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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胭:生命的歡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寒胭

1

哥哥在微信裡通知我「爸爸不在了」的那一刻,狗狗正好在身邊。大學全關門了,我們一家人都在家裡上網課或者給學生上網課,他關切地看了我一眼,是擔心我嚎啕大哭吧。

我沒有哭,我甚至不覺得悲傷。

後來哥哥一手操辦追悼會、安葬、掃墓,我只是在大洋彼岸等着他一樣一樣通知我。這整個過程裡,我只關心媽媽的心情,我知道她悲痛孤單,而我又無法回去,只好隔洋想法子安慰她,轉移她的注意力,盡力減少她的悲傷。而「爸爸不在了」,這究竟是甚麼意思呢?我常常抬頭眺望遠方,在一片空茫裡我不能完全明瞭這五個字的含意。

我跟爸爸很少單獨交流,他和媽媽總是一體的,而且凡事總是隱身在媽媽的背後。我小的時候跟爸爸是很會發嗲,可是長大以後就跟他沒有甚麼可說的了,出國以後跟爸爸的交流更少了。

早年給家裡寫信,信封上總是寫媽媽的名字。媽媽是很能寫的,一坐下來就能回我洋洋灑灑幾大張信紙,連邊邊角角都寫滿了。而爸爸的回信要靠擠的。「寫封回信要催一個禮拜,」媽媽總是等得沒耐心,「而且還改來改去很多稿。」爸爸那些被擠出來的信,字迹總是很工整的,彷彿寫給領導的報告;內容有點像方遁翁的家書,不過是現代版的。有的時候實在擠不出東西來,爸爸會剪點報紙來給我,有時候剪來做人的道理,有時候剪來養生或菜譜。

後來電話便宜就不再寫信了,話筒那頭也總還是媽媽說得多。爸爸在電話旁陪聽着,但如果接過話筒也不過用廣東話問候一句「阿清,妳好嘛?」接下來就不知道說甚麼了。他不像媽媽,關於我的姨媽舅舅、她的朋友同事、新來的阿姨、隔壁的鄰居,一個一個數過來,廣東話上海話來回切換,有好多可以說的。

等到爸爸老了,他在電話裡倒是話多了起來。他的話題總是關於養生,如何鑽研食補藥補,如何一大早起牀舞劍打拳。「我的身體各項指標都很棒,我要打敗它!」說着說着,爸爸會突然切換到普通話那一檔,很大聲驕傲地宣佈,彷彿又回到當年課堂上課一般。「它」是誰呢?是那個跟自己的生命拔河的另一端吧。像所有老一代的知識分子,爸爸相信印刷品上的黑體字。他相信化驗單上那個單位的名字,因為那個代表政府;他相信各種指標,因為那些數字代表科學。

不管是黑體字還是紅體字,不管是中文字還是英文字,未經多方驗證,我都不是那麼容易信的。我暗笑爸爸的迂腐和教條,一邊打開麥克風聽他說一邊手中忙着其他東西。我在爸爸撐起的一片屋頂下長大,所有的索取和批評都是不假思索的。爸爸在這一片屋頂之外可有過他自己的追求與掙扎?面對老去他有多少恐懼和無奈?我們關心社會、揣度愛人的心思、培養孩子、給爸爸媽媽物質上的關照,但他們的內心世界不在我們關注的範疇之內。

沒多久爸爸的聽力也不大行了。「同阿清講幾句啦!」我聽見媽媽在電話那頭叫他,爸爸「噢噢」應答,但很快又把話筒還給媽媽了。

在與我長年的溝通裡,爸爸一直都不怎麼在的。那麼現在「爸爸不在了」,這兩個「不在」之間,到底有甚麼不同呢?

 

2

爸爸是秋天的時候走的,其時局勢非常混亂。大家的日常生活表面上還是照舊,儘管關了許多地方,進出都戴着口罩,但我們依舊活着、呼吸、走動。

爸爸的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直線,他一直相信的科學指標下了結論:生命的迹象是零。不管我們用甚麼食材和藥材來補,不管我們如何強身健體,生命終究是要清空等於零的,沒有人跟永恆拔河能夠贏。

惶惶不安中秋天過去了,接下來是漫長的大雪連綿的寒冬,等到春天來臨的時候,我的大學終於開始半開放了。只是校園裡依舊沒有往日的生機,為了錯開人群,授課的時間也變得很不規則,有些日子我回到家已經是夜裡十點了。

