友陳欣和她的媽媽阿蓮採摘草莓,跑來借用一下草莓園主人的衛生間。

草莓園主人,一位個頭矮小身材枯乾的南粵老漢,指了指地頭上那座帳篷一樣的小屋。

張潮剛走進小屋,便愣在那兒了。他小時候,家裡有幾畝果園,種着桃樹和蘋果樹,在遠離村子的荒郊野外也有這樣一座小屋。他記憶中的果園小屋更加簡陋,用殘磚兌着石灰壘就,兩洞方形窟窿當作窗子,他一家四口便住在裡面,一張方桌,一架破牀,便是全部家當。現在回想起來,小屋的面積也就七八平方,遠遠沒有眼前的小屋大。畢竟那是記憶深處窮鄉僻壤的果園小屋,這是南國大都邑城鄉結合部的小屋。

走進小屋內部,廚房、臥室、衛生間一應俱全,都是用防水布隔開。屋子一側有個不鏽鋼洗臉盆,上面垂着的水龍頭有自來水。衛生間裡有一方乾淨的陶瓷蹲坑,無法自動沖水,旁邊的水桶裡有一隻沖水用的水瓢。衛生間的隔壁便是臥室,擺着一張雙人牀,被褥算不上乾淨,可能還有灰塵,卻給人舒適妥帖的感覺。

「水桶裡有水。」外面傳來老漢的聲音。

「嗯,看到了。」張潮走到小屋門口,看到老漢正用毛筆準備在一塊白色泡沫板上寫字,提着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泡沫板的背面是紅通通的宣傳語。

「撿來的板子,風吹到草莓園來的。」老漢看他盯着自己,便說起板子的來路。

「寫啥好呢?這邊有草莓園加箭頭?哎!你來說。你看起來就有文化。」老漢看了一眼張潮。

「哦,就寫草莓熟了四個字吧,加上箭頭,掛在路邊的電線桿子上,路過的司機就可以看到了。」

「好!」老漢揮筆寫上。

「大叔書法了得!」

「我小學都沒畢業,談啥書法嘛。」老漢有些羞澀地笑了。

「當然可以談書法。我見過不少人,寫得還沒你好,開書法展呢。」

老漢笑得更開心了,熟練地用螺絲刀在泡沫板上鑽了兩個洞,鑽進一根鐵絲,拎起來便往路邊跑去。

「掛在這兒?」老漢問跟上來的張潮。

「再高點兒!」

「這裡呢。」老漢把板子舉起來。

「高度可以了,方向不對。靠近草莓園一側的路是雙行道左側來車,板子應該朝着司機。」張潮說。

「對!對!」老漢說着,擺正了板子的方向,並用鐵絲固定住,免得被風吹歪。

「快來摘草莓!跑哪裡去了!又偷懶!」草莓園傳來陳欣嬌聲嬌氣的聲音。

「來了,來了!」張潮應答者,回頭看了一眼老漢,他正坐在路邊帳篷下的小小地攤上,望向路邊的車流。地攤上的蛇皮袋上碼着一堆草莓,散發着熟透的草莓特有的甜香。

陳欣和阿蓮各挎着一個塑膠籃,順着田壟採摘熟透的草莓。草莓種在土埂上,兩側的溝裡還有一些積水,所以她們換上了草莓園提供的膠皮靴子。那些牛筋大靴,倒插在地頭的竹子圍欄上,鞋跟指向天空,頗有氣勢。

