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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宏振:皺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7月號總第439期

子欄目:嶺南風小說專輯

作者名:巫宏振

二樓儲物間堆滿了許多用處不大的雜物。一個星期之前,我就吩咐陶壽把那些還有點用處的都挑出來,剩下沒用的就扔掉或者付之一炬。房間的東西堆得太滿,都快成了老鼠窩。但是直到動手搬家那天,屋子裡的東西一樣都沒有清理,還是亂糟糟的。他總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此時肯定又躲進福利彩票店做夢了。我推開二樓窗戶衝着一樓喊道:「陶珊珊,快去叫你爸回來。」

陶珊珊在路邊跟一個男生說話。我見過他,那是她的同學。去年女兒生日那晚,他跟着幾個同學一塊來慶祝了。一個有點靦腆的男孩,戴着眼鏡,斯斯文文,白白淨淨的。我還知道他們在偷偷談戀愛。

「他在哪?」陶珊珊回過頭看向二樓。她有些慌張,生怕我看穿他們的小秘密。她小跑着回來,把他冷落到一旁。

我說:「肯定又去刮彩票了,叫他去超市買紅繩,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陶珊珊給那個男生使了個眼神,叫他離開。她從車棚裡推出自行車,架上座位就往鎮上去了。那個男生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一會,看我探出腦袋還在看着他,他朝我點點頭就走開了。

我和陶壽結婚十五年。我們只有一個女兒陶珊珊。她今年十五歲,生在我們結婚那一年的冬天。結婚後,我們脫離了原生家庭,一起住到大灣河右岸最美麗的地方――羅蘭鎮。如今我們要搬到另一個街區,大概五公里之外的地方,那兒挨着河灣鎮,距離市區比較近,坐車兩三個站就到了女兒就讀的學校。去市區的大橋就架在我們頭頂。

回外婆家就要通過大橋,還要離開大灣河右岸,去到對岸。去年七月的一天,我外婆在那天的日落時分去世了。父親在電話裡說外婆「走了」。我知道「走了」的意思就是去世了。他知道我跟外婆的感情深。我掛掉電話才哭了起來。我們一家人連夜開車趕了回去。母親跟我已經多年沒有聯繫了,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症,早把我忘記了。遺忘也是一種懲罰。我有兩個舅舅,他們一直在老家照顧外婆。外婆去世後,她留下的幾萬塊錢被她的幾個兒女平分掉了。那些錢都放在櫃子裡,在一個曲奇餅乾盒子裡裝着,都是他們平時給外婆花的。我也給過外婆一些錢,她總是不收,還會把自己積攢的錢偷偷給我一些。我塞回她的袋子裡,看我轉身走開,她就把錢塞給陶珊珊。我還為此責備過女兒。

外婆留給我的最重要的遺產是一條花裙子。那是我十五歲時外婆送我的生日禮物,她親手裁做的,七分褲的長度,下襬縫了一圈白花瓣。多年以後,我把這條裙子遺忘在了一個小木箱裡。陶壽把那個小木箱也扔到儲物間了。他總是分不清哪些是我重要的東西,哪些不是。我翻了半個上午才把它找出來。小木箱的箱面被壓出一條裂痕,幸好沒有壓碎。我打開箱子,又看到了我的花裙子,它完好無損,還是那樣「奇異」。

這時候,我聽到樓下響起了自行車的鈴鐺聲。是陶珊珊回來了。

 

1995年,那一年我十五歲,妹妹李女娃十一歲。冬天的一個早晨,母親推開房門,氣沖沖地走進來,一把掀開我的被子,命令我起牀刷牙。我睡眼惺忪,看着旁邊李女娃的牀鋪已經空了,以前她起牀都比我晚,那天卻起得比我早。昨晚半夜她做噩夢,一直踢牀,把我吵醒,鬧得我睡得晚。那一天是小年,一個小節日,也是我的生日。我們一家人打算拎些吃的東西去探望外婆。當時我父親在水電站上班,一個高級技師,他積攢了好幾年的工資,在年初時終於買了一輛上海大眾轎車。這在當時當地可算是一件風光無限的事。父親載着我們在鎮上街道兜了一圈,他的名字就家喻戶曉了。家裡還沒有車的時候,要走上十幾公里去外婆家,李女娃一定要父親揹的,不然她會一直哭着走過去。我正在長身體,走得比他們任何人都快。

