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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守曇:七星女(一等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首屆大灣區文學獎小說特輯

作者名:黃守曇

1

從街口望過去,天色還是白光白光的,但城中好多單位經已休息,三點三下午茶過後,這座小小的城就算墮入了傍晚。傍晚,僅僅屬於休閒的人們,未收檔的那些小生意人,不外乎是貪圖遊客經濟,但有人說,這就叫勞碌命,做了會疲累,不做了會心癢,某方面又和賭癮很像。從前楊師奶也是其中一個,由我記事起,每日她都從朝早忙到夜晚黑,好像一部不知疲倦的機器。二十年前也是在這個時段,我讀中學落了堂,偶爾也會去楊師奶的檔口吃上一碗牛雜,楊師奶人如何先不必評價,她的牛雜總歸是聲名在外。

據楊師奶講,她的牛雜檔是從一位寡佬轉手的。一鍋牛雜,除了牛肝、牛肚、牛腸、牛心、百葉,還有不多的牛腩肉和牛筋,我最喜歡的是那口浸滿湯汁的蘿蔔,軟爛的口感中,隱約有一股根莖植物不甘的辣味。它不再激烈、莽撞,卻依然試圖控制我的口腔與味蕾,但煮了漫長時間的湯底又在合齒時刻,滲出肉與脂肪的動物性滋味來,像是兩種力量彼此溫和地馴服一樣。這類矛盾的食物,最吸引我了,同樣如蔡佬記的鳳梨油豬扒包,再如日本菜裡炙燒的壽司,適度的甜鹹搭配或者冷熱錯置,就像生活中某些奇妙的誤會,在不經意之間令人驚喜。當然,生熟混吃則無緣包括在內,我試過將打包的魚生帶到速食店裡,和炸雞一起食用,當晚就上吐下瀉,不單毫無浪漫可言,還沒法追責究竟是哪家的食材不淨。

燒水壺持續的汽鳴聲提醒了我的處境,我手上還握着合味道的海鮮味杯麵。我行到廚房,將火熄掉,聽見了鎖匙鈴鈴啷啷的聲音,跟住的是一陣拉門閘的噪音,就知道楊師奶返來了。我故意擰開水喉,將筷子過水沖了又沖,她應該能聽到我撕開杯麵包裝的聲音。當滾水被倒入其中,翻騰出白色的蒸汽,風乾的佐料譬如雞蛋花與魚板即刻膨大,變得濕潤。封上杯口,我把筷子扣在上面,等一場風暴完全醞釀之後爆發的時刻,但是我只聽見外面講:「玉華餅舖的老闆娘過身了。」

哦,關我甚麼事?我想問卻沒有出聲。

下午一點半,我和楊師奶才去了婚慶公司,她說要幫我挑結婚用的婚紗裙,上次兩人一齊揀選服裝,可能也是我讀中學的時候了,那是她第一次幫我挑文胸,也是最後一次。我還記得,她在更衣室裡解開自己後背上的扣子,問我:「以後知道怎麼戴了嗎?」她的背那麼厚實,是經歷過勞作的樣子,那對坦誠的乳房已經有下垂的態勢,像掛在鈎子上的兩片牛胃。那一刻,我處於驚詫之中,不知道是驚詫於她的坦誠,還是她的衰老。反觀這些年,歲月的瘢痕未必在她身上有明顯的着色,她頭髮還是烏亮的,也不見少,面色紅潤,像自帶腮紅似的,可能是她永恆的興奮造成了虛像吧。

婚慶公司服裝部的女職員笑盈盈地問我們:「新郎是哪一位啊?」

「未到,在過關。」楊師奶代我回答,而且還是講大話。他不會來的,至少今天不會。

「哦,沒事,那我們先看新娘的。」女職員語氣透出一絲訝異,可能一般到這個環節已經是臨門一腳,要娶老婆的人不應怠慢。她恢復了職業的喜氣,又解釋道:「最近有一批新到的男裝,意大利設計的。如果新郎到了,可以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你去看啊。」楊師奶側着拱了我一下,我不解地望向她。她說:「你的裙子我幫你看就得了。信我。」她握了握我的手,把我輕輕往女職員的方向推。我知道,她代勞的毛病又發作了,我心想:「究竟是我結婚,還是你結婚?」雖然內心不滿,但我的腳還是跟着邁開了。是的,我真噁心。