「你不怕弄濕鞋子啊。」陳欣問跟上來的張潮。他依舊穿着一雙休閒鞋。

「我撿乾燥的地方下腳。看,這顆草莓多紅多大,跟蘋果一樣。」張潮說着,伸過手去摘,卻被陳欣制止了。

「不要那個畸形草莓。怪模怪樣的。」陳欣說。

「這不算畸形,可能是兩顆草莓長在一起了。這顆大啊。你見過蘋果一樣大的草莓嗎?」

「我要長相好看的草莓。」陳欣說。

「長相好看?你那麼好色!」張潮眉眼含笑地望着陳欣。說着,他摘了一顆外觀圓潤紅得發亮的草莓放在她唇邊。

「好色情!好像一部電影裡的場景。」陳欣轉過頭去。

「哈代小說改編的電影《苔絲》,我帶你一起看過的。鄉間闊少亞雷就是在苔絲嘴邊放了一顆草莓,苔絲吃了草莓,成了他的情人。」

「哪裡是草莓,我記得是櫻桃。」陳欣說。

「管它是甚麼呢?反正是一顆熟透的水果。快吃了吧。吃完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張潮說着,指了指草莓園的小屋。

「不吃,沒洗。不去,你才沒有甚麼好地方。」陳欣說。

「熟透的草莓不用洗,一洗就爛了。」說完,張潮動作誇張地張大嘴巴把那顆草莓一口吞了。

這時候,陳欣和張潮到了草莓園的盡頭,正好跟阿蓮匯合。阿蓮說,「比一比我們誰摘的草莓更好。」她的籃子裡滿是紅艷艷的草莓,眉眼裡含着笑,不像一位中年婦女。

「哈哈,我媽就這樣,像個小孩,心理年齡比我年輕。」陳欣對張潮說。

「對了,你去路邊看看勇哥,免得那人欺負他。」阿蓮想起來甚麼,對張潮說。

「不會的。一會兒保險公司就來人了。那傢伙也不像能欺負勇哥的人。勇哥很壯實呢。」張潮雖然口頭這麼說,還是邁開了步子,去草莓園的路那邊跟勇哥匯合。

 

2

勇哥和那人依然站在路邊的榕樹下,各自的車也停放到了樹蔭下。保險公司的人還沒來。

年假的那幾天,每天陽光燦爛,南國的羊城宛如夏天,人們穿着長袖短袖,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

年初一的午飯後,阿蓮提議去商城購物,把單位發的購物卡餘額花光。不過那座商城在十公里之外,只好開車去。

勇哥開車,在車河中走走停停,忽然猛地一震,追尾了前車。

「怎麼回事呀?」副駕駛位置上的阿蓮說。

「應該是追尾了。」勇哥小聲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你開車從來沒出過事呀。」阿蓮說。

