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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得:致歉辭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惟得

纏腳布一樣的中文譯名令他頭痛,親友問起,他只說與準分子的科學攸關,透過激光,原位角膜就磨鑲了。從醫院裡做過手術出來,他感覺到相似「凍齡明星」和「不老玉女」整容後的歡喜。當然,拿面鏡子給他觀照,依然覺察到嘴角的法令紋、眼角的魚尾紋,以及脖子的頸紋,頭殼頂着的不止是銀絲,而是花斑白髮,盤踞在左右兩鬢,騰出中央的空位似海,然而他是堂堂男子漢,不會為憔悴的容顏發愁,老妻陪伴回家,休息了一會,坐到客廳,隨手撿起咖啡桌上的報章翻閱,以前窈窕淑女般的字體,都顯得濃眉大目,想到架在鼻樑上七十多年的眼鏡,可以捐贈慈善機構,造福第三世界的貧苦大眾,心頭掠過一絲快意。好景不常,兒子不知從哪裡弄來一疊韓劇的數碼光碟,晚飯後放到播放機獻映,從甚麼時候開始,文字再不是傳播媒介溝通的工具,化作雕蟲小技,片頭的工作人員表固然像象牙雕刻鏤空龍船,半透明的字幕浮游在白色的背景,更是印了等於沒印,兒子倒沒有讀蠅頭小字的困難,老妻架一副眼鏡,也清楚分明,惟是自己雙眼要不斷與字幕捉迷藏,韓語不靈光,於是提議兒子不如改播粵語配音版本,老妻卻認為看韓語正版才是原汁原味,雙方爭持不下,這次兒子卻維護他,停帶再播,登時是順耳的廣東話,可惜日間過度奔波勞碌,看不了一會,神志已經飛到九霄雲外,一覺醒來,第一集差不多播完,他完全掌握不到來龍去脈,只聽得身旁老妻的冷言冷語:「阿崩吹簫。」不服氣中帶點輕蔑,他舉手投降,承認自己已經昂然邁進垂暮之境。

身體疲勞還算事小,最苦惱是記憶力逐漸消逝。有時候坐在客廳,想到睡房取點雜物,來到房門口,完全忘記到來的意圖,家居有如十字街頭,站在正中只感到彷徨。本來下午看罷報紙,他喜歡吃一點水果,剝一個橙削一個梨,清熱潤肺,吃過後,果皮果核包裹進剛看過的報紙,乾淨俐落。近日老妻卻經常埋怨他把果屑隨處丟棄,桌面地板觸目皆是,下一天他提醒自己要把廢物放進垃圾桶裡,從廚房裡出來,還未坐好,又聽見老妻在低喃:「時常要人替你收拾爛攤子,你可以付得起多少高價聘請我?」怕聽老妻囉嗦,他索性戒掉下午吃水果的習慣。返老還童可悲,不在於心境,而是像小學生般接受老師訓導。

年齡相仿的友人一度感嘆:「高齡真是一份全日制的工作,需要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勞心勞力照應。」初聽時他只覺得友人言過其實,近日愈來愈覺得友人說中心坎。也不是致命的重創,微恙就像一名旅行家,把身體各部分當作景點,擇日漫遊。眼睛和腦袋之外,這天又北上到額頭,起來時感覺自己彷彿置身風雨飄搖的孤舟,躺回牀上,船身依然左右擺盪,老妻用探熱針替他量體溫,並沒有感染風寒。那天老妻本來約了數名舊同事茶聚,眩暈的感覺一再偷襲,他實在有心無力,於是對老妻說:「不好意思,恕我不能奉陪,你自己去享用茶點吧!」「你這副模樣,教我怎能放心走開。」一陣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他伸手過去,與老妻的手相握,老妻卻一把甩開他的手,帶點嬌羞地說:「肉麻當有趣!」然後像避難般坐到客廳。過了約會時間,他試着坐起來,一切又回復風平浪靜,他從房裡出來,只見老妻滿臉掃興,前幾年老妻邀請他一同到社區中心學習社交舞,他擔心自己患有地中海貧血症不能應付,老妻就是這個表情。衰老總愛衝破兩夫妻一道又一道的底線。

