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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騎士:月神舞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綠騎士

1

天使灣畔的尼斯城,雍雅又婀娜,像個戴着珍珠花冠的人魚王后,向人奉上海天一色的蔚藍仙水。人們一面在疫魔的天羅地網中掙扎,一面碰杯痛飲。

製衣工作坊中一片鬧烘烘。老闆娘卡米兒是個七首八臂的壓寨觀音,紅髮像火燄滿場躍動。那邊一卷卷巨型布料和一排排大線轆,以至那群無頭無臂的試衣木偶,都像沾上了高昂鬥志。

「我一腳踏進了墳墓,另一腳仍忙碌着跳肯肯舞。」蘭姨認真地說,一面把短胖的腿從白婚紗長裙前面開叉處橫伸出來。亞青在她背後,正用一把圓頭小針替她紥準衣服闊窄,眼睛卻不斷朝大門那邊看,心中焦急:「怎的西施遲了大半個小時?」手一滑,圓頭針刺了在蘭姨的肥屁股上。她哎喲一叫,亞青連說對不起。她滾着小眼睛,皺紋都深起來,斥道:「你笑甚麼?」亞青忙說:「我沒有笑啊,你也知,我不笑的時候也像笑。」

他唇間突出兩顆白亮門牙,長眼彎彎,確像老是笑着。

試衣的模特兒都到齊了,只欠了西施,是由她打頭陣的,她未到,便開不了場。終於西施衝開大門出現,一頭短金髮飛亂,圓臉上藍眼睛閃溢着笑意。亞青急忙替她換上衣服。她剛從巴黎趕回來,氣喘喘地說:「火車誤點。五度空間舞蹈團……」亞青心急地想問下去,但急着開場。

這公司走的「胖」路線,多年來已很普遍。不是鼓吹對身體無益的癡肥,而是要對抗只有「瘦」色可餐的時裝風尚,而且市埸非常可觀。亞青向卡米兒講解中國四大美人的故事,長久以來西方美的標準被趙飛燕壟斷,現要逆流而上促銷楊玉環,她聽得不斷點頭。他更說:「而且我們更有西施。」在場的蘭姨插口道:「還有我,嫁了個法國人,不正是和番的王昭君嗎?」

根本亞青對中國文化的認識十分皮毛,都是自幼家中外婆跟他說的故事,竟然大派用場起來。鄉下婆子,從沒想過會成為文化顧問,物離鄉貴。

其實為他帶來最豐富靈感的繆斯是心上人。自從三年多前遇到西施,他的生命改變了,這次全個系列都是為她設計的。

公司陷在低潮多年後重振旗鼓第一擊,題名「圓月」,正暗喻胖人。製衣坊中有個小小的表演地,再搬動了一些家具,也可騰出個臨時秀場所了。算不上是綵排,只是首次把全系列作品同時審看,對風格的整體性非常重要。林叔叔一面錄影,一面拍照。這兒不能裝上佈景和燈光,但起碼可以播放音樂,現代的節奏,濃情的夜與月。

西施踏着拍子出場,線條簡潔的及膝荷葉裙「月神舞衣」,主調以沉樸的靛藍作壓鎮,繡上錯落的石青、孔雀、琉璃、霽色、遠海……的暗雲紋,一抹蔚藍是她雙眸的迴響,加上一度纖長的月白斜輝條紋作對調,含蓄得來又清瑩奪目,把她豐腴的體態襯托得朗俊。她的舞步沉重如敲打大鼓,從緩慢到急促,像微波漸湧成洶濤,一下下拍着人的心魂。這個月神像戰士,是亞青掏盡了全心的設計――原來愛意可化為美姿。它的色彩其實是全個系列的綜合提要。精短的舞蹈開場白後,跟着音樂如汩汩行雲,伴着一個個模特兒出埸,則是上過訓練班的傳統步法。在一件接一件深淺變化的藍衣上,月白色佔的比例越來越重要,像是月光越來越明亮。模特兒也越來越年長。最後,仿效傳統高級時裝秀,用新娘裝作壓軸戲,「以美圓場」,坐六望七的蘭姨銀雪高髻配上月白婚紗,一環藹亮。反正現在一把年紀離婚結婚的人都越來越多,愛情的苦惱或甜蜜都是不分歲數的。

