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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末:趕蛇(三等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首屆大灣區文學獎小說特輯

作者名:陳末

巨蟒回到蓮島社區時,嬰兒的哭聲和壁虎的叫聲都削弱了下來。午夜的馬來西亞水杉叢林裡,停下來的雨水將蓮島社區的幼蛙連成一件石綠色的袈裟,袈裟在蓮葉四周匯聚成一片又一片的波瀾,海風輕輕一吹,小滿的眼眸就在這波瀾裡熱得要死。水泥房的四壁發出濕熱的潮氣,幾枝柔軟的單葉蔓荊從懸浮着雨珠的水泥縫隙裡伸了出來。這是一種人工種植的中草藥,是蓮島社區裡常來的灰雀從社區的一家中藥舖裡銜來的種子。再過一個時辰左右,中藥舖的長子肖春賀就要來了。那時候,小滿準備摘下單葉蔓荊上正在綻放的幾朵紫色小花戴在自己的耳畔,這樣一來,當他們在這間荒蕪的水泥小房裡擁抱時,她聽到的每一句情話至少都像另一件披掛上身的小袈裟,只要肖春賀敢來,袈裟和蛙聲就能為她保命。

昨天正午時分,當孩子在客廳睡着時,小滿跟着丈夫來到一樓搬運幾件不大不小的塑膠模具,這是丈夫從小鎮上最大的一家塑膠化工廠裡搶回來的。廠家四處欠錢,兩扇仿銅大門也被各路債主拆卸走了。丈夫彎腰挪動塑膠模具時,臉上的肉吊成紫色,肚皮囊成一堆軟膘,眼珠像蓮島社區的蛙王一樣暴突出來,一聲大呵後,模具便壓在了那堆軟膘上。丈夫搖晃着身體,大腿夾着褲襠顯得寸步難行。看着丈夫鼓起的後背,小滿沒有忍住,兩隻手從模具上一滑,連人帶模具倒進了樓道。

聽到動靜,小滿的丈夫猛一回頭,眼睛突然一亮,像火燄遇到汽油一樣帶着這兩束熱浪撲過來,剛伸出左腳準備踢在小滿的胸口上,反應過來還沒有將樓道的監控遮擋起來,於是將模具一扔,脫下襯衫走到樓道拐角的監控攝像頭前輕輕一蓋,這才返回到小滿身邊左右開弓一頓亂拳錘在小滿的胸口和肚皮上。

你還開始長膽子了,我操你媽的。小滿的丈夫咬緊牙關威脅道。

……不要打我的臉,明天要帶孩子去打疫苗。小滿兩手護着頭部,臉已經快要着地了。聽小滿這麼一說,小滿的丈夫將一隻腳壓在小滿的臉頰上,狠狠地輾了幾圈後,失聲笑了起來。

變聰明了,你個婊子養的。小滿的丈夫罵道。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背後笑話我,以為老子像臭流氓一樣到廠家去搶東西不好看,你懂個錘子你,塑膠顆粒白進了,所有的廠家都被攆跑了,老子今年又是血本無歸,你呢,小滿的丈夫換了一隻腳,重重地壓在小滿的臉頰上,就知道伸手向老子要錢。

他的腳真臭。小滿想。

早上起牀後,小滿第一時間在丈夫穿過的和沒有穿過的所有踏拉板裡噴了藥。是肖春賀的父親贈送給小滿的。

自家泡的草藥,肖春賀的父親語氣溫暖地說,蔓荊花,梵天花,再加幾把沿介草和木豆枝就成,沿介草都是我曬透了的,一下鍋就熔掉了。小滿沒有拒絕,直接從肖春賀的父親手中接過一小瓶中草藥水,深褐色的藥水汁在玻璃小瓶裡晃盪着。小滿低頭搖一搖玻璃小瓶,輕聲說,謝謝肖伯伯。

這時候,肖伯伯忽然轉臉向藥舖的裡間望過去,只聽得裡間叮叮噹噹的一通亂響,彷彿是發生了地震一般。肖伯伯不得不停下手裡的生意,走進裡間,大聲地指責他的長子肖春賀。

你在裡面幹甚麼?肖伯伯怒氣沖沖地問。

不幹甚麼。肖春賀回答得很快,聲音裡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起伏。

不要亂動,也不要亂摸,聽見沒有?