年事高,每次身體感覺痛楚,不期然就想起死亡,彷彿走投無路來到懸崖邊緣,不小心墮下,承接他的將是無盡止的黑暗。半夜醒來,胸口無由一陣抽搐的絞痛,他就禁不住走到絕路的張惶。他虛弱地呼喚睡在身旁的老妻,回應他的卻只是鼻鼾聲,於是想起死到臨頭,無論夫妻怎樣恩愛,也要孤獨面對。悲愴中他用掌心揉搓胸口,疼痛擴散開去,似乎好過一點,不久他也就沉沉入睡,醒來時疼痛已經消散。

天倫樂在這一家人心目中可說是一份久違的情感,晚飯後兒子把平板電腦擱在飯桌上繼續工作,老妻一屁股坐在客廳的長沙發握着手提電話,與好友高談闊論,他坐在老妻身旁,全神貫注讀報章最新的文娛消息,河水不犯井水湖水,並沒有匯成一片海,倒也各適其適。這晚老妻話題枯竭,收起手提電話,到廚房喝一杯水,猛然怪叫一聲,出來時便向他大興問罪之師:「喂!你儲了這麼多舊報紙,究竟存的是甚麼心思?」他抬起頭來,大惑不解地望向老妻:「大家不是說清楚,過兩天我會拿到回收舖出賣嗎?」連兒子也回過頭來,記得父母親本有默契,老妻卻不肯罷休:「拜託你了,幾毛錢也要貪,算我求你,現在就拿到樓梯間,待倒垃圾的到來清理。」他也不爭辯,拖曳着腳步來到廚房,舊報紙早已用尼龍繩紥緊,搬運起來也挺方便,他提起來走到梯間,想是尼龍繩不夠紥實,還未來到垃圾桶旁,報紙忽然鬆脫,四散開去,一一拾回來堆疊好,回屋取尼龍繩和剪刀,重新紥一次,大功告成。想是蹲到地面太久,重新站起來,只覺腰痠背痛,用雙手往後搓揉,不意自己站在樓梯邊緣,一時失了重心,眼看就要墮向樓梯底,反手執着扶手,總算把身子穩定下來,然而手腳與牆壁磨擦,覺得一陣刺痛,臀部重重坐落石階,似有針錐,昏暗中他只感到孤立無援,休息了一會,心神稍定,勉強站起來,兒子似乎剛做完帶回家的工作,正與老妻閒話家常,見他蒼白着臉,老妻大吃一驚:「怎麼臉青唇白?」「沒事沒事。」他擺着手說。「還說沒事,手腳都流血了。」這時候,他倒後悔自己穿着短衫短褲。「只不過在樓梯間摔了一跤。」「你說得倒輕鬆,老人家跌跤,非同小可。」老妻說着轉向兒子:「阿孝,還是陪他到醫院照一照愛克斯光吧!」也不等他回應,老妻已經電召了計程車。

半睡半醒之際,聽見不遠處有人竊竊私語,他剛從醫院裡回家,兩天來因為照愛克斯光費時失事,加上心中始終有所牽掛,睡得不好,報告出來,說髀骨沒有折斷,他才鬆一口氣,猛然卻聽到老妻斬釘截鐵地說:「還是把他送進安老院算了。」兒子倒有點詫異:「醫生不是說沒事嗎?」「老人家跌了一跤,就會接二連三出事,終致不可收拾,我整天忙,不是學打太極拳便是跳夏威夷舞,還要經常到安老院和社區中心表演,哪裡有時間看顧他?」「臨急臨忙到哪裡找安老院呢?」「我經常去表演的安老院說,遲幾個月可能有空位。」原來老妻早有預謀,兒子嘆了一口氣,他隱隱感到兒子的目光掃過來,帶着憐憫,趕忙緊閉雙目,假裝熟睡。「喂!前幾天傳給你手機的照片,覺得怎樣?聽說人品不錯!」老妻另起話題,「遲些再說吧!」兒子推搪着。「還等甚麼?離婚手續不是早已辦妥嗎?我可是等着抱孫哩!」平日老妻拚命追趕潮流,不肯認老,為着傳宗接代緊張,卻又露出狐狸尾巴,老妻窮追不捨,他聽見兒子再嘆一口氣。

