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星：月亮往事

1

下雪天。

飯島茵子來到酒店的時候我剛吃完早餐，她戴着針織帽，穿着黑色羽絨服，肩上還有幾片雪花。飯島茵子站在房間門口，問我準備好了沒有。我說，錄音筆好像壞掉了，昨晚我在室外走了太久的路，錄音筆估計是在背包裡凍壞了。

飯島茵子接過錄音筆檢查了一番，確認錄音筆已經無法工作，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我們跟竹內先生已經約好見面的時間，酒店跟商場有一定距離，此時再去購買錄音筆已經來不及。意外總是會來的，只是選擇了這個時候，那麼就用手機錄音好了，飯島茵子說，將就一下，我們還是不要耽誤的好。

來到酒店門口，飯島茵子的雅閣汽車上面已經鋪了一層雪。往山上的路估計不好走，飯島茵子說，這麼早的天，積雪大概尚未被清掃掉，還是要做好徒步上山的準備。飯島茵子對我的馬虎感到不滿，鑽進車廂以後她就不說話了。

天灰濛濛的，路上沒有多少車，立體的建築是黑色的，比如樹幹、牆、山坡；平面是白色的，比如公路、屋頂，以及湖面。沒想到會下這麼大一場雪，不過幸好沒有下雨，否則出行會更加艱難。

他是我來到雜誌社以後第一個接觸到的重要人物，我指的是竹內先生。飯島茵子是我的領隊，我們前天晚上就來到了小樽，為這次採訪做足了準備，飯島茵子住在親戚家裡，我住在酒店。昨天晚上我在外面的酒館喝酒到深夜，回酒店時已經等不到計程車，不得不走路回來，錄音筆就是這樣凍壞的。如果不是喝了酒，估計我也會凍壞在雪地上。

竹內先生的房子在小樽北部的一座山上，那座山有一個響亮的名字――輝夜山。他已經兩年沒有露面，隱逸在叢林疊嶂中，日本人對他的事蹟充滿了好奇。竹內先生是第一個在月球上生活了三個月的人，他於2022年乘輝夜12號太空船登上月球，從月球回來後選擇結束自己的宇航員生涯，隱居在山頂的紅磚房裡。

日本航天局曾調查過竹內先生的生活，請來心理醫生為他治療，結果一無所獲。日本人口中流傳的故事是，竹內先生在月球上遭到了外星人的襲擊。

我不清楚飯島茵子是如何取得了竹內先生的信任，並且說服他接受採訪。在來小樽的飛機上我曾試探性地問過她，她沒有說明白，隱約表露的意思是這次採訪並非她主動聯繫的竹內先生，竹內先生已經淡出日本人的生活，現代人的記憶總是短暫的，各種信息在他們有限的時間裡堆積如山。飯島茵子說是竹內先生主動聯繫了她，至於他們溝通的這個過程，她沒有再往下說。

山路上果真積了厚厚一層雪，汽車走得緩慢，山腳偶爾出現幾戶人家，再往山上去，兩邊就只剩白皚皚的雪了。樹林越來越密，長期沒人打理，有些樹幹已經傾斜到公路上來。飯島茵子小心翼翼開着車，希望汽車能夠再堅持一會兒，爬更多的路程，山上氣溫低，我和她都走不了太長的路。

汽車終究是無法前進了，山腰的積雪有將近一米厚。飯島茵子將車停在一棵大樹旁。她說，如果下山時間太晚，天又不停地下雪，車被雪蓋住後還能認得這棵樹把車找到。山上的積雪像石頭一般硬梆梆的，只有最上面的那一層新雪接納我們的腳踝。我和飯島茵子揹着採訪設備在漫天白雪中前行。

雪在腳下破碎得十分清脆，白汽從我口中冒出，在鬍子上凝結成冰。山上覆蓋着密密的針葉林，很多樹掉光了葉子僅剩下亮晶晶的枝幹。飯島茵子帽子上和衣服上都是雪，她只顧着低頭走路，剛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她感到寒冷，隨着山路越來越難走，身上散發出熱量來，腳板頻繁地從一個個雪坑裡出來，再製造一個個雪坑。我折斷一根樹枝當枴杖，沒走多久就不得不停下來，和飯島茵子靠在一起抽煙。

雪縮小了視野，再往上走幾乎無法找到路，只是林木自覺地站在兩邊，雪覆蓋了所有雜草，走起路來才沒那麼艱難。從來沒有一條路注定是別人走出來的，我心想，但是竹內先生在月球上走出了第一條路。

紛紛揚揚的雪黏在我們的頭髮和衣物上，彷彿掉進了綿穗當中，並吃力地掙扎了一番。飯島茵子回過頭來看着我，她身上滿是雪花，像一隻瘦弱的北極熊。她說，竹內先生在山上住了兩年，他怎麼能夠忍受這樣的環境？我一邊喘氣一邊回應飯島茵子的疑問，大概是喜歡孤獨，對身邊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興趣，畢竟是在月球上生活過的人，還有甚麼在他眼中是稀奇古怪的呢？

喜歡孤獨，飯島茵子說，大概沒有人會喜歡孤獨，不過和一個機器人在月球上住了三個月，那真是一段孤獨的日子。我說，更何況，月亮本身就那麼孤獨。飯島茵子表示贊同，她說，是呢，月亮本身就那麼孤獨。

