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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李涵:離枝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7月號總第439期

子欄目:嶺南風小說專輯

作者名:陳李涵

荔枝,本名離枝。「按白居易云:若離本枝,一日色變,三日味變。則離支之名,又或取此義也。」

――李時珍《本草綱目.果三.荔枝》

 

1

「聽說了嗎,前幾天夜裡,林奶奶歸仙了。」早市的水果攤前,一位婦女低聲向攤主說道。

攤主往婦女的耳旁湊近了些,悄聲說:「老人也有九十幾歲,算是喜喪了。不過,最近一連幾天,筱南總到我這買荔枝,說是林奶奶要的,現在想來,怕是迴光返照。」

「可不是嗎……」

這時,攤主向婦女使了個眼色,婦女會意地噤了聲。

「筱南來了。」攤主熱情地招呼走近水果攤的少女。

「今天還是買荔枝嗎?」他下意識地詢問,可話說出口才自覺失言,沒想到,面前的筱南臉上卻絲毫未起波瀾,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看着眼前的少女取了荔枝漸漸走遠,水果攤前的婦女才開口:

「你說,林奶奶苦了半輩子,臨老了,倒是陳家的兒子回來贍養她,也算是圓滿了。」

攤主點點頭:「陳家那孩子,也算替他父親還了這半輩子的恩了。」

 

2

筱南回到林奶奶住的老宅裡,把剛買的荔枝擺上供桌。鮮紅的荔枝連着翠綠的枝葉,煞是好看。

林奶奶生前最喜荔枝,直到去世前幾天,都時時念着。老人家雖吃不了這許多荔枝,但瞧着這新鮮的果實,總是高興的。筱南看着盤中的荔枝,想起小時候,奶奶曾問過她,可知荔枝最早的本名是甚麼。筱南不知,奶奶便告訴她:「荔枝本名叫做離枝。你看荔枝的果實雖然鮮艷,一旦離開了枝葉,顏色很快就變得黯淡,果實也更容易腐壞。因為這種特質,古人便為它取名為離枝。」

她總記得那個午後,悶熱難耐的嶺南夏日裡,蟬聲中,奶奶為她講述荔枝名字的由來,聲音像陳年的酒釀,清洌而有無盡回甘。正說着,她的目光移到了窗外,望見窗外古河道裡,剛修好的紅頭船景觀。奶奶堆滿了慈愛的眼角,忽地往下墜了些。微風揚起景觀船上高掛的風帆,又穿堂而來,拂過她鬢角的白髮,彷彿也揚起了她思緒的風帆。她的眼神也隨着風帆漸飄漸遠,喃喃自語道:「船頭上的顏色,也是荔枝那樣的紅,可離開了故鄉,還能這樣鮮艷嗎……」

像是不堪回憶的重負,奶奶的眼神從紅頭船上移開,頭也漸漸垂落。她朝思暮想的汪洋,夜裡夢裡,始終無盡地翻捲着浪潮。此刻,汪洋從眼角溢出。

年幼的筱南不明白,一艘船頭上點着黑眼睛、漆着紅色的景觀船,怎會惹得奶奶無故落淚。直到在奶奶臨終前,筱南才明白當日奶奶落淚的緣由。

奶奶的年紀雖大,身體卻一直硬朗着。她一輩子都離不開這個擁有古港口的小鎮,平日裡,她就獨自住在臨着古河道的老宅子裡,抬頭就能看見窗外一艘景觀船。筱南的父親許多次想將她接到家裡同住,奶奶總是不願意。面對父親的請求,奶奶有時只是倔強地搖搖頭,有時卻天真得像個孩子,望着窗外的紅頭船,對筱南的父親說:「我就守在這裡,你父親回來時,也好找到我。」

筱南的父親每次聽到這,到嘴邊的話便又嚥回肚子裡,不再苦勸老人。卻也時常帶着筱南來探望她,祖孫倆好作個伴。

正值草木葳蕤時,春花已敗。前天,黃昏時分,父親到老宅接筱南回家。奶奶將筱南送至門前,握着筱南的手卻遲遲不肯鬆開。

筱南看着眼前已經比她矮了一頭的老人,正微仰着頭看她,眼裡分明映着的,滿是筱南的身影。眼角眉梢,似乎有央求的意味,筱南只好哄她:

「奶奶,我該回家了,明天一早再來看您。」

奶奶的手依舊沒有鬆開。

筱南的父親覺察到老人的異常,便將手搭在筱南的肩上,對她說:

「孩子,今晚咱一起留在這陪着奶奶吧。」

筱南看着父親凝重的神色,心下明白了幾分,於是,父女倆便留在老宅裡。

晚飯時候,奶奶不再進食,只是讓筱南拿來荔枝。吃了兩顆,便只是向窗外張望。

筱南順着奶奶的目光望去,晚霞即將收束殆盡的天色裡,紅頭船的輪廓還在殘存的光輝中,隱隱約約地浮沉。回過頭來,又見父親盯着奶奶面前絲毫未動的碗筷,幾乎不能被覺察的,輕輕搖了搖頭。爾後,房間裡升起一陣煙草的霧氣,灰暗的顆粒漂浮在昏黃的燈下,織起一張朦朧的網,籠住唯獨少了南方一席的八仙桌。

窗外的景觀船亮起霓虹,彷彿在大張旗鼓地宣告黑夜的來臨。正對着這扇窗,一直放着一把黑檀木搖椅。搖椅上的刻着的小人,已經面目模糊,一些鏤空的雕花也早已不知所終,斷裂處空留下參差的鋸狀傷痕。奶奶仰坐在搖椅上,搖晃着她愈來愈輕盈的軀體,霓虹照在她愈來愈朦朧的眼前,清冷的藍色、熱烈的紅色、溫暖的金色……閃動的光影,交織成舊時光裡的驚濤駭浪。

忽然,霓虹不再閃爍,窗外昏暗一片,屋裡能聽見遊覽的人群騷動起一陣聲響。

筱南和父親守在奶奶身旁,她的臉上不再映着斑斕的光彩。搖椅晃動的幅度漸漸變小,迎合着老人短促的呼吸一前一後地輕擺着。奶奶握着筱南的手忽然收緊了力量,她收回散漫的目光,盯着筱南看了好一會,又轉向筱南的父親,這兩張臉龐,隱約和多年前的少年重合起來。她的眼裡竟閃過一絲亮光,終於開口:

「念祖啊,當年你來到我身邊時,也是筱南這樣的年紀,一眨眼,筱南都這麼大了。」奶奶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摩挲着筱南的手。

「年輕的時候,他孤身出洋,我替他守着母親,守着這個家。後來你回來,守了我這些年,我也知足了。只是,那年他十七歲,他走後,我再沒見過他一面……」

說罷,景觀船上的霓虹又重新亮起,在老人眼前閃動。這回,奶奶卻不再張望,沉重的眼皮,終於耷拉下來,握着筱南的手,也緩緩地鬆開……

 

3

供桌上的荔枝連着枝葉,依舊鮮紅。相框中黑白的油墨,繪出一位少女青澀的容顏。她的年歲看起來和筱南相仿,本該是無憂無慮的時候,可相片中,兩彎秀麗的遠山眉微微蹙起,一雙汪洋似的眼,似乎載滿了遙遠又沉重的期盼。

這對眉眼被風霜刻下了皺紋,打落了神采,偶爾閃現的希冀也逐漸被苦痛掩埋。然而,在每個望向窗外的紅頭船的時刻,筱南知道,奶奶的期盼從未消失。

泛黃的時空裡,究竟是甚麼樣的風浪,阻隔了林奶奶一生。先輩們的往事,似乎總繞不開一艘船。筱南讀着紅頭船的史料和記事,陷入沉沉的迷思中。

這天夜晚,筱南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亦是她,父母亦是父母。只是,窗外卻不是她熟悉的古港了。

她仍舊透過窗往外望,古河道已然開闊了許多。初升的朝陽落到古河道,翻起了陣陣金色的波瀾,然而這對於壯闊的古河道來說,卻像鯉魚入水時掀起的淺淺浪花一般不甚引人注意――紅頭船,才是河道上的主角。