下一天起來,兒子早已上班,老妻也外出,趁自己精神還富足,掏出手機按過電話號碼給友人,約到家居附近的茶餐廳見面。「你十萬火急約我出來,到底幹甚麼?我身上長的蜘蛛瘡還未痊癒。」友人走進來時拖曳着腳步,語氣中帶點埋怨。「你現在覺得怎樣了?」他感到有點內疚。「還不是全身痠軟,沒有胃口進食,神經又痛,整晚不能熟睡。」說着還扯下頸後的衣領,水痘結疤後像乾了的淚珠,欲哭無淚。「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年紀大了,抵抗力弱,不是頭暈身熱就是手腫腳痛,我不是說過,高齡是一份全日制的工作嗎?你究竟有甚麼事呢?」「我想你……陪我到文娛中心買一張音樂會的入場券。」他半吞半吐地說。「你真好興致,這把年紀還在附庸風雅。」友人的語氣中帶點諷刺,他也不說甚麼,從口袋裡掏出一段剪下來的廣告,上面有「單簧管獨奏:常念茵」的字樣,友人把剪報遞還給他,不再多話。

文娛中心與茶餐廳也算是老街坊,只三條街之遙,兩人本來可以徒步,走出大街,友人卻埋怨神經隱隱作痛,他揚手截了一部計程車,打開車門讓友人先鑽進去。來到文娛中心,喜孜孜地混進票房前的人龍。窗口有人正和售票小姐打交道,友人與他排第二位,友人架起老花眼鏡,趁機與他選擇音樂會的時間。「從星期五到星期日,音樂會日夜舉行五場,你打算看哪一場呢?」友人問。「晚上內子和兒子都回家吃飯,不太方便出外。」他有點避忌。「那麼就挑星期日下午三時的一場吧,阿孝不用上班,可以陪你,大家有個照應。」「不要!不要!這件事我只想一個人辦。」「那就選星期六下午的一場吧!」輪到他們的份兒,售票小姐詢問日期時間,在電腦鍵盤敲了幾下,熒光幕顯示一個座位表,「我要坐前座,好看得清楚。」他說出心願。「那就選擇堂座前排吧!」售票小姐提議,「嘩!四百八十元正!」友人瞠目結舌。「人人都像你這樣肉痛,音樂家可要喝西北風了!」他對音樂所知有限,想起念茵,心間一陣溫柔。「而且老人家還有半價優惠。」售票小姐推波助瀾。「那就更美滿了。」他毫不猶豫從外套的袋掏出錢包,用信用卡支付。「請核對日期時間,我們不負責退票的。」這才是他邀請友人相陪的原因,但他不是過橋抽板的人,謝過售票小姐,他轉問友人:「你覺得怎樣了?」大堂隱約傳來音樂聲,有人在排練室試彈一段中樂,友人認得是自己平日哼唱的《平湖秋月》,音樂有雅有俗,都可以使人流連。「剛才大家有商有量,我倒忘記自己的病痛,反正回家也是活受罪,聽說這裡樓上有餐廳,不如上去坐一會,我請你喝咖啡。」文娛中心忽然變成奶媽的懷抱,電梯門開,友人一頭栽進去。

歲月清淡如白粥,袋中一張入場券,就像佐餐的油炸鬼,連平日呱呱聒噪的老妻也像在唱小調,轉眼音樂會的星期六便到了,兒子照常返回公司開會議,老妻又約了團友到安老院表演,他樂得獨自一人在家,籌備赴音樂會的事宜。十二時未到已經洗過澡刮了鬍子,打開企身櫃取西服,鏡子反映自己,孖煙囪下的雙膝肌肉鬆軟,文化恤外的手臂佈滿老人斑,都說人靠衣裝,一旦套上白恤衫深藍色長褲,一切又都掩飾過來,他覺得自己起碼年輕了五年。穿褲頭帶卻費了一番周章,皮帶穿過耳套,本來像火車穿山洞,偏要欺負他,癱在手裡像死蛇爛鱔,不聽使喚,他別轉身穿皮帶,總是錯過一、兩個耳套,站在鏡子前團團轉,像追逐自己尾巴的家犬,不禁笑起來,索性脫去長褲,就着窗戶的陽光,總算把皮帶懾服。打領帶又是另一番掙扎,他並未患上柏金遜症,雙手依然禁不住微微顫抖,領帶套過衣領分成兩截,互爭長短,就是不肯妥協,眼看十多分鐘就這樣白費,索性扯下來,衣飾的配搭始終是一門學問,倘若老妻在場,一切都會迎刃而解,只是今天他要宣佈自立,脫去西裝上衣,換過淺灰色的風衣,解開頸喉鈕,反為感到一點灑脫,別指責他過分修飾,到底不是到平民夜總會聽街頭賣唱,穿適當的衣服,是對表演藝人起碼的尊重,還好數天前他已經勉力用鞋油擦亮皮鞋,踢去拖鞋,換過鞋襪,可以起步。臨出門前他不忘帶一件灰色冷背心,老人家體弱,需要抵禦冷氣的盔甲。