深夜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打開了Spotify,那一天耳邊響起的,是山口百惠的《秋櫻》:

 

淡紅色的秋櫻

在秋日的夕陽裡搖曳

此刻變得脆弱愛哭的母親

在庭院輕咳了一聲

……

 

最早喜歡這首歌的時候我是在小學還是中學?家裡先是有過一台美多牌電子管收音機,那個收音機的噪音很大,聽的時候要捏住一根收音機裡拖下來的電線才能把噪音過濾掉。「美多」不見了之後又有過幾個小的半導體,再後來就換成了夏普的四喇叭。四喇叭用紅色的緞子罩着,拍照時專門用來做背景。

我到底是在哪一台收音機裡聽到的《秋櫻》?

 

……

讓日子在笑談中變遷吧

回憶往日點滴

不管甚麼樣的日子

你都不會是孤單的一個人

……

 

夜深了,高速公路上只有很少的車輛在奔馳。追看着那些車尾燈,我想起四喇叭上閃爍的紅燈了。當年誰能想到呢,我會來到這一片遙遠的山腳下安家。在父母膝下承歡的日子不在了,四喇叭不在了,從前的家不在了,而如今爸爸也不在了,和那些不在的日子一起不在了。

那天夜裡我做夢了,夢到了八十多歲的奶奶。老態龍鍾的奶奶站在爸爸的病牀前,懷裡抱着一個嬰兒,她一疊連聲地哄着:「乖仔,乖仔,你乖啦!」

奶奶只有我爸爸這一個孩子,她這是在哄誰家的孩子?我定睛再一看,她懷裡抱着的分明是爸爸呀,是九十一歲滿頭白髮躺在病牀上昏睡的爸爸。

我被眼前詭異的畫面嚇醒了,醒來發現出了一身的虛汗,連脖子都濕透了。那麼爸爸不只是站在媽媽的背後不說話,爸爸是到奶奶那裡去了;爸爸和已經消失了的歲月一樣,就算我伸出手來也觸摸不到了;等局勢安定下來時我可以回家,我再也不會見到爸爸了:我終於明白,爸爸是真的「不在了」。

黑暗裡我悲從中來,眼淚洶湧如潮水:爸爸,在生命的那一端,您和奶奶都還好嗎?

 

3

外婆的去世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面對死亡。我從小不跟外婆一起住的,她走的時候我也還小,所以對外婆我只有零星的印象。她走的時候我沒怎麼傷心,只是看到大人哭了我也就跟着一起哭了一場。

奶奶走的時候我已經成年。奶奶把我從小帶大,她的離世讓我痛徹心扉。奶奶走了快三十年了,就是現在想起奶奶來,想起她一生經歷的磨難,我心裡依舊痛如刀割。

然而爸爸離世帶來的痛苦是不一樣的,那不僅僅只是永別的哀傷。如果一個人的靈魂也是有住所的,那麼我的靈魂就住在爸爸媽媽和哥哥所搭建的房子裡。我在這屋子裡舒服慣了,躺着坐着,光着腳到處走,餓了自己隨便翻櫃子找東西吃,我自由得忘了屋子本身的存在。我不怎麼跟這房子多交流,誰對着自家的牆壁和屋頂說話呢?我身在這個屋子裡但只跟外面的人談主義談人生。等到爸爸不在了,我才發現這靈魂的屋頂坍塌了。再回頭一看,媽媽那邊也是頹垣敗瓦,岌岌可危了。

那麼終有一天我會無家可歸,我的靈魂會流落荒野。這是我們的宿命,在蛇引誘夏娃的那一刻,全人類的命運就已經被注定了。如果一切終將成空,如果生命終將灰飛煙滅,那我們如何才能熬過此時此刻如刀割般的疼痛?

就看着那道血流如注的傷口吧,不要廻避、不要眨眼;緊緊地盯住那道傷口大聲地唱歌,歌唱生命裡那些歡愉的時光;在那些讓人笑出聲來的回憶裡,讓我們找到在虛無中活下去的勇氣,直至最後的時辰。

 

4

爸爸老了以後最先衰退的是聽力,腿腳倒是一直很靈便的。媽媽到現在依舊耳聰目明,膝關節卻是從中年起就有問題了。這時候他們原先兩個獨立的個體就要打配合,才能對付生活中那些簡單到被我們忽略的小事了。