「全部人都在等你。」母親責備道,「懶得起就別跟着來了。」

「你起得很早嗎?」我悄悄地問李女娃。她在吃着昨晚留下的曲奇餅。

李女娃沒搭理我,扭着頭繼續吃,好像沒聽到似的。我伸過手去擰了一下她的胳膊。她立馬尖叫起來,把我們大家都嚇了一跳。她總是大驚小怪,每次碰一下她,就好像我要她的小命一樣。一逮到機會,她在母親面前告狀,我就得倒霉,就得挨罵,而且她每次都能得逞。

「你能不能別惹她?」母親又開始訓我了,「你做姐姐的做好了嗎?」

母親常常用一種壓倒式的語氣來教訓我。我是無法反駁的,也因為不敢反駁。有理或者沒理,我都是被責備、捱教訓的對象。有一次,李女娃跟着我到樹林裡去拾柴,不慎踩空掉進一個坑裡。幸好那個坑不深,大概一米半,下面都是樹葉。我讓她抓住捆柴的繩子把她救了上來。她受了點輕傷,臉被刮出兩道血痕,沒有流血。回去後我就被母親訓了一頓。有時候我父親會幫我說幾句好話,可是我母親就會更兇了,罵父親也像小孩一塊胡鬧,不懂事,把我寵壞。父親就不吭聲了。那時候我覺得父親就是一個膽小鬼,連女兒都保護不了。

到了外婆家,我也會受到約束。我不能跟着李女娃與兩個表兄弟一塊出去玩。以前我們總是玩得很瘋,但是現在不行了。我有點討厭他們男孩子,尤其是當他們在我面前頤指氣使的時候,我就會衝他們吐口水。他們也不怎麼願意和我待在一起。我要留在母親身邊幫忙燒火做飯,做各種小吃。外婆家住的還是老式瓦房。那些可不是一般的瓦房,有好幾間比我家現在的樓房還要寬還要大。廚房也比我家的客廳還寬敞,而且還兼顧雜物房的功用,放着各種農具以及乾柴。不過通風不是很好,要是煙囪塞住的話,爐膛裡的煙就會從爐口冒出來,很快就把廚房湮沒掉。有時候也是因為爐膛裡塞得太滿了,母親說我越長大,越笨手笨腳了,甚麼事都做不好。李女娃在外面玩得很瘋,時不時回來廚房看我,主要是向我炫耀。她手裡抓着一束塑膠花,得意地在我面前搖晃。那一定是大舅媽給她的,因為大舅媽在一家塑膠花廠上班,下班後總能順手牽羊帶些東西回來家裡做裝飾。外婆家就插着很多這樣的花。

那年我外婆已經六十八歲,面龐爬滿皺紋,像木棉樹皮那樣粗糙,看着乾巴巴的。她在田壟裡勞作了一輩子。外公去世時,外婆才三十九歲,我母親十歲,大舅十三歲,小舅七歲。自那之後,外婆守寡,養着三個孩子。大舅讀完小學就留在家裡幫外婆持家了。小舅才上一年級。我母親讀到三年級第二學期就輟學了。

以前聽母親說過一些外婆的事情。我們屬於客家人,有客家人的地方就有宗祠。早晨起來,我外婆首先會去祖堂上一炷香,跟祖先們道個早安,然後才去做自己的事。她的事情多着呢,忙都忙不完,從春種到冬藏,沒有甚麼歇息的日子。母親很害怕跟着外婆去祖堂,她寧願早起去田裡幹活――除非逢年過節,非去不可的情況下,她才會去走過場。大舅和小舅是男孩,他們必須跟着外婆去。母親對外婆說,她怕鬼。

「有人說我爸是牛鬼蛇神,我們也不是好人。」母親曾經跟外婆說。

外婆嚴厲地警告她:「誰說的。以後你都不許說這樣的話了。」

後來,只要我在學校搗亂,老師向我母親告狀,母親就會說我就是一個「牛鬼蛇神」,一點都不聽話,總給她惹麻煩。我不知道為甚麼母親喜歡用這個詞來形容我。我想大概是她在懲罰我。