退休後朋友不多,加上他個性內向,雖然未至於三步不出家門,活動範圍也只限於家居附近,這次趕赴音樂的盛會,勞師動眾,倒有點像鄉巴佬進城。會場在海那邊,避免舟車勞頓,他打算乘搭地鐵過海,長久沒有光顧,佈滿廣告和店舖的車站像鬧烘烘的購物商場,四面八方設計了千百個出入口,似乎存心和他玩捉迷藏,臨老要宣佈獨立也不容易,他左顧右盼,就是找不到入口,惟有硬着頭皮問迎面而來的女客,總算把他帶到關卡前,擦過八達通卡,月台卻在數層樓下面,需要乘搭自動電梯下去,他已經遵從指示,乖乖地站在電梯右邊,心急的人依然從他背後竄出來,三步併作兩步俯衝,而且不止一個,更像大隊人馬,儘管他未曾涉足沙場,依然可以想像到衝鋒陷陣的氣勢,趕忙抓緊扶手,恐怕被人潮撞倒。論理列車每隔數分鐘開出一班次,不明白乘客為何這樣着急?猛然醒悟這是一個心浮氣躁的年代,自己心平氣和站立着,似乎穩如泰山,其實更像古老石山。車廂又是另一副奇景,左右各架一張長椅,每張容納六名乘客,十二人紛紛低頭面向手機,不是發放電訊就是玩遊戲,黑暗的地洞裡亮起慘白的光,分不清白晝還是黑夜。行車加速說是節省時間,其實也不過是自我安慰,短短的車程也像艱辛的歲月,乘客的身軀隨着車廂微微晃動,都沉醉在一方框的眩暈與不真實,猛然列車緊急煞掣,他人矮,伸手也夠不着懸樑上的扶手,連忙握緊身旁的鐵柱,面前的男人這才想到起身讓座,他正要走過去,一個少年已經從他背後擦過,霸佔座位,繼續與空氣中的友人聊天,男人正想與少年理論,他擺手搖頭,作出息事寧人的姿勢,他只不過是個膽小如鼠的糟老頭,追隨心的指引想要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任務,旁人毋需為他動氣。

場刊靜靜地躺在椅墊上,待他撿拾,坐下來他忙不迭翻到介紹常念茵的一頁,是近照嗎?她面對單簧管的吹口處,雙手按着簧片,全心全意要把自己獻給音樂的神情,他倒是熟悉的,戴上老花眼鏡,正要仔細參詳她的傳略,燈光已經轉暗,管樂吹起四個音符,也不用翻場刊,已經認得是孟德爾遜的《仲夏夜之夢序曲》,這序曲聽說是孟德爾遜十八歲時,坐在花園的樹下,聽見枝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引發靈感,音樂展現的驟變情緒,倒切合年輕人的心態,孟德爾遜串起來卻是有板有眼,像瀝瀝的清泉,剛才在地鐵沾染的戰慄與塵埃,都給洗滌殆盡,存心等待常念茵出場。