爸爸媽媽通常都在二樓的臥室裡活動。爸爸下棋,媽媽躺着看報紙。院子裡忽然門鈴大作,一而再、再而三,像拉警報那樣催命。爸爸氣定神閒,繼續埋頭下棋,因為他甚麼都沒聽到。媽媽急得團團轉,無奈她走不快。「頭邦,老頭邦,快點去開門呀!」這樣對老頭邦大呼小叫,良久爸爸才「噢噢」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為了安全,或者確切說是為了安全感,他們都是把自己反鎖在家裡的。門裡光是有個門閂還不夠,防盜鎖還要轉好幾圈才行。開得一樓的門還要再下幾格台階去開花園的大門,那扇鐵門當然也是反鎖的。等到爸爸一陣手忙腳亂找對鑰匙打開門,快遞小哥早就不耐煩扔下包裹,飛身上車衝往下一單了。

爸爸耳朵不靈,媽媽膝蓋不好,這倒是不妨礙他們跳交誼舞。爸爸八十壽辰,恰逢他們金婚紀念。壽宴完了我們拉開座椅、打開音響讓他們表演交誼舞。爸爸自如地踩着華爾滋的節奏進三步退三步,儼然是耳聾後的貝多芬。媽媽順着爸爸的引導旋轉自如,裙子飄成了一朵喇叭花,膝蓋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在小輩們的歡呼聲中連服務生都來看熱鬧了。爸爸一激動,在曲終時要表演把媽媽甩出去老遠又幾個旋轉拉回懷中的絕招。這可萬萬使不得!在眾人的驚呼下,我和哥哥一哄而上撲將過去制止了這個危險的動作。

 

5

到了最後的幾年爸爸衰退的不止是聽力了。「人的腦子裡會有一匹海馬的,儂講奇怪伐?」媽媽電話裡說,「爸爸腦子裡的海馬越來越小了。」

爸爸的海馬變小之後,他越來越像一個小孩子了。他好脾氣笑嘻嘻地坐着看大家說話,我們大笑時他其實不明所以,但也會跟着笑着「哎哎」點頭,彷彿聽懂了一般。然而他也不全然是一個懵懂的孩子,在關於自尊和經濟的問題上,他會出乎意料地精明。

媽媽怕他走丟了,就寫了有他名字和家庭地址聯繫電話的紙條放在他口袋裡。然而那張紙條無論藏在爸爸的哪個口袋,次次都會被他發現並扔掉。

但你怎麼能不擔心他走丟呢?他上衣口袋裡總塞一疊錢,每次一個人出去,回來錢就不見了,換了幾包形迹可疑的中藥包拎回家,幾年來也不知被騙去了多少錢。但如果把他的錢拿掉,胸口沒有分量了,他按按癟掉的口袋,馬上就知道把錢要回來。我就給媽媽出了一招,不要把爸爸的錢全部拿掉,但是把百圓大鈔換成五圓的,摸上去還是厚厚一疊,這樣即使騙光了損失至少小些。

到後來爸爸走不遠了,他只夠能力過一條馬路去對面的「來一份」買零食。媽媽說他數也不會數了,也不認字了,不知怎麼還有本事買東西吃。我回家時就跟着爸爸去觀察他購物的過程,發現原來他是帶了前一次的發票,再帶一張一百圓,到了那裡就跟櫃檯的小姑娘指指發票再遞上錢,是名副其實的照着樣子「來一份」。

家裡本來很多吃的,不需要他自己出去買。然而爸爸海馬小了之後,腸胃也跟着壞了。他不停地吃,但是沒有飽的感覺。一袋香蕉六七根買回來,一眨眼他就全部吃完了;一盒蛋糕放在桌上,如果不藏起來,一下子也會沒有的。所以我回家時發現媽媽會從閣樓地下室各種料想不到的角落把我喜歡的零食挖出來給我吃。「唉,妳個老豆啊,偷嘢食呃,唔使恨,」媽媽告狀說,「唔係唔畀佢食,方到佢食壞個肚呃。」連安徽阿姨也加入了告狀的隊伍,「唉,姑娘,你爸爸像老鼠一樣啊,連燒菜的油他也偷來吃。」

我聽了大笑,笑完卻是一陣心酸。狗狗小時候如果這樣吃法,我是可以兇他、給他做規矩,因為他是有前途的,而爸爸的海馬在日益小下去,怎麼教都只有下坡這一條路了。

 