 

2

我看了一眼手機,其實也不在乎是否悶足五分鐘,就從廚房走到廳內,坐進沙發裡,把腳疊在茶几上,撕掉杯麵的鋁色蓋子,大口地吃起來。一路我都沒有看她,真正的旁若無人。但我知道她在吸煙,就坐在飯廳的櫈子上。那股煙味在寧靜的氛圍裡尤為突兀,她清楚我不會望向她,這是我冷戰的習慣,所以她寄託給煙味,她用習慣攻克我的習慣。此時香煙就不僅是香煙,它更是狼煙,是一種烽火的預兆。

「成日吃這些垃圾!」她抽飽了。

「你美國啊?管得這麼多。」為了想這句話反擊,我沒能即時接上她的責罵,顯得我笨重了一點,但我依然沾沾自喜。

「三十幾歲都要結婚的人啦,還不會照顧自己!網上話即食麵一個禮拜都未見消化的!在你胃裡還龍精虎猛!」可惜,她沒懂我的意思,但她講話抑揚頓挫,似乎「龍精虎猛」的不是麵條,而是楊師奶打嘴仗。這是她除了煮牛雜之外最擅長的事。有一次我同她一起看TVB的電視劇,有部宮廷劇裡的小白兔主角叫劉三好,人生信條就是「說好話、做好事、存好心」,楊師奶每次看到佘詩曼講這句台詞,都會拍桌而起,講:「做好事、存好心無可厚非,說好話就大可不必啦!」還指着我講:「你不要看輕你阿媽,做街邊生意的,手上斬牛腸的刀要快,嘴上那把刀更加要快,不然怎麼立足啊?你阿爸又死鬼去見閻王了,我不練就一身本領,怎樣養大你和你阿弟兩張口?」她咦咦哦哦,複讀機般重複着那些反問句,像是質問我,又像是在問天問地,如果不出言阻止,她定能由氹仔講到灣仔,濠江講到揚子江。

頭先在婚禮公司她也是這副模樣。婚慶公司是她挑的,我本身已經失去了新娘的尊嚴,還要被她拱到一旁揀選男裝,俗語說佛都有火。甚至霎時間我覺得,這樁婚事的控制權,根本就不在我手心。我望着女職員拉開一架自由式的立體衣櫃,亮出二十幾套禮服,表面上滿目琳琅,其實每套男裝之間的差別並不大,除了布料顏色和質地手感之外,一眼望落去都是孿生兄弟。衣服是這樣,男人不也是這樣嗎,這一個和那一個,又有甚麼不同呢?

我摸着一套黃色燈芯絨的袖子,感到可笑,哪個新娘要是給自己丈夫選這套,一定會將自己淪落為婚禮上的配角。正當我摸着西裝外套的內襯料子時,女職員開口道:「我們新娘真是有眼光,一挑就挑到設計師最心水的一款。」我笑笑,但她不依不饒地講:「這套是以浪漫的翡冷翠作為靈感的……」諸如此類的話我聽不明,甚麼靈感,甚麼翡冷翠,離我再近都是遙遠的事,我只知道一件衫最基本的版型、尺寸和布料,小時候,當我為我唯一的芭比公仔裁新衫時,每一個專有詞彙都經由我的眼睛和手具化出來。那時我的鉸剪也很快,絲毫不遜色於楊師奶的牛雜刀……

我一想到這些,就好像在說氣話。

我還記得中學畢業的時陣,坐在牛雜檔上,我等到沒有人客,就跟楊師奶爭取說:「我想去法國讀書。」我聽見她磨刀的聲音放緩,跟着問:「讀書?還去法國?」那時我還沒聽明白她質問聲中的着力點,我一邊說是,一邊蹲下來洗碗,裝作很勤力的樣子。她又問:「讀哪一科啊?」我還以為有戲,很興奮地答她:「我想讀時尚行業,服裝設計也可以!」