獨奏之前,莫扎特的《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有一段長約三分鐘的樂團前奏,常念茵握着單簧管,站在黑海似的團隊制服前,耐心地等候,這天她把長髮挽成腦後的髻,薄施脂粉,露臂的藍色長裙似掛在小酒館前的門簾,一對耳環就是身體最奢侈的部分,闊別多年,浮華世間的瑣碎還是沾染不到她的足尖,她微昂着頭,輕吐舌尖微舔嘴唇,伸手擦鼻,舉起單簧管校正口的部位,在他不為意間,已經滑進音樂天地,有時與樂團合拍,也會離經叛道,獨創一格,她似乎陶醉在一個長長的音符,雙目閉上,長裙搖曳生風,近來在電視看到很多獨奏的鋼琴家,喜歡把音樂廳當作一條船,身軀左右搖擺,似與海浪搏鬥的船夫,常念茵卻是意定神閒,揚眉就是她的大動作,被音韻感動的一刻,頂多用單簧管在空氣中劃一個感嘆號。單簧管的音色本來高曠尖銳,她的手指在音孔間跳躍,為銅綠色的樂器按摩,單簧管吐出低音,她為觀眾示範這樂器的寬廣音域,依然不大滿意,稍一停頓,用手指調校吹口,務求盡善盡美。進入慢板樂章,這次輪到常念茵領奏,樂團追隨,常念茵吹出一段,樂團似牙牙學語,語音的轉換可以突如其來,嚦嚦鶯聲急墮為老牛的鳴叫,帶點滑稽的轉折,常念茵吹起來卻是一本正經,雙腮鼓脹,臉色紅潤富足,顛簸的音樂歷程沒有把她難倒,帶着太極推手的悠然,以為慢板有傷元氣,是最難吹奏的一部分,卻是迴旋快板見她面有困色,可能急促回氣對吹奏者是一種挑戰,只見她緊鎖雙眉,額頭呈現摺痕,瞬間眼耳口鼻擠作一團,帶點痛苦的神情,快樂是否恆常需要用苦楚來交換?觀眾聽得輕鬆,吹奏者似乎要作出一點掙扎,直至曲目圓滿結束,常念茵方舒一口氣,臉上流露剛哭過的表情。這一刻她把單簧管像棒杖般擱在右肩,帶着女神的貴氣,男童出來獻花,她才把樂器交回左手,右手捧着花束,向觀眾鞠躬。吹奏者為了藝術作了某一程度的犧牲,觀眾怎能不心存感激,常念茵三度出場謝幕,他鼓掌之餘,也隨着大部分觀眾站起來。

中場休息,他已經急不可待,從帶位姐姐口中探得後台所在,越過長廊走去,不用通傳,已經看到常念茵在化妝間外,被三名女學生團團圍繞,向她請教吹奏單簧管的窺門,他含笑退到一邊,待女學生散去,才趨前遞上場刊說:「常小姐!可否替我簽個名字?」

常念茵正要轉身隱回化妝間,聽見呼喚,轉過身來,又驚又喜:「老爺!」儘管她學西洋音樂,帶點洋派,老幼尊卑她倒沒有忘記,趕忙把他迎進房內,掛着一長串燈泡的化妝鏡反映一張長沙發和兩張座椅,兩人身上的藍與地墊的藍押韻。

「很久沒有聽你演奏,同樣扣人心弦。」他說的是真心話。常念茵的臉頰飛過一抹紅霞,熱誠地問:「大家都好嗎?」

他略點頭,更急切的想知道:「有沒有空去喝一杯茶呢?」倒記得念茵不太熱衷咖啡。

「中場休息之後,樂團會演奏普羅哥菲夫的《古典交響樂》哩!」想是她心愛的樂曲,她有點為難。

「我們可以先聽音樂再喝茶,我買了票。」

「好。」常念茵人也爽快,隨手從椅背拿一件米色的毛衣,兩人喜孜孜地溜進音樂廳,指揮剛巧出場。

普羅哥菲夫原來是個頑童,表面上溫文爾雅,其實不斷開音樂的玩笑,有點像兩世紀前的海頓,卻是青出於藍。開場不久,已經在緩慢的節拍引入急促拉奏的琵音,又突然從D大調跳到C大調,屢次向觀眾的期待挑釁,音樂始終迷人和無傷大雅,聽着快板的第一樂章,他想起常念茵拿手炒的一碟菜。炸成金黃色的油炸鬼,與拉油至八成熟的牛肉放進同一鑊裡,加入蜜豆、雲耳,最後放入淖過水的馬蹄,美其名為「鬼馬牛肉」,兒子與他都讚不絕口,平日兒子一本正經埋頭工作,居然讓他遇見這名鬼馬女郎,真是天賜良緣。初吃老妻不置可否,多吃了幾次,還噘着嘴唇說:「雕蟲小技。」

