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潘雲貴:幻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7月號總第43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潘雲貴

1

她往我臉上撲粉的時候,我的下巴會不自覺微抬,眼睛正好看到牆上掛的一面鐘,指針在一格一格跳動,好像誰裝上纖細的假肢在受控中擺動,那麽機械呆板,卻又在提醒觀看的人甚麼?

是失去嗎?

牙膏一點一點被擠完,衛生紙一張一張被抽光,郵局儲金簿裡的存款一筆一筆被取盡。

手機熒幕上浮現房東發來的信息,提醒這個月未繳的水電費,隨即被電信賬單、影城廣告、取貨通知、信用卡介紹等信息堆至底層。

列車已經從胭脂盆地的一條掌紋開往另一條,轉一個彎,又瞬間消失在暮色當中。

那麽呆板,又那麽輕微、冷漠的跳動,提醒着一種一種的失去。而每一天離自己最近的失去,應該是皮肉裡的水分、膠原蛋白的衰減吧,如同果實過了最膨脹飽滿的日子後,開始一天天的萎靡,直至某天無人注意的消失。

作為一個男生,長期以來自己對公車或捷運上出現的「美容養顏抗衰老」 一類的廣告都泰然處之,比起對一張臉的保養,我更關心學業及未來的工作,畢竟自己先要有足以生活的資本,爾後再談其他。直到疫情的到來, 原本就不景氣的圖書市場更顯萎靡,作為一個普通寫作者,我開始被逼上這個時代的「舞台」,並無一張好臉的自己竟也接受了出版社的要求,通過網路直播賣書。

因為要露臉,要接受網路那頭所有上帝的圍觀、檢視,朋友建議我要化妝,不要素顏,說是沒有人願意盯着一個素顏主播超過五秒。而我是個笨拙的男生,對於化妝這件事,毫無天賦。朋友幽默,說台北那麽多妝髮工作室,還怕打造不出另一個「許光漢」嗎?我一臉苦笑。她熱心幫我聯繫了其中一間。

 

2

從捷運公館站出來,迎面是一群年輕人身影,青春面龐散發一股乳液的味道,即便戴着口罩,也能溢出來。一陣人潮走過,又來一陣,味道似乎永遠滯留在這裡。

多少回路過,都能聞到這樣的氣味,似乎也提醒着我,在這裡,永遠有年輕的人,像日光流向台北的每一個街頭。

我走入附近一間妝髮工作室,不做其他,僅在裡面化妝。多去幾次,就跟3號化妝師十分熟悉了。

她紥起長髮,化淡妝,隱約還能看見眼瞼的脂肪粒和額頭的痘印,戴着口罩,薄薄的藍色牛仔外套裡是白色T恤,很清爽的打扮。每回我坐在她跟前,覺得自己就像個流水線上的產品,她按照習慣的步驟熟練塑造我的面容。她的手指很柔軟,就像麻糬,每次塗乳霜,指腹繞着我的兩頰旋轉、撫摸,我都在想像星球在自己面部宇宙上溫柔運轉的軌迹。

起初或許是因疫情未解除,也可能是她性格原因,她並不跟人聊天,唯一能與人溝通的只是一雙常顯倦怠的眼睛。去過兩次以後,相對熟悉了,才發現她挺愛講話。

她問我化妝的目的,我說是為了做直播。她說現在主播帶貨的生意真的很火爆。我說我是為了賣書,她笑了一下,說少見。順便她指了指左手邊的一個過道,說:「那裡可能適合你,租一個小間,化好妝就可以過去直播,拍攝的、打光的設備都有,隔音效果也OK。噢,要是播的時間過長,妝花了,還能立馬過來補妝。」

被她一說,我便起身,好奇往過道走去。過道曲曲折折。穿過一個照相佈景的屏風,會看到兩旁有很多小房間,很密很深,無論白天黑夜都需要開燈。我像走進一個迷宮一樣,一間房正好半開着門,空空的四壁,那些留着油漬、煙灰的桌子像終年躺在這裡的浪人,桌上的手機架、音響、茶杯、護膚液的瓶子彷彿放了很久,位置從來沒有改變過。四周散發一股濃郁的、沉悶的氣息,從房間一直瀰漫在過道上,像是密林中永遠無法驅散的霧氣,也像是一些人停滯在此的命運。