不動怎麼學?小滿聽見肖春賀自信滿滿地頂撞着自己的父親。

舖頭裡,社區裡前來拿藥的,問診的,閒扯蛋的,大家匯成幾個小圓,等着肖伯伯出來繼續他的中藥生意和閒扯蛋生意。這裡頭,還有等着眾人散去,常年陪着肖伯伯打幾桌麻將來消磨時光的幾個老頭和老太太。

太囉嗦了,老肖,你快點出來消消暑吧。其中一個老麻將迷衝裡間喊了一句。

另一個拿藥的也不想多等,咕嚕道,次次來都聽見他們在吵架,病還沒治好,情緒都不好了。

小滿偷偷地抿嘴笑着,等着那對父子齊齊地從裡間出來打發她和一眾「藥民」。

一看見小滿,肖春賀的手就伸進了藥舖貨架的最頂層,從無數個十字隔裡取下來另一瓶小玻璃瓶遞過來,玻璃瓶遞到小滿的指尖時,兩個頭都是渾身一激靈,一陣天旋地轉後,四個眼珠在幻覺裡悄然一,至於一眾「藥民」都在嚷嚷些甚麼也就不怎麼重要了。

這是上次的中藥錢。小滿掃着藥舖的微信碼,耳廓的外沿上滲出一層油光的緋色,藕荷色的胳膊腕上,一圈薄薄的棉布袖筒裡並沒有完全遮住新增的瘀青。肖春賀把治療內風濕的中藥瓶放進小滿的手裡時,汗也流了出來。有十來秒的瞬間,他產生了幻覺,以為世界上只有他們倆,還相擁在社區周邊那間閒置的水泥房裡,他們說着情話,想着逃離地球的某種辦法。幻覺期間,肖春賀的嘴皮一動,問出了聲。

疼嗎?肖春賀看着小滿的手腕,聲音剛一落地,手已經握住了小滿的手腕,我給你號一號,看你疼到甚麼程度。肖春賀將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往小滿的手腕上一抓,剛準備將無名指也一起搭上去。肖伯伯來氣啦,吼道。

號脈都教了你半年了,你看看你,你這叫號脈嗎?你看你這個姿勢叫摸脈還差不多。

不摸怎麼學?肖春賀故意將自己的小拇指也搭上來,壓在小滿的手腕上,小滿的手腕實在是太細了,能夠在第一時間感覺到的脈象簡直就是細若遊絲。肖春賀低下頭來,覺得自己用浮取和輕取的手法都沒有作用,於是將大拇指拋開,將指法調整為沉取,用食指的指端探測到手腕的中端位置細細地開始切脈。

肖伯伯放下手中的麻將,離開桌子,幾步走到小滿身邊一把抓住小滿的手腕說,她根本沒有病,你不用號。

小滿擰了擰身子,滿臉通紅地向後退了幾步,可是手腕卻還握在肖伯伯的手心裡,她望着肖春賀的眼睛一臉震驚,不知道自己的手腕是以一種甚麼樣的方式瞬間便從肖春賀的手中轉移到了肖伯伯的手心裡了。

還是用蔓荊和沿介草來治吧,藥水一抹過幾天就好了。年輕人嘛,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肖伯伯放下小滿的手腕,怕是擔心暴露出自己的某種私心,臉上盡量溫和起來,語氣客氣地打着圓場。

不用了,我就是頭痛,您看着開藥就成。

肖伯伯走進中藥架子,從最頂端拿出另外一瓶中藥玻璃瓶來,遞給小滿時說,這個最適合你,你拿走吧,裡面加了黨蔘的,補氣血。

不用,先掛賬行嗎?

行。肖春賀替父親回了話。

小滿照舊欠着藥錢,走的時候「謝謝」也沒有說,臉上恢復了平靜,倒像是藥舖欠着她甚麼似的昂首挺胸地就離開了大家的視線。

真嗨要命哎,那個女仔,整日挨老公打咯,你話呢,老肖?打又打木死,活又活木昂,搞得我嘀蓮島社區烏煙瘴氣咯,晦氣佐死呀,你話呢?另一個本鎮的土著老麻將迷推開麻將桌,提起一塊桌布,在空中灑脫地一抖,桌布飄在麻將桌上,落下去,好像他說話的速度剛好就是麻將開局的一種報幕聲。適才喊老肖的那位麻將迷順手打開麻將,三下五除二就將牌盒裡的麻將碼在桌子中間,麻將在他手裡變成了一條逼真的長龍。肖伯伯看了一眼肖春賀,來到麻將桌前,虔誠地坐下來,伸出他號脈的老手往眼前的長龍上輕輕地一摸加入了閒扯蛋的陣營。

春賀,我們打會兒麻將,你出去幫舖子收收舊賬吧。

你一向不賒賬的,哪來的舊賬啊?其中一個打趣道。

幾個老客戶,做投資的,有香港過來的,有台灣過來的,也有從泰國過來的華人,如今都沒落了,以前發達的時候幫襯過我的,現在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肖伯伯解釋道。

哦,蓮島社區最裡面的那棟,十四棟,鬼樓來咯,層層都嗨有故事個嘛,土著麻將迷一臉先知先覺的表情補充道,嗨麼,總有昂昂那個女仔咯,跟住一個祟人,年紀輕輕已經沒木野奔頭啦。

不要亂講,人家自有天助。肖伯伯有點生氣地邊搓麻將邊插話。

嗨,老肖,我提醒下你啦,你莫贈藥贈出一個春天來咯,老人家,保證龍體嗨最重要個嘛,千萬莫要錢在江湖走,你人已消失咗。

爸,我走啦。肖春賀拎着一本賬單,出門時禮貌地向父親打着招呼。

我知啊,要你去收賬你就去收賬,你莫去社區裡面趕蛇啊,聽到沒啊?