交響樂忽然進入緩慢莊嚴的小廣板,充滿優雅機智,建基在第一樂章的快速拉奏演變為超強高音,對第一小提琴組無疑是一項挑戰。重新想起常念茵,已經快速進帶為兒媳,婚後第一年,全家人為兒子賀生日,老妻特別訂了生日蛋糕,插上蠟燭,囑咐兒子許願,兒媳請大家稍待,從房裡出來,亮起單簧管為兒子吹奏,傳統的生日歌經過她重新編排,順口溜的詞句都深懷愛意,兒子忍不住在她臉上輕吻,老妻冷眼旁觀,像失寵的皇妃無事生波地說:「這傢伙真吵耳,從街頭吹響,街尾也可以聽到,希望鄰居不會投訴。」還用手肘向他碰撞,逼他同意,只應該發生在粵語片的橋段,在現實生活搬演,本來令他啼笑皆非,感覺到老妻的醋意,他又左右為難。兒子也感到形勢不對,慌忙收斂笑容,遵從母意吹滅點燃的蠟燭。沒有人推波助瀾,老妻的怨恨還是無限放大,表演在即,兒媳忙着與樂團排練,一晚八時半後才歸家,平時一家人晚上八時用膳,那晚老妻特別提早半小時,兒媳回來時,飯桌已經收拾乾淨,老妻揚聲對兒子說:「請轉告你的寶貝太太,若是肚餓就要自己動手,我可不是她的近身侍婢。」兒媳似乎早料到老妻有此一着,笑吟吟地來到他們面前,打開一個紙盒說:「我早已和團友吃過飯了,知道老爺奶奶喜歡宵夜,特別買了蛋撻,請兩位不要客氣。」

《古典交響樂》的第三樂章取名「嘉禾舞曲:不過分的快板」,帶點諧謔曲的成分,卻比較短,他胡思亂想的一刻,樂章已經奏畢。不經不覺又到了俏皮的終章,持續的活躍板,他聽來只覺得輕鬆,聽說普羅哥菲夫其實假裝不經意地狂開音樂的玩笑,笑話層出不窮,只有內行人心領神會,兒媳就是內行人,記得她在家聽鐳射唱片的版本,笑得死去活來,她已經躲在房裡,而且戴上耳筒,老妻依然不肯放過,揚聲說給全世界的人聽:「聽音樂也會笑的人簡直是白癡。」這時兒媳坐在身旁,不斷掩嘴,一度還溜出音樂廳縱聲狂笑,他只感覺她的真性情。

耳際仍然縈繞娓娓餘音,他們已經坐落音樂廳附設的咖啡座,侍應忙着招呼接踵到來的散場客,他趁機向兒媳問好。「也不過是東奔西跑,沒事找事做。」兒媳聳聳肩說,剛參加過林肯中心的「絕大部分是莫扎特音樂節」回來,過兩個星期會到阿姆斯特丹主持大師班,今年的行程還會包括聖保羅管弦樂團、巴黎室樂團、奧克蘭管弦樂團、倫敦皇家管弦樂團,都是當獨奏,正與鐳射唱片公司洽商,明年會灌錄莫扎特與韋伯的弦樂四重奏。她不喜歡購物,每到新的城市,只在音樂廳與酒店之間奔波,看到的不外是框在四方窗的風景,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她並沒有抱怨。「有想過組織新家庭嗎?」將來的事誰可預料?她可沒有積極物色對象,近年她參與勒布朗實惠計劃,讓年輕一代也可以負擔自己演奏的樂器,音樂學生就是她的兒女。他臨窗而坐,落日的餘暉投影在他身上,眨眼間映得他容光煥發,反為兒媳坐在卡座的另一邊,全靠室內的燈球施捨,人們不斷走過,照得她的臉孔忽明忽暗,像一間烏燈黑火的房間,靠住客進來點燈燃亮,帶點神秘感,事實上他對兒媳又知道多少,也不過是從兒子口中,知道她四歲已經學習吹奏單簧管,後來到印第安那州大學的音樂系升學,還到德國追隨薩賓娜.邁耶學藝,年齡差距加上尊卑有別,兒媳從來沒有令他心跳,他又不便開口問她可曾覺得寂寞,總覺得兒媳是隱在音樂學院角落的一尊雕塑,學生走過,沾一沾她的裙裾,冀求帶來幸運,她立在一隅,始終是孤寂的,想想歉意又像螻蟻攀爬上身。