有一次,我去到外婆家。我問外婆:「是牛變成鬼,蛇變成神嗎?」

外婆笑了說:「誰說的?」

我說:「我媽喜歡這樣罵我。」

外婆就說:「你告訴你媽,以後誰都不能這樣說你。」

我怎麼敢跟她說呢。但是外婆的笑容總能給我一種父母親都給不了的安全感。從她那種寬容的笑就可以看出來,外婆是一個吃了不少苦的人。

我外公家原是富農家庭。外婆是一位普通地主的女兒。地主家族沒落的時候,外婆逃奔大灣河右岸的親戚家裡。年幼時,外婆有私塾老師教她讀書練字。她的親戚們都不想她嫁給遭遇沒落的外公,在背後指責她忘恩負義,不識時務,狠心與她斷了關係。我外公年輕時扛過槍,打過日本人,以前他是北江支隊長鄔強的後援隊員。1945年7月,我外公離隊回家,因為他的父親去世了。我外公並不是一個守財奴,娶老婆送聘禮是禮數。他叫人把東西都送到外婆的親戚家門口,可是放了三天三夜也沒人收,最後我外公去收了回來。外婆是真心想和外公過日子的。外婆無怨無悔,不在人前卑躬屈膝。富農落寞,田地重新分配。家裡分了田,養有牛,打了鋤具,就能有日子過,就不會餓死。她的親戚找了幾個人來勸過她,讓她離婚回去罷了,跟着外公沒好日子的。但都不能讓外婆變心。

我外婆說:「你們不是在看我的笑話嗎?我家的事不用你們費心。」

那些來勸她的人搖搖頭走了。

有一次,我跟李女娃在外婆家玩捉迷藏。我躲在外婆的臥室裡,在她的櫃子裡看到了外公外婆年輕時的結婚照片。外公身上穿的是中山裝,外婆穿的是翻領碎花上衣,白色的衣領翻過來。兩人坐得很端正。外婆紥着兩條小辮子,抿嘴微笑。在母親的印象裡,年輕時的外婆是個十足的美人。母親總是這麼誇外婆。後來在我的印象裡,外婆也同樣成了美人。我以前喜歡在李女娃面前說:「我長得像外婆。你長得像巫婆。」她一聽就害怕了。相比之下,外公長相平平,沒甚麼特點,因為打過仗,臉上留有傷疤,看起來與外婆有些不般配。外公這一輩子只娶了外婆一個女人。他們是自由戀愛,自由婚姻。

母親是經媒人介紹認識父親的。他們相識的時候,父親二十七歲了,母親二十一歲。在外婆看來,我父親前途無量,往後的日子肯定過得好,這種男人是優質資源。後經媒人游說,母親與初戀男友――以前在公社體操隊認識的――分手,選擇嫁給了父親。

1978年元旦,他們結婚,擺了二十幾桌酒席,吃了兩天。當年年底,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降生,也就是我的哥哥。

但在我十三歲,哥哥十五歲那年暑假,他溺水身亡了。

誰都沒有料想到會發生那樣的錯誤。

我記得那年的夏天很漫長,天像是開了個缺口,不停地下雨。我全身濕淋淋地站在苦楝樹下,渾身發抖。他們不能體會我的恐懼。竹籮被扔到了一邊,地上有一小堆大大小小的田螺,被雨水洗得很乾淨。那是我和哥哥辛辛苦苦等了一個晚上才收穫到的成果。天下過幾場大雨,河水漲了、渾濁了。河水是從父親上班的水電站的方向流下來的。我以前看過開閘洩洪的場景,看得我很興奮。我和哥哥不敢拿家裡的竹籮,就從鄰居家裡借了一個。我們瞞着父母,秘密行事,誰都不想挨罵,所以在家裡也裝作若無其事。傍晚到來,我們選了個水流不那麼急的地方,往竹籮裡塞進雜草,放下河裡。第二天早晨,我和哥哥早早起牀出去收籮。李女娃得知了我們的秘密,也想跟着來,被我拒絕了。我命令她繼續睡覺,而且再三警告她,不能告訴爸媽,否則我回來會狠狠地收拾她。她最害怕我擰她的胳膊,一擰一個疼,準能哭出來。

後來,李女娃總在我面前說:「是我告訴爸媽的,不然你也被淹死了。」她得意地看着我,覺得這是救了我一命而感到自豪。我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看到了哥哥的眼睛。她每次提起那件事,我就會躲起來哭一次,腦海裡又重現那天的場景。

