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辛金順:生日快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辛金順

第一篇

阿爸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這是媽親眼看到的。

昨天媽上菜市場時,經過一間銀樓,看見爸正與銀樓內的一個年輕女子親熱地傾談,兩個人笑得很甜蜜,媽瞬間縮起了自己,躲閃了開去,怕被爸看到,可是心裡卻很生氣,因此菜市場也不去了。回來後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悶悶不樂了一整天。

其實,媽也不相信爸會打起出軌這個歪念頭,畢竟是結縭了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啦,各自的心難道還摸不透嗎?然而親眼看到的,不由得自己不相信啊!昨晚,媽巧妙地問起爸關於去銀樓的事,爸聽後顯得有點慌張,忙把話題引開。媽想了想,卻不立刻點破,只是冷眼地看爸在那兒自個兒唱着戲詞,而暗地裡,媽的心就像一面光滑亮麗的鏡子,自高處摔了下來,「乒」的一聲,摔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了。

今天早上,洗衣的阿嬸拿着一張濕漓漓的紙條給媽:「老闆娘啊,這是我自老闆的褲袋裡掏出來的,當時不察,浸着,濕掉了。」

媽把那張紙條展開,赫然是一張銀樓的單據,上面寫着:綠眼珠鍊一條馬幣五千五百元。

單據下面收貨人一格,簽着爸潦草的名字。

媽看着看着,突然覺得整個身子彷彿浸入了寒天的水裡一樣,冷冷。腦中卻一片空白。

無可置疑,項鍊一定是送給了外面的那一個女人。媽想。突然想起了夫妻倆這些日子來的恩愛,就要因這事件而成了過眼雲煙,心裡頭一陣酸楚,兩眶早已溢滿了淚水。早上,媽媽就這樣悶悶的,噙着淚水一言不發而過。

下午,爸回來了,媽也不跟爸說話,只是呆坐在客廳中。爸發現家裡的氣氛有異於平常,倒是吃了一驚。

「淑慧,怎麼了,妳生病?」爸有點焦急的把掌心擱在媽的額上。

媽也不答他,只是任爸用手擱在額頭。

當爸把手抽回去時,媽已把銀樓的那張單據拿了出來。其實,媽是要看爸的反應。爸看到那張單據時,果然神情變得有點奇異,臉色瞬間帶着慌張和驚訝。

「妳全都知道了?」爸有點沮喪的說,彷彿像一個偷吃糖果的小孩,忽然給母親捉了個正着一樣。

媽轉過了頭,依舊不發一言。

「唉!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妳還這麼小氣?」爸溫柔的想去親攬媽的肩頭,媽躲了開去,依舊不發一言。這就是媽的脾氣,雖然生性溫順,可是只要她一氣惱,任你如何哄她,她也不會吐出一句話來的。

爸搖了搖頭,笑了笑,然後走進臥室。

不久,爸自臥室走了出來,雙手負在背後,走到媽的面前。媽原想把臉轉到另一邊去,可是爸的身子卻像一座大山一樣,擋住了媽轉身的餘地,因此媽不得不正面對着爸。

「淑慧,我原想瞞住妳的,到今晚時才來給妳一個驚喜,可是妳全都知道了,沒辦法啦!」爸說完後,藏在背後的手才緩緩的現了出來,手上有一個精美的小盒子。爸打開了盒子,然後從中取出了一條綠眼珠鍊,並把它掛在媽的頸上。

「祝妳生日快樂!」爸在媽的頰邊親了一下。

媽愕了一愕,才想起是怎麼的一回事,眼眶突然感到濕濕的,自早上緊閉到現在的唇口終於拼出了聲音,微顫的:「照關……」

爸「嗯」的一聲笑了笑。

媽也笑了。

 