河道上泊着的紅頭船,與她日間所見的景觀船並無二致。只是,面前的紅頭船卻不止一艘,眾船隻也不似白日裡那艘景觀船一般巍然不動。一艘又一艘的紅頭船來來往往,滿載貨物和人。

屋裡,母親在灶頭蒸甜粿。掀開鍋蓋,滾白的蒸汽忽地升起一張輕幔,團團將她籠罩起來。濃重的霧氣中,母親也不閃躲,只是從容地拿起一根長細線,代替刀子,把甜粿切割成許多小塊。

切完後,母親又拿出家中醃製的鹹魚、酸菜,和甜粿一起,一樣一樣地往竹篾編的三層市籃裡放。

把市籃裝滿之後,母親便挎上籃子,幫筱南穿戴整齊,領着她出門。

筱南不知就裡,但隱約覺得,母親像要完成一場甚麼儀式。

她們穿過一條又一條石板小巷,路過古棧道。街前的牌匾與平日裡所見並無二致,向外的一面仍書着「新興街」幾個大字,向內的一面書着「紫氣東來」。街裡面卻與平日裡大有不同:不甚寬大的街面兩旁,盡是貨物堆得滿滿當當的棧房,門前是各家棧房的工人在搬運貨物,熙熙攘攘的場面,很是熱鬧。

一路上,母親始終沒有言語,只是自顧自走着,牽着筱南的手卻從未鬆開。到了天后宮,母親才對她說:

「待會拜媽祖的時候,一定要誠心,媽祖才會保祐你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母親的眼睛深深地看着筱南,眼底彷彿裝着一片望不見底的深藍。她從未見過母親這樣凝重的神情,怔怔地點了頭。

進了天后宮,母親便一樣一樣地把市籃中的東西擺到供檯上。擺放整齊之後,便撲通跪到媽祖娘娘的神像前,雙手合十,唸着祈求平安的話語。聲音並不很大,但筱南還是隱約聽見了「保祐我奴出海平安」之類的禱告。

原來她要出海了。筱南這才明白了這場儀式舉辦的緣由。

祭拜完成後,母親又深深地對神像磕了幾個頭。之後才將供品收回市籃中,領着筱南回家。

父親早在家門口等着母女倆。

「拜完了?」

「拜完了。」

父親轉頭看向筱南,嘴角囁嚅着,良久,才拿出水布,緩緩紥在筱南的腰上。

「在外機靈一點,海上風浪大,自己要小心……」

筱南沒想到,平時沉默寡言的父親也會說出這麼多些瑣碎的話語。莫名地,她心頭也生出了即將出海的悲壯情緒。

「船快開了,差不多了。」父親望向碼頭,沉吟許久。

母親噙着淚水,把市籃遞到筱南手上,又掀開蓋子,不知從哪取了一把荔枝,連枝帶葉的,往市籃裡塞。她緊緊握着筱南的手,良久,卻說不出話來。

父母親一齊將筱南送到碼頭,水中的紅頭船來來往往,有剛靠岸的,也有正準備揚帆出發的。筱南爬上一艘停靠在岸邊的紅頭船,船上堆了一摞一摞木箱子裝的貨物,也有許多像她一樣準備出海的人,卻也得像貨物一樣,被裝在船艙裡。

筱南倚在船邊,望着船下默默流淚的父母,不知如何安慰才好。畢竟,此番一去,便是海浪滔天的汪洋險境,生與死都繫在這紅頭船上,唯有船頭熟悉的紅顏色能讓她稍感安定。

船開了。

船員正催促筱南躲進船艙裡。筱南不願進去,只是不停地往回望,往回望……眼見父母親友離自己越來越遠,漸漸地,身影也不及螞蟻大小,消失在她的視線中。但母親的哭聲卻還在耳邊――她分不清到底是母親的哭聲,還是自己的哭聲。