我看着父親抱着哥哥的屍體從河岸的一個豁口走來。那已經不是他掉下去的地方了。他被河水推到了下面的岸邊,擱在一撮荊棘叢裡。父親身後還跟着幾個幫忙打撈的男人。他們臉色沉重,意志消沉,褲子上沾滿了淤泥。哥哥的腦袋歪向一邊,靠着父親的胸脯,臉色發紫,嘴唇寡白,脖頸上纏住的黑黝黝的水草像一條條索命繩,滴瀝着污水,他的衣服上有黑色的淤泥,右腳上的涼鞋不見了。慘白的腳背上被帶刺的荊棘劃破了,留着幾道淡紅色的傷痕。

我差點被大水捲走,是哥哥救了我,他把我從河裡往岸上推,我才抓住一撮草叢爬上來。我驚慌失措,在亂腳之下不慎絆倒了哥哥。他的腳一打滑,整個人往後仰,「咕咚」一聲掉入了河裡。他很累了,把我推上岸時就消耗力氣了。我看着他在渾濁的水裡打滾、沉浮,與河岸愈來愈遠。我無能為力,嚇得大聲尖叫,一邊衝着種田的人呼救,一邊驚恐萬狀地看着哥哥。

悲劇還是發生了。大概從那天起,母親就開始憎恨我,再也不信任我。

我們快準備好晚飯了。父親和小舅在聊工作上的事情,大舅坐在一旁側耳傾聽、抽煙。他們並不想參與到母親與舅媽們聊的話題裡去。

李女娃終於被母親狠狠地罵了一頓,她玩得得意忘形,全然忘記了母親的叮囑:決不允許下河玩水。她不聽,跟着表哥表弟下到河裡撈田螺,還弄濕了半條褲子。她真沒有挨過一次深刻的教訓,以為母親大驚小怪,嚇唬她。她也該體會一下我被罵的那種感受了。母親當着舅舅和舅媽的面,不留情地訓斥了兩個表兄弟。李女娃被罵哭了。我心裡感覺舒坦多了。

「我兒子又沒有被淹死,你也用不着這麼罵。」大舅媽說道。

母親的訓話是重了點,聽到大舅媽說那種刺激的話,她也不好受。誰這樣提到哥哥的去世,母親都會很傷心。那個晚上,母親忍住了怒氣,轉身進了廚房。我正在燉豬骨蓮子湯。外婆坐在我身邊剝洋蔥。

大舅媽是個強悍的女人。她的體格長得比較寬大,比大舅的還大。我大舅也要怕她七分。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半由大舅媽決定。財政大權握在她的掌心。即便是夫妻關係,我大舅也不敢擅自越權,他很遵守她的管家規則。我的意思是,大舅其實是很怕老婆的。他們因為房子的事情打過架,大舅媽掄了大舅一棍子,差點把他的腦殼打爆。那時候,大舅出了一樁事故,他在鋼鐵廠上班,被火爐裡飛濺出來的火星灼瞎了右眼。大舅媽把那家鋼鐵廠告上法庭,索賠了幾萬塊,大舅也因此失業了。大概是因為大舅的右眼瞎了,才更加害怕大舅媽吧。

外婆豈能不知大舅媽的厲害。她不怪兒子無能,是兒媳的強悍難以被駕馭。不過,大舅媽一直以來待我外婆不薄。她主動叫外婆搬到他們家裡住,方便照顧。但是外婆拒絕了。母親找了兩個兄弟商量,讓外婆在三個家裡輪流居住,輪流照顧,誰都不能推卸責任。我第一時間跑去告訴外婆這個消息。李女娃看我跑,也跟着我跑,以為我去找外婆拿好吃的。我已經想好了要為外婆騰出那間空置已久的,比我和李女娃的臥室還要大的房間――那是哥哥以前的臥室。不過後來,這個建議沒有達成一致,我落個空歡喜。因為小舅媽的反對,原本沒意見的大舅媽也跟着翻口了。

外婆在飯桌上宣佈道:「我哪家都不去,就住在我的瓦房裡。」

後來他們就再也沒有提過這個事了。

等到吃完晚飯,其他人都圍在外婆身邊聊天。李女娃也乖乖地坐在父親的大腿上,安安靜靜地玩手裡的塑膠花。表哥與表弟各自回家看電視了。我對大人們聊的話題沒興趣,也很無聊,就一個人出來坐在石階上發呆。一會兒之後,小舅媽走出來,她說有禮物送給我――他們都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外婆早就把消息告訴了大家。