「以前人不多,現在每天特別是夜裡都能被人租滿,唱唱跳跳,哭哭鬧鬧,甚麼樣的直播都有,就為了賺錢。你要不要來一間?」她這下又像個銷售員在跟我說話。被我擺擺手婉拒後,她嘴邊說着:「這年頭,實體生意真的越來越不好做了。改天我可能也要去當主播了。」

「帶貨嗎?」我問。

她答道:「做美妝,流量超多的。」

我們一下子不約而同笑起來。

 

3

人逐漸迷戀化妝,很大原因是妝容有時如同面具,我們躲在後面,可以不用暴露自我真實脆弱的部分,言行舉止也可以換成一種陌生卻想嘗試的風格,久而久之,逃離自我,自己就成了別人,不必在乎過多目光,不必承擔太多責任。

我因幼年調皮,右邊額頭有一道摔傷後留下的疤痕。第一次化妝時,她撩開我的劉海,有些驚訝,說:「可惜了。」我說:「習慣了。」

她忙補了句:「我也習慣了,來化妝的,臉上基本都有問題。」

我突然張大眼睛通過鏡子看她,她收到訊號,知道我很好奇,便開始講第一個故事。

「前天來了個女孩子,給她上妝的時候,發現她戴的是假髮,我往她額頭抹BB的時候,見着很多傷疤,就像蜈蚣那樣趴在那裡,我遲疑了一會兒,手都不利索了。」她說起時目光裡仍帶着恐懼。

「她那會兒也知道你在看她吧,她是不是很難受?」我問。

「沒有,女孩很淡然的,跟我說,她上個月出了車禍,比較嚴重的那種,頭都快撞壞了,以為自己要死了,後來搶救過來,頭上縫了數不清的傷口,在病房待了很久才適應了鏡子中的自己,因為見到了醫院裡太多的死亡,就覺得老天對她還算好。出院後,就想好好生活,過來化個妝繼續去學校上學。」她一邊解釋,一邊蘸着眉粉往我眉上描,話一說完,兩邊眉月已經清朗俊秀,節奏控制得近乎完美。

而我還在想該怎樣評價故事中的女孩,堅強,勇敢,樂觀,似乎所有人面對這樣的人物素材,都能想到的詞,我卻想藏起來,脫口而出的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可不是。」她沒有太多笑容,回了一句,隨後對着鏡中的我說,「還滿意嗎?」

我靦腆一笑,面頰紅了起來。

她說現在的人都追求精緻,好多男人也學着化妝、保養,她已經見怪不怪。

每天出入妝髮室的人很多,有經常熬夜而面色憔悴的大齡女性,為找配偶來這裡獲得好形象;有上歲數的阿姨,試圖在粉底覆蓋下重覓年輕時的感覺;也有要參加求職面試的青年,想在這裡擁有自信笑容……為了讓別人喜歡自己,大家都在這裡改變自己,真實與虛假不再是考慮的內容,多數人只是想得到一種認可。

一句讚美,一個微笑,甚至僅一道溫柔、稍縱即逝的目光,都讓他們覺得自己被這世界認可。這樣的「認可」構築起他們活着的資本與意義。

 

4

身體是一部私人史,五官、膚色藏着我們的身份。

她跟我說起一個客戶,「是個男孩子,年齡跟你差不多,來做皮膚的,要漂白。我說我們這沒有,要去醫院做,當然醫美診所也可能有。畢竟對皮膚傷害大,以前有個明星,美國的,很出名,就做了漂白,結果很嚇人。我跟他說,平時化妝就可以,他說全身都想白淨,還是想做。」

「那個明星是Michael Jackson。」我回,順道問,「那個男生蠻自卑吧?」

「他應該是常年在海邊漁村生活的孩子,每天吹着海風的人皮膚都是這樣,黝黑、粗糙,後來到了城裡學習、工作,受周圍環境影響,想有張好臉面,有個好出身,連生來的膚色都要改。」

人們都喜歡鮮明的面孔和身體。濃密的眉毛,刀鋒的眉型,白皙的膚色,瑩亮的瞳孔,腮紅的兩頰,筆挺的鼻樑,櫻桃色流光的唇彩。我們觀看這些,色彩與形體的衝擊,掩蓋了之外的細節,接收到的信息、意識遠離事物本身的真相。