艱難地攀爬了一段山路後，那座幾乎被大雪淹沒的紅磚房終於出現在我們眼前。紅磚房佔地不小，房子前面是個蕭條的院子，四周長滿了只剩下密集的枝椏的樹，假如是春夏季節，樹長出了葉子，估計會遮住紅磚房的光線。雪把枯死的藤蔓清掃下來後，牆上只剩下斑駁的印迹，玻璃窗隱藏了房子裡面的境況，一群烏鴉在屋頂上叫個不停。

2

飯島茵子上前去敲門，一邊呼喚竹內先生，屋頂上的烏鴉一下子飛到了不遠處的樹叢裡。敲門聲響了好一陣子，房子裡面才傳來一聲回應，是一個沙啞的男人的聲音。請進來吧，他說，推門進來便是。果然，我在那扇沉甸甸的木門上輕輕一用力，搖搖欲墜的門就被打開了。麻煩把門關上，坐在沙發上披着毯子的男人說，天太冷了。

屋內沒有暖氣，關上門以後，壁爐裡的火發出微弱的熱量。我和飯島茵子小心翼翼走到那個男人面前，我們從視頻和照片上看到過竹內先生，大概清楚他的模樣，只是眼前的這個男人跟我們所熟悉的竹內先生判若兩人，凌亂的鬍子遮住了他的半張臉，另外半張臉被頭髮和黑眼圈遮住了。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竹內先生無疑，他示意我們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桌子上放着兩個洗過不久還沾着水珠的杯子，咖啡在水壺裡燒着。我和飯島茵子坐在竹內先生面前，都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直至咖啡燒熱了，竹內先生讓我們給自己倒咖啡。請不要拘束，竹內先生說，生活簡陋，咖啡豆還是兩年前的，但我可以保證這些咖啡豆沒有問題。

竹內先生，您身體還好嗎，飯島茵子問，您看上去精神很不好。竹內先生看着壁爐裡悠悠的火，半天才說了一句話。他說，因為失眠，失眠是世上最讓人痛苦的事情，人本身是不會感到孤獨的，因為失眠，孤獨就會找上門來。

您不去看醫生嗎，我說，一個人在山上難免會孤獨。這時候，屋頂上又傳來一陣烏鴉的叫聲，彷彿是我說錯了話，對我進行槍擊般的譴責。聽說你是中國人，竹內先生說。我點頭說是，本以為竹內先生對我的身份感興趣，他的話卻戛然而止。

對話總是這樣斷斷續續，我感受到了室內的寒意，忍不住喝了一口苦咖啡，沒有過濾網，咖啡豆的顆粒在口腔裡如天體亂撞。頭髮上忘記抖掉的雪融化成水從髮間滑到臉頰，竹內先生動作機械，一個動作完了總要停滯一段時間才能進行下一個動作。他慢悠悠地抽出一支煙，點着，斜靠在散發着霉味的沙發上。

他說，請開始吧。

我和飯島茵子匆忙從背包裡取出筆記型電腦、手機以及提問資料，由於室內沒有暖氣，筆記型電腦冷冰冰的，我的手指也顯得僵硬。於是，我忍不住也點了一支煙，我問飯島茵子要不要，她晃晃腦袋把手機調到錄音狀態，然後繼續翻資料。

飯島：那麼，您從甚麼時候開始想要成為一名宇航員？

竹內：又得去挖掘漫長的過去，這是個好問題，但這個問題會傷害到我，我時常對自己走上宇航員這條路感到懊悔，因為當上了宇航員，我比普通人看到了更多的東西，也因此受到了更多痛苦，你能理解嗎？

飯島：不理解。

竹內：過於清醒的痛苦。

飯島：這倒是可以理解。

竹內：就是這樣，過於清醒的痛苦。我一直在責備自己，年少的時候不該做那個夢。

飯島：關於輝夜姬的夢？我在您之前的採訪中有聽說過。

竹內：是的，關於輝夜姬的夢，輝夜姬生於竹林，而我姓竹內，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輝夜姬的後裔，月亮才是我的故鄉。可惜的是，我的父親在我夢見輝夜姬之前就早早去世了，我的母親每天忙於工作，我常常跟我那沉默寡言的祖父待在幽暗的房間裡，我無法從一個我信任的人口中得到關於我姓氏的秘密。

飯島：您很少提及您的家人，關於他們，能否說點甚麼？

竹內：父親在我六歲那年死了，他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沒甚麼成就，甚至有點膽小懦弱。父親沒有給我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唯有他在祖父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讓我無法忘記。他臥軌自殺前那幾天天天酗酒，喝醉了跟我說祖父的房間裡有兩具屍體。父親的這些話在我的童年裡留下了陰影，但是最大的陰影還是他的屍體。他臥軌自殺後，祖父提這個籃子把他零碎的肢體撿回家，滿滿一籮筐，在房間裡放了很久都沒有安排下葬。我的祖父則是在2000年去世的，他被我的雷針電死了，我那年十六歲，熱衷於搞各種科學實驗。我在屋頂上裝了一根雷針，用來測量雷擊的負荷。那天下雷陣雨，祖父的房間異常潮濕，雷電就被引到了他的房間裡。被祖父控制了十年的母親，在祖父去世後的第二天就離開了，提着行李踉踉蹌蹌下了山。這就是我的家庭，我的家人。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告訴我，我出生的那天是一年中月亮最圓的一天。母親說，月亮剛消失，我就降世了。所以關於輝夜姬的那個夢，在我的童年裡始終鼓舞着我，離家出走，到月亮去。

