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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然:萬物下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許然

在香港機場看見妹妹的時候,我已經找她將近四十五分鐘了。我們的班機差不多同時間落地,說好在機場到達處等着,卻久久不見她的蹤影。自妹妹兩年前去蘇格蘭上大學以後,我這是第一次跟她在現實生活中見面。我就猜到她不會為遲到而道歉的。

「是等行李嗎?怎麽搞了那麽久?」邊往樓下的巴士站走,我邊問她。

「你說話跟媽一模一樣。」她馬上回答。我緊了緊握着行李箱的手,沒有再開口。

在灰綠色的空氣裡,我們在車站等那輛去港島東的巴士。發霉的天空蓋在我們的頭上,放眼望去,哪裡都是一片灰濛濛的模糊。四月了,冰片一樣的毛毛細雨從巴士站外面撇進來,我穿着一件薄外套,還是凍得直哆嗦。像是有誰在一遍遍地挑着我腦子裡的筋,有一種笨重的抽疼在一塌糊塗的世界裡遲鈍又執著地重擊着我的腦殼。我開門見山地問妹妹,是不是該聊一下媽媽的事?

「有甚麼可聊的?你比我要清楚,她明明腦子清醒,四肢健全,就割個膽結石,非要我們花幾千塊錢買機票來陪她去醫院,真是有病。」

我說:「要把她的身體切開,她害怕嘛。」

妹妹抬頭看着我,眼睛和嘴角裡都蘊含着一種近乎狡黠的笑,彷彿我說了一個天大的謊言,而她一眼就能揭穿般。望着她的表情,我不知該不該問,但還是開口了:

「既然你這麽反感,為甚麼還要回來?」

「我想我是好奇吧。你為甚麼要回來?」

我踟躕着,聽着車輪滑過路面又淹沒在遠處的聲音,心裡的某種思緒隨着聲音漲起又退下,使我在上車之前就感到了一陣暈車的噁心。把雙手交叉縮在胸前,我還是無法抵擋清明時節的雨,像小刀般一下下地割在我身上。在我回答她之前,車就到了。

進家門時,媽媽並沒有出來迎接我們。

「都幾點了?!你們幹甚麼去了?!」

她的話噼哩啪啦地從廚房門裡傳來,像釘子一樣落在我們跟前。宛如把筆蓋套回筆尖上般,「咔」的一聲,一種熟悉的緊張感在我的血管裡伸展開來。妹妹站在我前面,我看見她左手緊緊攥起了行李柄,連手背都泛起了白。

一切都沒有改變。我們站在這裡,那些離家的日子瞬間像夢境般煙消雲散,彷彿無論到過哪裡,只有這四道牆壁之內才是我們唯一的現實。把行李箱拖到房間時,我的目光掃過牆邊架子上那些小時候的獎盃,一如既往排列得像墓碑般閃亮而整齊。妹妹看見了,倒抽一口氣,對我低聲說了聲:

「Shit。」

――彷彿那一座座緊緊相依的獎盃是她見過最醜陋的東西般。我對她搖了搖頭,但我理解她的意思。

我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我才好好地看到媽媽的臉。她變老了,眼角耷拉着把她的眼睛往下拽,但我對她的感受沒變。客廳燈的三個燈泡裡,只有一個還亮着,媽媽的影子在微弱的白光裡膨脹到天花板上,溢滿了四處的白牆。在這片陰影下,我們相對無言,也無處可逃,我便開始問母親,那膽結石到底是怎麽回事?

「膽結石嘛,就是在膽囊裡的膽固醇和一些別的甚麼物質積澱起來以後,形成一塊石頭那樣的東西。它如果變大的話,可能把膽管堵住,也可能引致膽囊發炎。」

我又問:「非要把整個膽囊切除掉嗎?」

「對。對於身體裡這種多餘的東西,還是絕對不能手軟,等到出事再來切,就太受罪了。醫生說,膽囊急性發炎起來,比生孩子還要疼。」

媽媽解釋膽結石的時候,平鋪直敘得彷彿是在解釋別人的病一樣,沒有任何我們預期中的焦慮。妹妹看我一眼,我下意識地把手放到小腹上,我們兩個就都不接話了。她往我碗裡夾了一塊苦瓜炒蛋――青綠色的甘味在嘴裡滾滾散開,緊抓住我的喉嚨,使我幾乎咳了出來。本想隨便說說工作的事情,讓我們三個可以捉住一塊對話的浮木,但在我能開口前,媽媽又說:

「欸,你們還記得陳老師嗎?」

妹妹把筷子伸到那盤排骨裡翻了翻,挑出底下小塊的來吃。「啪!」媽媽的筷子一下打到她的筷子上,槍聲般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一切都沒有變。我們怎麽可能不記得陳老師,但誰都不搭話。

媽媽繼續說:

「我快兩年沒見她,上個月想起來,給她家打電話想找她喝茶,結果她女兒說她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去世了。」

「說是癌,不知道甚麼癌,我也不想問。」媽媽自己繼續說。

妹妹把筷子放下。我轉頭看了眼架子上的獎盃。天花板的白色燈光打在它們那層暗黃的外漆上,閃出一種猙獰刺眼的光。獎盃活過來了,過去的一切也在這種浮動跳躍着的銅色中找回了生命。在不穩定的寂靜裡,我的脊椎發麻,大腿的肌肉不自覺地收縮着,身體似乎想做些甚麼,又被紊亂的思緒止住了。小時候總有那麽幾年,誰在那時說過一句話,對你眨過一次眼,都會永恆地刻在餘下的人生裡。陳老師在我們生命中這種最敏感的時刻,佔據了很重要的地位。我們從小跟她學鋼琴,從六歲開始,每年年初開始準備大大小小的鋼琴比賽,年底妹妹總能滿載而歸,而我的成績不上不下,考過八級後陳老師和媽媽就放過了我。

陳老師不是一個只把教學當成職業的人。

「怎麽沒早點跟我們說?」妹妹的聲音在一條鋼絲上走着。

「我現在不是正在跟你說嗎?」

「天哪。」妹妹說。

她一把將筷子從桌上撈起,切了一塊魚夾到碗裡,默了一陣又突然把碗端了起來,稀哩嘩啦地把飯往嘴裡扒。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等待甚麼東西從天而降。或者是為了化解這懸掛在我們頭頂的龐然大物,媽媽又開口說:

「後來,我給你們幾個舊同學的家長打了電話,聽說了一件事。陳老師死了之後,家裡只剩下她女兒和她們那隻貓。你記得那隻貓吧,總愛在陳老師的腳邊轉,一聞到食物就發出那種嬰兒的叫聲,磣人得很。因為要獨力照顧那貓,她女兒有一段時間出不了遠門。不知道是不是被困得受不了,有一天她就把貓扔下樓殺死了。把貓扔死了!雖然我不喜歡貓,但也不可能做得出那種事,你可以想像嗎?而且那隻貓跟她還那麽親,那時候經常看她抱着的。」

媽媽巨大的話杵在我們三人之間,我們被它阻擋了視線,看不見對方,各自浸泡在自己的餘驚中。我只覺得自己像那隻貓般極速下墜,小腹隨着這種恐怖的墮落劇烈地疼着。

「天哪。」

過了良久,妹妹又說了這麽一句。

晚上,我和妹妹並肩躺在童年的雙人牀上。黑暗、妹妹和我都紋絲不動,只有走廊對面傳來的打呼聲被拉長又壓扁。我已經半墮入了漆黑的睡眠裡,肩膀卻突然被人推了推。

妹妹故意把音量壓低,聲音彷彿埋在了地底:

「陳老師竟然已經不在了!」

我模糊地應了她一聲。

妹妹又說:「不知道為甚麼,我一直覺得她不會死的。」

睜開眼睛,一切漆黑得跟閉着眼沒有兩樣。我問她覺得難過嗎?

她說:「沒有,我這麼恨她。不過,唉,我不知道。」

我:「倒是可憐了那隻貓。」

妹妹說:「我想媽應該很難過,她肯定不會承認的,但如果不是受到了衝擊,怎麼會一看到我們就說這件事。」

我:「那時候她多敬仰陳老師,每次到了陳老師家都輕聲細語,像進了佛堂,變了個人似的。」

「哼,敬仰,」妹妹說:「陳老師對我做的那些事情,她甚麼都知道,還給我大腿裡邊的那些瘀痕塗過藥膏。敬仰。她一句話都沒說,太可怕了。」

妹妹的聲音變了,或許已經哽咽起來,但我不敢轉頭去看。良久,我開口道:

「當時我應該說些甚麼的。」

話在黑暗中像樹葉一樣落下,隨着我們的思緒浮盪不定。我以為妹妹不會再講話了,但半晌後,她把聲音收拾起來:

「其實你有提過的,去吃海鮮那次。」

去吃海鮮那次。妹妹最後一次參加鋼琴比賽的那天,起牀發現自己雙手完全動不了了。彷彿睡覺的時候被甚麼重物壓斷一樣,她連筷子都拿不起來。媽媽說,去醫院,可能還來得及。我記得妹妹臉上閃過那層鮮紅色的痛楚,但當我問她時,她卻說手不算很疼,只是感覺徹底廢了,像枯枝一樣。醫生查不出甚麼毛病,說肌肉或許因為過度緊張變得僵硬,需要物理治療。聽到這個定論後,媽媽盯着妹妹的手,突然說,算了,帶你們去吃飯。

我們從東區醫院坐巴士到香港仔去,一路上我想了、猜了許多,這些思緒又瞬間被一種希盼的湧浪蓋住了。我們站在海邊,一種靛藍開始從天邊滲過來。珍寶海鮮舫五彩的霓虹燈紥破了這種沉寂,震耳欲聾的顏色讓我的心跳變得絮亂。那種輕盈好像把我變得逐漸透明起來,於是我對媽說,不要讓妹妹再跟陳老師學鋼琴了。這句話衝口而出,說完我有些害怕,卻似乎沒有人聽見。妹妹最愛吃螃蟹,那天她的手動不了,媽媽把蟹肉都剝了出來,用叉子一口一口地餵她吃。後來,不知是我說的話起了作用,還是因為妹妹的手恢復得太慢,她就真的沒再跟陳老師學鋼琴了。

現在,我和妹妹靜靜地躺在流淌着的回憶中。當我們把過去的事情說出來時,就把它們釘在了過去,彷彿在說別人的生活一般。一點一滴地,我們的話把童年剝掉。我快要睡着了,在朦朧的睡意中,妹妹的聲音像落陽的光暈一樣,散進我昏黑的知覺中:

「我想我還是有些難過的,就好像頭上一直有一朵烏雲,現在雨終於落了下來一樣。」

「甚麼意思?」

「不是因為她死了傷心,而是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在下墜。」

那天晚上我夢見我摔死了。貓把我的屍體吃掉,在我的骨頭上磨牙,讓我從身體最中心的地方感到了顫慄。

第二天早上,我站在廁所的鏡子前,把手掌放在赤裸的小腹上,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把燈打開,白燦燦的光一下注滿了每一個角落,要把人的眼球撐破。在晃眼的燈光中,我隱約看到乳暈像一片烏雲般在乳房上擴散着。看着自己的身體,我感到極度的恐慌,像獵物從虎牙下逃跑時,因身體製造大量腎上腺素而感到心跳加速、頭暈目眩。

但我不可能逃離自己。

妹妹在厠所外敲門,說要梳洗。我把門打開,她進來看了眼我赤裸的身體,擠了牙膏,低着頭開始刷牙。

「你沒事吧?」她含着牙膏問:「完全康復了嗎?」

我想我應該是康復了,但不敢確定。她從鏡子裡看我點了點頭,又問:

「疼嗎?那時候。」

就如妹妹的手不想參加鋼琴比賽一樣,我的身體不想記住痛楚。我說我記不太清了。

啪的一下,妹妹把嘴裡的泡沫吐到洗手盆裡。她皺着眉看我,我才發現兩年不見,妹妹竟有一張大人的臉了。她五官之間的關係似乎發生了一種自然而然的變化,像兩塊地殼相碰,緩緩地從中間堆出一座火山般,她的臉變得煞有介事了。

「真的沒事嗎?」她又問。

「今天的心跳得好快,應該是昨晚睡得不太好。你說,如果我把那件事告訴媽媽的話,會怎麼樣?」

「你瘋了吧。」

「只是設想一下,我當然不會說的。」

「她已經徹底放棄我了。如果知道你竟然出這種事,甚麼話都罵得出來,真的。」

她特意避開了「懷孕」、「人流」等字眼,彷彿是出自一種慈悲。我知道她的話是真的,但還是忍不住再問:

「可能她覺得事情都結束了,再說甚麼也沒用了吧?」

妹妹漱起口來,水從水龍頭嘩嘩地流,白色的噪聲衝擊我的耳朵,把我腦子裡的種種思緒炸得模糊不清。她似乎不想回答了,因為我們都知道我問題的答案。末了,她擦擦嘴,推門出去的時候問我:

「你小時候有沒有想像過,長大以後自己會變成怎麽樣的大人?人活着真是不可思議,而我們還有那麽長的路要走。」

我當然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墮胎的大人。我根本沒想過自己原來不是母親想像中的那個人。我把她一生的幻想都摔到地上去了。

連早餐都沒吃完,媽媽就想把晚上入院要帶的東西都先收拾起來。妹妹噘着嘴說,用不了這麽早吧,你放鬆點行不行?我站起身來對媽說,我們幫你。

收拾東西的過程並不簡單。我們把東西收進沙發上的旅行袋裡,或許有甚麼東西放偏了,袋子就沿着沙發咚的一下翻了下來,衣服內褲撒了一地。媽媽正從睡房把大大小小幾個藥瓶拿出來,看到袋子掉了,尖叫一聲,又沉重地從喉嚨裡呼了一口氣。宛如把釘子打入牆壁的聲音般,她的呼氣聲刺耳尖銳,讓我的心開始狠狠跳動。正要快步過去把地上的東西收拾起來――噼哩啪啦――在媽媽的急躁中,藥瓶紛紛從她手上滑落。那膠瓶敲擊地板的聲音讓我的左眼皮跳個不停。我轉身衝到她身邊,飛快地幫她把藥瓶撿起,彎腰的時候有一種動物性的警覺,總覺得她的拳頭下一秒就有可能落到我的背上。

「你們閃開好嗎,我自己來搞。」媽媽說。

我開始覺得我犯了甚麼錯。我把妹妹拉到一邊的架子前,兩人貼在牆邊,不敢坐又不敢亂站着。架子似乎被房間裡湧動的怒氣震得嗡嗡顫動,擺在上面的獎盃隨時會砸到我們頭上。就這樣,我們在一旁看着她把掉到地上的內褲都抽走,到抽屜裡取了新的,又仔細壓平、摺疊、放到袋子裡。妹妹動身,想回到房間去,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身邊來。漫長地等待着,我只覺得頭顱比行李袋還要重,直到媽媽拉上袋子的聲音劃破這層厚重的寂靜,我的背脊才慢慢放鬆起來。妹妹掙脫了我鉗住她的手,說:

「求求你們了,我們出去吧,繼續待在這裡誰都受不了。」

我提議去吃個午飯,妹妹說不如就去珍寶海鮮舫吧。趁媽媽還沒來得及說甚麼,兩人就閃進房間換衣服,準備出門。

我們從港島東搭巴士到香港仔,坐在巴士上層最前面的座位。因為位置高,不彎下腰就看不到前面的路,因此只覺得自己像是飄在半空中般,看着城市從我們四周的玻璃上流淌而過。媽媽坐在我和妹妹後面,到了某個紅燈處,突然從我們耳後隨意地說,她想養一隻貓。我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車又開了起來――她正漫不經心地看着窗外飛速而過的一切,好像沒說過話般。妹妹說,你別一心血來潮就來講這種話。媽媽說,甚麼心血來潮,現在家裡剩我一個。唉,你們以後有孩子了,就會懂我的心情。我把頭轉回去,吞下湧上喉嚨的一種灼酸的委屈。妹妹說,人家的貓都死了,你才想養,太遲了吧。媽媽說,死了一段時間,差不多也該投胎了。我戴上耳機,不想再聽到她們的對話。

到了才發現,我們竟然忘記珍寶海鮮舫早就倒閉了。

下了車,穿過濕黏的空氣去海邊,灰銀的天空在頭上搖搖欲墜,把四周的舊樓也染成了霉色。站在十幾年前站過的岸邊向海看,只見避風塘中央那畫舫的屍體軟在水上,與泊在四周的漁船一樣殘舊。在那一剎,我們把時間的線對折起來,兩個看似相同的點互相重疊,才突然意識到許多事情經已過去。如同一隻摔到地上的鳥,我們失去了所有方向。

