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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攀:年卅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7月號總第439期

子欄目:嶺南風小說專輯

作者名:岑攀

林秀珠家過年,通常是打邊爐。

以前,林秀珠細個陣時,是清水爐,只下兩塊黃薑、一段老蔥!有兩樣是一定的:清遠舅父送來的走地雞,阿媽臘月裡就和魚檔陳婆婆定埋的順德鯇魚。雞斬了件,就那麼燙來吃。魚切了片,一半「撈起」!不像今天酒店裡那麼大陣仗,擺出十幾廿個細碟,阿媽整的撈起只是生抽、麻油、芫茜、花生碎,撈在一個大碗裡。還有一半,也是燙來吃。有兩種汁:雞汁是蔥薑蓉,魚汁是醬油,加少少碎蒜粒。林秀珠盼過年,從年初二、煮過青菜粉絲、又撈過飯的雞湯一滴不剩開始,一直盼到年卅晚,嘴裡塞着、碗口堆着、筷子上還夾着一塊魚肉為止。後來生活好過些了,打邊爐時多了豬肉丸,跟住又多了竹腸、豬心,甚至滾油裡炸過再下的腐皮,但走地雞和鯇魚是一定的!是林秀珠忘不了的滋味。

嫁給周光遠後,林秀珠換了一張檯吃年夜飯,湯匙重了一點,盤碗大了一點,筷子的棕色深了一點,鍋子高了,椅子矮了,檯面多了阿爸過敏的游水蝦,少了阿媽愛吃的西洋菜,唯獨走地雞和鯇魚還在那裡。又幾年,家婆過身,她有機會主理廚房,那一年她和大嫂約好兩個人各做幾個拿手菜!大嫂做的是白斬雞、梅菜扣肉、香菇蠔油菜心,半隻老鴨煲沙蔘玉竹,她則煮了紅燒鵝、宮保蝦球,還有一條松鼠桂花魚。林秀珠預先試過幾次,那一次她的花刀是開得最勻的!也沒有炸過火,酸汁也甜得剛剛好。可惜那年天冷,等她的桂花魚上了檯,大嫂的梅菜扣肉已結了一層油。後來就仍然打邊爐了!到今日大哥大嫂搬咗去重慶、周光遠過咗身,她的兩個仔一個女又有仔有女仍然是打邊爐。

也不是始終清水爐,她林秀珠也沒有那麼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前年打過菌菇底,舊年是女兒買回來的白胡椒豬肚雞湯底,她都還算喜歡。可是舊年大孫看春晚時問她:「奶奶,為甚麼我們都是吃,不辣的火鍋呢?奶奶,你去過海底撈嗎?海底撈裡面,有這麼長的麵條!是一個穿白衣服的叔叔拉的,他能拉好久!也不會斷!那麵條就從我們、從爸爸、媽媽還有我的面前飛過去,也不會斷!有辣的牛油鍋,那個可好吃了!還有免費的牛肉粒,還有橘子、芭樂、西瓜……」林秀珠就忍不住了!

那海底撈有甚麼好?魚是凍魚,肉是凍肉,她也不是沒去吃過,那些柑果,切開放久了都皺皮皺面,一啲水分都冇!平時要做指甲、發朋友圈,逛街累了去吃就算了,過年也吃這些東西?牛油鍋?加那麼多辣椒花椒,吃到嘴裡還知道甚麼雞味魚味?只有不新鮮的菜才需要拿麻辣遮醜!

今晚她就整埋個鴛鴦爐,等大家知邊個係英雄邊個係狗熊!