小舅媽愛美,愛打扮,穿着得體,就是太艷。她身上像有一種能把自己變美的魔術,每次都令我感到驚訝。她把我帶到她家裡,帶進她的房間。原來小舅媽身上的魔術就來源於此。梳妝檯上擺着很多小的瓶瓶罐罐,都是一些護膚品。我沒有研究過那些東西,基本是頭一次看到,也就好奇地打量起來――深藍鐵盒裝的百雀羚、黃色玻璃瓶的夏士蓮、灰白瓶蓋的芭蕾珍珠膏。我一個個看過去,像是看到了驚奇的事物。這些東西我都沒看到母親用過。我剛走近她的臥室,就聞到了一陣白蘭花的清香味。我不知道這種味道是從哪個瓶子裡散發出來的。那時候我有種感覺,認為女生的臥室就應該是這樣的,到處飄散着迷人的香水味,而不是只有蚊香味和肥皂味。小舅媽從那堆護膚品中選了一盒鐵盒的香粉。盒子很精美,上面有紅花瓣和蘭花瓣,點綴得萬紫千紅,很吸引人。

小舅媽打開盒子,用手指像蜻蜓點水一樣點了一些塗到我的臉上來回抹開。一股奇異的香味立馬攻進我的鼻孔。我差點被嗆着,渾身不自覺地哆嗦了幾下。那種感覺真美妙,像闖進了一個秘密花園。

「女孩子就要打扮得美一點。」她一副經驗十足的口氣,像是說出了一個永恆不變的真理。她又說道:「你媽就是不捨得給你買化妝品,看把你養成了一個粗糙的放牛娃。」

那時候我已經讀初二了,但從來沒有用過化妝品。母親是不會把那些錢花在我的臉上的,她自己都不捨得買,她要一點點省下來,將來給李女娃讀大學。哥哥去世之後,母親把希望都放到了李女娃身上,對我則不抱甚麼希望了,她對我懷恨在心。後來如她所願,妹妹考到廣州大學美術學院,後來成了一名專業攝影師,現在市區開了一間攝影工作室。我高中畢業後就輟學了,母親不同意我繼續讀大學,她說家裡沒錢供我。我應該出去工作給家裡寄錢。

多年以後,很多記憶都淡忘了,我也買過很多化妝品,但都沒有那天晚上的印象那麼深刻,尤其是小舅媽跟我說的關於女孩子的私房事,我還記憶猶新。

「你來了月經嗎?」她很直接地問道。

這種事我還是瞭解的。在生物課上老師講了一遍我就記牢了。我點點頭。

「那就長大了。」小舅媽又問,「有沒有男朋友?」

「當然沒有。」我回答道,很怕她懷疑。說完後,呼吸一下子像是堵塞了。

「怕你媽媽罵吧?」她說。

「不是。」我的反應思路是,否定再否定。

我心想,母親才不會管我那些事情,她恨不得我早點嫁出去,嫁給誰都無所謂,嫁出去就算是把我這個害死哥哥的人送走了。有一次,她還是真的問了我一個事。她在門口看到我跟着一個男生走進桉樹林裡很久都沒有出來。等我回到家,母親問我是不是在樹林裡偷男人了。我驚呆了!她那種質問與不信任的語氣讓我感到很氣憤,我覺得被冒犯到了。一怒之下,我衝她嚷道:「是又怎麼樣?」然後跑出了家,又跑進了桉樹林裡。那個男生其實是我同學,他家就在我家附近。母親大概沒印象了,她對別人也是漠不關心的。我們一塊進桉樹林,是因為在湖邊設下了捕野兔的陷阱,想要進去看一看。

我也問過女兒陶珊珊類似的問題:「是不是跟那個男生在談戀愛?」

她一副驚慌的表情看着我,像是犯下了錯誤似的,搖搖頭否認了。我以前沒有問過她關於戀愛的那些事。她也沒在我面前提過。有一天我發現她開始化妝了,塗了淡淡的口紅,身上有香水味。我沒有給她買過化妝品。我想也不是小舅媽給她的化妝品,因為小舅媽很多年沒來我家了。我看得出來她在撒謊。