飯島：實在不好意思，提起了您的傷心往事。《宇航員週報》說您是當下日本國內最出色的宇航員，萬中挑一，所以航天局才將去月球生活的重任託付給您。根據您所說，您一度以為自己是輝夜姬的後裔，您宇航員的天賦是否跟這個夢有關聯？

竹內：航天局對宇航員有兩個要求，一個是身體條件，另一個是心理條件，能跟夢有甚麼關聯呢？不過那個夢在我登陸月球之前確實有鼓舞過我，為了爭取登月的名額，我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始終控制飲食，將身體保持在最好的狀態下。也因為那個夢，我練就了堅強的內心，在登月之前，我甚至心想着，我是月球的子民，回到故鄉以後就再也不回地球了。

飯島：您一度打算留在月球上？

竹內：正是這樣。輝夜12號航太飛船從鹿兒島宇宙中心發射，經過漫長的攀爬，擺脫地心引力，向荒涼的月球靠攏。儘管在登月之前我就瞭解月球，那顆巨大的石頭吸引着我。這一切念頭直到我成功登月才徹底瓦解。

飯島：所謂觀念的瓦解，您指的是您在月亮上並沒有找到歸屬感，沒有找到輝夜姬？

竹內：你的解讀過於浪漫了，別忘了我是個宇航員，唯物主義者，據我對月球的瞭解，月球上當然沒有輝夜姬，我並非輝夜姬的後裔，更不是月亮的子民。月球不適合生存，它不僅排斥我，它排斥所有的生命。觀念的瓦解是因為我在月球上看見了時間。

飯島：看見了時間？像看見硬梆梆的石頭那樣看見了時間？

竹內：像看見硬梆梆的石頭那樣，時間就漂浮在宇宙中，就像門外始終不化的雪，像城市街邊的垃圾，到處都是。

飯島：您所指的時間是隕石。

竹內：準確地說是天體，時間就是所有的天體，無論是大的還是小的，方的還是圓的，不過是時間的長短及其形態罷了。

突如其來的烏鴉的叫聲打斷了對談，我的雙手在鍵盤上已經凍得僵硬，而這一段對話無疑讓我和飯島茵子都感到莫名其妙且毛骨悚然。竹內先生癱倒在沙發上，這樣的講述對他而言想必也是一種煎熬，如何表達自己的想法並且讓人理解並非易事。

盒子裡的香煙所剩不多，我們都取一支點着，飯島茵子將手機調至休眠狀態。竹內先生竟然在幽暗的光線下睡着了，指間的香煙還沒燒完。飯島茵子小心翼翼把他手上還在冒着白煙的煙頭拿下，掐滅在潮濕的煙灰缸裡。

3

銀白色的世界，我不是第一次來北海道，依舊為這樣的景觀感慨。白茫茫的森林，山下的城市被雪和霧遮擋。你怎麼看待這次訪談，飯島茵子問，他說時間就像城市街邊的垃圾漂浮在宇宙中。我們在門外抽煙，雪又落在身上，畫面變得斑駁破碎。

時間能否被看見我不清楚，我說，但是他的精神狀況很不好，訪談內容發表出去可能會遭到質疑，這是一個精神患者的胡言亂語。飯島茵子陷入沉思，她在衡量這次訪談的意義，我們不遠萬里來到這個雪的國度，假如訪談失敗，難以向雜誌社交代。

談論的內容確實出乎意料，飯島茵子說，不過也會有讀者感興趣的，不管如何這都是竹內先生從月球回來後的第一次談話。所以你還會繼續這個話題，我說，還是幫他恢復清醒，談點實事求是的事情？我說，我可不想千里迢迢過來被他當玩笑。相比我的消極悲觀，飯島茵子表現得更豁達。她說，我相信他不是在取我們的玩笑，他兩年沒有接受採訪，這次主動聯繫媒體，肯定是衡量許久才做的決定。

竹內先生是閱讀過我們的《人物訪談》雜誌後主動聯繫飯島茵子的，飯島茵子說她那天剛做完一個活動，接到一個來自小樽的電話，對方自稱是竹內秋野，飯島茵子在腦海中挖掘了很久才提問是不是從月球回來的竹內秋野。

他問我是否願意到北方來一趟，有些事情放太久了會發霉，飯島茵子說，於是我就跟他商量了見面的時間。事情放久了會發霉，記憶也一樣？我懷疑竹內先生已經精神渙散出現幻覺，重度抑鬱削弱了他的自制能力。所以我還是把主動權交給他，飯島茵子說，讓他說出他想要說的話，無論是他真實的想法還是編造的故事，如果能使他精神好轉，做一次失敗的訪談又何妨？

竹內先生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時分，我和飯島茵子喝了幾杯咖啡，吃了點巧克力，我把手提電腦打開，整理早上的採訪內容。竹內先生就是這時候醒來的，伴隨着幾聲咳嗽，搖搖晃晃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他轉過身去看一眼天色，然後嘆了一口氣，為自己的瞌睡感到抱歉。

