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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懿:豹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7月號總第439期

子欄目:嶺南風小說專輯

作者名:李懿

1

灰褐色霉斑呈左右對稱的形狀,像一株羸弱的樹,緊貼着慘白的牆面。金慧蘭端着咖啡從廚房出來時,餘光瞥到了那處,不由得大皺眉頭。她想,裝修不過才結束剛兩個月,霉菌就迫不及待地破開了新塗層,實在叫人愕然。一整個屋子大約是早已腐朽到了芯子裡。在這之上,一切裝模作樣的打理都是枉費工夫。

她也不怕這霉菌,仍舊是赤腳,在餐桌旁坐下,吃力地來回刮擦起吐司片焦黑的表層,用一把鋒利的水果刀。絮絮叨叨的刺啦聲在空曠的住所裡逐漸膨脹,最後蓋過了陽台外這座城市恆久、沉重的呼吸,成為了她耳中唯一的活物。如此反覆的動作與聲音使她感到厭煩,但對胃癌、食道癌與其餘一切癌細胞的恐懼壓倒了個人喜惡。她很清楚,於此近乎沒有盡頭的乏味瞬間中,再如何仔細地思考或自省,也不可能生出甚麼有意義的東西。因此,她索性放任自己陷入至精神的白日夢裡,對在自己手上緩慢開始冷卻的早餐無動於衷。

對於金慧蘭而言,這是一個太大、太冷漠的住處,如同一座內外顛倒、對居住者緊閉大門的堡壘。它前身是擠滿了放數佬的群租房,盛過太多形迹可疑的肉體,如今乍一放空,竟反而有些容不下孤身一人的金慧蘭。饒是如此,她仍簽了兩年的租約,當天便付錢請樓下的看更人將那幾張上下雙層鐵架牀搬走。到頭來金錢窩便僅剩下刻滿喃喃低語的殘破牆紙,和幾盆枯死的仙人掌。

她那日上門看房時已是傍晚。暮色將至,街對面賭場深沉的香檳色光芒籠罩了客廳。她踮腳進去,匆忙走了個過場,全程緘默不語,可臨了又似是改了主意,在玄關站定,一邊聽外頭樓道的動靜,一邊與房東有一搭沒一搭聊起天。

「這層樓,」她的食指左右晃盪一下,將門外一整條空白的走廊囊括在內,「怎麼沒有住戶呢?」

「有人住,有人住,」房東疊聲答道。他打開門,抬手指向與這H座隔了一扇門的J座。那對着電梯的寓所,其門口右側斜下方的牆壁上按照習俗安了土地神神位。可惜香火蕭瑟,香爐裡堆滿了煙頭――大約煙絲是比香灰更值當的貢品。

正是此時,電梯井傳來細微的嗡嗡聲。轎廂順着大廈長長的喉管上升、停頓,最後咚一聲鈍響,聲音拉得極長,門扉粗暴地滑入一旁的縫隙。兩人一時陷入靜默,皆伸長脖子去張望來人。

一個男人,個頭不大,穿了件淡紅花襯衫,一頭亂髮像雞窩,打着哈欠從牛仔褲兜裡掏出一大串鑰匙。丁零噹啷的,他也懶得仔細分辨,一把把捏起來輪流去戳那鎖眼,折騰好半天,終於艱難弄開了房門,人卻不進去,而是微微側身,與佇立在走廊盡頭一聲不吭的兩人對望片刻。

奇特的是,污垢中也能生出美艷的花兒――他長了一張宛如愛神般俊朗的臉:皮膚白皙,下巴稍短,因着黑眼圈的緣故,雙目顯得大而幽深。隔着一整道長廊的寂寥,在白熾燈管臨近末日的餘暉下,那張臉看上去是有些朦朧的。然而,這不過短短一瞬的注視,竟使金慧蘭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血液沸騰着往腦袋裡湧,鼓起了左右兩側的太陽穴。