我心平氣和地說:「談個戀愛也沒有甚麼好害怕的。」

我擺明了態度。她才稍微抬起頭來看着我,臉上慢慢露出喜悅的笑容。

我說:「談就談,但不能越軌。」

她沒有戀愛經驗,不過可以看出來她渴望愛情。

我跟她解釋了哪些事情不能越軌,尤其是不能跟男生上牀。她做了承諾。

這時候,陶壽回家了,他抱着一紮紅繩子從我們中間走過,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他肯定買了彩票又沒有中獎,還受不了我的嘮叨,見了誰都擺出這副難看的臉色。他在福利彩票店跟一個年輕人吵了一架。他買了一張五塊錢的彩票,年輕人同樣買了一張。陶壽見過那個年輕人,知道他是保險推銷員,以前來過我家推銷,但被他轟走了。兩人坐在一排。那個年輕人已經連續刮中四張了,而他自己刮了十幾張一張都沒中。他感覺搬家的日子手氣很衰。他眼紅,就和那個年輕人聊了幾句,吐了一番苦水。

「我估計這張又會打水漂。」陶壽嘆着氣說,遲遲不開獎,「你手氣這麼旺,我們做個交換。我的票給你,你的票給我。誰中就是誰的。」

開獎。年輕人又中獎了。他反悔了,從椅子上跳下來,想從別人手裡要回那張彩票。年輕人當然不傻,兌了獎就離開了。他給自己演了一場滑稽劇。

我說:「你就不該躲在那裡花錢做夢。」

陶壽失業快一年了。他上份工作是市區一家私人遊樂場的游泳教練。年初「新冠」疫情爆發,遊樂場關門,撐到三月下旬老闆已經發不出工錢了。到了四月,員工都走光了。我在鎮上的事務所做會計,勉強撐着家,也夠厭倦了。

「要不你也去做做銷售吧。」我建議他。

「可我這說話都不太利索啊。」陶壽說道。他天生就有點口吃。

我想到了一部電影《國王的演講》,正想要跟他說點甚麼鼓勵的話。這時候陶珊珊爆笑起來:「這麼醜的花裙子哪來的?」她打開了我的小木箱。

「我外婆送的。」我毫不掩飾地說道。

陶珊珊把花裙子從箱子裡小心翼翼地捏起來,像是看着甚麼稀奇的東西。

「它都成歷史文物了。」陶壽也取笑道,「好像被人化了一個小丑妝。」

其實裙子不醜,只是上面點綴的花式種樣比較多。

 

我再次出現在大家面前,原以為會獲得一片稱讚。沒料到他們都把我當成了笑柄,取笑我的臉像小丑的一樣特滑稽。母親看不下去了,把我拉進廚房,罵了我一頓,好像畫的是她的臉似的,命令我把臉洗乾淨再出來。小舅媽辛辛苦苦在我臉上塗了半個晚上,整出了一個這麼精美的妝容,當作一份格外美好的禮物送給我,就這樣化為烏有了。

「塗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母親真生氣了。小舅媽沒在,否則會被氣瘋。

外婆沒笑我,外婆把我帶到她的房間,說有禮物送給我。李女娃也跟着進來了,她被母親罵了一頓之後,就成了我的一個跟屁蟲,我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外婆房間裡的氣味很重,有點像死老鼠的味道。我聞得很難受,想拿了禮物就趕快離開。

「打開來看看。」外婆遞給我一個塑膠袋子。她早就為我準備好了禮物。

「我想出去再看。」

「外面黑啊,你怎麼看。」

我支開了袋子口,看到了那條花裙子。李女娃也踮起腳尖往袋子裡面看。

我不太記得我穿過幾次那條花裙子了。穿在身上的時候,我就覺得特別搞笑,也特別另類。父親強忍着沒笑出來,然後說一句「很時髦」就沒了。母親說我太瘦了,穿起來鬆鬆垮垮的,叫我別穿出門去丟人現眼。李女娃只會吵着要一條。花裙子是外婆親手裁做的。外婆以前做過裁縫,還做過很多雜活,為了支撐她的家庭,她白天到田裡幹活,晚上回來給公社的人裁衣服。在做那條花裙子之前,外婆已經很多年不裁衣服了。那些事都是後來父親告訴我的。