您還好嗎，飯島茵子問，是否需要到城裡去看醫生？竹內先生微微抬起手臂，他說，晚上失眠，白天的睏倦對我來說尤其重要，才因此忽略了你們。竹內先生艱難地挪動身子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點了一支煙。山下的三島小姐往常每過一段時間就會送糧食和香煙上山，距離上一次她送東西上來已經過去很久了，想必是大雪耽誤了她的計劃，竹內先生說，下雪的這段日子總有一頭棕熊從樹林裡出來，像我一樣飢腸轆轆，牠在窗外看了我一眼，不忍心啃我這副硬骨頭，又走開了。

這裡有熊？我表現得異常驚訝，因為我們上山的時候一點防備都沒有做。竹內先生笑了笑說，事實上，我跟那頭熊已經是朋友了，我是牠唯一的鄰居。

屋外的一聲鳴叫穿透了山巔，天上有個黑色的影子，是一隻展翅翱翔的鵰。鵰和熊都是雪山上的強者，成為強者並不容易，但有些人天生就是強者，這個世界只有時間是公平的，強者也會有被時間殺死的一天。

那麼，訪談還能繼續嗎，飯島茵子問，天色不早了，時間是個匆忙的趕路者。

抱歉，請繼續，竹內先生說，事實上時間是個牧羊人，我們是它的羔羊。

飯島：您說您看見了時間，硬梆梆的石頭一樣的時間？

竹內：你們也許會覺得我瘋狂，你們沒有抵達過那個地方，所以你們不清楚。我看見的是已經死去的時間，我看見了我，那個已經死去的我。總而言之是，我站在了我之外。那個我就在我的眼前，過着他的生活，他既不是輝夜姬的後裔，也不是竹內家族的人，他是一個菲律賓青年，1942年參加了二戰，同年死於日本人手裡，刺刀從下巴穿過他的頭頂。

飯島：在月球上可以看見時間？尼爾．阿姆斯壯從來沒有提過這種事情。

竹內：也許是他在月球上待的時間太短，他回望的時候沒有多少沉思的時間，也許是命運有意讓我看見。那是我在太空船上的第十八個地球日，我剛從外面收集土壤樣本回來，天上就下了一場隕石雨，細碎的隕石子彈般擊打着太空船，擊打着月球表面。後來我回到地球查了當天地球上的天氣，多雲有雨，你們根本不清楚雲外天體上的這場隕石雨。

飯島：隕石雨讓你看見了時間？

竹內：隕石就是時間，支離破碎的時間。

飯島：請原諒我，這是否是幽閉恐懼症所導致的？

竹內：我曾在一個密封的球體裡訓練，在黑暗中生活了一個星期，訓練結束後除了眼睛短時間內不能適應光線，其他方面都沒有出現任何毛病。我在黑暗的球體裡健身，唱歌，回憶往事，雖然煎熬，但是只要不去考慮時間，時間就不存在。在月球上我做不到，我看見時間的殘骸撞擊着我所在的太空船。

飯島：機器人月讀，她是您的助手，在那段時間沒有幫助到您？

竹內：月讀，那個漂亮的女孩，她幫我分析土壤成分，分析地球轉動規律的變化和偏差，給我唸詩，陪我看隕石雨，但是她無法理解時間的概念，當我看見時間的時候，她估計在分析這些隕石是哪個死去的天體的碎片，這些隕石裡面都有哪些成分。

飯島：您沒有跟她討論過時間？

竹內：當然有，我們躺在太空牀上，望着打擊在天窗上的隕石碎片，聊起茫茫宇宙中時間的存在意義。月讀說，時間不存在。一個沒有生命的機器人，在永恆的鋼鐵肌理建築裡，只要物質守恆定律還能用以參照，時間就是不存在的。月讀對我的悲觀感到失望，她說我更應該成為一個天體，像她一樣，唯一的意義就是在太空中漂浮，然後被更大的天體吸引，成為其成分。

飯島：您說您看見了時間，看見了您自身，但是那個跟你長相一模一樣的人並不是竹內秋野，而是一個生活在二戰期間的菲律賓人，所以您看見的是您的前世，是這樣嗎，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竹內：他叫希恩．克拉克，父親叫馬蒂．克拉克，一家人生活在宿務市，父親是個屠夫，他也是個屠夫，但是屠夫最後被屠殺了，他和他的父親都死於日本人手裡。1942年5月，從巴丹半島前往奧德內爾集中營途中，他們患了瘧疾，還因為沒有食物飢渴難耐。父親先死，他實在走不動了，倒在路上，日本人將他的腹部剝開，以免他裝死參加游擊隊。希恩．克拉克死於兩天後，在看不見盡頭的行軍路上，他和其他被疾病盯上的美菲聯軍一樣，倒在了路邊。五月的菲律賓悶熱難耐，蚊蟲在眼前晃來晃去，他走着走着，看見前面的人倒下也跟着倒下了，刺殺了前方那個美國人的刺刀再一次乾淨俐落地刺入了他的頭顱。