第二篇

被大雨洗劫過後的街道很冷清。

劉叔很焦慮的趕着路,都快要八點半了,想到衣煙,他就恨不得背上能夠長出對翅膀,一下子就能飛回家去。

「爸,今天衣煙不許你喝酒,不許你抽煙。」

「為甚麼?」

「今天是衣煙生日,衣煙要爸爸早點回來,陪衣煙唱生日歌。」

想到衣煙今早的話,劉叔像是在大雪天裡,坐在烤火爐旁邊,整個身子暖烘烘的,連心也熱了起來了。可是今天還是遲回。加班後再加上適才的那場傾盆大雨,原本六點回家,卻給它拖到了八點多,衣煙在家裡不知會急成了怎麼個樣子。劉叔心裡想着,腳步也不敢怠慢。

經過一間百貨公司,才想起要為衣煙買件生日禮物。

「衣煙,妳要爸爸買甚麼生日禮物給妳呢?」

衣煙側着頭,想了很久,最後搖了搖頭。

劉叔想到衣煙帶着茫然的神情搖着頭,不覺好笑。小孩子嘛,生日禮物誰會不要,可就她衣煙甚麼都不要,只要快快樂樂的,這像極了她媽。可是紅顏薄命,她媽來不及看到衣煙長大就去世了。想到這裡,劉叔的心就像被一根鐵釘紥住,很深,很深,也很痛。

走出了百貨公司,劉叔的心裡還響着那售貨員的話。

「先生,你選的這個椰殼娃娃很巧美,想來你女兒也是很漂亮啊!」

他笑了笑,想起衣煙那挺秀的鼻,細軟的眉毛,靈光波動的眼眸,令他不由想起了詩經裡頭寫的:手如柔夷,膚如凝脂,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想衣煙長大了,一定有這種風情和美態。

不知甚麼時候,雨又開始下了。劉叔看看手錶,剛剛好九點。衣煙在家裡一定很着急了。劉叔用一個塑膠袋將生日禮物包得密實,然後撐起了那支剛買的傘衝入雨中去。

匆匆跑到一個轉彎處,當劉叔想跨越過馬路時,忽然遠方有一輛機車,飛快的往劉叔這邊衝來,看來是來不及煞車了,何況路上又很濕滑。劉叔正要閃開時,那機車已結結實實的撞上了劉叔的腰際。劉叔的人像斷線一樣,被撞得飛起,跌到了七尺外的道上。

這一剎那間,劉叔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全身都麻木了起來。他試着努力睜開眼睛,模糊裡他看到不遠處那被包在原子袋裡的椰殼娃娃已頭斷肢離,娃娃的臉剛好與他正面相對。忽然,他想起了衣煙早上說的話:

「爸爸,今天衣煙不許你喝酒,不許你抽煙,也不許你遲回……」

「今天是衣煙生日,衣煙要爸爸早點回來陪衣煙唱生日歌。」

劉叔想把眼睛再睜大一點,睜大一點,去看清四周圍的狀況,可是眼皮卻沉沉不聽使喚,漸漸垂落了下來,垂落了下來……

然後,他聽到了許多的人聲,嘈雜、高吭、緊張的呼叫、亂哄哄的,不知在說些甚麼。他很想爬起來,可是卻感到很疲倦,沉沉重重的疲倦,把他壓得完全動彈不得。

當他合上眼時,一顆帶血的淚珠卻被眼角擠了出來。

 

第三篇

「阿嬤,生日快樂!」

她將昨晚買好放在冰箱裡的千層蛋糕拿出來,放在桌面上。並將蛋糕上那一層厚厚的奶油刮薄,她知道阿嬤不喜歡奶油,但千層蛋糕沒有奶油又很奇怪。然後她將準備好的一支又一支小蠟燭插在蛋糕上,八根蠟燭,象徵着阿嬤已經八十歲了。