她笑了兩聲,講:「牛雜西施啊?」諷刺完,她點了煙,扶住檔車,那陣難聞的味又千軍萬馬地衝來。「你阿弟都要讀書的嘛。你留在澳門街,沒甚麼不好啊。」

「沒甚麼不好啊。穿一次而已嘛。」我將那套黃色燈芯絨擺到楊師奶面前,告訴她我決定選它作為新郎服。反正,我做配角做習慣了。「靚不靚啊?芥末黃,近年潮流興。」

她罵我:「又發癲啊?拎開啦,阻頭阻勢。」

我回口:「你選你女兒的裙子,我選我老公的禮服。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輕聲又罵了一句:「八婆老母發癲女。」她火着了般瞪了我一眼,等我轉過身依然能感到背部在燒,又或者像是原本長有的一雙翅膀被生生扯下來,成片成片地灼熱。

哦,室內不可吸煙。她開始數落我,又像在數落天,數落地,直到她又講了那一句:「難怪個個都講,七星仔生女的不可以留的。」我感覺到,有股辛辣的空氣從我鼻竇自上而下闖出來,是黃芥末的味道嗎?怎麼眼睛也疼痛了起來呢?為了我的尊嚴,我拿起沙發上的包大步流星地逃走了。是的,逃走了。

 

3

我是一個七星仔,即是只妊娠了七個月就被生下來的孩子。更準確地來說,我應該是七星女。以前舊社會,人們迷信說,這種情況之下只可以留下男丁,女的一般不去養活,本來就在娘胎裡先天發育得不完整,只要丟在路邊或水裡,天就自然會來回收。據說七成八敗九難育,如果七星仔捱得過,這個小孩長大了會特別聰明。既然是聰明,那麼女兒是無法消受的,聰明是叛逆的底色,鄉下人最憎恨了。

楊師奶那時還不是楊師奶,她只是一個鄉下姑娘,人們叫她嬌水。一九八一年才游過來半島,從此在澳門街落地生根,過了幾年,嫁了一個姓楊的做木料的學徒,才生下我。嬌水和楊學徒也沒有甚麼感情可言,不過是經人們介紹,一個幫人處理木頭,一個幫人處理牛肉,都是邊角料功夫,自然也是邊角料的人,最合適不過了,湊在一起稱不上龍鳳呈祥,也能算蛇肉燉雞,很是般配。當年木料廠附近有間餅檔,就叫玉華餅舖,餅舖的女兒長得一般(這一切都是楊師奶講的,真假我也存疑),舖仔雖然不大,但都算有資有產。楊學徒在楊師奶的口述中是心猿意馬、自甘墮落、拋妻棄子、陳世美投胎。

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她對我也有幾分怨恨,小時候她經常推我去找阿爸:「阿星啊,你就入去餅舖裡面,見到你爸在裡面,就搶他們家的蟲仔餅和合桃酥吃,一定要吃到天崩地裂,擲地有聲。」我當時還不太明白,甚麼是「天崩地裂,擲地有聲」,但又想,阿媽喜歡一邊工作一邊聽粵曲,可能是裡面一個字唱一分鐘的台詞,我以為家裡已經窮到要賣唱乞討,才可以換來食物。

或許我真的不夠聰明,在玉華餅舖門口張望了很久都沒有進去,想放棄的時候一轉過頭,就見到阿媽很兇惡地叉着腰,站在路口對面,眉額皺巴巴地望着我。我只好重新轉過身,臉上已經爬滿了汗水,餅舖外溢的餅香和堅果氣味固然迷人,可我就是不敢往裡靠近一步,腦中設想的粵曲唱段全數遺忘,只默唸千祈不要走音,就唱「天崩地裂,擲地有聲」八個字夠了,想着想着,只覺得頭頂的太陽好曬,日光劇烈地在我背脊上灼燒,這裡頭可能也是阿媽的眼神加持所致,我感覺,好像有一片巨大的膏藥突然從我幼嫩的肩背撕開。我暈倒了,並落下了一些後遺症,應該不僅僅是身體上的。