希恩．克拉克並非甚麼好人，也不是壞人，和大多數士兵一樣，在戰場上防止自己被殺而去殺死對方。他參戰前有喜歡的女孩子，但是並沒有來得及跟她結婚，因此他死後並沒有留下孩子。他的靈魂在菲律賓徘徊了很久，在巴丹半島上逗留，在太平洋上行走，直至1984年出現在這個地方，成為一對日本夫婦的兒子，名為竹內秋野。

飯島：這就是您前世的一生？

竹內：短暫且無比痛苦的一生。

飯島：我不知該如何把訪談進行下去，您所說的事情讓我難以理解，也難以找到答案。我並非在質疑您的話，可能我還需要時間去消化，畢竟您抵達過誰都不曾抵達過的地方，作為先驅者，您的思想當然也是前衛的。請給我一點時間梳理這次訪談的內容，我得給讀者一個可以理解且可以解釋的讀本，希望您能諒解。

竹內：我之所以聯繫你，正是因為你的職業精神，我訂閱過那本雜誌，看過你的文章，你大可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我還能堅持把事情講完。今天晚上你們不妨在寒宿住一晚，這樣的天氣下山會迷失方向，你看看這窗外，跟回憶一樣，漆黑，冰冷。

窗外的雪變小了，只有白色顆粒在飛舞，雲後的太陽不停地回收光線，窗外那隻鵰早已失去了蹤影，烏鴉依舊每隔一段時間就發出沙啞的叫聲。竹內先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披着毯子往屋子漆黑處走去，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那是我和飯島茵子來到這山上的紅磚房，第一次看見他從沙發上站起來。

飯島茵子收拾好採訪工具，走到門外去吐氣，我們沿着小路走，進入叢林更繁密處，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來，空氣也更加冰冷。再走一段路，天空僅剩淡淡的一層光線。冷風從松樹林裡鑽出來，看着繁密的樹叢，我擔心背後會突然鑽出一頭棕熊，假如棕黑熊把我和飯島茵子拖到山洞裡撕成碎片，該如何是好？我後悔上山時沒有帶一把刀，可能帶上刺刀面對棕熊也必然敗北，但至少能跟棕熊拚搏一番，以證明自己的勇氣。

光線很快就被樹叢給吸收了，飯島茵子還在往山裡面走，我跟在她身後，不忍心勸她停住腳步。她需要通過行走來減輕內心的糾結與焦慮。遠處的山看不見了，眼前的雪也漸漸看不見了，只有當風夾帶着冰粒打在臉上的時候，我才清楚雪還沒停。

隨着光線完全消失，我只能聽見飯島茵子的腳步聲，她放慢了腳步，因為她同樣看不見路。我呼喚飯島茵子，她沒有回應。她沉思的時候總是這樣，完全忽略旁人的存在。我跟在她身後，走着走着覺得吃力，呼吸變得緊促。當飯島茵子的身影突然變得清晰，她猛地一回頭，月亮出現在我們身後。

4

那天晚上，我和飯島茵子睡在竹內先生的紅磚房裡，各自躺在一張沙發上。竹內先生在漆黑的屋子裡給我們煎了兩盤牛扒，煮了一壺清酒。我和飯島茵子吃過牛扒，清酒很快就涼了。

雪已經停了，壁爐裡的火能提供的熱量實在有限，我們躺在沙發上的時候還穿着厚厚的衣服，毯子包裹着的雙腳冰冷發痛。壁爐裡的柴火燃燒的時候發出細微的聲響，大多時候都是寒風在呼嘯。我和飯島茵子總是忍不住要抽煙。飯島茵子說，也許這不是一次失敗的訪談，竹內先生不是一個想要編故事的愛撒謊的人，他的態度很誠懇。

但是他內心充滿困惑，我說，誰能夠幫他解決這些困惑呢，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見過那場隕石雨。飯島茵子吐出白色的煙。她說，我更感興趣的是他的前世，他所說的那些事情能否調查出來，希恩．卡拉克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過？出發到小樽之前，我調查過竹內先生的生平，他未曾去過菲律賓，而想要查找希恩．克拉克這個已經死去將近一百年的屠夫的名字，宛如在大海裡尋找一滴不一樣的海水。

也許可以，飯島茵子說，去問月讀，或許她可以找到希恩．克拉克。

月讀在宇宙博物館展覽中心，這個跟竹內先生在月球上生活了三個月的機器人對科學家而言是一個偉大的成就。我曾在新聞上看見過月讀和竹內先生在月球上的生活視頻，他們在逼仄的空間裡除了工作以外就是在談論文學和音樂，到了後半段時間竹內先生就很少說話了，而月讀更多的是在化驗土壤成分。

竹內先生想必跟月讀談到過他的前世，他們在逼仄的太空船裡必須找到共同話題。所以機器人月讀是我們的突破點，想要瞭解真實的竹內先生，必須知道他在月球上面看到了甚麼，也就是時間的形體，而唯一知道這些的，就是機器人月讀。

你覺得時間是甚麼，飯島茵子問。因為寒冷，她蜷縮成一團黑色。壁爐的光在她的背後，我不清楚她是已經閉上了眼睛還是在凝望着屋頂。屋內靜得出奇，漆黑的房間裡更是沒有一絲動靜，不清楚竹內先生在裡頭是否睡得踏實。假如時間真的能夠被看見，想必也是令人焦慮的，飯島茵子說，誰願意看見自己的前世呢，它已經發生了，沒有任何意義。