肖春賀看看了父親,一臉嫌棄地說,要你說。

按照他們剛才號脈時的十指暗示,小滿現在應該會抱着孩子坐在十四棟樓二單元二零二的陽台上。陽台伸向海灣,隱藏在三五棵巨大的金棕櫚樹叢裡,一根長長的木桿子上,飄盪着一排乾淨的花衣裳,是小滿和她的孩子的。肖春賀經過二單元的一截弧形彎道時,小滿家的陽台上就會自動飄下來一件孩子的花衣裳。

模具搬完後,小滿的丈夫將小滿從衛生間拎進客廳,一路踢進臥室,轉身出來為熟睡在客廳裡的女兒打開手機,調好音量,然後照舊播放出那首《綠袖子》後,小滿已經爬進了臥室的牀底。小滿的丈夫從靠近窗戶的那頭將牀尾掰開,小滿的兩隻手從牀框上露出來,小滿的丈夫從牀邊的電腦桌上拿起電腦鍵盤對準那隻藕荷色的手背砸下去,臉上飄盪起一股春風得意的表情來。

肖春賀在十四樓二單元的彎道裡徘徊了許久,頭頂上並沒有任何東西飄下來。他猜想,小滿的丈夫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打完人之後便馬上離開,因為那輛藍色的奧迪還停放在昨天的位置上,雨水飄落在漆面上的污點還在,密密麻麻,像車主落在小滿身上的拳頭。

肖春賀扔掉賬本,一陣小跑,飛奔進十四樓二單元前方的那片南洋水杉中央,從池塘邊上拾起幾塊石頭朝着一個黑漆漆的石岩洞口砸了過去。和前兩次一模一樣,那條盤踞在洞口的玫瑰色紅蟒發出一陣嘻嘻嗦嗦的巨大的蠕動聲後,開始快速地向十四樓的馬路上蛇行。

肖春賀樂得笑出了眼淚。這是他的寶貝,花大價錢從黑市裡的一個蛇商那裡淘來的。牠長着一對金子般的眼睛,渾身長滿了壯實的皺紋,蛇尾被人砍掉了三寸,望人的時候,眼神沉醉又冷漠。前兩次,這條蟒蛇被他從藥舖的中藥盒子裡放出來的時候,父親毫無察覺。這一次也一樣。

肖春賀做得天衣無縫,給這條玫瑰色的蟒蛇設計了三個夾層底盒,一個鋪滿蔓荊草的玻璃盒子,當他請牠來嚇唬整個蓮島社區的居民時,有誰會想到這種秘密呢,當自己的女人落入丈夫的虎口,孩子一天天長大,模具代替了金錢,父親寧願通過藥物再次睡一遍自己的愛人也不願意讓他想辦法救唯一的愛人時,他會動用一條蟒蛇來攪動整個社區。

趕蛇了,肖春賀衝着蔚藍的天空大聲疾呼。就這一句,便是整個蓮島社區的靈丹妙藥,只要聽到這條蟒蛇又潛入了社區,整個社區的居民,凡是那些生意不好的,心情不好的,情緒崩潰的,欠債不還的,通通都像中風一樣圍攏過來,將這條玫瑰色的蟒蛇包圍起來,準備進入一場新的趕蛇的大戰。

只有趕走這條蛇,這個社區才太平。圍攏過來的人們興奮異常地叫喊着,人群裡,衝得最起勁的就是小滿的丈夫。

我要捶死牠,你們信不信?小滿的丈夫春風得意地在人堆裡表態。

肖春賀避開人群,從樹叢裡撿起賬本,又順便從地面上拾起一塊石頭朝着蟒蛇前進的方向美美地一扔,便消失了。

這個秋天海風真是來得勤,在蓮島社區周邊的水泥房裡,當肖春賀摟住小滿的時候,小滿耳畔的紫色小花跌落在肖春賀的懷抱裡蹤影也沒有看見。

小滿說,你那條蛇還能放幾次?

天知道,肖春賀說,我買牠的時候,商家說牠是一條墨西哥純種蟒蛇,才幾個月就長這麼大,我懷疑牠不是蛇商從墨西哥引進的品種。

蛇還分得這麼細啊?

嗯,肖春賀說,我聽你老公說,牠是一條海岸玫瑰蟒,牠咬住你老公的時候,嘴巴特別小。

不是的,小滿說,牠是一條沙漠玫瑰蟒蛇,牠的眼神實在是太荒涼了,你放了牠吧,在海風裡遊蕩下去,牠很快就會死掉。

天知道牠會不會死。肖春賀不願意多談蟒蛇的事情,只要社區的那些趕蛇人別來打擾他們,天塌下來也沒關係。

 

陳 末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七零後詩人、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有小說、詩歌等發表於《花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青年作家》《作品》等。出版有長篇小說《蝴蝶泥》《布衣玫瑰》,非虛構散文集《魚來魚往布林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