船在河道中開了不久,四周漸漸地開闊起來。在海浪的相互追逐中,陸地也被掩埋。舉目四望,盡是無邊的深藍。船在海中的行駛也不平穩起來。

突然,一陣狂風捲起巨浪,猛地向船隻撲來。船身被擊得向一旁歪斜,船上的貨物都朝着歪斜的方向滑動。接着,便是一陣又一陣的浪潮,船隻在海中不停顛簸搖晃,幾乎被掀翻。許多人已經隨着貨物掉入海裡,沉沒在黝黑深藍的海水中。筱南只好緊緊地抱住桅桿,穩住身體。

又一陣風浪來襲,海洋伸出它可怖的鉗子,毫無猶疑地挾住筱南的咽喉。霎時間,海水便肆意地從四面湧來,筱南覺得自己的呼吸已然停滯。她想伸手攬些依靠,然而,海水一握到手中,便又溜走……

眼裡是一片黑暗,口裡鼻裡盡是鹹腥……

她感到無法呼吸……

 

4

「該起來了。」

彷彿有冰涼的海水在拍打着筱南的臉頰。

「爺爺快到家了,快起來。」

筱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母親正喚她起牀,用手輕輕拍着她的臉頰。她起身掀開被子,才發覺衣服已經濕透,伸手摸了摸枕頭,也濡濕了一片。

爺爺要回來了。

上次見爺爺,已經是去年。

那時,筱南隨父親前往南洋看望爺爺,臨走前,父親將一張照片交給爺爺。

「爸,我上次去老宅子,剛好碰見林姨整理出來幾張老照片。我看照片上應該是您和林姨,就多洗了兩張給您帶來。」

爺爺接過照片,抬起眼鏡,仔細地辨認照片中二人的模樣。他凝視許久,攥着照片的手微微發顫,嘴角卻不自覺地笑開。

「這張照片……還是我出洋之前到城裡照的,那時佩芝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我們才剛結婚不久。」

「那之後,我們再也沒見過一面。這些年,真是苦了她,可我……」

爺爺喃喃地說了許多,旁邊的中年婦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過神來。他抬頭,扶住父親的臂膀,說:

「念祖,我虧欠她的,已經還不清了。你在那邊,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爸,要不這次,您就隨我們一起……」筱南的父親看了看旁邊攙着父親,溫和賢慧的中年婦人,便沒再說下去。

「沒甚麼,爸,我們下次再來看您。」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一年。筱南未曾想到,再次見到爺爺,林奶奶已經去世。前些天,父親將林奶奶過世的消息告訴爺爺,爺爺終於放下了所有的踟躕和顧慮,決定回來與他的髮妻告別。

正午時分,筱南等到了爺爺。父親領着他,走進林奶奶守了一輩子的老宅子。

爺爺面上雖爬滿了大大小小的紋路,大太陽底下,一雙眼卻顯得很是清明。他走起路來也很是輕健,若沒有仔細觀察,常人也難以發覺老人的背部有些佝僂。齊整的一套襯衫西裝,不難猜想,應該全由一旁攙扶他的中年婦人打點。

堂屋的正中間,掛着林奶奶年輕時的肖像,案上擺着一盤荔枝。爺爺看見壁上的黑白相片,便示意攙扶着他的中年婦人放開手,獨自走上前。

「佩芝,一眨眼,我們都這麼老了。那年我走時,我們才剛行過禮,做了夫妻。兜兜轉轉,我們竟然再沒見過面,說來也是我對不起你。早些時候,我盼着回來,卻回不來。後來,後來,我卻怕回來……」

筱南站在爺爺身旁,聽到老人漸漸沉重的呼吸,見他放在身側的手緊緊攥起,連忙扶着他,到林奶奶常坐的搖椅上休息。

一聲嘆息,隨着搖椅的擺動而落下。爺爺靠在搖椅上,望向窗外的紅頭船,臉上蒙着迷霧般,遙遠得令人無法探尋的神情,竟和奶奶每每浮現的愁容如此相似。

「佩芝啊,你的苦日子可算是過到頭了。那年你嫁給我,沒趕上好時節。剛出過花園,就被送過來做了人家的媳婦。嫁過來不久,我又下了南洋,你被兄長逼迫,也沒忘了照顧我的寡母……」

