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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昊輝:品城記──媽閣這座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7月號總第43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陳昊輝

跟L聊天,聊到生命中走過的城。L說自己好像對那些城池毫無歸屬感,縱然那裡承托過自己生長的回憶。

我說,我也一樣。

說起來,似乎這輩子一直都是在嶺南大地上度過的。從葵城到梅城到菊城到花城,每座城都有花的代言。鮮花簇擁之下,這一座座城把我撫養起來,又或者說只是城中的某個地點讓我長大,比如圭峰頂端的日出日落,比如梅江畔的溪流濯濯,比如翠亨與小谷圍的荒島和荒野。說是在城內生活,事實上也走不出生活圈子的藩籬,地點外幾千米的區域,又是另一番世界,甚至是與己毫無關聯、從不曾注意的世界。囿於圈內,任何一個所謂該城的人――像是葵城人――都不能覽取我城的全貌;甚至,之於我而言,也許葵城的世界就是景觀與飯店,學堂與商舖,由一個個點連成縱橫八達的絲線,我從不能將其編織成網,也不能對我城形成一個面的認識。

―― 「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鄭愁予的詩,或許正點出了人與城的一個玄機,「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只有那個人在,那個家在,這座城才會是我的城。當我的城裡,承載的情感和任務均成了「故事」,那麼我對這座城而言,實在是只能稱為「過客」了。

那麼,媽閣這座城,就是我這個過客如今暫時駐足之地了。

在大的歷史時空下,珠三角西岸的這個小角落,有着巨大的聲名――是特別行政區、是中西交匯地,歷史上葡人在此早早定居,甚至在鴉片戰爭時,義律等英人在東亞唯一的落腳地就是這裡。走在街上,我總會關注街上的路牌:「亞美打利比盧大馬路」「比厘喇馬忌士街」「亞馬喇前地」,這些佶屈聱牙的名字,散發着中西交匯的氣息,只有在用粵語唸出時才會隱約發覺是可考的人名,只是街道背後的故事早已與其毫無關聯。

媽閣很小,雙向四車道便是大馬路,樓密人稠,不起眼的一棟樓梯間已鐫刻上大廈的稱謂。媽閣的街市店舖只容兩人走進,幾無立足之地;可她又以紙醉金迷的賭城而著稱,任意走進一家賭場,面積之大、商價之高,不能與街市同日而語。賭城之外是悠閒的人群,與忙亂的車流又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其實清楚地知道,人群和車流內者從屬着不同的身份,擁有着不同的人生軌迹,他們在此停留得或短或長,但將自己埋葬在此而不會成為過客的,只會是寥寥幾個。

T師曾一邊吼着叫我們行師禮,一邊道這裡是「死地」,於死地讀書便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瞭解他蹩腳的國語與掛在嘴邊的粵語「豈有此理」都是在映襯着這座城之特殊,它是中外文化的薈萃之地,有四百多年的葡國統治史,又有血脈相承的粵風粵韻,更是六十年代以來的「半個解放區」。生活生長於此,本就是多元而又糾結。甚至,就連我足下的土地,也是如此。T師說澳門大學原址,本是整個華人世界風水最好之地,然而卻因學校發展和金錢攻勢,來此下游,淪為一學店。但是身處下游,讀書卻又不可處下游;人需有道統,而校也需有道統,碩士班只在夜中開課,便是為了與人為便,為的是半工半讀,卻又對知識汲汲以求的讀書人。T師一邊咆哮,一邊說的,卻是要讓我們與人為善,他說這是媽閣土地根深蒂固的情懷。

當我坐上M伯的車子時,我聽到的又是另一個媽閣故事。M伯只能算我很遠的遠親,與他的溝通記憶只剩下幼年時來此城探親時,他給我盛上的一大碗燒排骨飯。他的燒排骨肉脆、嚼勁十足,又鹹中帶甜,甜裡溢香,小時候只覺這是人間美味,盡可大快朵頤――母親因此每每提及燒臘時,便會在笑語間提及這家遠親的燒排骨之好。M伯能在媽閣站穩腳跟,靠的就是這一手燒排骨。六十年代自鄉划船逃難至此之後,他靠着一手燒排骨的營生在食肆間打拚,最終有了自己的一家可值千萬的店面。我笑稱M伯此生實現了一個媽閣夢,但其實他的回答卻是「不過尋口飯吃」。

一年間,其實我深入接觸的媽閣人並不多。聽到的媽閣故事,也不過是城的幾個很小很小的側面。小說《媽閣這座城》本身也只是在講賭城的側面,甚至只是作者幻想出的賭博傳奇側面,它們和回歸二十週年的宏大宣傳,以及市井小民的嘀嘀咕咕一道組成了一個多棱鏡,當清晨來臨,嘉樂庇總督大橋的陽光打落在鏡面之上時,這座城便開始光照的折射,用那麼多的顏色和那麼多光影,訴說出媽閣這座城悲歡離合的故事。

陳沖曾經在《十三邀》裡談過她自己最愛的事情――獨處。

「陳沖:你的幸福感呢?