「剛才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導航。」後視鏡中的勇哥皺着眉。

「這是老爸開車第一次出事呢,就算交學費了。」陳欣說。

這時候,前車的司機已經下車,站在他們車旁,手指敲着前車窗。

勇哥和張潮都下了車,查看兩車損傷程度。

勇哥的越野車高大結實,只是掉了一點漆,前車的後車燈碎了,後備箱也鼓了起來。

前車司機看起來三十來歲,穿着條紋衫和七分褲,一副都市休閒風的裝扮,外翻的大嘴唇操着一口珠江電視台娛樂節目一樣的流暢粵語。

大嘴唇用手機拍了被撞壞的車尾,雙手比劃着,口吐張潮聽不懂的語言。

「啥意思?」張潮問勇哥。

「他說讓賠五千塊。」勇哥皺着眉,第一次開車事故讓他手足無措。

「這破車!對了,不是有車險嗎?讓保險公司處理好了。」張潮說。

勇哥給保險公司打了電話,兩人找準角度各自拍了許多照片。

時值年假,路上車水馬龍,停在路中央影響交通,也不安全,兩人便商量着把車開到路邊的樹蔭下。

張潮在樹下伸了個懶腰,聞到空氣中一絲香甜,便四處張望,只見行道樹後面是一道道田壟。

陳欣打算在車中小憩。張潮輕敲車玻璃,讓她下車來呼吸新鮮空氣,可惜她只是搖下了車窗,並不打算下車。

「那邊有草莓園哎!」不遠處傳來阿蓮歡快的呼聲,只見她一蹦一跳地沿着一條土路向田壟深處走去。

張潮定睛過去,那邊的田裡果然紅綠相間,香甜味便隨風飄來。

「走,摘草莓去!你媽已經跳過去了,像個頑皮的小女孩。」張潮對陳欣說。

這下陳欣有了下車的理由,邊下車邊感嘆,哎!我的極品老媽!老爸在這裡處理撞車事故,她還有心情摘草莓,真是奇葩。

「這正是她的可愛之處。其實你有點像她。」張潮說。

「老闆,你怎麼不在路邊立個招牌呢?這地方一點都不好找。」阿蓮對老漢說。

「對哦,是要立招牌。我這的草莓又大又甜,價格也便宜。」

「多少錢?」

「自己摘的話三十塊錢一斤,周邊其他草莓園的價格我瞭解過,都是五十塊錢一斤哦。」老漢搓着手上的泥巴說。

「剛才我給你提了一個多好的建議,立了招牌你這生意準好,二十五元一斤吧。」阿蓮討價還價道。

「好吧!」老漢笑嘻嘻地回應。

張潮看了一眼腳邊草莓攤子上的果子,很多已經紅如大櫻桃,散發着馥鬱的香甜,有些已經熟過頭了,再不摘就要爛在地裡了。對於果農來說,應該是到了給錢就賣的時候了。

這時候,母女倆已經換上了膠皮鞋,開始摘草莓。其實,比摘草莓更重要的是拍照發朋友圈,阿蓮尤其愛拍照。陳欣正兩手捏着手機對準挎着草莓籃子戴着墨鏡擺着姿勢的阿蓮。

「過來幫我拍照。」阿蓮對着張潮喊。

「阿欣比我拍得好看。我去趟衛生間。」張潮說着,朝着草莓園盡頭的小屋走去。

「別忘了來摘草莓,採莓,把一年的霉運都採乾淨,來年準發大財。」阿蓮說。

「這也是廣府文化?」張潮向陳欣喊。

「哪有!這是老媽胡編亂造的。」陳欣笑着說完,挎着小籃子跳進了草莓田。

「不過,我相信她的話。」張潮喊道。

 

3

年三十那天,陳欣爸媽從羊城驅車來隔壁的鳥城,接他們回家過年。

那天陳欣在家收拾行李,張潮一早就去了書房,那個他在不遠處寫字樓上租來的單間。

看了一會兒書,剛剛十點,就接到陳欣發來的信息,說爸媽已經在家樓下了,等會,接上你就直接去羊城。

「吃了午飯再走吧。我定個飯店。」

「還沒到飯點啊。」陳欣回覆。

「那就先在東門步行街逛一會,到了飯點再去吃飯。對了,你不是一直想玩密室逃脫嗎?」張潮問。

「反正接上你就走。」陳欣回覆。

他們是嫌在鳥城消費高。張潮暗想。記得上次他們開車來,在社區地下車庫停了一個多小時車,花了二十塊錢,勇哥抱怨了好幾遍,甚至建議他們搬到羊城發展。

停好車,張潮把他們迎上來,泡了茶。書房被書架和雜物填滿了,沒地方待客,好在辦公區前檯旁邊有沙發和茶几。另外,張潮也不喜歡別人進入自己的書房,就連女友陳欣,也很少來。其實,裡面沒有金屋藏嬌,沒有甚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可是,不知道為甚麼,他就是不喜歡別人進自己的書房,似乎那是一處隱秘

之地。

就在張潮回房間取茶壺的時候,勇哥跟了進來,四處打量着,這令張潮芒刺在背。

過了一會,勇哥的目光停留在書桌上,上面擺着一尊半裸的銅製維納斯雕像,還有一台日本麗聲牌的實木座鐘。他的目光上移,書架最上一層,立着一個國產的日本手辦,那是一名半米高的穿着黑絲襪的卡通美少女,乳房大得驚人。如果從後面看,透過絲襪,可以看到少女圓潤的屁股。後來,勇哥盯着書桌上的那對巨大的惠威音箱看了許久,問張潮,你弄這麼大的音箱做甚麼。

