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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芷淵:西邊營盤有隻阿水(三等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首屆大灣區文學獎小說特輯

作者名:黃芷淵

我是一隻貓。

大家都叫我阿水,一開始我以為,那是「乜水」的意思,因為我甚麼都不是,後來撿紙皮的阿姨告訴我,水為財,有水就旺財。我心裡有底氣了,走起路來都神氣幾分。

我漫無目的地走着,突然傳來一股熟悉的味道。我打了個噴嚏,哆嗦了一下,才想起,那是久違的鹹魚味。他們叫這裡海味街,據說因為鹹魚欄與海味舖林立。新會陳皮、蝦米蠔仔、紙箱貨品隨意地堆砌在路旁。我不關心,只知道拐角鹹魚舖裡有隻花貓,以前每次見面,她都會叼一條鹹魚給我,舔舔手,再在地上翻個跟頭。重臨舊地,我依舊怦然心動。

我是個孤兒,從小沒有家。他們說我是流浪者,但我不那麼認為。藍色蒼穹,是屋頂,依山而建的巷子,是我的樂園。房奴一輩子為幾百呎的密閉空間打拚,我擁有了天空與大地,不花分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餓了,就去街市覓食;睏了,就到公園打盹。

說到財,我想起阿財。他是我兒時最好的玩伴,但他是條狗,一條有學問的狗。阿財的主人是個報攤販,報紙檔開在斜坡頂上。斜坡叫正街。人們都說,那是香港最斜最斜的街道,但我喜歡斜坡,從坡底爬到坡頂,毫無難度。

小時候,我沒事就喜歡爬到坡頂去逗阿財玩。報攤伯伯總是戴着副老花眼鏡看報紙,眼鏡片上有很多個圈圈,大概那是有學問的標籤。我喜歡躲在一角看他,伯伯話不多,一頁報紙可以盯很久,然後舔一舔手指,捏一捏,翻頁,又盯上半天。阿財就定定地盤着尾巴,坐在伯伯腳底下,嘴裡咬着報紙。咬累了,就把濕噠噠的報紙擱一邊,繼續咬伯伯的拖鞋。伯伯很少發脾氣,但阿財每次咬他拖鞋,他就會捲起報紙打阿財。我不知道是報紙好吃還是拖鞋好吃,但阿財都喜歡。

有時候,我覺得阿財不像狗,他更像一個思想家,只是被人類誤以為他是狗。

報攤對面有一排石牆樹。小情侶喜歡在樹下卿卿我我。巴士來了,擋住我的視線,巴士開走,情侶也不見了。大樹濃密茂盛,路過的人都愛摸摸樹根,夏天躲在樹蔭裡乘涼,下雨天在大樹下避雨。樹上有個鴿子巢,鴿子寶寶破蛋而出,伸長脖子等媽媽餵食。鴿子爸爸很勤奮,一天到晚都在築巢。但他記性不好,叼了樹枝回來,就把巢裡的雜草扔出去。於是,這巢動工多年都沒完工。

正街斜坡以前很熱鬧,那是貫穿西營盤的中心樞紐。賣鑰匙的大叔喜歡聽廣播,聽到沙沙的電台聲,我就知道他來上班了。緊依着有個賣手絹的婆婆,一年四季她都在織圍巾。再旁邊是個蛋卷攤檔,沒走近就能聞到香味。檔主肥媽媽的聲音很洪亮。放學時間,附近的學生都會找肥媽媽買蛋卷。肥媽媽把麵糊倒在平板爐上,孩子在旁倒數十秒,翻面,再數十秒,再翻面,棍子一捲,麵糊就變蛋卷了。我常常窩在肥媽媽身旁。她不嫌棄我。穿旗袍揹書包的漂亮姐姐買完蛋卷,就會分給我吃,我又解決了一餐。夏天的鐵皮檔特別熱,但肥媽媽一做蛋卷就忘了熱。街市是正街的靈魂,那裡有最好吃的豆腐花。