6

那次回家是給爸爸慶祝九十大壽以及爸爸媽媽的鑽石婚。非常神奇的是此時的爸爸依舊能夠帶着媽媽跳華爾滋。我們在浦江遊輪上,一時裡也找不到音樂伴奏,爸爸就一邊自己喊着「嘭嚓嚓」,一邊極為靈活地帶着媽媽滑動舞步。我們每個人都舉起手機拍下了這珍貴的一瞬間。狗狗在邊上笑得開心極了,那種發至內心的,只有親人才能給予的放鬆與快樂。他以為中國的老人就是只會在法拉盛的街邊公園裡跳廣場舞的,想不到平時懵懵懂懂的外公外婆還會跳連他自己都還想學的Ballroom Dance。在笑聲和掌聲裡我們忘了漸漸縮小的海馬,不管爸爸以甚麼樣的速度下坡,山腳依然在遙不可及的遠處。

作為慶祝活動的一部分,從遊輪上下來後我們帶爸爸媽媽住進了附近的威斯汀。我們平時常常旅行,但爸爸媽媽很少有機會住酒店。原來以為這樣可以讓他們開心,想不到第二天早上去他們房間敲門,媽媽劈頭又抱怨了:「唉,你外公啊不肯洗澡,這麼高級的浴室他也不享受一下,倒頭就睡!」她對狗狗說,「實在浪費你爸爸媽媽的錢,實在浪費!」

爸爸在船上玩累了要早睡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的確是越來越不喜歡洗澡了,也同樣抗拒剪頭髮。洗澡時運動四肢,要用力氣的,而且在熱水之下呼吸,也比平時消耗更多的能量。但媽媽如何受得了身邊的人長期不肯洗澡呢?至於他的頭髮,像很多中國男人一樣,中間禿了,就讓邊上的長長一點,用來覆蓋當中的不毛之地,後面看上去像是少先隊的幾條槓。本來這種欲蓋彌彰的髮型是很可笑的,如果不梳的話――爸爸多數時候是梳不動了,或者根本就忘了梳――頭髮就四散開來,亂成豎起棘刺的刺蝟一般。

我看不下去了,決定用騙小時候的狗狗剪頭髮的辦法騙爸爸去髮廊。「爸爸,我帶你出去行街嘞。」他看看我,也不疑有詐,笑嘻嘻就讓我扶着手臂走了。爸爸的手臂曾經是很結實有許多肌肉的,這雙抱過我的手臂現在鬆鬆垮垮了。過馬路的時候我想起當年緊緊捏住狗狗全是鼻涕的小手過馬路的情形來。他們住在松江,車是不多的,但都真正是風馳電掣一般。想像爸爸媽媽平日裡兩個人過這樣的馬路,我心裡頓時一緊。

到了髮廊,夢遊一般的爸爸突然回過神來,「做乜?」他問。「我哋來做靚仔呃!」我湊着他的耳朵說。如果換了是媽媽皺着眉頭摁他坐下,爸爸一定轉身就發強脾氣了。而我笑嘻嘻哄他,他雖然不樂意剪頭髮,但居然也乖乖坐下了。

圍布披上之後,髮廊小哥問,「怎麼剪?」我答,「光頭。」

剃成光頭的爸爸看上去清爽多了。「你真係好靚仔呃!」我又到他耳旁大聲說,這次是真心誇獎。爸爸嘿嘿笑了,乖乖地讓我領着回家去。

進入社區的時候,我想看看爸爸是否自己認得回家。社區非常大,幾百個門洞,又各處亭台樓閣,很容易迷路。本來我領着爸爸走的,這一刻我停下來,「爸爸,你先行嘞。」我想看他往哪裡去。爸爸茫然四顧,顯然找不到北了,「你先請,你先請。」他要我帶路,居然跟我一本正經切換到普通話來了。我悶笑起來,到底不是真小孩,他知道掩飾自己不認路的尷尬。但爸爸也許不是真的不認路,也許只是有我在,他更加懶得動用他的小海馬了。

回到家,媽媽和阿姨非常驚喜地看着爸爸的光頭,她們沒想到爸爸會那麼聽話。「阿清啊,」媽媽馬上順水推舟,「今日妳喺度,不如勸下妳個老豆洗把身嘞,妳睇下佢聽唔聽妳話嘞。」