清風拂過景觀船上的風帆,在河道中掀起微瀾,又鑽進窗子裡,攪動起這老屋裡沉睡多年的塵埃。爺爺的眼底似乎也隨着水波漾開,在混沌的洪流中撥開一段往事。在緩慢的訴說中,蒼老的聲音裹挾着遙遠時空的風沙,彷彿推着窗外的紅頭船在河道中徐徐前行,漂進那片陳舊的海洋……

 

5

「媽,家裡又沒米了。」一個面容消瘦的姑娘怯怯地對一位同樣臉色泛黃的年輕婦人說。

年輕婦人掀開米缸,尋不見哪怕一點米渣。

這時,赤膊的少年走進來,肩上搭着的汗巾,正一點一點地往下滴着水。

「這天氣,汗水要是能澆地倒好了!」

少年抓起蒲扇,一面扇風,一面見到妻母圍在米缸旁的愁容,也湊上前看了一眼。

「真是比中秋夜月娘娘的臉還乾淨。」少年蓋上米缸,忍住飢腸轆轆,故作輕鬆地說。

「媽,佩芝,咱們先坐下,我有話跟你們說。」

兩個女人連喝了幾天清水似的米粥,早已麻木了神經,茫然地跟着少年坐下。

「家裡又沒糧了,再這樣餓着也不是辦法。我今天聽說,別的地方已經開始吃……吃……」

兩個女人警覺起來,似乎猜到了他話裡所指。

「繼續待在這,恐怕是沒法活下去的。」

「那能怎麼辦呢,咱們的根在這。生在這世道,只能怪咱們命不好。」年輕婦人淡淡地說。

「還是有辦法的,我想,我想下南洋,到外面闖一闖,說不定還有些生路。」

「振東,下南洋有多兇險,你該知道。早些年,鄉裡有多少人上了紅頭船,就再無音訊。何況現在四處打仗,有幾個人能平安到南洋。你父親走得早,咱家只有你撐着,你可……」

「媽,這天不見落一點雨,家裡的三分地早就旱得不成樣了。糧食一天貴似一天,天上的飛機一天多似一天,日本兵眼看就要打過來了,再不出去,咱們家就真過不下去了。」

婦人看着眼前只剩兩副骨頭架子的年輕人,再無話可說,只是問女孩:

「佩芝,振東是你丈夫,你怎麼講?」

女孩年紀尚小,在苦難的消磨下,卻早已脫去稚氣,她對婦人說:

「媽,振東應該已經有了主意。下南洋雖然兇險,但至少還有一線生機。何況家裡還有我,我會照顧好您的。」

於是,十七歲的陳振東不日就委託在船上工作的鄉人打點好行程,一路倒也有驚無險,飄飄搖搖到了南洋。

初到南洋,陳振東在碼頭尋了份工。一同在碼頭當苦力的,多是從家鄉過番而來的青壯年。他們每日在碼頭上來來往往地幹着搬運的活兒,身上背負的,都是重洋之外一家老小的生計。沒過半年,瘦弱的少年臂膀已經變得結實有力,只是曾挺拔的背,弓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倒顯得人更加壯實些。

不久,家鄉進日本兵的消息便傳來,碼頭上的工人們忙往批局跑。有的是為給家眷寄些錢保身,有的家裡已經舉目無親,只好傾盡所有地往家鄉捐錢。

振東也趕到批局,將身上不多的錢都交出來。對他來說,寄錢倒是次要,重要的是,他迫切想知道家裡的妻母是否平安。苦等許久,他卻收到一張「此批補複兩次均遺失」的回條。他向同鄉的工友們打聽,當時寄出的銀信,也多遺失或被退回。

南洋的氣候濕熱非常,振東本以為家鄉夏日的太陽已算十分毒辣,沒想到這裡的日頭更是紥得叫人皮膚生疼。據說,家鄉的海岸線已經被日軍封鎖,如今銀信進不去,留在鄉裡的人,便是想出洋也沒了門路。振東整日惶惶不安。不知母親和佩芝怎麼樣了……寄出的銀信屢次失落,家裡始終沒有來信,熱極的天,他只盼下一場暴雨,澆熄他的焦灼。可雨過天青時,焦灼半分未減,周圍一張張臉上掛滿了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的臉,倒讓他想起家鄉枝頭的荔枝――鮮紅的外衣剝開來,也露出一張汗津津的臉。家裡不像妻子,倒像妹妹一樣的姑娘,最喜歡荔枝……