還未等那陣恍惚消散,J座的主人便已經進了屋。鐵門哐噹一下砸在了身後。

她舔了下嘴唇,定一定神,啞着嗓子問:「今天可以簽麼?」房東挑高眉毛,思索幾秒後點點頭,「晚上把合同送來――你現在住甚麼地方?」

僅是刷漆、修窗、佈線與改管道,就花去了近三個月的時間。等着散味的時候,金慧蘭選了必要的幾樣家具。它們多是淘寶上的便宜貨,包括乳膠牀墊(她後來很快便買了牀架,在澳門,潮氣會從地板向上爬,滲入針織布與海綿中,把風濕帶給無知的沉睡者)、一張北歐風圓形胡桃色餐桌(薄而輕,噴漆表層坑坑窪窪,送來沒幾天就開始往下掉細屑)、一把帶滑輪的淺灰辦公椅(她吃飯、玩手機都是在這張椅子上)、一個比她稍矮一頭的冰箱(寂靜的夜裡,它發出陣陣咆哮),和一台用來煮泡麵與火鍋的電磁爐。這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若是都擺在客廳裡,定會煥發出那類單身公寓特有的安逸氛圍。可這樣一來,剩餘的幾間空房顯然就會被浪費了。然而,一旦將它們按照功能區分開――大廳、廚房、臥室與書房――一切又會顯得太過潦草、冷淡,如同監獄或是講究衛生的療養院,光禿禿的四壁催生出自我放逐的懲戒氣息。

金慧蘭選擇了後者。

在九點,她覺着早餐已消化了大半,於是合上筆記型電腦,進浴室梳洗一番。這是間沒有窗戶的「黑廁」。白光從頂上躍下,彈跳於濕漉漉的白瓷磚間,照得衛生間異常亮堂。由此,鏡面反射出人滿是瑕疵的面容。她垂下眼簾,不願將所剩無幾的小時與分秒斷送在惆悵和哀愁上。快到點了,她提醒自己。洗臉、刷牙、梳頭、化妝,穿一條緊身鉛筆裙,箍得喘不上氣。高跟鞋?黑色那雙,前些天給腳踝後頭磨出兩個口子,漆皮邊緣也染上了血。她扶着鞋櫃,將鞋往腳上套,嘴裡倒抽冷氣,一滴汗從額角往下跌落。

樓道裡照例是空無一人的。她行過走廊,鞋跟打在地板上,噠、噠、噠,胸膛中提着一口氣,像是想要把自己的身體提至半空中。停駐於電梯門前,她等待,渾身繃緊,心中開始倒數:十、九、八、七――

J座鐵門被俐落地推開又關上。她連忙按了電梯下樓鍵。那男人,應當是穿着涼拖鞋,拖泥帶水地,慢慢向她走來,嘴裡哼着聽不出調子的小曲兒。

她朝對方扭過頭去,笑了。

為了能付清房租且不至於餓死,現如今除了照舊在家接私活外,金慧蘭每天還會去保險公司上半天班。那棟大樓位於「新八佰伴」百貨商場旁邊,一進大門就是狹長的電動扶梯。黑白兩色的職員們徐徐湧入,其中不乏精於此道者。此類人極好辨認:大多衣着光鮮、臉上帶着略顯造作的冷漠神色。於扶梯孜孜不倦的運轉下,他們駛離了五月滿是暑氣的大地,汗水凝固在額角與襯衫領上,身體滑向不同樓層內同樣肅穆的大理石棋盤之中――然而氣度依舊不凡。那是一種月入萬元以上、開私家車、每年能去歐洲或美國旅行一次的氣度。年輕的中產階級的氣度。

中央空調庇祐一切。

她是在為一個明星銷售當助理:錄入資料、處理檔、寫寫社交媒體上常見的廣告文章。到了月初,就將茶水間外那張密密麻麻的績效排行榜重新排列一番。幾百萬幾百萬的數字被粉筆寫上復又被擦去。與她無關的人名與頭像照被她的手指鉗住,提溜着向上,或是沉甸甸朝下。於是她偶爾會生出錯覺,彷彿是她在決定着這些人的命運――工資、獎金,喜怒哀樂。