最後作為主設計師的亞青上台謝幕。他的設計發揮女性的豐腴美,不少離經叛道的險招,使人耳目一新,又散逸莊重,到正式表演時會加上預設的背景和燈光配合,效果定會更攝人。

試秀完畢,大家談着要改善的地方,都大讚月神舞衣。

卡米兒悠悠地吸着煙。她在時裝界有三十多年經驗,已闖出些名堂來,但遇到打擊重重。苦長曲折的故事,隨着用力壓熄的煙屁股,在煙灰缸中消散。她並沒有打進「高級時裝」Haute Couture殿堂的妄想,反正那個絢麗的天地逃不過世界潮流,紛紛受大財團控制,無復當年充滿個人性格的特異閃耀,而且往往是些高不可攀的款式,世界上沒有幾多個人可以穿的。她則希望通過服裝將美麗溶入人間,在「創作者」Créateur 階級的行列中打造出個獨特品牌已心滿意足。

蘭姨總是笑嘻嘻,一臉一身福相。問起她在柬埔寨的往事,則只說那兒的蘭花通街都是,不似這兒被奉作珍品。

這時裝秀下月便會在尼斯舉行。辛苦籌備了近一年,豈料春季時疫情覆天蓋地。現在禁足令終於完結,推廣部主管彼埃說:「趁現在解禁,集體活動雖仍受很多限制,也要把握良機。『圓月秀』只邀請限量來賓,都是時裝界的『鑰匙級人物』, 影響力很重要;更加重火力,主打網絡。明年進攻巴黎。」

吊兒郎當的攝影師林叔叔,是卡米兒的老朋友,像無法在一個地點生根,常四海雲遊。今次碰巧到法國一年多,也是緣份。他拍的照片,總是隱約捕捉到流逝間的絲縷執著。

亞青掛念着一件事,追問西施:「你剛才說五度空間舞蹈團……」今次她上巴黎,就是為了此事。她興奮得結結巴巴:「第二次面試已通過,他們約我去最後遴選!」

五度空間舞蹈團很前衞,名滿歐洲,是舞蹈員夢寐以求想攀登的寶殿。去年深秋傳出消息,為了一套很特別的新舞劇,要招收一名體形特別豐滿的舞蹈員!西施彷彿見到渡通天堂的階梯。

林叔叔精心替她拍攝了一組應徵照片,彼埃替她寫了一段非常動人的自我介紹,成功過了檔案初選第一關。西施面試時,見到竟有四十多人入圍,有些更是遠道來自比利時、丹麥、德國、意大利等。她通過了第一次篩選,興奮得心中不斷翻觔斗。豈料今年初疫情席捲歐洲,禁足兩月,一切都冷藏了。許多行業,尤其是文娛界受到嚴重打擊,紛紛倒下,西施剛萌發的希望又幻滅了。料不到解禁後不久,竟接到第二次甄選的通知,這次只有八個對手,現也成功闖過了,將會進入只有兩個人的最後決賽!大家都抱着她擁吻,高興得距離防備都拋開了。

這晚蘭姨請他倆回家吃晚飯。離城不遠轉上山路。他倆常來作客,像是回家。夏季七時多天仍大亮,沿途穿過葡萄園,屋子在夾竹桃花叢間,像被嫣雲圍擁。老頭子八十了,仍很壯健。他很愛滿坡灰綠的橄欖樹,常說六十多年前那次史無前例的寒冬時它們都凍死了,現又茁壯。而談起美食美酒更沒完沒了,聲如洪鐘,蓋過了閣閣蟬鳴,常嘲笑太太一把年紀做模特兒,其實引以為傲,四處樂道,每次跟遠在新加坡的兒孫通電話都提起。老頭子最愛下廚弄些別緻菜式,不但吃得精彩,最怡人是無憂無慮,似個小天堂。

跟着那個星期,亞青不眠不吃地一次次重新觀看西施舞蹈的錄影,又細研五度空間的招募簡介,尤其是嘗試捕捉那個新舞劇中的角色的特性。終於在朗朗英氣的「月神舞衣」上,以月白絲墜加添了一縷溫柔。卡米兒親自連夜在製衣坊作修改。

 

2

有些河流,奇異地匯合。

三年前,亞青仍是住在巴黎。一個下午,沿北郊運河漫無目的地向前踱,心像隻擱淺了的艇。

他在一歲時來到法國,父母是黑市居民。屋中擠亂像個狗窩,卻有一個奇景,在一個角落掛着三套很華麗的衣服。冬天的時候更加上一頂帽子,驟眼看去像是有兩大一小三個人同時吊頸。原來這是一件極為靈驗的法寶:黑市居民最提心吊膽的是被警察截查,父母們研究出一個不二法門,原來穿得名貴便會大大減少了這危險。但太體面,在這三教九流的貧民區又怕成為搶劫對象,於是出門時在華裝上蓋一件破風衣,抵達城中便脫下,走在路上十分光鮮體面,回程時一到達貧民區又再披上。亞青自幼對衣服的奇異力量有着很深的體會。