兒媳並不餓,他專程到音樂廳也不是為了咖啡座的點心,侍應過來招呼,他們只各點了一杯茶,旁邊的卡座,客人像釣魚般扯着線把茶包從水中提起來放到碟子,濕淋淋的茶包像生病的貓有氣無力地倚着瓷杯,忽然讓他想起一個用過的套,說起來已是多年前的事。一天早上老妻戴着膠手套,從浴室的廢物箱裡撿來這個套,鐵青着臉說:「這是甚麼意思?」他從來沒有想過避孕,聳聳肩膊不置可否,老妻不肯罷休,晚上兒子一放工回來,立刻問罪,兒子像突然給人發現自己的怪癖,漲紅着臉說:「是念茵的主意。」當晚念茵舉辦獨奏會,老妻無從發洩,咬牙切齒地說:「這個女人真狠毒,余家只有仲孝這個兒子,難道要我們絕後?」兒子顧着工作,三十多歲也沒有意圖結交女朋友,經人介紹總算認識了念茵,老妻依然不順心,念茵成了兒媳後,偶然對她和顏悅色,也不過想她快為自己添個孫子,兒媳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和老妻相處多年,他深知道老妻的脾性,何況一自盤古初開,直至粵語片黃曼梨的時代,無定向的生命總令老去的女性張惶,一定要抓點牽絆,好向先人有個交待,子嗣就是他們的把柄,過了千禧年也未有悔意,他知道多說無益,索性把話都悶在心裡。

紅茶端來,兒媳的手提電話適時響起,是指揮打來,兒媳道歉後匆匆溜出咖啡座接聽,他無聊地等待,耳際猛然傳來兩聲犬吠,他不由自主慌張起來,這回真是心跳,幽靜的咖啡座居然容許犬隻出入?抬起頭來,卻是一個客人推動椅子在地板發出磨擦的聲響,他不禁啞然失笑。自從發生事故,他對犬隻始終有點避忌,對於寵物他本來持中立態度,老妻有潔癖,也不太熱衷,然而老妻有好友外遊,三番四次懇求他們當狗保姆,老妻一時心軟,也就勉為其難,是一隻大黃狗,可能天性友善,和他們混了半天已經熟絡,忠心耿耿尾隨他們,一見到狗糧便走過去,有奶便是娘,幾乎可以反面不認原主人,黃昏兒子兒媳歸家,也搖尾歡迎,相安無事。

還記得是一個月一次的例行公事,晚飯後兒子與他留在飯廳,打開手提電腦,讓他登入銀行戶口,網上轉賬。每次要過兩關,第一個暗碼平鋪直敘,無驚無險,第二個卻是跳格,八個暗碼中有五個用陰影取代,只需輸入空白的三個,每次他都搞到頭昏腦脹,這晚卻很順利,他自豪地抬起頭來,客廳裡,老妻與兒媳各佔沙發的一角,老妻追看國產的古裝劇,兒媳把單簧管拆開,細意拭抹,大黃狗蹲在老妻腳下,嘴裡還啃着晚飯吃剩的骨頭,一幅萬事興的畫圖。有一陣子老妻還移到沙發的中央,撿起單簧管的散件,逐一向兒媳請教名字,空氣裡有一份安詳,有誰料到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世事就是這樣教人束手無策。

「喂!你們兩夫婦究竟幾時解禁?」老妻忽然故作親昵地問,他在鍵盤的手震抖了一下,兒媳不是已經向她交代,這幾年存心操練技藝,生兒育女會是一個負累。劉海垂到眼前,兒媳輕輕撥向後,突出寬廣的前額,有人說是倔強的象徵:「過幾年再作打算吧!」

「過幾年?」老妻揚聲高叫:「你老爺和我都行將就木了。」

「奶奶!真是對不起!」

「這件事不是說一聲對不起就可以解決的,現在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納妾,一是離婚。」

「奶奶!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納妾是不合法的,我與仲孝感情融洽,也不至於鬧離婚。」

「甚麼叫做不合法?難道你要和我們打官司?現在我警告你,再不生養,我可以叫仲孝休妻。」近年老妻愛看古裝長劇,旦夕不休,把電視劇裡虛構的條文都拿到現實生活辯駁,他聽得兒媳一聲冷笑,以後的事便模糊了。