突然間篤篤兩聲,有人敲門,然後是鑰匙遊進鎖孔的聲音――家豪、黃文菁,和她的大孫辰仔來了。林秀珠嘆口氣,把剛剛豪情萬丈擲上案板的海底撈牛油鍋底又收起來。她有點不想讓黃文菁看到這個,至少不要現在就看到。她還不想讓黃文菁進廚房!這是林秀珠的廚房!黃文菁的廚房她從來是非請勿進的,可是林秀珠的廚房她黃文菁輕車熟路,換了拖鞋就鑽進來,打開水龍頭洗手:「媽!你出去陪小妹家豪看電視吧!我來洗菜!」

「――才兩點,不急,吃火鍋也沒甚麼好弄的,等四點先吧。」

「那我擦一下流理檯吧,新年新氣象嘛!」

「沒事,不用不用――」

「沒事!媽你別跟我客氣!你坐,我很快好了!」

林秀珠也不知怎麼三推兩讓就被黃文菁掃出廚房來!怔愣地站在小廳,看着黃文菁拿起她平時擦乾淨碗的白抹布打濕,林秀珠心裡難頂又想不出拒絕的理由。自己的女兒可以隨口拒絕,大兒媳她就不好意思拒絕。她最多就是在心裡罵:豈有此理!講得我個灶有幾邋遢一樣!我個個星期都抹㗎!

女兒在沙發上叫她:「媽!過來呀!幫我綁條魚骨辮!」

林秀珠馬上把大兒媳忘記了。她過去拿起女兒的手機一看:哦,四股辮嘛!「這麼簡單,這個都不會綁?」

「你綁得好看嘛!」女兒將頭向後一偏,細細聲說,「理她幹嘛!你平時給她接送小孩那麼辛苦,現在她幫你擦一下檯而已,有甚麼不好意思的?」

她唬了一跳,即刻去看就在旁邊打遊戲的大孫――才隔一張沙發而已!還好,他沒察覺,全神貫注在操縱熒幕上的小人――起跳、前行、摔倒、起跳,沒完沒了,林秀珠都不知有甚麼好玩的。她緊張地用氣音說:「你冇亂講呀!當住細路仔個面!」

「有咩所謂嗻!佢打緊遊戲啊,就算山崩佢都feel唔到!高霆都係咁㗎。」

「總之你合實把口!」林秀珠退後一步,端詳自己綁好的四股辮:滑滑溜溜,整整齊齊!除了實在綁不上去的碎髮,沒有一根多餘的長髮散出來。「――今年你也不回去,婆家那邊沒說甚麼嗎?」

「媽!」

周寶珊猛然回頭,條辮像劍一樣盪動起來!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是結婚不是嫁人!回甚麼去,回哪裡去?這就是我家!高霆和他家裡人都不care,就是你天天講天天講,你很不想看見我嗎?我回來你很難受嗎?」

林秀珠知道女兒不愛聽這個,但有些話,她不講,就沒人會對女兒講了。「――你怎麼這樣講我的?不是呀……我當然想你回來呀,最好你天天回來!我怕你婆家有意見嘛!你們現在各回各家,以後有了小孩怎麼辦?你總要帶他見爺爺奶奶的啊……」

周寶珊臉色紅白不定,經過幾個深呼吸的變換,停在一種嚴肅而疲倦的藍色上:

「我講過幾千遍了,你都不聽。你要講就講吧。你再講都一樣。我和高霆不會生小孩的。我們出生,不是為了繁殖的。」

「不生小孩,你以後怎麼辦?我還不是……」

「好了好了!」原本在陽台搖椅假寐的周家豪眼看裝聾作啞無望忙過來打圓場,「新年流流,一人少講兩句!細妹!發咩爛渣啊?仲未同阿媽道歉!――阿媽又係,唔使太憂,寶珊同埋高霆一年賺成百皮嘢,又唔使湊仔,以後住高級養老院,有別墅、有護工,五星級伙食啊!我都想去添!」

林秀珠也有心理準備,也知道女兒會被激嬲,但大兒子這麼說卻令她沒想到。時代有這麼不同了嗎?以前,誰把家裡的老人送到養老院去,一條街都會點住門口來罵!她林秀珠一生人最問心無愧的一件事,就是家公最後起不到牀那半年,都是她和大嫂輪流照顧的!大嫂那時還藉口女兒生完小孩身體虛常常偷雞回家,她實打實的換尿褲、洗牀單、洗衫、餵飯、翻身,甚麼都做!家公走陣時,身上一粒被瘡都冇!阿媽告訴她:你點對人,人點對你!她相信。她盡心盡力對家公是想周光遠對她好,周光遠對她也真是不錯,錢都是她管,他一聲也不問。現在她週一到週五去天河接送辰仔上下學、下午放學後再去一個輔導班,週六週日才得回海珠住是想家豪對她好,――她也不指預黃文菁服侍她,只想老了動不了了,家豪幫她請個可靠的保姆,時不時過來看她兩眼,這樣保姆才不敢欺負人。想不到家豪竟然跟她說起養老院有多好!他是無心還是提前給她打預防針?