後來,地鐵通車了。豆腐花大嬸還在,但聽廣播的大叔,織圍巾的婆婆,賣蛋卷的肥媽媽,都不見了。附近來了很多陌生面孔,我家那巷子成了示範單位,天天有人來打卡。還有外國人,說着一堆我聽不懂的外星語言。唐樓底層的老文具店轉型了,前居後舖的米舖倒閉了。麵店的燈光變得昏暗,拉麵條的大廚走了,來了個眼神迷離的金髮女郎。白天不開門,晚上就開始玩弄酒杯,伴隨着神秘的音樂,還有閃爍不停的燈光。她猶如飄忽不定的魅影,吸引着一個又一個空虛的靈魂。女郎不喜歡我,我一靠近她就會轟我走。我不怪她,畢竟,不招人妒是庸才。

山腰有條樓梯街,叫兩儀坊。兩儀坊和正街平行,連通第三街和高街。我是個路癡,所以特別適合住在這個營盤。四四方方,橫直都是路,通向四面八方。鳥瞰這個營盤,街道呈田字形。橫向的叫第一街、第二街、第三街,豎向的有正街,東邊的叫東邊街,西邊的叫西邊街。我分不清東西南北,對我來說,這不重要。

這一帶傳說特別多。有人說,這裡以前是海盜張保仔的基地;也有人說,西營盤是駐港英軍的營地,遠洋帆船或蒸氣船在近岸停泊,舢舨運貨上岸,衍生了鹹魚欄、海味店、中藥材舖等。但這些歷史太遙遠,我都是聽回來的。

坡底海邊有面「天空之鏡」。下雨朦朧,凹凸形成的水窪,把維港倒影複製到鏡面上。我想捕捉這美景,可一伸手去摸,倒影就不見了。

有一段日子,區內多了很多建築地盤。揚起的灰塵讓我忍不住打噴嚏,渾身發癢。還有那震耳欲絕的噪音,讓我質疑,那些人到底是來建設還是搞破壞的。偶爾逮到一隻蟋蟀,提醒我鄉土尚未完全淪陷。地盤完工,來了很多穿皮鞋西裝的人,偶爾有挽手袋的高跟鞋太太走過,他們就如見到獵物般撲上去,空洞的眼神亮得發光。我悄悄跟在他們身後,原來又有人要做房奴了。讓我不解的是,竟有那麼多人自願上鈎。

兩儀坊住着一個紥馬尾的女孩,叫妮妮。她每天早上七時上學,傍晚五時回家。我會準時送她上學,也會陪她放學,但範圍只限於這條樓梯街。跑遠了,我怕有人侵佔我的地盤。妮妮有個妹妹,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但姐姐會笑,妹妹木無表情。儘管如此,兩個人我都喜歡,她們都會和我分享好吃的。妮妮的父母總是出雙入對,令我羨慕得有點兒嫉妒。妮妮管她媽媽叫「貓咪」,我不知道為甚麼。「貓咪」包裡經常帶着零食。她來了,我就不會餓肚子。但她有時候趕時間,故意視我而不見。這時,我就會去攔妮妮爸爸。我知道,他才是一家之主,只要爸爸發號施令,「貓咪」就會停下來餵我。一想到此,我心裡竊喜不已。

有一夜,我輾轉反側,沒甚麼睡意。仰看着被高樓割裂開的夜空,聽着車子漸漸靠近又慢慢遠離。天氣已經很冷了,我一閉眼就能聽到寒風呼嘯。突然,「貓咪」蜷縮着身子走出樓房,妮妮的爸爸在旁撐扶着她。「貓咪」臉色蒼白,緊皺眉頭,頭髮都來不及梳理。她用虛弱的聲音問我:「水,怎麼還沒睡啊?」那是我唯一一次沒有上前攔她。我陪她走下樓梯,送到巷子口。「貓咪」回頭朝我揮揮手,留下一句「別送了,媽咪看完醫生就回家」,就登上一輛紅色小車。那一夜,我失眠了。看着滿天繁星,我突然開竅了。原來,妮妮不是叫她「貓咪」,是「媽咪」。但我不明白,為甚麼妮妮爸爸也叫她「媽咪」呢?沒等我搞懂他們的關係,妮妮一家就搬走了。我提醒自己,離別,是為了更好的重逢。