「爸爸,剪完頭髮好似螞蟻爬,唔洗身唔得呃。」我一邊跟爸爸說,一邊推他去浴室,他居然沒有反對,乖乖走進去了,媽媽一看馬上乘機跟了進去。

我想起狗狗小時候,玩了一天聞上去就是一團酸臭的小肉球,讓他洗澡也是一件千難萬難的事情。對人類的本能而言,他們必然是明白洗澡本不是生存的必須,比如非洲辛巴人就不怎麼洗澡的,洗澡應該是文明社會的花樣吧。如果爸爸覺得洗澡剪頭髮是和吃喝一樣重要的事,他自然會去做的。他現在的海馬只夠能力看管那些最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了。

「剝埋條短褲嘞,」當我正試圖理解人類的本能,聽到浴室裡媽媽在大聲懇求加呵斥,「邊個要睇你嗟!」我不禁大笑起來。夏娃亞當偷吃了蘋果,第一件事就是找片樹葉把私處遮起來,這何嘗不是人類最初的本能。

幫爸爸洗完澡從浴室裡出來,渾身是水的媽媽早已累得滿頭大汗,她自己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單是剪頭髮洗澡這兩件小事就已經讓他們這麼幸苦了,不知當我不在跟前沒有親眼看見的時候,他們的日常生活是如何險象環生的呢?

 

7

但是他們拒絕去養老院。是啊,上幼稚園的時候,有哪個孩子不是哭天喊地不肯去的?自從我離開上海,哥哥就把爸爸媽媽所有的大小事務都扛在自己肩上了。那次回家我難得有機會代替哥哥陪爸爸去看病。爸爸的手莫名其妙腫了,哥哥帶着他在附近的醫院從頭驗到腳從內驗到外,醫生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我們就決定去市中心的華山醫院碰碰運氣。

爸爸媽媽住得離市區實在太遠,我們必須一早出發。我沒有微信支付也沒有嘀嘀打車,只好在社區門口揚手叫車。夏日的陽光一早就很毒了,我把爸爸安頓到樹蔭下站好,自己回到路基上等車,不停扭頭看他是否亂走動。

好不容易來了輛車,我喜出望外趕緊去樹蔭下拉爸爸。當我把夢遊一般望着街景笑嘻嘻的爸爸扶到車門口要讓他上車的時候,他突然清醒過來了:「咦,阿拉到啥地方去啊?」「勿是講好我帶儂去看醫生格嗎?」我有點被問糊塗了。「啊呀,儂老忙的,勿好麻煩儂的啦!」爸爸一聽居然客氣起來,推搡着不肯上車了。「格麼倷勿去了是伐?」司機看爸爸在那裡掙扎不肯上車,不耐煩就要踩油門走人了。「去的去的去的,阿拉去市中心的華山醫院。」我趕緊撲到前座報出地名好讓他知道有一筆大的車費可以賺,是值得等的。

一腳踏入華山醫院我就被徹底震撼了。我所習慣的醫院向來是個清淨之地,只有三兩個病人坐在候診室裡。而這個地方有七八層樓高,除了扶手電梯還有各種用途的升降梯,每層都是曲裡拐彎、人聲鼎沸。爸爸如果在這裡走丟了,我是決計沒有可能把他找回來的。

掛號顯示我們有數個小時要等。我不能讓爸爸站那麼久,就在拐了好幾個彎的地方找了個位子讓他坐下,自己再回到大堂等叫號。每過幾分鐘我就要跑過去看看爸爸有沒有到處亂走。「你千祈唔好行開啊!」我每次回頭都非常嚴肅地叮囑他。「噢噢。」爸爸聽得出我的語氣裡的嚴肅,很認真地眨眼答應。

過了一會兒爸爸坐着的走廊裡蹣跚走來了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先生,由太太陪着。老先生看到爸爸,逕自就走過來,也不管看醫生的事了,好像約好了專門來跟爸爸碰頭似的。爸爸在一走廊黑壓壓的人群裡突然看到了另一個同類,他的臉上馬上有了「找到玩伴」的舒展。

小的海馬會自己去找別的小海馬玩的,他們認得出自己的同伴。就像狗狗小時候,把他放到遊樂場裡,他自己會迅速歸類找到跟他差不多一樣高的孩子玩。他們各自嘰咕自己的母語,單用眼神和肢體語言,就可以玩得興興頭頭。

爸爸和老先生對視了一下,「儂幾歲?」一個問,「我九十啦!」一個答,很驕傲的口氣,「我也八十八了!」一個不問自答,也非常自豪。接下來他們就不知道說甚麼了,也不用說甚麼了。他們互相望着,微笑點頭讚許致意。邊上的人都是能跑能跳的,當初和他們一起奔跑跳躍的人都離開人世了,只有他們兩個人孤獨而顫巍巍地站在這裡。