林秀珠有點不敢想了,又不敢不想。好在這時響起的門鈴打斷了她:是二兒子一家,家傑、葉娟娟和她的孫妹,阿眉!

阿眉見她少,和奶奶不是很熟,叫過人就跑到沙發邊上坐了!她來「奶奶家」也少,和奶奶家的沙發也不熟,只敢坐邊邊,坐邊邊也不是整個人陷進去那麼坐,只坐了一個角。周家傑放下年貨,問她:「媽,你上次係咪講衛生間龍頭漏水?仲漏唔漏啊?」

「有啲啲,不過唔緊要……」

「我去睇下,整唔好再搵人。」

葉娟娟說:「寶珊!你這個法式辮好靚呀!我幫你搞蓬鬆點,飛點碎髮出來,更自然!」

周寶珊笑逐顏開:「媽給我綁的!靚吧!走,出陽台,你幫我拍幾張背影!」

一時間家裡有說有笑,她兩個影完相回來又拉林秀珠去影!試新的春節濾鏡、近景、遠景、把臉湊近盆花、把噴水壺湊近臉!周寶珊回來喜滋滋地一張張劃給林秀珠看:「這張捧水壺的多好!顯臉小!還有這張,顯頭髮多!我再修一下,等下發給你們!」

林秀珠覺得那手機給畫的眉毛好像紋的那樣,有點僵,口紅則太艷,不過只要女兒高興就好了。阿眉拉拉她母親的手袖,有點小聲地說:「媽媽,我想吃蛋卷!」

林秀珠忙說:「吃,吃!」把家傑帶來的年貨拆開了,給阿眉、給辰仔,葉娟娟說:「謝謝媽,我自己來!」周寶珊從手機屏上滑來一眼:「咦,鉅記?二嫂,今年不是美心了?」

葉娟娟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香港封關嘛,我之前認識的代購轉做澳門生意了,就買來試下了――」

「鉅記那個杏仁脆也好吃呀!還有鳳梨酥,不是很甜,我見比台灣那些牌子還好呢!」

周寶珊吃了兩根蛋卷,抿抿嘴唇,林秀珠便知她想甚麼了!「口乾了?喝茉莉花嗎?小罐茶來的!年前人家送我的,我還沒捨得喝!」

「不用不用,我想喝奶茶!」周寶珊歪在林秀珠一邊肩膊上,翹着腳打開美團,「好久沒喝一點點了!二嫂,來不來?阿眉、辰仔,姑姑請你們喝奶茶,好不好呀?」

「好!」阿眉口快先說完才看看媽媽,媽媽沒反對便從沙發上跳下來,噠噠噠跑到周寶珊腿邊,想湊近看她的手機熒幕又有點不敢,兩隻小肉手扭在身後,喻着自以為不會暴露的心機甜耶耶地笑。辰仔也從遊戲中回魂了,渴望地看着姑姑――小孩子的眼睛真大!真黑,眼白是鹹鴨蛋殼的青色,沒有血絲、沒有黃斑,新鮮的,映得眼黑格外地黑。