週末清晨,經常有個撐枴杖的老頭兒,拿着工具箱,穿街過巷大聲叫喊,打破假日的靜謐。老頭兒以前不是老頭,他也年輕過。街坊說,以前有個更老的老頭,兩父子一起喊。只是我不認識那個老老頭,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很老了。老頭中氣十足,叫喊聲似乎與他年齡不相符。他應該有名字,但街坊都叫他「磨刀那個」,而我,更喜歡叫他「磨刀伯伯」。他們說,他在喊「鏟刀磨鉸剪」。

時光彷彿回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鏟刀者在樓下叫喊,屋裡的婦人探頭出窗,把鏟刀者叫住,深怕錯失機會。磨刀伯伯一喊,街坊就會把家裡用鈍了的刀和剪刀拿給他。他放下小板櫈,彎着腰,在街頭磨刀霍霍。不消幾分鐘,鈍刀就變得鋒利。磨刀伯伯說,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行業,以前物質匱乏,人們對日用品都很珍惜,除非破爛得不行才會丟棄,否則都會修整反覆使用。漸漸地,老伯伯來的時間越來越不固定,他的腰越來越彎了,喊聲也越來越小了。再後來,新搬來的人,都不知道這裡曾經有過這麼一個老頭了。

有一年暑假,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雨。剛開始,只有狂風,緊接着,是一場傾盆大雨。風狂,雨猛,雷響,就像猛虎下山。我躲在坡頂的屋簷下,看着那排大樹拚命地鞠躬,像是垂死求饒。報攤伯伯急匆匆帶着阿財回家。雨已放棄掙扎,任由烈風呼嘯擺佈,敲打在屋簷上,像一個嬰兒在嚎啕大哭。剎那間,天黑了。轟的一聲巨響,一棵大樹橫倒在馬路上,發出最後的哀鳴。樹幹把報攤砸壞了。後來,旁邊那幾棵石牆樹也被砍了。經歷過二戰,熬過強颱風,越過大旱災,石縫間求存的它們,陪伴好幾代人成長,沒想到,竟敵不過一場大雨。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報攤伯伯,阿財也消失了。有人說,伯伯退休了,每天在家看看報紙。阿財也不營業了,可能在家咬拖鞋。我不喜歡砍樹的人,更不喜歡那場雨。阿財不來了,那巢鴿子搬家了,大樹也不復存在了。坡頂變得很陌生,我再也不去了。

兩儀坊也變了。牆上塗鴉滿佈,穿梭的人熙來攘往。隔三岔五還有電影組的人前來,推着一車車大器材和燈光軌道設備取景。從前,我嫌棄那裡太安靜;如今,人氣旺了,偏偏缺乏了昔日的味道。是變好了,還是更壞了,我說不清楚。妮妮搬家了,我也走了。

雨,滂沱而下,雷聲雨聲風聲,攪和在一起。一道閃電劃過,把烏雲劈成了兩半。微妙的感官刺激,彷彿把我帶回到多年前的那個雨天。我任由雨水打濕我的身子。我想起了阿財,想起了妮妮,想起了「貓咪」,不,是「媽咪」,還有鹹魚舖翻跟頭的花貓。視線漸漸模糊,漸漸模糊。我舔了舔毛茸茸的爪子,搖了搖尾巴。忽然間,我看到閃爍的波光,吞滅在巷裡盡頭……

「喵喵,你是阿水嗎?你終於回來了啊!」我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用力地睜開眼睛,放在眼前的是一盆貓糧。啊,是妮妮……


黃芷淵 鳳凰衛視新聞副總監。主持人、專欄作者。出版《我在身分迷失中成長》《我們在現場——從香港出發》等。現為全國港澳研究會會員、全國青聯委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