「看書之餘聽歌,也聽英語。」張潮漫不經心地回答。

「得幾千塊吧?家用沒必要買這樣的。」勇哥說。

「音質不一樣。出來喝茶吧。」張潮邊向房門口走去邊喊,他心中嘀咕着勇哥肯定覺得自己玩物喪志。

張潮用一次性紙杯倒上茶,四人沒頭沒尾地聊着天。勇哥自然又談起存錢買房,張潮壓根沒有這方面打算,說了一些現在應該把收入投資在學習上等拿到博士學位入職,單位會解決住房問題之類的廢話搪塞過去。

「聚個餐再走吧。」張潮轉移話題。

「年三十飯店不開吧。」勇哥說。

「周邊營業的飯點一大把,順德佬、江南廚子、全聚德烤鴨分店……這裡可是鳥城啊。」張潮說。

「不了,我們出發吧。記得把你書房的電源都關上。」勇哥說。

「等下,我想把那個卡通手辦送給弟弟。」張潮說。

「算了。他還是小孩子。」勇哥說。

「都大一了,還是小孩子?」

「最讓我頭疼的是怎麼引導他。他現在白天睡覺晚上打遊戲。整個人都快廢掉了,我們真是沒轍了。」

「發展點其他愛好代替遊戲呀,比如讀讀小說,聽聽音樂,看看電影,玩玩手辦,總比打遊戲強吧。」

開車兩小時就到了羊城,恰好午後一點吃午飯。勇哥找了一家尚在營業的蘭州拉麵,一人點了一碗,幾十塊錢就解決了全家午飯,果然是勤儉持家啊。

飯後沒有開回家,順道去了勇哥的工作室。

那是在城中村租來的一樓門面房,拉着一道寬大的捲簾門。

勇哥蹲下身來,開了捲簾門的鎖,推上去,張潮也跟着他鑽了進去。

滿牆壁的螺絲刀、扳手、錘子之類的工具,可謂琳琅滿目。靠牆擺着幾台油乎乎的製衣機器。

「來,幫我抬一下。」勇哥說。

勇哥和張潮各自抓住大蔴袋的一端,把它碼到另外的蔴袋上。

「甚麼東西,這麼沉。」張潮問。

「件。」勇哥答。

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裡面裝着衣服半成品。附近聚集着不少粗加工的製衣作坊。張潮只是找點話題,避免沉默的尷尬。

「你的工作室跟我書房差不多大吧。」張潮說。

「怎麼可能。我這大得很,有一百多平。你那間頂多十個平方。過來這邊看。」勇哥自豪地說。

張潮跟着他進去一扇門,原來裡面別有洞天,還有幾個房間,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看來,平時工人們就在這裡幹活與吃飯。

「聽歌嗎?」勇哥說着,擺弄着一個三合板箱子。

「你自己做的音箱?」

「是啊。喇叭是從我結婚時的老音箱上卸下來的,二手市場花了十塊錢買了個功放板,裝到三合板盒子裡釘起來。三十年前的音箱用料足哦,你看,這喇叭的磁鐵就有三五斤重。」說着,勇哥打開了音箱開關,擺弄着手機,選了一首粵語歌,音箱便轟隆隆響了起來,聲音很大。

「音質還不錯啊!啊,高科技啊,還可以用手機點歌。」張潮讚嘆道。

「是啊,用藍牙連接的,很簡單的,功放介面上插個藍牙接收器就行了。」

「有技術就是好呀。」張潮讚嘆道。

「我只會一些基本的實用技術,高端的就不行了。比如,弟弟的鍵盤壞了,電路板上的線路太小太精密,我就焊不上了。」

下班之後,勇哥就開車趕去他的工作室。那些機器,在他上班的時候,已經開始運作了。他下班後趕來並不只是為了監督工人們幹活,或作為一名技術指導。他本身就是其中的一名工人,工作室裡有一個他的專屬機位。他坐在那兒,跟工人們一起幹活,手指同樣靈活,手掌一樣粗糙。