林秀珠一看這雙眼睛,就講不出「過年怎麼可以吃外面的東西!外面那些奶茶,不健康的!放那麼多糖和奶精,都是脂肪」了。她只說:「大年三十,還有奶茶喝?還沒收檔的?」

周寶珊最喜歡這種別人管教妥當、送到她手裡哄着玩的小孩!她把手機遞給阿眉任點:「有呀,一點點、coco、喜茶,甚麼沒有,做到下午四點呢!――二嫂,你要甚麼?」

葉娟娟說:「我怕睡不着,來個果茶吧!我要熱的,半糖就好,寶珊你幫點好了。――阿眉,不可以要大杯知不知道?喝不完又浪費了,姑姑賺錢很辛苦的!」

阿眉大聲答應:「知道!謝謝姑姑!」

「不用謝!那二嫂那杯點金桔檸檬吧?辰仔呢,要還是不要?」

「――周北辰,你答應過媽媽甚麼?」

黃文菁匆匆自廚房趕來,指縫水漬未乾,嘴角緊緊向上彎起,彷彿一把弓在等待一個有人說錯話的機會!話音未落她的嘴角便會猛地拉平,把冤怨二氣彈射得一屋都是!

周北辰的眼皮滑落下來,看着IPad熄滅的熒幕。那裡有一個沒有「不准」、「只能」、「記住」、「必須」的世界,不過也快被收回了,每一天,它只能存在三十分鐘。

「一個星期,只喝一杯奶茶……」

黃文菁滿意了。她把一側擾亂面頰的碎髮勾在耳後,落落大方地說:「小孩子呢,不適合攝入太多咖啡因的,辰仔就不喝了!你們點吧!」

周寶珊於心不忍,剛想刺一下黃文菁,又接到大哥哀求的目光。沒意思!她把手機丟到一邊。還不是為了阿媽,否則她何至於在這裡配合演出家庭倫理劇裡一個鬥敗公雞似的角色。她不是不甘心敗在黃文菁手上,是不甘心為何在家裡要分成敗論英雄?小孩則是刀槍劍戟,是秩序的載體、生存的真義?不沉重嗎?有誰問過小孩願不願意?「算了,不點了!」

阿眉不懂甚麼是咖啡因,只明白本來可以喝到的奶茶沒有了。但是好像也不是反悔了的姑姑有錯,姑姑看起來好難過……她趁人不注意跑回葉娟娟身邊,無聲地張開手要抱。林秀珠心疼地安慰大孫:「沒事!不哭哦,奶茶有甚麼好喝?一股藥材味!下次放學,阿婆帶你去喝涼茶,包甜的!」

辰仔驚恐地抬頭:「不要啊,奶奶!涼茶好難喝的,一股中藥味!嘴巴都苦啦!」

大家都笑了!周寶珊笑了,黃文菁也笑了,剛從衛生間修好水龍頭出來的周家傑也跟着笑了,周家豪馬上抓住機會,跟眾人講起不久前廣州警方在涼茶中發現感冒藥成分的趣聞。林秀珠沒笑,在大家的笑裡她只是咧了咧嘴唇。捱到四點鐘,她就進廚房收拾菜了。

其實也沒甚麼好收拾:大魚大肉吃慣了,現在的年夜飯要清淡!女兒三令五申:不准做多、不准過餐!她摘好通菜、西洋菜,雞是早上劏好切塊的了,等下再從冰箱裡拿出來就行。女兒買的甚麼芝士蟹籽魚蛋、潮汕手打牛丸,都在解凍了。黃文菁說自己比較了多家吃過幾次覺得好才拿來的甄選鴨腸、牛百葉也在碟頭了。肥牛、瘦牛,有了。海鮮菇、金針菇,洗好搞好了。蔥、薑、蒜,切好了。汁都整好了!只剩殺魚,燒水、下鍋底了。四點還未達半。

她挨着碗櫃站,心想:等陣再劏那條脆鯇吧!她殺魚要得多久,最多不過五分鐘。

從前她殺魚,一家人都會圍攏來看:從抓起那條活啷啷、跳砰砰的鯇魚開始,寶珊就在那裡「哇!」了!等到批鱗,家傑也來看了,她輕輕一剪、一挑,把魚鰓勾出來,家豪也在看了。周光遠一直都在。魚片好了,一半留來打邊爐,一半「撈起」!她做的「撈起」,和阿媽一樣撈在一個大碗裡,除了生抽、麻油、芫茜、整粒炸過的花生,再加蔥絲、洋蔥絲,還要一點白胡椒粉、一點白芝蔴。芝蔴是周光遠第二個老婆!往往沒到開台,一大碗「撈起」只剩了淺淺一個底!