又過了些時日,家裡始終沒來消息。一天,振東正從船上卸貨,忽聽見有人喊他,他回過頭看:

「阿東,真的是你!」振東的同鄉徐遠,正風塵僕僕地揹着包袱向他走來。

「徐遠,你怎麼在這?」這個時節,能碰見剛從家鄉出來的鄉人,振東又是詫異,又是驚喜。

「別提了,前些日子,我眼看着日軍就快進村,正準備出洋,沒想到還來不及上船,周圍就被封鎖了。我只能連夜從村裡逃出來,一路揀着沒人煙的山路走。本來打算走到香港碰碰運氣,在那轉了好幾天,也沒找着活兒。有天在碼頭上,剛巧遇到咱們同鄉張明坤。他在船上做船工,我就央他悄悄將我帶到船上,不然,想到這兒來,我也只能賣身咯。還是你有先見之明,早走一步,就不用吃這麼多苦頭了。」徐遠頓了頓,想到甚麼,又問振東:「你到這邊,一直在碼頭做工嗎?」

振東點點頭。

「我有一個堂叔,在這邊經營雜貨店,不如我們一起去投奔他,不管怎麼說,終歸要比在碼頭做工好一些。」

陳振東也覺得總在碼頭幫工不是個辦法,決定和徐遠一起到徐堂叔的雜貨店。一路上,振東忙問家人的近況,徐遠說,日軍進村前段時間,佩芝就帶着振東的母親回了娘家。

振東聽到這,鬆了口氣。佩芝的娘家在一個偏遠的山村,地勢險要又封閉。想來應該能躲過日軍。

徐堂叔雖不算家大業大,這些年來,卻從未拒絕過前來投奔他的同鄉人。同鄉人到他這,或臨時歇腳,或為他做工,他一概熱情接待。見徐遠帶着振東前來,就欣然讓二人留下。徐遠到雜貨店不久,便自己外出零星做些小生意。而振東就留在了店裡當夥計。起初,他在雜貨店也不過做些雜役粗活,但工作終歸輕鬆一些,無須整日風裡來雨裡去地奔波,何況徐老闆待人頗和氣,不比在碼頭上,總受當地工頭的欺壓。

雜貨店開在農村,不僅經營雜貨,也從附近種植水稻的鄉人處收些稻米,再轉手賣給當地的收購商。一收一賣,振東在與鄉民和收購商打了幾個月的交道之後,漸漸了明白稻米生意是怎樣一回事。不久,各種繁雜的米穀種類他也都能瞭然於心。稍閒暇的時候,他還跟着徐堂叔學學記賬的功夫。振東雖沒上過學堂,在徐堂叔的指導下,費了些心力,也逐漸學會記賬寫字。一手字雖不算好看,也算得上整潔。

當時,南洋的形勢也不容樂觀。當地的日軍正在打壓抗日的華僑。徐堂叔不算富裕,卻秘密地聯合其他小商戶籌集資金,再交給當地有聲望的華僑,委託他捐贈回家鄉。振東暗地裡幫着徐堂叔為此事奔走,也花了不少力氣。頭幾年,籌集資金還算順利。之後,負責此事的華僑因積極抗日,被日軍抓捕,商戶們就失去了將捐款送回國內的門路。

過了一陣子,以前鄉裡的一個批腳到雜貨店裡,剛巧和徐堂叔談起送批的線路。他說,現在海路大多不通,批腳們只能走陸路,倒是開闢了幾條新線路。這幾條線路不僅繞行遠,地方又都偏僻,路上常遇到盜匪,批局裡甚至給批腳們配了軍裝。徐堂叔聽至此,便決定將資金交給他,讓他送批回國時,幫忙將款項帶到國內的負責人處。

 