 

4

在陳欣家過年的兩天半,勇哥買菜、做飯、洗衣、澆花……幾乎包攬了所有家務。阿蓮則坐在客廳紅木沙發上的按摩墊上看手機,要麼就與陳欣聊天,偶爾也去幫廚。那個按摩墊,是張潮帶來的新年禮物。其實大包小包回家過年早就不時興了,他在淘寶上下了訂單,年假期間一些快遞公司也照常送貨。

除夕夜,勇哥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餚,有湯圓沒餃子,完全是廣式過年。可惜陳欣的弟弟沒有一起吃飯,他養成了通宵打遊戲,白天睡覺的習慣。張潮晚上就跟他一個房間,常常大半夜被敲擊鍵盤點弄滑鼠的噼啪聲吵醒。他向陳欣提出要跟她一個房間,睡在她閨房裡,被拒絕,理由是欠她一場體面的婚禮。

「多管管你弟弟,我們是無能為力了。我們也沒甚麼文化,初中畢業就來廠裡打工了。」飯桌上愁眉緊鎖的勇哥對陳欣說。

「我也管不着啊,我相信他會自己覺悟的。對了,這是甚麼魚,長得那麼醜。」陳欣邊吃清蒸魚邊問勇哥。

「這是醜斑,石斑魚的一種。好吃就行,醜不醜無所謂了。」勇哥說。

「我們開一瓶紅酒吧。」阿蓮說着,便到櫥櫃拿出一瓶紅酒了。

「你們喝吧。我喝蘋果醋。」勇哥說。

勇哥確實標準好男人,煙酒不沾,忙完廠裡的工作忙家務,業餘還到作坊裡幹活,在羊城也購了一些房產。張潮暗暗感嘆。

飯後開了電視,不是春晚,而是珠江台,畫面裡一群人嘻嘻哈哈拜大年。張潮不懂白話,便低頭看手機。

張潮劃弄了一會手機,眼睛乾澀起來,索性關機,一陣氣勢洶湧的無聊感撲面而來。每次來陳欣家,他總覺得十分無聊,一時又想不清楚其中原因。那棟三室兩廳的老宅散發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即便掏出背包裡的書也看不下去。

「記得晚上給我留門。」張潮悄悄對陳欣說。

「想得美。」陳欣答。

「那我明天就回鳥城。」

「隨便你。」

相對來說,張潮在陳欣家最喜歡的去處便是門外的天台了,雖然也難以排解無聊。天台靠牆的位置,種着幾株簕杜鵑,有些年月了,順着牆壁攀援了很高。還有一棵發財樹,種在一個裂了被幾圈鐵絲箍住的瓦缸裡,一看就是勇哥的傑作。機修工出身的勇哥心靈手巧,總會化腐朽為

神奇。

天台上只有一個還算精緻的花盆。那是一方藍色的釉彩花盆,盆沿上趴着一隻活靈活現的青蛙。花盆的尺寸對於院子來說,實在太小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這隻花盆裡怎麼沒種點東西呢?」張潮問正在給綠植澆水的勇哥。