父母捱苦工,但因是免費教育,雖然要小青幫忙也一面讓他上學,其實根本不知他玩甚麼把戲。連升中學都是小青自己糊里糊塗地撞到的。他從小已練就了替自己找門路。進了大學唸美術史,也只是掛着名銜,大半時間都是工作找外快。接着他進了朝思暮想的設計學校,曾經有機會在一些有點兒名望的時裝設計師門下當短期實習,看到奇異的繽紛世界,眼光大增,努力偷師,漸漸也做了一份份時裝設計。他與父母住在巴黎北郊的奧比維利爾市,出入口行業中以成衣最茂盛。親友都勸他,腳踏實地會不愁工作。他卻有一個夢想,像暗病頑疾般滲在血液中。

因私立學校學費貴,他更要拚命賺錢了,滿腦子線條色彩,但生活中派不上用場。他當過了無數各行各業的雜工,最辛苦的是在屠房,凌晨便要爬起來去到那個血淋淋的地方。曾在中國傢俬工場畫裝飾畫,小室中空氣漫滿打磨的漆粉,他埋頭畫花開富貴,晚上吐的口涎都是漆粉的紅色,但沒有帶回來花開,更別說富貴。最舒服的是在殯儀館做替工,在出殯的行列中站站便可以了。起初殯儀館老闆因為他的黃面孔有點猶豫,但是後來東方移民越來越多,死的人也跟着多起來,便覺得他也是一個可造之才。但嫌他的白兔牙不笑的時候也像是笑着,就叫他努力裝成垂頭喪氣的樣子。其實也不難。畢業後找不到好工作,仍常要靠做各種散工餬口。他捧着自己的設計心血,四處敲門都碰壁,受盡白眼,常常覺得自己是個乞丐。只要一想起來便很適合葬禮的氣氛。

這天,亞青聯絡上設計學校的大師兄,他曾對自己十分關懷,知道大師兄進了一間頗有名氣的時裝公司任要職,便帶着捱了不知多少個夜的作品,滿懷希望去拜訪他。如果可以在他手下當一份小差,那就有如中了彩票。不然,若能得到一些寶貴意見指點路途,也會心滿意足。他像個在海上木筏漂浮好久的人終於見到一艘船,拚命划過去。但出來時心艇擱淺了在荒灘上。

這運河不似巴黎城中心的塞納河幽美,而是空闊淡漠。向東走,市容越來越破落。牆上滿是塗鴉,橋底躺着流浪漢的爛被鋪,發着尿味和惡臭。有幾艘用作餐室的平底船,竟見到一艘,黑色的船身上寫着白色大字「水與夢」,原來是間浮動書局咖啡店。他也走得倦了,踏着小吊板梯級上去,要了杯咖啡,坐在甲板長椅上。兩岸一座座巨盒子似的新式大廈,都像冷不在意地說:「這些妄夢,像冤魂附體,是放棄的時候了。」他想把手中那份檔案拋進河裡,一了百了,從此腳踏實地做人。但心中酸苦,像要親手殺死初戀情人,更毀屍滅迹。

有個金髮女子靠着船欄桿面對運河。她轉身離去時,夾着的一本薄薄的書掉了在他腳邊地上。他連忙拾起來喚着她。

他永遠會記得她回過頭來時的容貌,圓臉上藍眼睛邊淚痕未乾,但是勉強笑着。站着聊了一會兒,他請她坐下喝杯茶。原來她等着回尼斯的火車,仍有好幾小時,來到這所以大自然為專題的水上書店,買了「種蘭花入門」。

輪迴的萬千個三岔口上遇到你。

她也永遠會記得跟他的第一個照面。一張似是笑着的面孔上,眼神是如此哀傷。

這個下午,她在北郊運河邊漫無目的地從西踱向東,心像化了石。

父親是蘋果園工人,她在春天白花秋天金果間長大,臉孔圓圓像個紅蘋果,小時人見人愛,長大後也是個典型的諾曼第美人兒。只是整個人也圓圓的,像個會走路的蘋果,怎樣節食及做各種瘦身活動都無大效。