我不清楚該如何回答飯島茵子的疑問，時間對於我來說算甚麼？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至於我的前世，我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甚至不希望他曾經的出現影響到當下的我。我對飯島茵子說，我想竹內先生肯定是在他的前世身上看見了不好的事情，至於是甚麼事情讓他焦慮、失眠、觀念瓦解，最好還是去問問機器人月讀。

飯島茵子沒有回應我，她在寒冷中睡着了。寂靜的房子裡只有柴火燃燒的聲音，漸漸的，火熄了，木炭還在吞噬所剩不多的氧氣。我失眠了，在散發着霉味的沙發上翻來覆去。我是一個睡眠品質很好的人，失眠的時候不多。失眠總是有原因的，我想，這一次訪談肯定還會給我帶來更多失眠的夜晚。

終於還是沒能睡着，我坐了起來，打開電腦搜索巴丹死亡行軍的資料。灰色的照片以及冷冰冰的文字從我眼前流過，我一直渴望希恩．克拉克的名字能夠突然出現在我的視野中，但他毫無疑問是個默默無聞的士兵。我用短暫的時間流覽了那段一百二十公里美菲聯軍走了六天的死亡之旅，那段路程對於美菲俘虜而言，是通往地獄的路線。

下半夜，我抱着手提電腦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後來聽見屋外有動靜。我醒來看見窗外一片慘白，月光打在雪地上把院子照得明晃晃的。我聽見了沉重的腳步聲，以及劇烈的喘息聲。我小心翼翼靠近窗口，往院子裡看，花壇邊上有一個龐大的影子，是一頭成年棕熊，牠低着頭繞着花壇行走，估計在尋找某種氣味。

飯島茵子醒來問我在做甚麼，我把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她別做聲。她慢悠悠來到窗前，看見棕熊的時候差點發出尖叫，我捂住她的嘴巴，讓她保持冷靜。棕熊始終在花壇前徘徊，我們不清楚牠在尋找甚麼。我和飯島茵子借着手機的光亮往房子裡面走，一邊尋找可用以防備的武器，一邊尋找竹內先生。

只是漆黑的房間裡空蕩蕩的，異常潮濕，牆上掛着幾個巨大的相冊，模糊不清的老照片如鏡子碎片鑲嵌其中。再往裡面走是廚房，因為遠離了壁爐，寒冷一下子襲過來。我在黑暗中摸到了一把鋤子，整個人振奮了起來，也因此更加緊張。我們沒有找到竹內先生，他跟我們道晚安後明明是走進了這漆黑的房間。我和飯島茵子又小心翼翼從房間裡出來，在窗前窺視留戀在院子裡的棕熊。

棕熊在花園裡轉了幾圈後，對着慘白的月亮直起了身子，一副眺望遠方的樣子，直到月亮從天上消失，棕熊才離開院子回到了樹林裡。

5

黑夜與白天交匯的那一瞬間是最漆黑的，月讀已經退去，天照尚未醒來。

白光將地面從黑暗中重新暴露出來，我和飯島茵子振作起來，把壁爐裡的火點着，喝了兩口昨天剩下的咖啡，抽着香煙，對着漆黑的房間臆想非非。我終於還是沒忍住，朝漆黑的房間走去，搜尋一遍還是沒有看見竹內先生，但是我被牆上的老照片吸引住了，斑駁的照片裡隱約可見叢林、棕櫚樹、甘蔗林，以及模糊的人臉。

看見竹內先生了嗎？飯島茵子在客廳裡對着我發問，難道他在我們睡着的時候出去了？

我從房間裡出來，對着飯島茵子聳聳肩，飯島茵子忐忑起來，不清楚棕熊是否已經走遠，因此我們也不敢出門。竹內先生會不會已經……飯島茵子說，那頭棕熊會不會把他……我安撫她冷靜下來，然後提起鋤子往木門靠去，飯島茵子緊靠在我身後，拉開門的那一刻熟悉的寒風又將我們包圍。

院子裡蕭條冷清，屋頂上那群烏鴉不知飛到甚麼地方去了。我們在門口四處張望，擔心棕熊還流離在附近的樹叢裡。從紅磚房裡出來，我聞到了棕熊留下的腥臭味。雪地裡有棕熊留下的腳印以及毛髮，這頭棕熊的體型足以裝下我和飯島茵子。我深深吸一口冷氣，眺望熊離開的方向，那片矮樹林裡隱約可見一所小木屋，木屋被雪淹沒，只留下漆黑的窗口，以及屋頂的輪廓。

熊的腳印在雪地裡消失不見了，我和飯島茵子往木屋走去。木屋裡面靜悄悄的，門上並沒有上鎖，我用鋤子輕輕頂開木門，隨着光線將裡頭照亮，我看見竹內先生蜷縮在一張行軍牀上，他冷得瑟瑟發抖。我和飯島茵子花了很大的力氣將他從木屋裡扶出來，他倒在沙發上，無力地往身上蓋毯子。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飯島茵子撕心裂肺喊道，昨晚的那頭熊，您看見了嗎？您在木屋裡就不怕牠傷害您，您這次訪談的目的是甚麼，說這些話的目的到底是為了甚麼？