 

8

看完病我們又穿越幾乎半個上海回家,爸爸實在累了,進門就直闖樓上臥室要去睡覺,媽媽攔住他換拖鞋。拖鞋上下樓會增加跌倒的隱患,爸爸牢牢抵抗不肯換。「那我明天去買雙室內穿的軟皮鞋給爸爸好了。」

我就要回美國了,走前再一次帶爸爸上街去買鞋。我挑了一雙白色的軟牛皮鞋給爸爸換上,蹲下來給爸爸穿鞋的這一刻我想起了狗狗小時候帶他買鞋子的光景來。狗狗換上新鞋子的時候我會說,「來,跳下來走一圈讓媽媽看看。」現在輪到爸爸在店堂裡走一圈給我看了,新鞋子看上去非常舒服合腳。爸爸挺着肚子笑嘻嘻站着,他非常滿意,再也不肯把鞋脫下來。

週末的長途電話裡媽媽說起這雙鞋,「啊呀走了幾天鞋底會嘰嘰叫的,」媽媽又開始申訴了,「囡嗯買的鞋子麼,倷爸爸講啥也不肯脫下來,走到哪裡嘰嘰叫到哪裡,吵得我頭也暈死了。」我嘆了一口氣,「好好好,下趟我回來再幫爸爸買一雙不會叫的鞋子。」

可以想像他們兩個人如何在這件事情上鬧彆扭的,就像開門、吃東西、剪頭髮、洗澡、買騙子的中藥等等所有這些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環節。這雙鞋子嘰嘰叫,爸爸是聽不到的,媽媽當然也不可能把這嘰嘰的叫聲當作狗狗小時候那雙走一步會叫一聲的老虎頭鞋子來喜歡。他們就這樣一個不太有效地指揮,一個消極地抵抗,用和舞場上完全相反的方式跳了一場六十多年的華爾滋。

 

9

我再也沒有機會給爸爸買雙不會叫的鞋子了。哥哥通知我們爸爸病危的時候,我們正準備去以色列旅行。得到消息馬上改道連夜兼程趕回上海去,到了醫院已經是傍晚了。晚間的病房依舊燈火通明,爸爸躺在靠窗的位置昏睡。窗台上種了一排茂盛的花草,冬天裡連天竺葵都盛開着,和病房裡的情形構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湊到爸爸跟前去喊他,幫他拂去臉上的皮屑,這是一種非常生疏的親近。上一次我們父女這麼親近地面對面的時候,我幾歲?是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在物理上和精神上都離開了他?

爸爸聽到喊聲睜眼看到是我,他非常驚喜。我們相視着笑了,像狗狗小時候入睡前,我望着他時相互之間會有的微笑。爸爸微微點頭,想說甚麼。媽媽指着我大聲問爸爸,「呢個係邊個啊?」爸爸的嘴唇吃力地蠕動,終於爆破出聲來,「阿清。」「阿清係你邊個啊?」媽媽繼續問。「囡。」爸爸答得很肯定。「呢個吶?」媽媽又指着狗狗問,「狗仔。」爸爸回答時沒有那麼肯定了,遞過來詢問的眼光,我們猛烈點頭表示讚許。這多麼像當年我把狗狗摟在懷裡教他認字的時光啊,生命的盡頭原來和我們最初的開端是那麼相似的。

只是爸爸能認識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我們回美國之後媽媽電話裡說起她的探視,她帶了自己年輕時的相冊去讓爸爸認。當爸爸頭腦清楚的時候,他會大聲回答「係老婆」;有的時候含糊地回答「係阿清」;再有的時候,他看着照片喊「阿媽」。

當爸爸看到我奶奶的面容的時候,他回家的時辰到了……

 

我們都從母親那裡啼哭着來到世間,在生命的蠟燭熄滅的那一瞬間回到母親身邊去。這無中生有而終於又落得一切成空的一生啊!讓我找尋那些歡愉的時刻吧,把它們像光滑的鵝卵石一樣鋪在人生花園的小徑上,讓它們引導我走完這一場虛妄的旅程。


寒 胭 上海交通大學精密儀器本科畢業,出國後獲教育學以及機械工程雙博士,現為美國東北部某大學教授。業餘時間愛好寫作,文字曾發表於《香港文學》《上海文學》《青年作家》《解放日報》《僑報》等。出版隨筆集《無常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