七歲生日,媽媽送了一個會旋轉的音樂芭蕾舞孃給她,自此她夢中都跳舞。每當父母吵得翻天塌地的時候,她躲在被褥中看芭蕾舞孃。父母天天都吵架,她便天天看芭蕾舞孃。一切美好希望都在舞裙上旋轉。媽媽在上午未喝酒的時候相當清醒的,很疼她,答應了她的要求,帶她去小鎮上的音樂學院學芭蕾舞。公立的,學費廉宜,他們家中環境困難更是減費。起初課上的小朋友笑她是小胖鵝。她咬同學的手臂被老師責罰,但後來人們便不敢當面笑她了。雖然知道大家仍在背後嘲諷,她擺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回家躲在被窩下才哭。十二歲那年舞蹈學院年終學生輪流單人表演,她一出舞台便引起全場大笑。後來那位瘦得像排活動骨骼的舞蹈老師委婉地勸她的母親放棄。終於改為現代舞,但也很勉強。

爸爸因帶毒品被關進監獄後,離開了蘋果園。媽媽往往連在早上也是醉醺醺,不過那時她已是青少年,可以自己去不遠的大城上頗有規模的音樂學院。群舞中都把她排在後面不太顯眼的位置。

大家越談越興起,他索性告訴她今天拜訪大師兄的事:「只見他翻着圖片時明明眼前一亮,情不自禁般衝口而出:『好美好特別!』我高興得心都跳出口來了。可是才一陣子,大師兄忽然臉色一暗,很友善地拍着我的肩膊說:『老弟,這些都太普通了,通街都是。你沒可能出頭的,還是收心好好學做生意吧。你們中國人出入口成衣不怕沒市場,尤其是廉價的。』」

她說:「很明顯啊,他嫉妒你。」亞青瞪大了眼睛,「不可能的!他是對我很好的大師兄。」她冷笑道:「極可能。」

她也說出了,今天老遠從尼斯上來到一個舞團應徵,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早已有好多人勸她:「有時不得不靠天分,矮子打籃球始終是不理想。」她努力安慰自己:「總有別的路,日子總仍可過下去的。」相信是要放棄這個妄夢的時候了,但心中被個石磨輾壓,像無能力撫養自己的頭胎嬰兒,要把他棄在路邊。

亞青說:「你的體型,跳法明高舞或許可以。我去過幾次西班牙南部安特露西亞區表叔家。他在那兒開飯店,以前曾當廣東大戲的武生,愛上了異國的舞。」她瞪大的藍眼睛一閃。她當然認識法明高舞,但一心在現代芭蕾上鑽牛角尖,沒想過找別的路途變通。同行如敵國,沒有人真心跟她交流意見。

有些行業似鬥獸埸,冷酷無情,但又充滿奇異魅力。中了這美麗魔咒的人,遍體鱗傷仍要爬起來,走下去。

送她去火車站,談得誤了一班又一班。終於上了晚班車。約定了在南方見面。亞青的乾媽蘭姨住尼斯,是母親的閨密。柬浦寨華僑,嫁了個富有的法國酒商。

亞青第二天去殯儀館上班,心中腦中都是她,開心得沒有辦法歇止眉開眼笑,就被辭退了。

西施本來名叫Cécile,亞青介紹她給家人認識時,大家都很喜歡她。父母雖已在法國住了幾十年,法文單詞仍像拾鷄蛋,不滿一籮,沒法讀準她的名字。爸熱情地喚她做「洗屎」,媽親密地叫她做「死屍」。幸好外婆靈機一觸,就叫「西施」吧。皆大歡喜。把典故告訴Cécile,她高興得眉開眼笑。亞青覺得一點兒也不誇張,她確是自己心中永遠的西施,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比她美。

不久他索性搬了下尼斯。地中海岸,郊野亂石間滿是香草,巨型蘆薈渾身尖刺卻含有豐富健康元素,岸邊岩石因洶濤拍打而堅強……都像一瓣瓣生命美麗的謎。他很快便與西施一起生活,滿城的花都映進屋中了。