冷靜下來，請原諒我，竹內先生聲音顫抖地說，我知道這次訪談對你們來說十分艱難，不僅僅是對於你們，對所有人來說都一樣，但請相信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包括那頭熊，牠比我更早在這個地方生活，我沒有權力趕牠走，牠跟我一樣，對月亮充滿了幻想。

窗外又下起了細碎的雪，竹內先生喝了兩口熱咖啡，紓緩一口氣，然後倚靠在沙發上，跟我們第一天看見他的時候一樣。昨天晚上，那頭熊的出現肯定讓你們沒能睡好，竹內先生說，我敢肯定在熊的心中月亮不只是一顆巨大的石頭，它把月亮當成了自身的一部分。

我打開筆記型電腦和手機，知道這次訪談的尾聲馬上就要來臨，飯島茵子平緩心情後也開始投入到與竹內先生的對談當中。她看一眼窗外雪地上依舊清晰可見的熊的掌印，那頭龐大的怪物在門外徘徊的場景在頭腦中揮之不去。

飯島：那麼，夜裡您為甚麼選擇在木屋裡度過？

竹內：你從那個屋子裡出來的時候沒有抬頭看一眼嗎？你會看到你自己的，就好像在月球上看見地球那樣，你會看見自己在這所房子裡喝着難喝的咖啡，跟一個瘋子聊天。這一切都在月球的視野中，月球在記錄這所有的一切，有記錄者才有時間。但是月球正在消失，它很輕，很小，像個氣球，我輕輕蹬一腳它就晃動了。所以時間也會慢慢遠離我們，我們被時間拋棄後就會變成硬梆梆的石頭。

竹內先生從胸前掏出一顆松果狀的黑色石頭，把石頭放在手心。他說，這顆隕石是我從月球上帶回來的，它就是一具被時間拋棄的屍體。竹內先生癱倒在沙發上劇烈地喘氣，彷彿力氣都已經消耗殆盡，無法支撐他坐直身子。

飯島：您為甚麼要策劃這次訪談？

竹內：我的一生也並非成功的一生，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雖然取得了一些成就，但跟我的前世在為抵抗日本人的戰爭中所做的努力一樣，只是探索之旅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台階，死亡的降臨將會終結對生命意義的探索，無論我們最終是被敵人殺死還是被傷病殺死還是被自己殺死，最終都是被時間殺死。

飯島：您是說您清楚自己的身體健康情況，為甚麼不接受治療？

竹內：手術刀戰勝不了時間。

飯島：作為一個宇航員，您本應該信仰科學，而不是被假象打敗，一蹶不振。竹內先生，多有得罪，我認為您是在逃避，給自己製造了諸多的理由，也就是您所說的時間。

竹內：關於這次訪談的內容，發表與不發表都是你們的權力，我所說的內容，做考究與不做考究也是你們的自由，我要說的話已經基本說完，達到了我這次請你們來的目的。我不想對我的世界觀做出解釋，它肯定是發生了動搖，那是因為我獲得了啟蒙，得到了一些在原來的理論世界上沒任何解釋的觀念，我和那頭棕熊，都在被這些觀念苦苦折磨。

飯島茵子原本還想勸竹內先生下山接受治療，竹內先生晃晃手阻止了她那樣做。竹內先生收緊毯子蜷縮成一個更小的點，像個正要死去的老頭。他看着窗外零星的雪說，儘管雪還在下，你們也該下山了。

收拾好採訪道具，我們從竹內先生的紅磚房裡走出來，站在花園裡那頭棕熊曾徘徊過的地方，望望紅磚房，望望樹叢裡的木屋，又望望月亮消失的地方。竹內先生沒有出來跟我們告別，雪又變得紛紛揚揚，沒完沒了的雪加重了我們身上的重量，我突然覺得背後負擔着沉重的包裹，它拚命拽着我的肩膀。

下山路上，我和飯島茵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至走到半山的那棵樹前，飯島茵子站在已經被雪完全覆蓋的雅閣汽車前嘆氣。清雪車一時半會兒不會上山，我和飯島茵子在雪堆裡摸索，終於把冷冰冰的汽車給挖了出來，飯島茵子從車備箱裡取出兩個鐵鏟，我們花了不少的力氣才給汽車鏟出一條可以通往山下的路。

汽車在積雪上艱難地行走，走到有人家的路段路才平穩了一些，我們找到了三島小姐的雜貨店，請求她上山給竹內先生送生活用品。離開三島小姐的雜貨店，我和飯島茵子回到車裡繼續跟着汽車搖擺，公路越來越寬，我們駛入城區，身上的寒意和重量才有所減輕。

回到酒店門口，飯島茵子本想轉身就回親戚家還車，我把她叫下車，讓她先到酒店裡吃點東西喝杯熱茶。

飯島茵子卻坐在餐廳的窗前不停地抽煙。她看着酒店外面黑白色的世界說，你回頭把採訪內容整理出來，我們明天就回東京。雪在我們離開叢林的那一刻就停了，天空罕見地照射出陽光。我說，事情好像還沒有完全結束，我們應該去宇宙博物館找到月讀，問問她，在月球上的三個月，竹內先生到底跟她說過些甚麼。

