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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瀟含:倚身在暮色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7月號總第43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時瀟含

在我們從鹿特丹到東福爾訥的路上,一個荷蘭女生跟我們同行。

她一邊啃胡蘿蔔一邊跟我們說:「我不知道你們為甚麼要去這麼遠的地方,那裡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小鎮。」說着,她朝我們使了個眼色「你們明白當我說安靜的時候,我想說甚麼。」

我們也沒有辦法,荷蘭大都市的房租讓我們望而卻步,我們寧願為了去更多地方,或者為了更有趣的東西,把目的地選在小城或者城市邊緣的小角落。最後這個在鹿特丹當酒保的女孩子,掏出手機跟我們的房東確認了一遍我們會安全到達之後,跳下了公車,臨走揮揮手說:「你們會喜歡小鎮的生活的,每個月我都要逃離鹿特丹回到農村的父母家,自然讓我放鬆。」

「最好如此」,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公交和半個小時雨中徒步的過程中,我對自己說。

還不要忘了之前我們已經坐了一個小時的地鐵。

夜裡房東送來了隔壁農場的雞蛋還有蠟燭。我們借着蠟燭在夜空中閃爍的燈光,吸溜完了麵條。

看着蠟燭欣喜的緋紅,朋友說:「是不是在星空下面吹滅蠟燭就會實現願望?」

我想了一會兒說:「好像沒有這種說法,但是無所謂。」

停止這種無意義的活動,就等於廢止了希望。

我們圍着蠟燭,想到人生路上的風景,想到享受、把握卻不必太執著的很多東西。那短短的幾十秒鐘,我想到了很多,比如王安憶所說的:「在這將定未定之間,他們的心是安的,又是活躍的,希望是未到手的,所以也是未失去的。」我彷彿一半在無遮無攔的曠野,另一半卻也看見了曠野一事無成的荒蕪。也想起了今天早些時候在鹿特丹,我們看到一條鋪滿黃葉的路,讓我想到一句詩――「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

我當時就想,哇,那這條路豈不是就是我的人生了?我有很多遺憾的事情,期待的事情卻不多。

顯然我的朋友比我想得更多,因為我甚至沒來得及真正許下願望,我親愛的朋友懷揣着此生最迫切的期待,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吹滅了蠟燭。

融化的蠟油悉數落到了我身上。

東福爾訥的夜晚冷到野貓會往車裡鑽,蠟油在濺落的瞬間已經凝固了。我當時一定是一尊價值連城的現代主義雕塑。

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坐在車外的小桌旁,就着酒和冷風瑟瑟發抖,一邊聊着一些被時間這塊橡皮擦掉答案的瑣事。雖然對話和我們指尖的杯中之物一樣毫無意義,但是我們依舊長久地坐着,逗逗在我們身邊不斷徘徊,企圖獲得一絲溫暖的橘貓。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兩三點,我們偶然抬頭的時候,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壓在頭頂。彷彿只要踮起腳,伸出手,天上的星星就能碰到似的。

上一次看到這樣的夜空是兩年前在青海的夜晚,我和多年的朋友一起坐在顛簸的麵包車裡,透過車窗看見了滿天的星星。我們叫司機停車,一邊發抖一邊靠着車門,用這短暫的一瞬間留住星河。

我突然就懂得了Anze跟我說專屬於斯洛文尼亞語的浪漫。斯洛文尼亞語裡的「我們」,專指正在對話的兩個人,與對話之外的任何人都無關,好像兩個人一起擁有了一顆小小的星球。那些了無生機又遙遠的恆星,在宇宙的深處被撞擊得傷痕纍纍,卻穿透了黑暗的深淵,給願意聆聽寂靜的人帶來微弱但恆久的光芒。

回到車上之後我們打開暖風扇,把餐桌拆下來,拼成了一張牀,沉沉睡去。我們的房車是一輛1976年的舊車,小卻很舒服。

這個夜晚過得安穩又漫長,等我們再次睜眼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在去找房東買橙汁的路上,我們發現路邊的草叢上掛着露水,我朋友嗤地笑了:「看來週末草起牀和我們一樣晚,大中午還有露水。」

我接話:「小城市嘛,生活節奏慢一點。」

我們駐紥的營地宛如被上帝遺忘。

每天早上起牀第一件事先去買橙汁,晚上最後一件事是去營地的活動室,那裡有熊熊燃燒的壁爐,有酒,最重要的是,在這片略顯寂寞的森林裡――有人。

每天從隔壁的農場送來新鮮的柳丁,放在一個大大的筐子裡。提前跟房東打好招呼,他就會把橙汁和剛烤好的牛角包一起送到門前。但是鑒於我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幾點起牀,所以我們一般都打着呵欠自己走過去。甚至連抹在麵包片上的果醬都是房東自己熬的,每一罐上都寫了日期和果子的產地。他用糖和玻璃罐留住荷蘭某一片肥沃土地碩果豐收的秋天。