忙亂中只聽見老妻發出雷霆的一聲響,詛咒便像橫風橫雨朝兒媳身上拍打,本來似獅子般的怒吼,忽然又混雜着幾聲狗吠,空氣中充滿原始森林野獸的體臭,老妻的身材比他更矮小,坐在沙發上遠看似乎被椅墊吞噬,幾乎隱形,攸忽間只見大黃狗一躍而起,彷彿老妻的惡毒都形象化為兇犬,向兒媳撲過去。

兒媳剛用超細纖維抹布拭擦簧片的指紋,正把棉花塞進吹口,冷不提防大黃狗有此一着,本能地用樂器擋駕,單簧管卡在大黃狗的利齒間,一時不能噬咬,依然揮動利爪,兒媳向來冷靜,情不自禁也驚呼起來。他趕過去,兒媳已經手腳流血,衣服有幾處也被撕破,他高聲向大黃狗叱喝,奮不顧身扯着牠的項圈,牽進廚房,用力把單簧管從狗口中拔出來,廚房門關上,大黃狗還在狂吠。

老妻重新出現在沙發上,想是過分激動的緣故,臉孔漲紅而且帶點浮腫,嘴角掀起冷笑,雙手抱胸,像個被寵壞的嬌娘,把仇恨當作喜劇看。兒子閤上手提電腦,正要走來客廳,老妻一聲叱喝,兒子僵在原地,汗水不斷自髮間冒出,掏出紙巾拭抹。兒媳已經稍為回復鎮靜,身軀卻像風中的樹不斷抖動。他再按捺不住,哪管老妻囉嗦,氣沖沖地到兒媳的房間取來一件大衣,助她披上,還是不蔽體,她頃自回房更衣,然後由他帶領到醫院驗傷。

兒媳沒有起訴余家,只承認自己敵不過惡勢力,向法庭申請離異,暫時分居,她離家的那個下午,兒子找個藉口溜了出外,兒媳的兄嫂過來幫忙收拾細軟,先行離去,兒媳一手挽着樂器箱,一手挽着行李,來到他們的房門前說:「老爺奶奶!我走了!」他站起來說:「請你等一等,我換件衣服送你下去。」老妻不耐煩地說:「你有很多空閒時間嗎?你不是說要換牀頭櫃的電燈泡嗎?」多月前的勇氣不知消散到哪裡,他站在原地,忽然體會到兒子當晚的窘境。「不用客氣!你們保重吧!」兒媳體諒地說,來到大門前,還要把樂器箱夾到左腋下,才能扭開門旋。

收起手提電話,兒媳匆匆回座,不好意思地說:「老爺為甚麼不先喝茶,怕都涼了。」

「我專誠等你的。」他摸一摸壺腹,依然手燙,滿意地笑,然後鄭重地望向兒媳:「我是音樂的門外漢,直覺上感到你的吹奏技巧愈來愈登峰造極,你對自己的成就一定很滿意,然而請恕我多心,總覺得一個人無論是平常人還是藝術家,心靈暗處總有一點欠缺,需要用家來填補,你絕對擁有這個特權,是我們把你這個特權剝削。我成長在一個傳統的父權社會,自幼看到家中很多婦女,在禮教下飽受委屈,很是看不過眼,但又有心無力,初邂逅你奶奶,明知道她比較刁蠻任性,因為童年的經驗,對她特別寬容,想不到母權社會一樣充滿權力慾,沒有人欺負你,你卻會反過來欺凌弱小,怨恨有時更令她們失去理智,可以一發不可收拾,這麼多年來,已經超出我能管轄的範圍之外,連累你受皮肉之苦,令我痛心疾首,十多年來,內疚令我像患了風濕,每遇到颳風灑雨,手腳便無由地痠痛,我已經愈來愈不中用,趁着我還可以走動,只想再見你一次,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他揚手請侍應端來一個空杯,在內裡傾注了滿滿的一杯茶,雙手捧起茶杯,低下頭來,恭敬地送到兒媳面前,就當作一根請罪的荊杖。


惟 得 散文及小說作者,亦從事翻譯,旅居溫哥華。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素葉文學出版社,2014)、散文集《字的華爾滋》(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2016)、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文化工房,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