我說:「真漂亮。不過好像起皺了。」

外婆笑着說:「你可以不在乎那些嘛。」

我把裙子拿到燈光下細細端詳起來。我覺得我很難忽略它們,因為這是我的生日禮物。花裙子起了許多皺褶,有的往下凹進去,有的向上凸起來。外婆說,這些凹凹凸凸的形狀就像她以前度過的日子,起起落落。「你記住,」外婆嚴肅地說道,「大部分人只活在凹下去的地方,沒人會記住這些人;只有小部分人才能活在凸起來的地方,這些人才會被人銘記。」我被外婆的話震住了。我猜在那一刻,外婆的腦海裡肯定把自己艱難的一生快速地過了一遍。她大概是生活在凹下去的那個地方。而外公也如此,他甚至是被摁下去的。歷史中活過無數代人,他們的命運不外乎如此:被遺忘的與被銘記的。我心想着,我希望母親把我忘記,不然還會挨罵。

離開外婆家,我們坐車回去了。我終於坐到了副駕駛上,以前母親不允許我坐那個位置,她坐到後座,看起來很疲倦,她喝了兩杯白蘭地,脖子根都紅了。李女娃玩得累了,剛上車就把頭枕在母親的大腿上打起了瞌睡。

「看來你今天過得很有精神嘛,現在都不覺得睏嗎?」父親問道。

「不睏。我還年輕。」我說道。父親就笑了。

我們抄了大灣河岸的近路回去,經過了一個養魚場,那裡還亮着幾盞燈,再穿過一片光禿禿的玉米地。白天這裡燒完了玉米稈子,到了晚上還能感受到餘溫。回程中我一直在想,為甚麼父親變得少言寡語了。他只跟兩個舅舅聊了一會,然後就沉默了。我一般不會去打聽大人們聊了甚麼,通常都是一些我認為無聊的話題――對政治評頭論足,對軍事紙上談兵……

父親告訴我,他就要失業了。

到我讀高一那年,父親把愛車賣掉了,因為我要住校,需要支付學雜費和伙食費。他和母親的工資加起來,用於支付我和李女娃的學雜費有很大的壓力。他的第二份工作不太順利,上班用不到車了,所以把車變賣,維持家用。父親給水電站看管電房――這是一份很簡單,人人都能做的事情。電房就在我們羅蘭鎮上,每個鎮上都有這樣一座孤零零的磚房,只分配一個人看管,防止被人偷電。他每個月初還要挨家挨戶地敲門,收取人家的電費。我母親先是做了一些零碎的小生意――擺攤、販菜,之後在鎮上一家超市做了導購員。

我去看過父親上班的電房,比一般的房子簡陋。一扇帶鐵護欄的窗戶,玻璃面是花式的。屋外看不清屋裡。窗下擺着一張掉漆的桌子,桌上擱着一些日常記錄用的表格,一本筆記簿,一個搪瓷水杯,幾本關於電房的教材。父親要休息的時候就躺到身後那張陳舊的沙發上。暖水壺也是從家裡帶來的,上面畫着一對戲水鴛鴦。另外一個房間就是機房了,門上掛着「閒人莫進」的牌子。父親不允許我進去看,怕出甚麼意外。

「這裡真安靜。」我說,「你可以到後面的樹林裡抓野兔嗎?」

「我來工作的,又不是來抓兔子的。」父親笑道。

「我有點希望你是來抓兔子的。」我說,「媽媽不喜歡你做這份工作啊。」

2005年,父親終於離開了工作崗位。他把最後的黃金十年花在了這個崗位上。父親離職後,已經被工廠辭退了大半年的小舅接替了他的崗位。表弟已經大學畢業,留在市區一家銀行做了櫃檯專員。有一次我去市區買年貨,順便去看了表弟。表弟西裝革履,一副資本家的模樣,忙得沒空招呼我。小舅媽依然迷戀各種化妝品,她也離開了工廠,幹起了化妝品銷售。

那一年的十二月,我女兒陶珊珊出生。時隔多年,我在家裡看到了小舅媽。她依舊風韻猶存,渾身散發清香。如果不是走近去看,你都難以相信,她把年輕時的青春定格在了臉上,好像「歲月催人老」這話對她而言毫無意義。她給我帶來了許多化妝品,也都是我想買但又不捨得買的,而且還拎着一大袋的女嬰兒服。