6

這年,距陳振東到雜貨店,已過了十個春秋。這期間,南洋雖戰事不平,但好在雜貨店遠離城市,也算過得順遂。家鄉的戰事一場連着一場,近日也快消停些了。只不過,幾年前,母親來信,說佩芝的哥哥見她的丈夫許久未歸,強到家裡將人帶了去,賣給他們村的一戶人家做媳婦。母親打聽過,佩芝嫁的那人年紀比她大些,腿腳不太方便,人卻還敦厚老實。振東想,母親向來把佩芝當親女看待,她若放心,這人應該也算不錯。如今國內時局動盪,自己不知何時才能返鄉,佩芝陰差陽錯地有了歸宿,也是好的。

剛到南洋時,陳振東只想着為自己,為家裡的妻母掙一口飯吃,可後來到了徐堂叔身邊,眼見他接濟鄉人,冒險在當地為家鄉的抗戰籌資,他的野心也漸漸生長起來。他想做出一番成就,不止讓自家的人填飽肚子,也要讓鄉人擺脫挨餓受凍的日子。

陳振東在家鄉吃足了少糧少米的苦,後來到南洋,當地盛產糧米,在雜貨店多和從事稻米販賣的人打交道,對糧米一行已熟悉,於是就計劃着自己也做些收購稻米的生意。起初,他找到徐遠商議此事。徐遠那年帶振東投奔徐堂叔之後不久,就開始做些小生意,幾年之後,自立門戶,日子也算過得殷實。聽聞振東想做糧米生意,二人一拍即合。

有了徐堂叔多年攢下來的招牌,陳、徐二人的稻米收購生意很順利地便做起來。振東對稻米的品質篩選得嚴,附近前來賣的鄉民們雖頗有微詞,但見收購價給得比別家高出許多,也樂意把稻米送到這兒。久而久之,鄉民們便自覺不將品相差些的稻米送到收購廠裡,碾米商也知道,到陳振東這收稻米,不會出岔子。

收購稻米的生意做了不久,南洋當地開始對外僑採取限制,陳振東和徐遠從事的行業都在限制之列,要想經營下去,唯一的辦法,只有加入當地的國籍。

陳振東拿到新國籍那天,回到他當時下船的碼頭上,停留了好些時候。碼頭上來來往往都是火船,中間很不合時宜的夾着幾艘木製的船,船頭漆成紅色,其上兩隻黑眼睛,活像一尾昂首的魚。這幾艘船並不做出洋用,大概只是碼頭上的華人為紀念先人,用以日常接駁貨物的。陳振東看着紅頭船,忽然問徐遠:

「你說,好幾十年前,還沒有火船的時候,這個碼頭上應該都是紅頭船吧?」

「那是,以前出洋的番客,哪個不是乘紅頭船出來的。我聽父親說,那時的咱鄉裡的港口,可比現在熱鬧多了。」

見振東又沉默,徐遠忙說道:「你看這紅頭船,可能就一直在南洋的港口漂着,但船頭的紅也沒見褪去半分。和那荔枝一樣,沒離開枝葉,也就一直那樣紅。人啊,只要心連着家鄉,還怕些甚麼呢?」

振東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亮,轉頭看向徐遠,釋然了許多。

此後,二人收購稻米的生意越做越紅火,二十年過去,攢下了頗厚的家底。要論家底,振東定比不上徐遠。倒不是徐遠的資產多麼雄厚,只是他那快成年的一兒一女,振東是如何也比不上的。不知不覺,振東已到將近知天命的年紀,卻仍未娶妻。

和振東合作的碾米商中,有一位蟻姓的同鄉華僑,看着振東一步步踏實走來,對他很是賞識。這位華僑經營碾米業多年,家業雖大,卻只有一個女兒。早年華僑夫婦將獨女視作掌上明珠,任憑求親的人踏破了門檻,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女兒出嫁。這兩年,女兒早已過了適婚的年齡,父親漸漸衰老,才驚覺自己不能庇護女兒一輩子。於是就想找一個可靠的人,好託付女兒的終身大事。

振東在他眼中,顯然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振東在蟻先生的幾番推敲中,大致明瞭他的用意,奈何他實在無意於做蟻家的乘龍快婿,蟻先生也沒有辦法。直到一次,蟻先生邀請振東參加他的家宴。