不過,林秀珠也好久沒「撈起」了。女兒給她立了規矩:不能做、不能吃,出外吃飯人家點了也不能夾!淡水魚最多寄生蟲了!到時生病我不陪你去醫院的啊!林秀珠不怕女兒不陪自己去醫院,只怕有甚麼萬一要累到女兒陪自己去醫院。不「撈起」就不「撈起」吧!林秀珠拿出新買的不鏽鋼鴛鴦鍋。她想她已經接受了黃文菁和辰仔愛吃辣火鍋。

開檯了!由家豪講話祝他和家傑的白酒、黃文菁的紅酒、葉娟娟的椰汁、寶珊的三得利桃子酒、寶珊親手調製讓林秀珠試下、不好喝再給寶珊喝的紅酒溝優酪乳、辰仔的芒果汁、阿眉的天地一號!

寶珊一舉易拉酒罐:「新的一年,祝我們家越來越好!恭喜發財,學習進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林秀珠舉杯時看到黃文菁的眼神有點不忿,她的杯口特意舉得比周寶珊高。林秀珠覺得好笑極了:寶珊哪管這些!在外面吃飯人家都站起來敬酒,她還坐定定在位置上夾菜!她也不是完全不懂大兒媳,黃文菁覺得寶珊落咗老公嘅面、故意給他臉色!其實是家豪有心扮嘢打官腔逗小妹的,自細到大,哪一日他不惹小妹幾回?

當然,她沒有笨到告訴黃文菁這些。――周光遠有個家姐,箇中滋味,她知!老公個妹欺負下老公,可能第二日就忘了。老公偏心自己個妹,一世都未放得低!林秀珠明白不癡不聾不做家翁:飲嘢!呷一口寶珊給她特調的紅酒溝優酪乳,酸酸哋,又唔係平時單單飲紅酒咁滯,確實正!那紅色與白色絲絲縷縷交纏,似朵花,似係從前睇過的淒美《帝女花》。

裝聾作啞到底是難的。特別是林秀珠發現牛油鍋更受歡迎的時候:預了吃辣的也就黃文菁兩母子,她下的菜,白鍋多、紅鍋少,白鍋放了三片魚肉紅鍋才放一片,可是牛油鍋裡的甚麼也是一熟就被筷子夾走了,清水爐裡的雞、魚、菇、菜,還剩一大半!女兒甚至動手端起裝魚蛋的盤子,滴溜溜都下進滾動的紅油裡去:「媽!別下那麼多在那邊了,我想吃點辣的!」

林秀珠以為自己個下巴會驚得掉下來。但竟沒有,她的下巴還是好端端在那裡,穩穩陣陣接住條脷舌,脷舌又同牙齒通力合作,將清水爐滾好出來沾了靚豉油的脆鯇片好好品嚐過再送落肚去!有些煮得久了也不怕,我哋廣東中山培養出來嘅脆鯇,煮幾耐都係又Q又勁,似雞肉咁!勝過海底撈那些羅非魚巴沙魚不知幾倍!還有她的清遠走地雞,那麼新鮮、那麼清甜!清水爐斷了生就撈出來才可以吃到它的本味!沒別人欣賞她會欣賞:一口魚、一口酒,再一口雞、一口酒!畀個皇帝都唔換!她喜歡她的清水爐,西洋菜通菜燙一下撈出來仲係咁青翠!讓人睇了胃口都好。瘦牛滾一下變作中紅色,再滾一下外面淡棕、裡面還粉紅緋緋就可以食,火候剛剛好!邊似牛油鍋裡頭樣樣嘢撈撈埋埋,分唔清邊個係邊個,全部過晒火!