「這是許多年前帶着正讀小學的陳欣逛早春花市時買的,裡面原本有一棵桃樹,開的桃花很漂亮。前兩年,桃樹不開花了,死掉了。你知道的,果樹搞成盆栽,一般都活不長。」

「那就再種上一棵嘛!花市離這不遠。」張潮輕鬆愉悅地說。

「沒必要再種了。種了也開不出那麼漂亮的花了。」勇哥的臉上瀰漫着一層莫名的憂傷。

年初一,張潮便想着返回隔壁的鳥城。在陳欣家裡,除了吃就是睡,實在無聊。在飯桌上,勇哥抱怨說孩子不學習,天吶,這樣的環境,能學甚麼習。那種氛圍算不上壓抑,卻沉悶得很。勇哥覺得跟光線有關係,他說白天客廳還要開燈,人容易昏昏欲睡。他跟張潮說,年後準備裝修一下,把天台上的那幾株簕杜鵑砍掉,只留樹墩,並把鐵皮棚子換成透明玻璃的,這樣屋裡就亮堂起來了。張潮只是敷衍了一句,覺得並不會有甚麼根本的改善。他思來想去,覺得本質原因是家裡缺少一間可供人躲在裡面不被打擾的舒適的書房。

初二早餐的時候,張潮推說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便乘坐城際高鐵返回了鳥城。在自己書房中讀了半天書,才緩過勁來,覺得生活步入了正軌。當然,陳欣也跟着他回來了。

在高鐵上的時候,陳欣坐在靠窗的位置,望了一會兒窗外,忽然回過頭來對張潮說:「在家這兩三天我觀察到了一些現象。比如逛商場時,老媽在老爸表示可以買那雙很貴的休閒鞋後,竟然歡樂地跳着走,真是越活越像個小孩了。」

「哈哈哈,這正是未來丈母娘的可愛之處啊。」張潮忍不住笑了。

「可總覺得奇怪。」

「沒甚麼奇怪的,有些女人永遠長不大。」

「還有,老爸也挺奇怪。有次聊天,他覺得我對你不夠體貼,竟然舉起拳頭假裝要捶我。」

「他是一個顧家的好男人。」

「可是,父母真的老了,瑣碎事容易健忘,反應過來慢半拍,白髮多了,皺紋也多了……」陳欣忽然有些憂傷地說。

「那說明女兒長大了。」

這時候,張潮心中忽然冒出不知道哪部電影裡的台詞:當一個男人意識到在一個女人身邊醒來才是幸福的時候,他才算成熟了。

許多次,當他早晨醒了,她還睡着,像個孩子一樣縮成一團的睡相,呼喚着他的憐憫,揪着他的心。

「如果我生在你家,我也天天打遊戲,因為實在太無聊了,除了打遊戲,實在沒甚麼事情可做。」

「你家也好不到哪去,你不過是一個受了教育的農民。」陳欣嘟着嘴反駁。

「我可以捉魚遛狗啊。不過我也確實厭倦農村生活,初中時就想着遠走高飛,逃到大城市裡去。」

「羊城也是大城市啊,並且還有現成的房子住,不用總是搬來搬去。都怪你,不給我一個安穩的家。」陳欣說。

「那是你父母的城市,那裡有他們的生活,不是我們的城市,沒有我們的生活。」

坐在書房,望向窗外的時候,張潮又想起了那個沐浴在春日陽光下的草莓園,園中的帳篷小屋,質樸的果農。空氣中滿是熟透的草莓的馨香。那似乎是一片魔幻之地,把撞車的煩惱現實關在外面,只有歡聲和笑語,輕鬆與愉快,還有驀然甦醒的童年。

一天晚上,張潮想找一本書,這才打開拉桿箱,發現裡面有一個塑膠袋,像是包着甚麼東西。他解開塑膠袋,扯掉裡面包着的幾層報紙,露出了那隻洗得乾乾淨淨的釉彩花盆。那隻青蛙正趴在盆沿上,睜着一雙圓圓的黑眼睛望着他。他身子一震,明白了甚麼,原來自己是一個罪人,採走了勇哥生命中最美的花,連花盆都沒有留下。整個晚上,他都在考慮,是不是該在花盆裡種上一株草莓。

 

2021年2月22日,

2021年3月15日修改,

2021年4月12日訂正,深圳羅湖。


歐陽德彬 深圳大學文學博士在讀,深圳市羅湖區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鍾山》《作品》《廣州文藝》等刊發表小說百萬餘字。曾獲中國高校文學比賽小說首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城市邊緣的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