許知遠:一個人的時候。

陳沖:必須的。

許知遠:對,你也是吧,幸福都是一個人的時候到來。

陳沖:誰說過這樣的話來着,最好的事情都是你一個人的時候發生的。

許知遠:真的是,我最幸福的時候是在一個美好事情尚未發生或者發生之後,那是我覺得最美好的事情,因為是我一個人在想這件事情。那你怎麼跟人相處啊?不可能總是一個人。

陳沖:幸福與幸福之間,總得要有個其他理由。」

獨處是陳沖創造力的源泉,也是她自己口中,自己最幸福的時刻。對於我而言,獨處亦是我最為幸福的時刻,而此刻我獨處的場所,已是媽閣。這座小城喧鬧、熙熙攘攘的人群湧動,卻又沒有匆匆忙忙的事務交織,極適宜個人走走看看。所以,與媽閣的獨處也已然構成了我的幸福時光。

當然,我眼中的媽閣,都是如我之前所言的,點對點、線連線的樣貌。一年來,我雖身在媽閣這座小城,其實也是偏安於一隅。甚至,我會想我在關閘口岸待過的時間,也會比在澳門半島停留得更長。可是,媽閣對我的影響一直是無聲無息地在進行的。走過這麼多的城市,我覺得我會在其中沾惹上一些該城生活留給我的影子,就像葵城教與我為人處世,菊城教與我讀書求知一般。

媽閣讓我領略到的,是細節的力量。這是慣於宏大敘事之下的我所常常有意無意忽略的東西。或是這座城太小,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吧,在細處,我總能品味到一些媽閣和我的過往生活的不同――這裡的不同有無好壞之分,我其實是不能給予一個定論的。此文的寫作跨度,是由2020年的1月到12月。回想生命中最不平凡的一年,我看到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其中就有媽閣的防疫成功之舉:出境七日一次的核酸檢測、每日消毒的電梯樓宇、形形色色走在街上佩戴口罩的人群……政府和公民的共同努力,正是這場疫情中媽閣倖免於難的最大憑藉。有一次,坐在關口回校的發財巴上,有人很大聲地質問起隔壁的年輕人為何沒有佩戴口罩。坐在我隔壁的婆婆往後深深看了一眼,便開始用一種車上人都聽得見的小小聲音,遙遙勸導着年輕人:「澳門是一座健康和睦的城市,在中國的大家庭中,亦是數一數二。為甚麼澳門能做到這一點呢?是需要我們所有街坊鄰居一起做到自動自覺,才能實現的吧!」

「自動自覺」一語,背後蘊藏着的公民共識細節,正是最讓我驚異之處。這是一種更為深邃的個人主義,由個人的努力,到集體的福祉,於是人人在獨處中得以踐行。這在平常生活當中也有很多體現。走在大街上,我完全不用擔心被車撞,因為只要走了斑馬線車就會自動讓人,幼年時來媽閣對此便印象深刻,如今也別無二致。

當然,我也清楚地知道這些細節的好,是建立在極佳的政治、經濟基礎和良好的公民素質之上的。倉廩實而知榮辱,賭城賭權的物質條件帶來了豐厚的回報,當然也在紙醉金迷之外埋藏着很多不為人知的人性惡。這是我在媽閣看到的眾生相之中的其中一面,是金錢的惡魔一面,財富的暗影。但是,把握金錢施於個人的影響尺度,正是民眾之力量的一大源泉。若真能將它們施用到位,我能看到的,一定更多是金錢的天使一面。改革開放以來,日益富庶的嶺南,正為此證。

身為嶺南城市、共用粵語的同質性,和兼具中西文化的異質性,或許正是媽閣這座城讓我深深着迷的最重要原因。澳門電影節的一個晚上,我從舊法院步行到澳門塔劇院看戲。溫柔的海風吹拂在我的身上,像是一個懷抱。遠處傳來了一首《七子之歌》:

 

「你可知MACAO不是我真姓……

那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

請叫我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

 

那時我忽然想到,有一首粵語歌叫《念親恩》,是我在葵城的土地上聽到的。若把澳門,這座被稱為媽閣的城,當作是一個人的話,那麼它念的親恩,大概一定也不只是生母。而正因為如此,媽閣,方才成為了媽閣這座城。

我還將在這座城度過一個春秋。

一個春秋之後,我又將會從珠三角的西岸,跋涉至東岸,開始一場全新的生命旅程。那時,再來品這座城,再來回望嶺南大地,或是又會有不一樣的風景線吧。

 


陳昊輝 澳門大學中文系研究生。遊歷於中文之海,成長於葵城,求學於花城,生活於賭城,工作於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