家宴上,只有蟻先生夫婦和他們的女兒,除了振東,再無旁的外人。蟻先生的妻子是南洋人,蟻小姐卻隨父親,生得不大像南洋女子,體格纖弱,暖黃的燈光柔柔地打在她臉上,一雙眉眼有遠山含水似的清麗。振東坐在蟻小姐對面,癡癡地望着她。這雙眉眼,彷彿見過……在哪見過……在他眼前,浮現出一張朦朦朧朧的臉,十五歲的少女,一彎遠山眉微微蹙起,眼底有望不盡的汪洋,正揮手和他作別……

蟻小姐見了振東,彷彿見了正午灼熱的太陽一般,始終不敢抬頭,白皙的臉上顯露一團緋紅。蟻先生見狀,知道家裡好事將近了。

蟻小姐和振東結合不久,便有了好消息。當一個男嬰呱呱墜地時,家裡人一致商議,給他取名為念祖。

念祖長到兩歲時,蟻小姐就害了熱病,撒手人寰了。蟻先生痛失愛女後,身體每況愈下,碾米廠很快都交由振東打理。這一年,家裡來信的人也從母親換成了佩芝。原來佩芝這些年,一直記掛着陳母,一有機會,便回到老宅裡探望她。丈夫去世後,佩芝又回到老宅,照顧振東的母親。

南洋對於振東來說,已經有太多的牽絆。家鄉似乎總回不去,陳振東便把一腔鄉情寄託在幼小的兒子身上。念祖生在南洋,從小卻是聽潮劇,喝功夫茶長大的,說得一口流利的家鄉話。一路上的,又都是華文學校。背唐詩,寫漢字,一個從未謀面的故鄉,從此在他的心裡深深紥下了根。中學時,他畫過一幅畫,題為《故鄉》。可畫的,卻是南洋的港口上僅存的一艘紅頭船。打那之後,他便朝思暮想地,一定要回到那個紅頭船出發的地方。

念祖十七歲那年,和振東說,他決定回國唸大學。

那時,國內已經開放,在外的華僑往家鄉投資,華僑子弟也紛紛回國唸書。振東早在開放初期,聽聞鄉裡的小孩要到隔壁鎮上上學,就出資在鄉中建了一所小學,並取名為「報本小學」。做生意的收入,常常還沒入賬,就被捐到家鄉。每每見到念祖,他總將一句話掛在嘴邊:「回報家鄉要趕早,不要等老了再寫進遺囑裡。」

念祖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大學畢業後,他就回到紅頭船的故鄉,成為一名教師。當他為了父親的心願,敲響古河道旁那座沉寂了許多年的老屋時,一個六十餘歲的婦人推門而出,見到眼前的年輕人,她眼裡的一潭死水似乎又翻湧起來,她張大了嘴,半晌才說出一句話:

「你是……振東?」

 

7

搖椅仍舊一起一伏地晃,蒼老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

「念祖回來不久,我就生了場病,小萍那時照顧我,後來就留在我身邊,直到現在。」爺爺輕輕握住中年婦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也不是沒想過回來,母親走的時候正逢動亂,佩芝送走她之後,我不是不知道,她一直在這兒等我。可我該用甚麼面目見她呢,一年又過一年,我始終在蹉跎,現在對着這間空屋子,我也沒有好受多少。」

「爺爺,我想,林奶奶會明白您的心意的……」筱南對爺爺說。

一陣稚嫩的喧嘩漸行漸近:

「聽說這裡今天有華僑到欸!」

「華僑是甚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媽媽說,我們的學校是他建的,華僑就是建學校的人吧!」

幾個淘氣的小孩把頭探到窗口,往屋裡面張望,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活像他們身後紅頭船上的眼睛動了起來。小孩看到搖椅上滿頭銀髮的爺爺,咯咯地對着他笑。很快,又哄鬧着跑開了。

細碎的腳步走遠了,不太整齊的一陣歌謠傳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屋裡屋外的塵埃漸息,案上的荔枝依舊透紅。


陳李涵 廣東汕頭人,生於2001年,現就讀於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