眼下,金慧蘭所屬的這一整層樓,依然堆砌着隔壁商場櫥窗裡熱賣的包、鞋、衣服,從容不迫的談吐,和一雙雙握緊咖啡紙杯的白皙的手。她的座位是由隔板劃分而來的方寸之間。她朝後仰躺在辦公椅上,閉起眼睛。狹小過道內,同事們已經揮去了早餐後睡意的迷霧,滿是笑意地相互打着招呼,對這嶄新的一天躍躍欲試。被這等人潮席捲,她忍不住再次推敲起剛剛在電梯廂裡的對話:

「又這麼巧?」那人說,笑嘻嘻晃着嘴裡的煙。

她點點頭。

「去上班啊?」他把煙挪走,湊過來一步,降低嗓音,彷彿是在傾吐一個秘密。古龍水刺鼻的香氣直湧向她的眼睛。

「對呀。」她回答。右側,對方看不見的角落,金慧蘭的手捏成了拳頭。

「穿那麼靚,」他眼角紋可愛地皺起來,狡黠的眼珠子滴溜溜往她身上掃,「做你同事一定開心啦。」

她攏了攏絲巾,不肯再說話,但臉紅了。

辦公室裡,冷風無聲地往頭上吹。衣物被汗水浸濕,貼在裸露的皮膚上,一陣惡寒。她睜開雙眼,口中仍喃喃重複着「做你同事一定開心」,雙手開始拆解纏繞在脖子上的織物。那活結越發結實,死死扣在她的喉嚨口,卡住她的呼吸,折騰許久後才被撕扯開――在手上,它輕飄飄、皺巴巴、暗沉沉的,簡直是一團污穢。她垂眼看了,心頭一痛,連忙將東西塞進抽屜深處。

「好似老奶奶才會買的古董哦。」金慧蘭記得自己曾這樣評價過這條絲巾。

「你個老土冒當然不懂啦,」好友當時爽朗地答道,「送你,戴上!這是復古,現下正流行……」

 

2

與金慧蘭低迷、無趣的個人風格不同,絲巾的原主人何沁是一個熱衷於打扮、喜愛往手袋裡裝上各式各樣小玩意兒的時髦女人。讀書那會兒,兩人當了一學期的同桌,再往後便形影不離:體育課一定選對方當搭檔、小組作業總湊一起,連課間上廁所也要手拉着手。幸運的是,在終覺厭煩前,兩人已經分別考上了本地與北方的兩所大學。這段友誼從而得以保存、延續,於過冷的寒假與過長的暑假間時不時碰撞一番,擦出零星幾點苟延殘喘的火花。

「談戀愛沒有啊!」

「師範大學,沒有男生啦!」

「哎,真是急死人,」何沁這時候就神氣了,「你呀,太遲鈍了,明明交通大學就在你學校對面……」

她抱怨幾句,接着急忙忙細數起自己的幾任男友,時而嘲笑他們過於愚笨的頭腦,時而哀嘆着情感的不如意,絮絮叨叨的。光是訴說她的愛情,就能耗掉一壺果茶、一碟甜點與一下午的空閒。金慧蘭初時覺得好笑,再後來有些不耐煩,最終是謙卑地聆聽。從這獨一的少年時的夥伴身上,她看到了世間一切愛戀的皮影戲。走馬燈在咖啡廳與小餐館內迴旋,聽者的面孔被二手情愛的光照褪了色。她吹去咖啡杯上懸浮的熱氣,一邊點頭附和:是啊,愛情當真是不簡單!

畢業後,金慧蘭回了澳門,何沁則是為了陪伴父母而留在了珠海。兩人約好了――哪天誰要是結婚,另一個人就得去做伴娘。可說這話時,金慧蘭仍是單身,何沁則前腳剛踏進一段不安穩的男女關係裡,離壽終正寢還有很長的距離。

那新男朋友是澳門人,名叫蔣秋。其來歷,在金慧蘭聽來,實在可疑。何沁一開始介紹說他是開公司的商人,可當被問到具體是做甚麼生意時,她又支支吾吾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她改了口,解釋男友實際僅是個機靈的打工仔,得老闆看重,還算能掙錢,因此平日裡有些風光。無論如何,金慧蘭都應當為她覺着高興,因為「他好愛我,我也好愛他啊」。