蘭姨總是笑瞇瞇,母親說她在柬埔寨經歷過慘無人道的紅高棉時代,但不愛多提。她是種蘭花高手,西施找到好師傅了。

西施半天在跳舞界任各種不安定的散職,主要收入是靠在城中最著名的「英國人大道」邊一間大餐室做半日侍應。卡米兒是常客,很談得來。西施安排她與亞青見面,卡米兒仔細翻看他的檔案,越看越嘖嘖激賞。但那時她的公司面臨破產威脅,也真愛莫能助。雖然沒有實際結果,亞青像個化了灰的軀體,又窸窸窣窣地聚回原形復活了。生活到底需要夢想灌溉。蘭姨因亞青而認識了卡米兒,把她拉了進太極團,成為忘年知己。蘭姨很愛打扮,向來很古老,自此脫胎換骨。

亞青邀西施一起去西班牙南部。識途老馬的表叔帶她去看了多場傳統與新派法明高舞,不是給遊客看的那種。最使她撼動的是一位女舞者,身軀厚重如一座會移動的山,從緩慢到越來越急促的踏步,像重重地敲打宇宙。力量從背後伸延到張開的手指,以激越的姿勢詮釋生命。忽然使她有如靈光閃耀,陰霾盡散。

後來有半年她在餐館日夜加班,亞青更將全部積蓄資助,讓她去西班牙學了半年舞。

這三年間他轉行作導遊。駕車帶中國來的遊客,許多來拍結婚照,從巴黎鐵塔拍到普羅旺斯薰衣草田和香水城。雖然亞青不懂得寫中文字,但因自幼與家人和親友都只說廣東話和國語,竟成為極有用的謀生工具。同時他把握每一分一秒繼續研究時裝設計。高級時裝界星光熠熠的大師使人目眩:被譽為「解放了女性」的香奈兒在新時代瀕臨倒閉,傲岸的拿格飛將之起死回生;羞怯的聖羅倫作出了劃時代的革新,被認為「將權力賦與了女性」;高田賢三、三宅一生,把東方與現代成功地合併起來,征服了世界……他努力吸收養料,但更努力地摸索自己的風格。

真是柳暗花明。卡米兒的公司低潮後兩年竟奇蹟般得到豐厚投資,再高舉旗幟,更邀亞青助陣。計劃一出,他埋頭設計了全個系列,尤其是月神舞衣。有時他眼定定地瞪着西施的一舉一動,有時她半夜醒來時發覺他盯着自己的臥姿。起初她發嗔,但很快便明白了,不再理會。其實他已不是看到一個人體,而是要捕捉線條形狀間的鬥志和生命氣息,在融融愛意中尋找美的昇華。

 

3

亞青陪她上巴黎。炎夏天她也緊張得手足冰冷。送她到大門前。他說:「你集中精神,只想着為我而跳。」她點點頭,努力鎮靜下來。他坐在對面咖啡館等她,心中霍霍跳了三小時。終於,有兩個胖女子出來,西施笑得像個小太陽,另外那位明明是忍着眼淚,也禮貌地苦笑道別。他倆緊抱又笑又跳,也不理旁人訝異的眼光。

她擊敗了德國對手。她說:「我確是集中精神只想着你,很快便忘了目光如刀的四人遴選團,跳得盡情如意。」後來才知,原來她與海諾旗鼓相當,遴選團很難取捨。決定因素是法明高舞的底子發揮了深潛功效,而且那襲舞衣替她添了一對翼,成為沉麗的飛翔。

幸運神像奔馳的野馬,被他們躍上了馬背,現要抓緊繮繩奔馳,飛天遁地。舞團在兩個月後開始排練,卡米兒亦有意在巴黎開設分公司。火車上,他們興奮地談着以後的實際安排。手機上的牆紙是林叔叔那天拍的。人穿衣,衣穿人。充滿鬥志又無限溫柔的月神是兩人的合影,鑄在日子流沙中。

解禁後的尼斯花枝招展。城中心棕櫚樹影下的「英國人大道」及沿岸典麗多姿的十九世紀大樓,都曾目睹四年前,國慶煙花之後,大貨車恐襲衝進擠擁的人群,血濺在人們最快樂的時刻。西施工作的餐館就在附近,她永遠不會忘記,驚惶逃竄的人群衝過露天餐座,盛着醇酒的水晶杯忽然倒地碎裂。不時她仍發惡夢。現在都是追尋忘憂的人客,日夜滿座歡欣,她忙得透不過氣。

十月初,晴空忽被烏雲掩蓋,颱風亞歷士帶暴雨橫掃南岸。城中平安,但郊外山崩屋倒,許多村落成河。蘭姨的屋子被洪水沖掉了一半,汽車被大樹壓扁了。兩老搬到城邊一所小公寓暫住。跟着更發生了一件極兇殘事件:一名恐怖分子進教堂砍掉了三個信徒的頭顱,震驚全國。今年人魚王后尼斯遍體鱗傷。