但清水爐難以保持它的本色,偶爾有一兩雙探過牛油鍋的筷子進來夾走一點甚麼,那些辣和那些油便打蛇隨棍侵入了林秀珠的自尊。紅油擴散後的清水爐呈現一種水紅色,像魚血被水沖淡過後的顏色。

林秀珠無言地晃了晃所剩無多的酒杯,覺得自己吃不下了!

街上的潮菜、客家菜少了,川菜湘菜多了。順德魚生少了,酸菜魚、香水魚多了。涼茶少了,奶茶多了。沒牌子靠口口相傳的夫妻檔做不下去,海底撈卻在每棟大商場都有一間。每次女兒帶她去逛街都好像是同樣的東西:一樓看化妝品、二樓試衫、三樓吃飯、四樓睇電影,只是根據下的地鐵站不同才有個區別。香港人跑到深圳買房,深圳人跑到坪山、東莞置業,東莞人在廣州,掏空六個銀包上車,廣州人呢?她記得前年去佛山飲早茶,在千燈湖地鐵站看到碧桂園的樓盤廣告,潑墨的幾個大字,血淋淋地從柱子上一路滴下來:廣州人最後的上車盤!她打了個寒顫,覺得自己如遲生三十年大概只能住鴿籠,不,也許天橋底亦冇得瞓。現在交通發達了,高鐵越來越快,她卻越來越懶出門周圍行下,走過一個又一個天橋還不是一樣的風景。以前到順德就吃鯪魚滑、雙皮奶,到中山食粉粿,過香港就篤魚蛋仔、飲絲襪奶茶,過年炸蛋散、紅事蒸發糕、坐月子煲定豬腳薑!現在隨便一餐搵一間點都德就做齊晒。現在過香港也沒甚麼了!早幾年已經唔會一個人過香港,全部親戚朋友都有嘢要佢帶返來。

她的殺魚也沒甚麼,到頭來只是像海底撈的師傅能把麵拉得很長那樣的無聊技藝。不,比那還不如,畢竟沒有人在她殺魚的時候擘大兩眼、拍爛手掌,錄下短視頻上傳到抖音。下次過年乾脆搬到海底撈好了!點牛油鍋、藤椒鍋、酸菜鍋!用冷凍牛肉粒做網紅湯!上廁所享受有人告訴你該蹲哪個坑、出來後有人鞠躬歡迎你再次光臨的待遇!和看檯的服務生老友鬼鬼!他送你免費菜你問他是哪裡人過年加班得幾多錢想不想家!最後大家戴着地攤十塊錢四個的夜光髮箍合唱難忘今宵!

她重重地一頓杯子。桌上的說話聲突然停了,小妹最先反應過來:「弊了,阿媽飲醉咗!」

大哥忙起身從桌對面繞過來扶阿媽:「一於都係你,紅酒溝雪碧,最易飲多!」

「我去沖點蜂蜜水,解酒的!」

「那個沒用的!――風度片,有冇風度片啊?」

「呢度係阿媽屋企呀!點會有啲咁嘅嘢?」

「媽媽!奶奶怎麼了?」

「撐住撐住!我左你右!阿珊,幫定下!」

「去邊啊?」

「梗係房間啦!沙發阿媽點瞓得着啊!」

我唔瞓!我未醉!我仲可以飲多杯!我嘅清水爐裡邊仲有菇未撈出來食!

林秀珠想不到自己一聲未出,只是張開了嘴。黃文菁連忙舉起手中的蜂蜜水想往那嘴裡餵,卻被葉娟娟巴住了手腕:「放牀頭吧!一會媽口渴就可以喝,現在她嗆到了怎辦?」五隻手將林秀珠扶上牀躺下擺成側臥位以防嘔吐物嗆進氣管,兩隻手放好她的拖鞋,一隻手拉上羽絨被,一隻手調整了枕頭讓林秀珠枕高點,一隻手則又把枕頭調回原位,一隻手熄了燈,所有腳退出了房間。

林秀珠睜住眼,看見有一道發白的黃光,從睡房的門縫靜靜地投進來。

她閉上眼,那光就不見了。


岑 攀 女,廣西欽州人,中山大學文學碩士,曾於《青年作家》發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