我握着合味道的塑膠杯,往表面吹氣,聽到楊師奶大聲地講:「網上話即食麵一個禮拜都未見消化的,在你胃裡還龍精虎猛!」龍精虎猛又如何,反正我受創傷的不是胃部。

「我還以為你不上網呢。」我反擊道。

「就算不上網,信息都比你知道得多。」

此話何解?未等我問出口,她已經青龍刀追殺而來:「你以為你讀過幾年中學就好犀利咩?好聰明咩?」

犀利就不一定犀利啦,聰明可能有一點吧,畢竟我是七星女。我心裡這樣想,手上筷子撩起麵條,簌簌地往口腔裡吸,用力咀嚼,發出不文雅的嘖嘖聲,甚至故意大聲地飲下一啖湯。聽上去似乎很好吃,其實毫無滋味。

楊師奶可能見我無暇吵嘴,當然要疊高加碼:「你如果甚麼都知道,或者有阿弟一半聰明,就輪不到我來幫你揾老公啦!」

好。算你厲害。不得不承認,這也算是楊師奶眾多「代勞」的功績一件。我現在的先生阿寬,確實是由楊師奶介紹的。六年前,阿弟和同學來香港玩,約了我在海港城見面,為此我還穿了最好的一件衣服。他和香港人很像,喜歡講話夾帶英文,我有點驚訝,我和他竟然都是楊師奶所生。但最令我驚訝的是,阿弟講,楊師奶已經將牛雜檔關張了。

我脫口而出:「沒可能,我不信。」

阿弟講:「她抱怨年輕人喜歡吃咖喱湯底,不懂得清湯的好味。」牛雜是楊師奶的命,我們都知道。在漫漫成長路上,我無數次聽到她講:「檔在我在,誰敢動我的檔,我就動我的刀。」想不到有一天她會主動放棄。

我問:「那刀呢?」

阿弟講:「哦,牛雜刀連同磨刀石都被她收了起來,鎖在那個大木箱內。」

我點了點頭。阿弟又講:「你猜我在木箱裡見到甚麼?」

「甚麼?」

「一張紅紙,寫着你的八字。」

「有甚麼出奇的呢?」

「旁邊還有另一個人的八字。」後來我知道,這個八字的主人就是阿寬。

 

4

這一年中秋節,我從香港回到了澳門,回到了那片熟悉的街區。在樓下行過玉華餅舖的時候,我發現沒有甚麼生意,門口只坐着一個摳着鼻孔的女人,很瘦,而且不是那種正常的瘦。就在不遠處,我看見有一個人影向我招手,是了,是她了。她高亢地喊了一聲:「七星仔!」

上到樓,我們若無其事地收拾祭拜的瓜果和餅食,跟街坊借天台擺了張桌子,下跪上香,處理完燒紙,才大汗淋灕地坐下來,聊起正經事。

「這個人甚麼來路啊?」我問楊師奶。

「我有一個老熟客,以前經常幫襯我們檔口,她最喜歡我煮的牛腩和蘿蔔,還說我心地好,就是講話兇狠了點……」

「講重點,多謝。」我冷淡地回應她,雖然此時是中秋節,闔家團圓的日子,但我實在還不能高興起來。屋裡的裝潢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不知道楊師奶怎麼做到的,不知道是不是有為了我可以保持,如果有,那又如何呢?我們都知道有些事情已經不同。

「好。你比我還沒耐性了現在。」楊師奶還笑着,恐怕自知是理虧的一方。

我白了她一眼,望向一邊,茶几上放着兩盒月餅,是拜月之後從天台取下來的,一盒是榮華,我從香港帶過來的,一盒不知是甚麼雜牌子,上面寫着我最討厭的四個字:七星伴月。因為從小,我就被叫作「七星仔」,所有識得我的街坊鄰居、同學親戚都這麼叫。叫法當然是來自我的阿媽――楊師奶,她從來不稱呼我的本名,一直叫我「七星仔」。在阿弟沒出生以前,我就問過阿媽,甚麼是七星伴月啊?當時阿媽正哼唱着《月光光》,被我中途打斷了,不是很高興,但她依然回答我:「七星伴月,就是七粒星星,圍住一個月亮咯。」