我說:「你不是不做服裝了嗎?」

小舅媽說:「我回廠裡叫我的那些姐妹特意給我的小甥孫女做的。」

小舅媽從嬰兒籃裡抱起陶珊珊。陶珊珊就哇啦地哭了,蹬着小腿,揮着拳頭。

「大概是不喜歡我身上的香味吧。」小舅媽聞了聞自己的衣服,摸了摸陶珊珊的鼻子說道,「等你長大了,我再送你一大盒化妝品,把你打扮得美美的。」

小舅媽很會哄小孩子。我出生的時候,小舅媽也抱過我,那時候我也很愛哭。我覺得陶珊珊會一直哭下去,直到離開小舅媽的懷抱。可是小舅媽把她逗笑了。

「她喜歡上你了。」我說道。

「大概是喜歡上我的化妝品了吧。」小舅媽說。

「她一定喜歡上你了。」我說,「她不喜歡我媽抱。」

我覺得母親討厭她的外孫女。她一心想要抱一個外孫子。我結婚的時候,她就把這個想法告訴我了。我還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的。

「你以後要給我生一個外孫子啊。」母親不停地嘮叨,「不然我下半輩子活得多悶。我已經不指望你爸了,他太失敗了。」

母親把自己的腰摔傷之後就被超市的老闆辭掉了。她對我一定感到很失望,因為我沒有給她生個外孫子。她來我家鬧過,把我家吵得雞犬不寧。

母親衝我嚷道:「我失去了一個兒子,你難道不該給我生個外孫子嗎?」

在病房裡,她焦急地抓着自己的頭髮,好像很痛苦的樣子,發瘋似的質問我。十幾年過去了,那些疼痛的回憶又像潮水般漲起來,充滿了她的腦海。我摁下牀頭的呼叫按鈕,叫來兩個護士把母親扶到門口,關上門。我打電話叫父親來把她接回家去。

到了寒暑假,陶珊珊會去看望她外公外婆。我沒有再回去那個家了。有時候,父親會自己坐車過來看一看我們,然後一起吃頓飯。但他從來不留下過夜,要照顧生病的母親。過去的事情,我很少跟女兒提起。我不想讓她知道被生活摁下去的那些記憶,因為它們不那麼讓人愉快。

「外公,外婆沒有跟你來嗎?」陶珊珊問道,「她答應來看我們的新家的啊。」

新房子昨天才裝修完的,沒上一家那麼大,把家具都搬進來就顯得更加窄了。

喬遷之宴,我為家人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她本來說要來的,走到門口就忘記了,又回去了。」父親說道,「由她吧,我還擔心她會在半路走丟了。」

「外婆是不記得我了吧?」陶珊珊又問道。

「別煩你外公了。」我打斷她的話,「她來了也不會記得我們的。」

那時候母親的癡呆症已經很嚴重了。

父親送了一塊木雕給我們。他雕的是我們一家人的畫像。做工比較粗糙,勉強能認得出誰是誰――裡面沒有哥哥。父親在這兩年裡喜歡上了雕刻,跟着一幫老伙計有活幹,經常跑到樹林裡搬些遺棄的木樁回去,然後一刀一刀地刻。

「那麼說,你去看過小舅公了?」陶珊珊問得沒完沒了。

「當然見過了,我們還在樹林裡抓過野兔啊。」父親笑道。

「我聽過媽媽給我講過她小時候捕野兔的事情。」陶珊珊說得很興奮,「還有我的小姨媽,媽媽說,小時候的小姨媽就是一個跟屁蟲。」

「是嗎?」陶壽說道,「你媽怎麼從來沒有跟我講過那些事呢。」

「因為這是我們女孩子之間的秘密。」陶珊珊說道。

飯桌上聊起的話題愈來愈輕鬆愉悅。陶壽聊了他早上在福利彩票店遇到的那個年輕人,又是怎麼鬧出了一個烏龍劇。這個事本來沒有那麼搞笑,但陶壽天生有點口吃,說到興奮點上就撅着嘴停在那裡,擠眉弄眼起來,那個樣子太有趣,就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了。

然而,在我心裡,或者在父親心裡,我們都心知肚明,有一個人在我們的快樂或者痛苦的生活中缺失了許多年。那個人就是我母親。父親說,母親已經忘記我的名字了,看到我也認不出來了。就在那天早上,她還在問父親,我是誰。父親叫我不要怪母親,她也不記得他是誰了,她把外婆也忘記了,把一切都忘記了。我想,多年前有過的念頭還是應驗了:母親終究把我忘掉。這種結果對母親來說或許是最好的。


巫宏振 生於1990年,小說散見《上海文學》《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福建文學》《鴨綠江》《雨花》等刊,曾獲「第二屆廣州青年文學獎」,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住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