吃飽喝足之後,我們開始跋山涉水。離營地不遠就有一個自然保護區,在去保護區的路上,我們偶遇了一群羊。牧羊人遠遠地看見了我們,大聲和我們打了招呼,示意我們過去。看來大家真的都很寂寞,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能聊兩句的人。就像我和一個里昂男生一起在美國西部旅行的時候,他每天早上都會跟我講,他在酒吧又遇到邀請他一起喝酒聊天的本地人,甚至為了留住他這雙聆聽的耳朵,而強行把他的橙汁換成啤酒,示意酒保全部算在自己的賬上。他向我保證他去的是普通酒吧,大家只是在了無人煙的荒漠裡想打發夜晚而已。看海看久了想見人,見人見多了想看海,可能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牧羊人開始孜孜不倦地回答我們的問題,他說他的羊還有牧羊犬都和他一樣,為政府工作,羊的主要工作就是每週換一個地方吃草,他負責站着,牧羊犬負責陪他解悶。

很少能看到這麼準確概括自己工作的人。

他顯然很喜歡他的牧羊犬,他拍拍他的小腦袋,說:「每次有人經過,都是這個小傢伙成為焦點,說實話我有點嫉妒。但是牧羊犬是一個牧羊人的全部,他聽我的每一句話,但是我在家叫我妻子幫我倒一杯咖啡,她都會說:『你自己去!』」說着我們都笑了。

告別牧羊人之後,我們往保護區的深處走去。

我們的目的地是穿過森林之後的哈靈水道,那裡是南荷蘭省通往北海的河口,四捨五入就是北海了。

我們才剛剛走進森林,就遇到了一隻匆匆跳躍的小鹿。見到我們之後,牠愣了一下,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又匆匆跳開了。路上有成群的牛,安靜地在草地上吃草,還有在枝椏之間一閃而過的大松鼠。在深陷被馬蹄踩出坑洞的沙丘之後,我們終於到了海邊。

在法語裡,荷蘭被稱為Pays-Bas。也就是「低窪的國家」的意思。我們走到海邊的時候就明白了,連海灘都低窪平坦到退潮的時候,露出了好幾公里的淺灘。我們在沙灘的泥濘裡跋涉了將近一個小時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迹象靠近大海。我朋友說簡直懷疑那片大海是海市蜃樓,那只是讓人投擲哀傷的網的海洋般的雙眼。但是沙灘上有將近二十厘米的蟶子,還有隨處可見的螃蟹殼,不遠處在淺灘裡撒歡的小狗搖搖身子,替我們抖掉了這個想法。

退潮造成的淺灘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變成了陽光的鏡子,沙灘變成了一片鹽湖,倒映着整片天空。天上的雲很斑駁破碎,陽光從縫隙中散落下來,在地面上留下更加支離破碎的倒影。看到這副情景,那些在阿姆斯特丹博物館裡印象派的畫就突然有了出處。

太陽完全落山之前,我們離開了海灘,留下騎着馬在海灘上漫步看夕陽的女孩,還有抱着渾身濕透的小狗滾成一片的小男孩。

沒有人想在太陽之後走進森林,但是我們還是遇到了麻煩。在我們走到二分之一路程的時候,突然在路上遇到了一匹在路邊吃草的棕色野馬,背後是正在徐徐落下的太陽,森林漸漸被陰鬱的樹影籠罩。當我們進退兩難之際,發現棕馬的前面,還有一匹站立在路中間的白馬。那匹白馬完完全全堵在路的正中央,像是一尊雕塑一樣安靜地矗立着,不管我們發出甚麼聲音,牠甚至連耳朵都不動一下。

一個念頭突然在我頭腦中閃過,我問我朋友:「馬,不會是站着睡覺吧?」

我朋友表情凝重地轉過頭來,點了點頭。

最終在飢餓和寒冷的驅使下,我們在荊棘叢裡一邊發誓再也不穿破洞褲,一邊齜牙咧嘴地繞了過去。可偏偏等我們一走,牠們也慢吞吞地走開了。

等我們飢腸轆轆走回營地,迅速點燃爐火做了一鍋味道一言難盡,但是被我們一掃而空的麵條。真正的露營者必須面對一鍋狗罐頭味兒的麵仍然不改英雄本色。在我們埋頭吸溜麵條的時候,夕陽完全沉到了地平面以下,在天空中和雲一起留下了一副素雅的油畫。東福爾訥的夜幕又降臨了,這一夜,精疲力竭的我們倚身在暮色裡,做了一個滿是風的夢。

風劃過樹林吹進窗戶裡,房車上的燈剛剛被點亮,牧羊人吆喝着他的牧羊犬把羊群趕回圈裡,橘貓偷偷溜進房車裡,今夜會有很重的露水,但是不會下雨。

這些足夠讓我們愛這個偏遠又泥濘的小鎮,還有我們濕漉漉的人生。


時瀟含 女,1999 年生於湖南岳陽,長於深圳。出版有《雲在青天水在瓶》《我有所念食,隔在遠遠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