「那麼月亮是誰呢?」既然七星是我的話。

她沉默了一下,像是在認真思考。她講:「嫦娥咯。玉兔咯。」她一下竟然給了兩個答案,我只好敷衍地嘟囔:「哦,原來是它們啊。」

之後阿弟出世,經過牛雜檔的老街坊們都會跟我講:「有了弟弟,你阿媽就不要你了。」謝謝你哦,我又沒有問你。直到某一年,阿爸拎着一盒月餅回到檔口,上面印刷着「七星伴月」,分量很足,只不過是玉華餅舖的。我見到阿媽整張臉瞬間垮了下來,就像她用來擦牛雜檔檯的抹布,驟然掉在地上。別看她是和牛下水打交道的人,她其實很愛乾淨。她一句話都沒有講,從阿爸的褲兜裡掏出煙火,點了一根煙,也沒有理會向她討要懷抱的阿弟。那時我嫉妒弟弟,以為真如其他小孩所說,「七星伴月」裡的「月」,其實是阿弟。這下見到阿弟受辱,我喜不自勝地要和阿爸討月餅吃。

「吃吃吃,撐死你得了。」恰逢一位街坊掰着柚子經過,幫我講話:「水嬌妹,不好罵七星仔啦過年過節的。」

沒料到她回答道:「我醜了,老了,叫我楊師奶啦。」

「她呢,在內地鄉下有個親戚的孫侄,叫阿寬。」可能她見我沒有露出不悅,知道我感興趣,更是快馬加鞭地講:「中山人,在澳門工作,在八佰伴打工,收入不算高,但會幫人代購,算是有點門路。八字我都已經合過,上上佳,阿師傅講是天作之合來的,過了這條村就沒了。」她將手機遞給我看,似乎生怕熒幕反光,還輕輕地調整了幾下角度。

「一般般啦。」

「不試下怎麼知道呢。」她一邊講,一邊切開蓮蓉月餅,拿起其中幾乎純是蓮蓉的一角,塞進嘴裡,我知道,她想把帶鹹蛋黃的那一角留給我,我也不客氣,舉起叉子就戳走了它。

「我又沒說不試。」――是的,我最噁心了。

過了兩日,我和阿寬見了面,回到家裡楊師奶就問起約會的情況。我搖了搖頭。

楊師奶講:「他為人老實。」

老實也不過只是外表上,真正老實的人,吃不到代購這行飯的。我做生意難道不知曉嗎?

楊師奶又講:「他好孝順的。」

楊師奶你醒醒吧!不是他請阿婆一幫老人家吃齋,就叫孝順了好嗎?吃齋很便宜的。

楊師奶講了又講:「他又有事業心。」

這點就的確是,據我所知。阿寬已經在橫琴訂了一戶單位,九十五平,大概八百五十呎。我也是最看中他這一點,起碼不爛賭,輕我兩三歲,卻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但他的缺點也很明顯,他沒甚麼浪漫細胞,第一次見面他竟然約我去大三巴附近的戀愛巷,那裡鋪天蓋地都是遊客,高峰時港鐵的乘客要貼身換位才能下車,在這裡誇張一點講就是一部凝固的港鐵,人山人海,一點二人世界的氛圍都沒有。吃飯的時候,我們又趕去龍華茶樓,阿寬說:「好像香港八十年代的電影畫面。」我心想,那你怎麼不去香港呢?過海就到,一百來塊。但轉念一想,他沒有帶我去大龍鳳就已經是萬幸,我可不想一邊聽粵曲,一邊探聽他有過幾位前任。

 

5

楊師奶的頭髮散了下來。她呆呆地望着我,我也呆呆地望着她。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用筷子戳着杯麵的底部,使了很大的力氣,像是要將它捅穿一樣。