越來越多的眼睛沉淪於顏色與形式的泥沼中,無法瞥見真相,尋找真相,在異常魅惑的時代,逐漸失明。我們越來越找不到一張屬於你我真正的臉。

 

5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來化妝的。」

她偶爾跟我說起一些特別的人,他們平日承受太多臉上的脂粉和他人目光,來這裡或許只是為了躺個片刻。她幫他們卸妝,在這不被人關注的角落裡,會看見這些真實的生命,他們的身體都會在蘸滿卸妝液的化妝棉拂過面頰後微顫,鏡子裡逐漸顯現出另一張臉,皺紋、斑點、疙瘩、疤痕……時間對人的殘酷在那一刻淋灕體現,誰也沒有被它輕饒。

「有個女孩子,本身很水靈,但因為工作需要,需要時常化妝。有一天她來我們工作室,我給她卸妝,當她在鏡子前看到自己清爽的面容時,瞬間哭了,說真累啊,這樣的生活。」她在最後一句話上加強了語氣,之後又繼續輕聲說,「我是理解的,我每天也要化妝來上班,雖然是淡妝,但還是嫌麻煩。你們男孩子都不知道我們花在一張臉上的成本有多高,傷害又有多大。經常化妝,就會受到化妝品的摧殘,變得暗沉粗糙……」

她絮絮聊着,說着別人,又像是在說自己。我期待她會跟我說到更多關於她自己的部分,除了工作以外的生活,她的丈夫、孩子,或者她的原生家庭,我樂意去傾聽所有家庭的故事,從中來找尋自己家的記憶,作為一種參照和提醒。但她每次都能控制和客戶聊天的範圍,不逾越分毫到自己的私人生活裡,好像夏天穿着得體的女人,恪守內心道德標準,不裸露多餘的部分。

 

6

我到現在,仍只是記得她的工號,眼瞼的脂肪粒,額頭的痘印,以及口罩上方的眼睛。很多時候,我甚至覺得她跟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從這雙眼睛裡飄出來的。

眾多血絲遊弋於她的眼白,眼珠似乎覆蓋着一層灰色薄膜,她也懶得將其轉動,看我時,眼神顯得冷靜而無意圖。這是她身上無法用粉底遮蓋的地方,極真實表達着她的疲倦、木然,好像對這世界、對這生活,沒有愛,也沒有恨。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我對人的外表與內在的深刻理解,卻很大程度是來源於她一次次為我化妝的時刻。這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她提醒我,也讓我思考。

比起島上其他地方,台北有更多害怕失去的人,害怕失去容顏,失去愛,失去物質,失去這個時代。我似乎也在她的眼睛裡看見她日常接觸的人。他們曾與我一樣坐在此刻的位置上,對面鏡子上方掛着一面鐘,指針一格一格跳動,他們是否與我一樣看到並聽得見每一秒發出的聲響,是否也與我一樣在發呆,想着有甚麼在失去嗎?

一格一格跳動,水中倒影晃動,過去與此刻在這裡,虛假與真實在這裡,讚嘆與欷歔在這裡。

一格一格跳動,睜眼閉眼間,記憶片段拼接,碎碎,頗似沒有甚麼意義可供講述的一生。

他們如蒲草的種子,在風中降下,散在各處,卻因現實境遇而共同抵達這裡,為皮囊、為慾望而愁苦,鏡裡鏡外更換着表情、身份及命運的紋理。

化妝讓他們的面部在脂粉塗抹中暫時恢復了年輕。你或許會說他們得到的只是夢境,一切都會在卸妝後回到之前的生活。但他們享受這些須臾幻夢,好歹世界此時正用正眼看着他們。


潘雲貴 九零後,高校中文專業講師,台灣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在讀。曾獲第二十二屆台北文學獎首獎、第四十四屆香港青年文學獎亞軍、第三十八屆台灣大學院校中興湖文學獎首獎、2019台灣教育部門閩客語文學獎、2020時報文學獎金沙散文獎優選等獎項。以筆名雲鯨航出版《白馬少年,衣襟帶花》《人生海海,素履之往》《煙火溫柔,人間雪白》三卷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