講出這番話時,兩個人正躲在麥當勞裡避雨。哪怕是到了臨死的那一日,金慧蘭也能回憶起當時她面上浮出的那個難以捉摸的微笑。雨簾隔着落地玻璃窗無休止地向下垂落。天幕、馬路與行人都浸潤在了靛藍色的霧氣之中,唯有這小小M記還點着橙黃的光,將何沁照得渾身透亮。她半是直視金慧蘭,半是注視着虛空中莫須有的某個點,細長身體裹在緞面長裙下,石膏雕塑一般蒼白、優雅,接着,她的右手食指忽地向上抬起,指向了天空的方向――似是有神諭就要隨着閃電打入自己的肉身――可下一秒卻恢復原狀,輕飄飄地捏起已經冷卻了的軟薯條。

這動作給金慧蘭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彷彿何沁是佔有了一個秘密,出於竊喜與憐憫,而表現得格外高深莫測。她想,對方大概真的是明白了甚麼。接着,不知為何,聆聽者的心底裡又生出卑鄙的結論:「倘若這次還是不成,何沁或許就得搭上命去了。」

葬禮是在同年的十二月,聖誕節後,街上彩燈與飾物還未摘下的時候。

在自殺前,何沁簽下了許多欠條。包括金慧蘭的。她轉了三萬過去。對方不曾解釋過借錢的用途。於是她猜測何沁是家中出事,或是迷上了賭博――她不敢問,給錢純粹是為了避開詢問與關心的重責――為的是心安。同樣是為了心安理得地面對友人的死亡,金慧蘭去了追悼會,在會場邊緣飽受折磨地待了一晚上。當時她腰痛發作,只好時而前傾時而後仰,摺疊椅在臀部下吱呀作響。從那角度看不大清楚正中央的黑白照。來人不多,只有年老的父母站在台上哀哀哭泣,時不時從眼淚與哽咽中擠出一兩句話。剩下的圍在一旁,面上皆是淡淡的,沒甚麼深切的表情。「她拿了我五千塊呀,」坐在金慧蘭前排的一個年輕女人對同伴嘀咕道,「之前一直跟我講要還要還――打水漂啦!」

打水漂啦!錢、愛、人,統統沒啦!

結束後,她負責送兩個老人回家。和十年前一樣,他們住的仍是樓梯房,金慧蘭便攙着兩人往六樓走。過道聲控燈形同虛設,只有一點黯淡的黃光,哭聲便在黑暗中迴旋。鄰居們躲在門後順着貓眼偷窺,發出些似有若無的嘆息。

撕心裂肺的絕望――何沁是他們的老來子。以前在中學讀書時,當女兒的總不許父母在學校裡露面,約莫是懼怕同學會嘲笑她竟有這樣年老的父親母親。在金慧蘭面前,她也甚少提起家裡人,最多便是抱怨他們迂腐無趣――做飯永遠是兩碟素一盤葷,電視常年只看戲曲頻道,成日咿咿呀呀,叫她牙齒發酸、倒盡了胃口。

女兒死後,那兒早已不像家。更像是家的廢墟、遺址、考古現場。金慧蘭將婦人扶進去:她哭得聲嘶力竭,身體半彎,頭衝向地板,眼淚、鼻涕與汗滴滴答答朝下流淌,最後搖搖晃晃進了臥室,昏沉酣睡入夢。等折騰完已是過了午夜。曾為人父的老先生點了根煙,在白霧中嘆息着說現如今世道不安,請金慧蘭進好友生前的臥室對付着睡上一晚,莫要趕夜路。出於好奇,金慧蘭答應了下來。臨道晚安時,他又加了句解釋:

「阿沁是在……是在浴缸裡過身的,不是睡房裡。你不用擔心。」聽完這話,金慧蘭才感覺出害怕來。

天光越亮,這家庭的破敗越是不講情面地敗露在人的眼前。照片、硬幣與煙灰缸徒勞地遮蓋着電視櫃上四四方方的白色留痕,同樣自相矛盾的情形在四處上演:電器、古董擺設與紅木家具都進了當舖和二手商店。屋子被搬空一半,可騰出的空檔卻被髒碗筷、皺衣物、爛水果等瑣碎雜物佔據,於是出現了一種既虛又實、既空又滿的狀態。正如人死後,其遺留在人間的位置也會為骨灰罐、香爐供果和日漸衰微的悼念所吞沒。但眼下,那人形的空位尚未得到填補:死者的牀褥殘留着寡淡的體味,其長裙仍掛在牀頭。金慧蘭不敢伸手將它取下,因此一夜未眠,第二日早早告辭。避開兩雙眼睛紅腫疲憊的祈求,她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清晨八點鐘的太陽照進樓梯間,照亮白牆上刻下的「欠債還錢」四個血紅大字。她匆匆瞟過去,雙手直打哆嗦,差點摟不住昨晚從衣櫃深處翻找出來的那本日記。

 

3

「他答應不再賭了。」紙上,混亂的字迹在金慧蘭耳邊竊竊私語:「我站在陽台上看着他出門借錢,一想到剛訂的喜糖就哭了。」

下一頁貼了四張糖紙,旁邊註明了口味、數量和價格。金慧蘭低頭使勁吸了吸鼻子,只能聞到微弱的椰子味。再往後翻就是二人的合影:男的穿了西裝,女的套了旗袍,都不大合身,顏色也顯得廉價。人物動作僵硬,後期電腦修飾過度,臉皆有些失真。這大概是結婚照的預演,金慧蘭悄悄想,透着股虛假的氣息,像是影樓櫃檯玻璃板下貼着的樣板相片。

個人的記敘兼有深不可測與含糊不清兩種特性。於是閱讀使她與何沁之間的距離愈發地遙遠。到頭來,這本日記還是將她腦海中友人的形象擊碎成了陰鬱的粉末――反而是那罪魁禍首的影子變得越發清晰。然而直到與他做成了鄰居,她才意識到:比起照相館鏡頭下的蔣秋,他在現實中長相更為俊美。尤其是一雙厚嘴唇,能讓人聯想到熱帶正當季的果子,熟透了,薄薄的果皮下洶湧着甜蜜的血肉。早上這幾次打照面後,連她也有些吃不消。情慾與暑氣蒸騰、燒灼着她的身體,叫她喉嚨口腫痛起來。

她開始跟蹤蔣秋。這其中也存在着冒險的樂趣:她戴口罩、換髮型、改變走路姿勢、穿大一號的衣服鞋子。她的眼線密集而綿長。門口與走廊貼着她從淘寶上買來的攝像頭,信箱輕易便被她撬開,深夜暗啞的垃圾房任由她翻個底朝天。她試圖――或許也有所成功――解剖對方的日常生活:歸納他的起居規律,摸清他的喜好,猜測他的情慾之所在。

五月五日,金慧蘭第一次嘗試對他下手,未果。

那是在澳門大會堂電影院。晚上七點半的場,他選了一部港產電影。排隊買票時,金慧蘭身上藏了把水果刀。她與被跟蹤的人中間隔了對年輕情侶,不得不從嘈雜的甜言蜜語中仔細分辨他油滑的嗓音。「有甚麼好片啊?」她聽到他這樣問道,「槍戰?好哇――」她踮腳偷窺,在大大的紙板選座表上看到了電影名,和落在上面的指頭。斜前方的女孩子以為她想插隊,警覺地把手臂放在了欄杆上,一邊挑高眉毛上下打量金慧蘭的深灰防風衝鋒衣和那頂運動帽。

汗珠子從她的鼻尖、眉間與脖頸上滾落。隊伍緩慢向前遞減。售票窗口裡戴着老花鏡的阿姨低頭看向她。她憑藉記憶,選了個與蔣秋差不太遠的座位。遞錢進去後,她不安分的眼睛到處掃射:高高隆起的假髮、只剩下一條細線的眉毛,和老姬背後牆壁上的紅色對聯,上聯「真理傳普世」,下聯「主愛滿人間」,中間貼了張菱形的「福」字。她覺得有趣,當下就想把它們背誦在心裡。售票員叫了幾次她才回神,伸手接過一張藍底藍字的電影票。