是啊,我是很笨啊,一點都不聰明,連男人都要楊師奶找給我。我又一次證明自己無能。記得二十六歲的時候,我一邊在賭場打工,一邊還能有一位名副其實的男朋友。顧名思義,男朋友不是未婚夫,不是相親對象,更加不是老公丈夫先生,他有個英文名,好像是叫Stephen,香港本地人,我們在網上認識的,那時年輕,風花雪月,為了他我可以過海去大嶼山,坐港鐵到九龍,夜晚睡在天星碼頭,兩個人仰着頸子,數着根本不存在的星星,只用最敏感的聽覺神經,去撈救船塢之上所有駁雜的聲音。真好。年輕真好。

哪怕今天我甚麼都沒得到。

「你不要這麼任性好不好,你都已經三張了,好快就四張了。」楊師奶不遺餘力地提醒我。一個個數字,在她手上,明朗成隻隻手指,每動一下,就像往我的淚腺排淤般擠壓。

「哦,關你甚麼事?」我試圖收起所有煩鬱的心情,但轉念又想,此時此刻的我,是不是像極了楊師奶,是不是像極了那個中秋夜水嬌妹終究變成的楊師奶。我花了大半生的努力去樹立的敵人,到頭來竟然和她最相似。

「當然關我的事。我楊師奶不要臉的啊?」

「哦,關我甚麼事?」

「是你結婚啊。你沒有良心的嗎?婚慶公司定金我下的,連嫁女金我都買好了。」

我放下杯麵和筷子,嘴上說:「關我叉燒事啊。」

「你是我阿女,關我大件事。」她講這句話聲音反而很小,但一講完又喘着大氣,慢慢走向食廳。

我沒料到她會這樣回應,阿女,她一般只會稱呼我為七星仔,好像時刻提醒我是一個本該死去的人。活下來,只是苟且偷生,天地施恩。我想,如果剛剛在婚慶公司,她這樣叫我,我就不會走,甚至若干年前,我就不會為了Stephen出走香港。當然也不只是因為Stephen,恐怕「伴月」才是那顆種子。當時阿弟已經考過了澳大的入學試,但他爭着要出國,我一直都知道,楊師奶儲着這麼多年的生意本,還有政府過節派的錢,都是留給他的。美國好啊,醫科好,醫生賺得多;英國也好啊,讀政治吧,將來做長官;不行就澳洲和紐西蘭,讀個甚麼都好;香港?香港也可以,不過你的實力未必夠人打,香港競爭又大,其實沒這個必要。

阿弟接到澳洲學校的錄取信隔日,我就離開了澳門,去了香港打工。以前我不能去巴黎,不能去米蘭,難道現在我連珠江口都邁不過去咩?到了香港,以前的同學、朋友從此就變得疏淡,加上我確實脾氣差,得罪人多稱呼人少,在各大商場門口派傳單,到做銷售員,做點小生意,摸打滾爬,都是靠楊師奶當年一句「你混得差就不好返來啦!」撐到現今。可能夜深的某些時刻,我撩開上衣,回頭望向鏡中的自己,都能體感到楊師奶,當年在服裝店的試衣間,向我露出的那張厚重的背,和那雙卑微的乳房,如同狂歡派對過後寂寞的漏水氣球。我知道自己越來越像她了,越來越像一具僅能裝容下勞碌命的軀殼。尤其我自從踏入三字頭,這種觸動就閃現得更頻繁,明顯能感知到自己用的化妝品越來越厚,但身邊的男仔和女性朋友卻越見稀疏,快樂的時間更是屈指可數。

香港地,節奏快,畢竟容不下一個快速衰老的女人。這種衰老,應該也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如果不是楊師奶要介紹阿寬,可能我都不會回來澳門。

在婚慶公司的時候,楊師奶對其他女職員講起我,那個語氣就像我不在場一樣。她開篇就講:「我這個女兒啊,別看她現在人高馬大,其實她是七星仔啊,我七個月就把她生下來了。你們不知道,她生下來才我一個手掌大。我好難才養活她的。」我不知道她為甚麼總是這麼八婆,況且講來講去,都是這一段,是不是我不像阿弟,有那麼多學位或者異國史供她炫耀,又或者我的一生,僅僅以這個獨特的開頭,這個帶着舊社會氣味的乳名,就可以概括了呢?所以我取下那件芥末黃色的套裝,擠開楊師奶挑好的幾件婚紗裙,放到了她的面前。