天發脾氣,人發毒恨, 而疫情更凌厲地捲土重來,一隻隻魔掌恣意地將無助的人間摧殘。政府宣佈第二次禁足令。一下子,像被巫婆的掃帚揮過,熟鬧的餐館都變得冷清清。受不了打擊的大小企業紛紛關門。「圓月秀」當然也取消了。卡米兒的紅髮像不肯熄的火燄,堅決地說:「暫按兵不動。我們等待時機。」政府向來都對時裝創作者有相當豐厚的津貼,她希望努力節約,勉強可以支持下去。亞青的遊客生意已斷了多月。西施獲「半失業」津貼,兩人省吃儉用。

文化業屬重傷一族,所有戲劇表演都取消了,許多機構都倒閉,藝團也相繼解散。這天,西施收到五度空間的來郵,讀着:「經濟困難,我們無法再支撐下去……」她淚已模糊了眼,嘩地哭了起來。亞青在一旁,驚惶地走近,接過手機一看,嚷道:「看下去啊。」原來跟着說:「所以暫時凍結一切活動,但絕不會放棄新舞劇。我們有足夠後備資金可以等待,一有新進展便通知各位團員……」亞青一撲把西施擁到懷中,一面吻一面輕輕啄着她的臉說:「中國人笑我是西瓜刨,外國人說我是吸血殭屍,我是吸血西瓜刨。」惹得她咯吱地笑個不止。

看到許多被疫魔折磨的慘況,自己也不埋怨了。亞青埋頭研究,西施在狹窄的空間努力練舞。不能去郊外,只有另找補償:兩人輪流每晚煮頓家鄉菜。蘋果豬大腸、乾炒牛河、奶油鰨魚、羅漢齋……各種香味從窗前小餐桌飄出外。窗子雖小,蘭花淺笑,俯視紅瓦屋頂纏綿地伸延到岸邊,與海天相依偎。日升月落,像說疫情始終會過去的。困居,有你為伴,鎖不着心的飛翔。

西施應一些義務團體的呼籲,駕車為住在僻遠地方的獨居老人送用品,有時也可趁機探探蘭姨。每次老頭子埋怨連塌剩的半邊的天都塌下來,蘭姨卻只嘆息:「到底安全。」

這天下午西施又出去。亞青埋頭工作。忽發覺已夜了,仍不見她回來。打電話又接不通。亞青越等越慌張,渾身發冷發熱。終於接到警局來的電話,一個醉酒駕駛者撞了她的車。他整個人結了冰。

醫院。西施的一條腿骨碎成多截。醫生說:「會慢慢復原的,不過要相當長的時間。」亞青悄悄問:「她還可以跳舞嗎?」醫生答道:「現在還早,不能說。」

西施的圓臉蒼白得像貧血的月亮,轉過頭了沒看他們,哽咽着:「我不能在圓月秀演出了。」亞青說:「月神舞衣是特別為你而設計的,我要取消這項目。」她堅持說:「不能取消。海諾的身形跟我差不多,可以替我。亦可代替我進五度空間舞蹈團……」再泣不成聲了。亞青的腦袋塞着一片空白,無法意識到事情可以無端這樣發生。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不停顫抖着,幸好有鎮靜的蘭姨在一旁,像條支柱。醫生說要讓西施多休息。

一出了病房,蘭姨倒在一張椅上,哭得像個散了的泥人,抽搐得轉不過氣來。亞青慌了手腳,從沒見過她這樣的,反想安慰她。好久她才終於停下來。亞青不知道,是勾起了她深深埋藏的從未結疤的傷痕,斷足的弟弟,餓斃的妹妹,生死不明的親人……哀哭搖撼大地,而血是無聲的。她太深刻知道, 一切都可轉眼間失去。終於,她抹了其實永抹不乾的淚。

卡米兒和林叔叔驚惶地趕到來。

海天一色透亮如藍寶石,若無其事,其實也沒有甚麼力量。


綠騎士 原名陳重馨。畢業於香港大學英國及中國文學系,後赴巴黎國立美術學院,1977年起居於法國。曾任兒童書籍插圖,後專業繪畫,著有散文、小說集《綠騎士之歌》《棉衣》《壺底咖啡店》《神秘旅程》等,以及詩畫集《悠揚四季》《掌上河源》。另出版兒童故事三本、法文詩畫集四冊。近年致力於詩與畫的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