出乎她的意料,回頭一看――蔣秋仍在門口。他靠着立柱吸煙,側臉輪廓被晚霞的光清晰勾勒在傍晚的幕布下,顯然是在享用着眼下這悠長的一分鐘。金慧蘭不敢從他面前走過,只好假裝對張貼在牆上的海報起了興趣。她手背在身後,煞有其事地研究一番,對着「即日上映」四個紅字着了迷,過一會兒又湊近到公告欄前,搖頭晃腦――她甚麼字都讀不進去。

等待開場的空隙裡,她鑽進水坑尾的檀香山咖啡館點了份下午茶。裡頭沒甚麼人。櫃檯旁一張小餐桌上擺了一串稀疏的葡萄,和一片月牙形狀的哈密瓜,不知是前頭食客吃剩下的,還是有別的甚麼用處。她盯着那兩碟東西看了幾眼,像是在觀賞一幅靜物畫,喉間的乾渴從而得到了暫時的平復。她挑了個最裡面的位置坐下,又探身抄起隔壁桌上那疊無人問津的日報。無甚大事。頭版頭條「青茂口岸竣工驗收」,這也是她從前未曾聽說過的,可惜依舊激不起興趣。南方大熱的暑天,僅只是幾張晴空下偉岸建築的照片,便足以讓人想像出陽光灼燒皮膚時的刺痛感。她調整一下椅子位置,使空調冷風能夠兇猛地澆灌她的身體。

「餐蛋治和奶茶。」她衝服務生如是說道,對着想像中軟趴趴、熱乎乎的三明治垂涎不已。「餐蛋治用麥皮還是白麵包?」對方問。她想了想,回憶起蔣秋包裹在垃圾袋裡的麵包褐色的邊緣,於是聳聳肩,要了前者。

電影開場過了二十來分鐘後,金慧蘭才慢吞吞回到了電影院。她的力氣、她的一腔熱血早已在餐桌上和報紙間耗費殆盡。恐懼,也可能是憂愁,使她躊躇着不敢邁步。若是口袋裡剛巧有一盒煙,她應當會在門口一根根將它們點完。不管怎麼說,在她把票遞給工作人員時,那刀仍舊是安穩地縮在她的外套口袋裡。空氣是安靜的,即電影院放映廳外過道走廊裡特有的靜謐,如同塵埃在空中的舞蹈,一種無人叨擾時物的怡然自得。於此無聲之中,她不被人注視地攀爬上陡峭的樓梯,右手按在口袋裡,牢牢抓住了刀柄。鹹津津的汗滲進她的眼皮、腐蝕了視網膜。她抬手抹幾下,擦不乾淨,眼珠子痠痛不已。

站在放映廳門口,她等了等。無言的追問。萬物以沉默作答。

最後,她知道是避無可避了,於是推開門,帶着一時沖上腦袋的憤怒。力度太大、動靜太響,觀眾席裡有幾個人惱怒地回頭看了一眼。好在她戴着口罩,金慧蘭想,不然自己的臉就要被這麼多雙眼睛記在心裡了。她低頭,縮着身體,作出一副因為遲到而倍感羞愧的模樣(她是覺得羞愧,但全然不是為了這個緣由),笨拙地擠過許多條大腿,差點踩上他們的腳、碰倒他們的飲料。之前她曾擔心(或者說暗地裡希望)會有人眼紅這正中央座位的便利,將它偷去。到頭來還是她自己牢靠地坐了上去。

為了防疫,左右都是空座。她便將手腳攤開,等待心跳與血壓恢復正常。

前排男子不算高,髮頂堪堪擋住字幕的邊緣。她摘下口罩俯身靠近,深呼吸,鼻翼張大,幾乎要昏厥在他身上熟悉的香味與藏不住的汗臭裡。她警覺地朝四周看看,銀幕上的情節正巧演到節奏和緩的中場,光線暗了下去,底下觀影者誰也瞧不見誰。於是她將左手壓在了蔣秋的椅背上,牢牢握住邊緣,為的是穩住自己的身體,也像是在掐他的喉嚨;右手以同樣的力度攥住刀柄,惡狠狠地。