然而現在,我又再見到了它,它被楊師奶從一個大袋子裡提了出來,黃色燈芯絨本身並不糟糕,當它用在一件結婚禮服套裝上,它就有充分的矛盾令人不安,甚至上吐下瀉。我看着楊師奶迷茫的表情,其實我們的眼光是一致的不是嗎。那套衣服誰會不覺得醜呢。

簡直醜哭了。

「你也不用這麼感動吧?」楊師奶扶住我的肩膀,她手忙腳亂地幫我擦眼淚,這或許是她始料未及的。我想,我們或許需要開啟一個話題,彼此渡過尷尬難捱的時刻,正好楊師奶講:「你的大妗姐剛剛打電話來,叫我們先看一下她的視頻啊。我不會弄,你幫我弄啦。」

我只好緩緩地調整了呼吸,背對着楊師奶,兩個人以這樣的懷舊姿勢等了好久,我抹乾眼淚,講:「好,我幫你。」但我心想,其實嫁的人是我,究竟是誰幫誰呢?

原來是一條教新婚人士如何過大禮的視頻,金牌大妗姐提醒你要準備各類物什:鉸剪梳鏡、缽盤碗碟、海味生果、京果喜糖、唐餅西餅,還有聘金和回禮。我一邊看着視頻,非常很認真地記憶大妗姐講的內容,一邊又覺得有些內容認真得可笑,楊師奶的表情也很陌生。我問:「你結婚的時候有這麼複雜嗎?」

她講:「沒有。我們哪有錢買這麼大粒的元貝。更別說鮑魚了,連包菜都沒有。」這明顯是誇張了。

視頻裡面講,鮑魚是「包有盈餘」之意,而檳榔又有「嫁給有情郎」的含義,花膠更是「花開富貴,如膠似漆」,連紅頭繩,這位大妗姐都有文章可做,講是「赤繩雙牽,一生一世」,其實我有點想不通,為甚麼高樓大廈金碧輝煌看似很現代的澳門,其斜巷窄道之間,竟是一個如此古老的靈魂。楊師奶講:「如果淨是講這些四字詞,那我最擅長了。沒準我也能做個大妗姐。」

楊師奶剛講完這句話,我還不覺得好笑,可是仔細琢磨,她可真是毫無自知之明。她的嘴只能開刀,不能開光。我越想越好笑,不經意就笑出聲了。楊師奶或許見我笑了,就開口諷刺講:「甚麼椰子是『有爺有子』,簡直荒謬!你看我們兩母女,爺在哪,子在哪?」

我笑着點了點頭,剛想講:「你看,你還得給女婿回禮,買鞋還要買腰帶,求一個白頭偕老、腰纏萬貫呢。」此時,一條信息就彈在熒幕上。哦,是阿寬發來的,上面寫着:「你還結不結婚啊?」

我望向笑得很開心的楊師奶,她沒有露出甚麼特別的神色,只是頓了一下,不知道是看出了甚麼,還是笑得太用力需要休息一下。楊師奶起了身,像是給我一個機會回覆阿寬。我也很穩重,拿下手機,打字回覆阿寬:「結啊。為甚麼不結?居民身份你不要啦?」

楊師奶本來伸出手,將茶几上的塑膠麵杯掃進垃圾桶,又突然靠近攬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手機熒幕。我正想遮住,不料她嘆了一口氣講:「我不識字的。阿女。」

她講完唱起兩聲粵曲,比起蓮花手勢,邁着走步,行入廚房:「斷不敢怨郎情薄,我亦知你母命難忘。」

她尾音還沒唱完,我心想,楊師奶永遠是最聰明的,就算七個七星女,都比不上她。


黃守曇 1994年生於廣東汕頭,復旦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碩士,曾獲林語堂文學獎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重唱詩歌獎,小說、詩歌發表於《上海文學》《香港文學》《山東文學》《萌芽》《詩歌月刊》等多家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