遠處的山林上空，一群黑色的影子繞着樹林盤旋，我彷彿聽見了啊啊的叫聲，這些惹人生厭的烏鴉將會加深山上的寂寥。

6

飯島茵子盯着窗外的景致出神，她喜歡這個地方，喜歡這裡慢悠悠的生活方式，特別是冬天，每個人的身體都像被冰雪凍住了一般，手腳難以張開，移動起來慢吞吞的，每個動作都要經過好幾秒鐘才能完成。

在路邊買的熱咖啡已經涼了，這樣寒冷的地方只有熱酒才能禦寒。大巴把我們帶到一個陌生城市，北方天黑得快，光亮一線一線消逝，才過了下午四點鐘，天便徹底變得漆黑了。天又下雪，我們不得不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停留一個夜晚。

飯島茵子在廣場中央停住，張開雙手，緊閉雙眼，久久不願離去。她說她突然想去滑冰，她沒有滑冰鞋，倒是可以租一雙，她還想去滑雪，北方多的是滑雪的地方。而眼下我們必須先去找一家供暖效果不錯的旅館，北方沒有夜生活，所有行動都要在這座被大雪覆蓋的城市陷入沉睡之前完成。

對於喜歡黑夜的人來說，北方漫長的冬夜無疑是一段珍貴的時光。我本想坐在窗邊多看幾眼夜間的雪景的，想到第二天的工作，不得不回到牀上蓋好被子躺下。飯島茵子早早就睡了，背對着我，房間裡的光線很弱，我也不好開燈，我知道她心中固有的理念受到了衝擊，對生活中那些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物產生了質疑。

那一夜，我又是一夜沒睡，第二天精神很差。飯島茵子則側躺了一個晚上，一動不動，然後早早就從牀上爬起來穿好衣服。由於行李都沒怎麼拿出來，我們三兩下就收拾好了。我對着窗口咳嗽起來，胸口有一股燥熱，喉嚨很燙，香煙也不敢抽了，簡單洗漱一番就到樓下去退房。

前檯是一個肥胖樂觀的女人，看着模糊不清的舊電視熒幕嚼着熱乎乎的麵包，問我和飯島茵子這麼早退房要到甚麼地方去。

去青森。

去這麼遠的地方，是要早起的，她說。這個肥胖的女人收起房間鑰匙，為我們打開大門。她說，往東走三條街就是車站，天還早，去青森的車不多，可以到對面吃點熱食再走，或者買點乾糧帶到車上去。

不少人家已經出來掃雪，被鏟到路邊的雪很髒，被腳步和車輪壓實。飯島茵子忍不住點了支煙，騰騰上升的白煙清晰可見。由於晚上沒睡好，我一上車就感到不適，渾身發熱，不停地喝水，喝多了水膀胱又脹得疼痛。路面撒滿了冰沙，滑溜溜的，車開得很慢，直至離開市區來到高速公路上才穩定下來，我也才好受了一些。

白茫茫的窗外，樹林影影綽綽，山林銀妝素裹，河流結了冰。飯島茵子吐一口白汽在車窗玻璃上，窗玻璃馬上變得模糊，窗外的風景也變得模糊，她又不忍心地掏出手來把窗上的霧氣擦掉。

抵達青森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我和飯島茵子從車站打車去宇宙博物館。青森是一座安靜的城市，高樓和江海彷彿被凍結了一般。我就是那時候對雪產生了厭惡，雪像糾纏不放的鬼魂，跟了我們一路，我們降落在小樽的那一刻起，雪就沒有消失過。我馬上想到了竹內先生說的那句話，時間就像門外的雪，像城市的垃圾。

宇宙博物館裡遊客寥寥無幾，太空船以及各種天體的模型在展覽大廳交相輝映，我們彷彿穿梭在宇宙當中，被各種天體和航天器環繞。我們看見了輝夜12號，兩年前竹內先生和月讀就生活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輝夜12號停留在月球模型表面，竹內先生和月讀在月球上作業的視頻在大熒幕上反覆播放。

我們在月球館找到了月讀，她竟然不待在輝夜12號裡，而是被當作一個解說在月球館裡為遊客提供各種與月球相關的常識。她顯然已經不是當初和竹內先生一起工作的月讀，她被剝奪了各種工作能力，只能提供搜索和講解功能。

站在美麗的機器人月讀面前。我說，請問，時間是甚麼？

月讀十分禮貌地對我們鞠躬。她說，時間是物質運動、變化的持續性、順序性的表現。

稍顯失望，這個答案在我們來宇宙博物館之前就已經猜到，月讀不理解竹內先生所說的時間。

飯島茵子問月讀，希恩．克拉克是誰？

月讀說，希恩．克拉克，菲律賓人，1924年8月14日生於宿務市，父親馬蒂．克拉克，母親妮娜．克拉克，1942年5月14日死於巴丹半島，刺殺者竹內拓夫。

茫茫大雪不知要下到甚麼時候，我和飯島茵子心事重重從宇宙博物館乘車離開，想趁夜色尚未降臨趕到機場，可能航班會被取消，或者飛機延誤，畢竟天氣如此糟糕。可無論如何，我們只想着盡快回到南方去。

計程車在機場門口將我們放下，天空已經明顯失去了一層光亮，北方的冬天，只要有一絲暗沉的痕迹，夜幕便要降臨，月亮懸空的時間也比南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