她心中預演着血腥、不真實的情節:她抓住他的頭髮,刀鋒劃開他的脖子,血在數秒內噴向幕布;她隔着椅背用力向他捅去,刀刃卡在半途,只刺破一點他的花短袖襯衫;她站起來,刀尖朝下揮動,叫他腦殼迸裂,流一地腦漿。

然而她僵在原處許久,動彈不得。刀柄被汗液打濕,幾次滑出她的手心。熱潮在她體內湧動,眼前黑茫茫一片,胸膛裡燃燒着可怖的火燄,雙手靜脈卻流淌着冰冷的膽怯。不堪忍受,她抬頭望向電影,男主角坐在小轎車裡說了句蹩腳的台詞:「你是不是現在裡外不是人。」這句話放在粵語裡聽上去格外的不自然。她神經質地笑出聲,下一秒趕緊閉上嘴。蔣秋晃了晃腦袋,似是有所察覺,可仍沒有回頭。於是她醒悟了:時機已過――因為勇氣已經消散。

散場後,蔣秋跑到馬路上攔了輛計程車,瀟灑離去,全然不知自己剛剛其實是躲過了一場死劫。金慧蘭摘下口罩、脫去外套,微風拂過她發了高燒的額頭,帶去一絲轉瞬即逝的清涼。她慢騰騰朝前走,左側是加思欄花園,昏黃的路燈,樹木和高草叢生長旺盛,向街道潑出深綠的濕氣。她稀里糊塗地想,要不要去花園裡坐一會兒?但疼痛的四肢繼續前進:粉刷成粉色的陸軍俱樂部,氣派的葡式建築,像一大塊精緻、昂貴的奶油糕點;馬路對面是摩托車停車場,鐵騎群將幾棟老舊矮樓圍得水洩不通,用霓虹燈管寫成的「晶晶賓館」在不起眼的樓道門上閃爍――從不曾被目睹過有客人往來;金色的新葡京酒店,如同一把金屬劍倒插入大地深處,直達數千數萬公里土層下的火獄;舊葡京,按照當地人津津樂道多年的說法,是個用黃金打成的鳥籠,其來自舊時代的華彩尚未褪卻,仍能誘捕夜裡游經此地的魚群。

她又想,我該上賭桌試試手氣――運氣畢竟是相連的。贏錢的運道或許也是殺人的運道。

她行過窄巷、大道與地下停車場。澳門沒有黑夜,當舖的招牌是地上的群星。它們為賭場而生,如同巨大天體的隕石帶,那樣茂密、延綿不絕,竟能夠將寂靜的道路一一點亮:「金豐」、「金發」、「佑發」、「順百」,等等等等。店門口總有人坐着,在一張沒有靠背的櫈子上,百無聊賴,呆滯地注視着來去的人。名錶、翡翠和手機流進去,鑄成一打打籌碼,再流向火紅色的賭桌。何沁也流向了賭桌。她忽然想起了故人――這幾天頭一次地。她想起了她指向天空的手指、她的微笑、她的家。在高熱的夢魘中,她看到了那個浴缸:盛放着死人赤裸的身體,一池血水,那雙眼睛無神地――向上,仍向着天空。

給予我勇氣吧,朋友。她小聲說道,如此戲劇化,唯有醉酒或病重的人才能自如地對自己做出這樣的表演。「給予我膽量吧,朋友!」金慧蘭又說,手再度握上刀柄,肌肉劇烈地疼痛起來。一個坐在「獨贏押」門口的女人微微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向她,大概是聽到了那句拙劣的台詞。她不在乎,半是哭泣,半是微笑,她盯着馬路、車輛、燈柱、賭場外美麗的棕櫚樹、遠處狹窄的海。她想要被車撞死,想要跳海,也想要回家,躺下,將冰涼的濕毛巾敷在額頭上。她會殺了他的。她對自己說。或早或晚,總有一天。在那之前,她需要的只是繼續去看――直到她再也看不下去。


李 懿 女,1993年出生於澳門。自初中起在《澳門日報》發表小說、散文、詩歌,後成為《澳門日報》專欄作者。多年來在澳門及香港、內地報刊雜誌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