點燃了蠟燭後,剛好壁鐘敲響了八下。

她看到阿嬤就坐在餐桌前,靜靜看她忙着擺弄蛋糕的模樣。於是她對阿嬤笑了笑:「阿嬤,等下就可以吹蠟燭,吃蛋糕了喔。」

阿嬤也對她笑了笑。

她想起她是阿嬤從小養大的,父母早就在她童年時因一場車禍走了,只有阿嬤一直陪着她,看她一路走來的成長、奮鬥、挫折、掙扎,以及失戀等等如意和不如意的遭遇。在這過程中,她有很多心事都藏在心裡,不想跟任何人傾訴,包括阿嬤。然而阿嬤像很理解她那般,就只默默地守護着她,也很少要她說出甚麼,只在有需要時,才伸出手來,輕輕拉她一把,讓她往往在不小心掉入生活濘水中時,都能適時地被拉上岸。

阿嬤常常說:「做好自己就好。」

做好自己,才能讓別人也一起過得好。阿嬤沒把話說全,但她瞭解阿嬤的意思。

她生下來就注定是阿嬤的孫女,唯一的孫女。

她看着阿嬤,穿着海藍色的唐裝,絲綢般柔軟的棉布,熨貼地端出了她秀雅的氣質,乍看不像是一個八十歲老人,若少了額上爆開來的深深皺紋,以及眼角細細的魚尾紋,就算靠得再近,端詳出來的,最多也只是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而那些年在中學教書的持泰歲月,為阿嬤保養了一分端莊慈愛的臉相,那是街頭算命佬常常愛說的「福貴相,長壽相」啊。

算命佬更曾經鐵口直斷,如果阿嬤沒活過百歲,他的頭可以砍下來當着櫈子給阿嬤坐。阿嬤聽後只微微一笑,知道算命佬是尋她開心來的。後來從阿嬤的轉述中,她也禁不住忍着笑,罵了算命佬一聲:奸詐。

其實她也不知道阿嬤年輕時的經歷。阿嬤也不說。她們低低的只生活在同一個屋簷底下,卻常常佔據着各自的世界,很少探頭彼此對望,也幾乎不曾走入彼此更深的內心裡頭去,挖掘出彼此隱藏起來的秘密。而時光流水,覆而難收,她知道所有過去都是阿嬤的人生,因此習性不想挖掘別人隱私的她,也就更懶得想去探聽阿嬤那些已經流走了的故事。畢竟那是阿嬤的故事,阿嬤不說,她也不問。

而從小扶育她長大的阿嬤,當然知道她所有的曾經,那些生活裡的曲折和塵埃起落,都經不起阿嬤火眼金睛一瞥間的瞭然於胸;但自從她過了十五歲後,阿嬤就常常將許多瞭然的事放在心裡,卻也不動任何聲色,只是默然守護着。

其實她懂,懂得阿嬤的心理。

阿嬤是想讓她在自由自主的氛圍之中長大,即使面對各種成長中的挫難,也必須學習努力去自我承擔,把自己訓練得更加堅強,以面對未來人生路上,無親無故與無人相互依持的單獨行走。是啊,畢竟――

畢竟,阿嬤老了,不能陪她到永遠。

想到這裡,她突然感到有點感傷。抬頭看阿嬤,阿嬤還是維持着很有氣質的微笑,靜靜地看着她,彷彿在說:「不要怕,妳行的。」

她點了點頭,看着姿態依舊沒有變化而微笑的阿嬤,嘟着嘴,將深深吸進腔內的一口氣,用力吹了出去,將那點燃的八根蠟燭一起吹滅,然後再次對着阿嬤說:

「阿嬤,生日快樂。永遠,永遠的快樂。」

阿嬤依舊靜靜的,不說甚麼。


辛金順 國立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曾獲中國時報新詩獎等若干,出版詩集《拼貼:馬來西亞》和散文集《家國之幻》等若干。並著有學術專著:《中國現代小說的國族書寫:以身體隱喻為觀察核心》《錢鍾書小說主題思想研究:知識分子的存在邊緣》《秘響交音:華語語系文學論文集》《馬華當代詩論:地景、擬象與現實詩學》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