「去吃別的吧?這裡好多餐廳。」我把背轉向海,對她們說。

「不,我覺得我們應該想辦法過去看看。」妹妹說。

妹妹很有辦法。她沿着海岸走,對着停在岸邊的幾條漁船指手劃腳地講了些甚麼,就有個漁民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去。媽媽竟然一聲不吭,就跟着我一起上了船。妹妹跟船家一直在說些甚麼話,但層巒疊嶂的馬達聲把我們阻隔開來,我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只感受到我們骨頭共同的顫動。震耳欲聾的漁船小心翼翼地在避風塘裡穿插,闃然無聲的海鮮舫坦坦蕩蕩地死在海中央,我們徐徐向那東西前進,開始忘記我們本來要這樣做的目的。

其實畫舫的模樣,我早已不太記得了,直到我看到船邊圍欄上的那層褪得接近肉色的紅漆時,才想起當年我一手扶着妹妹下擺渡船,另一手扶着的那欄桿,艶得讓我第一次觸摸到生活中可以有的璀璨。那時我緊緊抓住妹妹的手肘――你猜這餐廳是不是特別的貴――她還沒我高,仰着頭在我耳邊細語――肯定很貴――我看着門前柱子盤着的兩條大金龍,眼睛裡的兩個紅燈泡似乎隨時都能燃燒起來――你可別亂點菜。

現在,兩條大金龍仍然盤在門前的柱子上,但兩個紅燈泡不亮了,龍沉重得幾乎要塌下來。

時間如陽光般猛烈,在外牆的那些花花綠綠的工筆畫上曬出了一層白色。我看着這些畫的鬼魂,才想起那時候曾讓服務員給我們三個在牆前拍過照。陽光如時間般殘酷。在白色的巨大太陽下,一隻又一隻的隼鳥挺立在船簷上,醜陋而兇狠地守護着輝煌的殘骸。我們可以餵海鷗嗎?――那時候妹妹指着飛過的鳥問我。當時她問了我很多問題,在此之前她的話可沒那麼多――別餵,餵了就趕不走,把你的眼睛啄出來――服務員對她說。媽媽馬上把我們拉開。

我把目光收回來,只見妹妹在小船上站了起身,向漁夫示意她要登上大船去。

她竟然這麼高了,肩膀比我的寬,手背上攀着青筋,似乎蓄滿力量。

漁夫指了指站在畫舫平台上的一隻龐大的鳥。鳥看着我們,黑漆漆的目光如鈎子般射了過來。牠一片片的羽毛看起來無比堅硬,彷彿是鋼鐵做的一樣。鳥把翅膀微微伸展,形成弓的形狀,如妹妹的臂膀般蓄勢待發。

妹妹向鳥走了一步。

哇的一聲,媽媽哭了出來。

妹妹轉過身,怔了怔才緩過神來:

「怎麽了媽媽?是怕那隻鳥嗎?沒事的,牠不敢怎麽樣。」

她的聲音竟溫柔得如船檐滴落的陽光一般,媽媽的抽泣聲止不住地從身體裡湧出來,沉到水裡與海浪一起拍打着船身。妹妹坐到媽媽身旁,用手臂環着她劇烈地顫抖着的肩膀,又輕聲問:

「怎麽了媽媽?」

母親泣不成聲,我根本不知道她有這麽多的淚水,她的眼淚像風箏的線一樣把我拉到她面前。她掩着臉,我在她的手背前緩緩跪下,把手伸過去撫摸着她的頭:

「媽媽,」我說:「媽媽。」

在呼與吸之間,她好像說了這三個字:

「我害怕。」

我抬起頭來,目光掃過海鮮舫的甲板,發現那隻鳥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就消失了。站起了身,我把媽媽的頭靠在我懷裡,讓她的眼淚浸濕我的衣角。妹妹說:

「別怕媽媽,我們在。」

「對不起。」

媽媽好像又在我懷裡說了這麽幾個字,但她像個學說話的孩子般呢喃着,我不敢相信她真的說了這句話。

漁船調頭往回走時,雲剛好遮住了太陽,世界的顏色有那麽一剎柔和起來。我們相依坐着,一起向前看着往家走的路。在我們身後的珍寶海鮮舫上,金碧輝煌的桌椅、壁畫和吊燈正一絲一絲無聲地剝落,總有一天要化成徹底的斷井頹垣。我們相依坐着,往家走的路不再被正午的陽光曬得白烈烈,而是充滿了暖和的色彩,讓我看到從未見過的一種風景,一種可能。我跟媽媽說,我有事情想跟她講,不急,回家慢慢說也行。她點點頭,我們都沒有再回頭往身後看。


許 然 1996年出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科技大學,現從事金融業。大學開始小說創作,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著有《香港激情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