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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娜:佛從海上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7月號總第439期

子欄目:嶺南風小說專輯

作者名:馮娜

未有佛山,先有塔坡。

――佛山諺語

 

曇摩耶舍。此雲法明。罽賓人。少而好學。年十四為弗若多羅所知……以晉隆安中初達廣州住白沙寺。

――《高僧傳》卷一

 

曇摩耶舍站在船頭,他被海上的風浪和沿途的風景吹拂着,他薄薄的僧衣被吹起,臉被曬得黝黑鋥亮,就像他包袱中那三尊小銅像。這大海之上的波濤不似家鄉的河流,也不似恆河的波瀾,它卻如釋迦牟尼的教誨、弗若多羅的誦經聲,它們滾滾滔滔,彷彿要流向每一塊佛緣深厚的大陸。

曇摩耶舍已經在船上顛簸了大半個月,他已經習慣了在風浪相對溫和一些的時候在桅桿下禪坐。這條波瀾壯闊的水路,沿海岸線經馬六甲海峽航行的船幾乎都是從印度南部馬來半島駛來,它們小心翼翼,只能在離海岸陸地不遠的海域行駛,以便於可以隨時靠岸躲避巨浪海嘯或者及時補充給養。穿越印度支那半島後,船隻繼續南行便是中國南海地域了。浩瀚、遼闊的中國南方水域,也是商賈雲集的南海郡入口。很多船隻在這裡靠岸,西域商人帶來西域諸國的奇珍異寶,珠璣、(蜻蜓眼琉璃珠、玉石、瑪瑙肉紅蝕髓珠等)、犀象(犀皮與象牙)、香料(乳香、沒藥)等等;他們在港口交易、休整,到內陸的城市裡去玩樂。待返航時,船艙裡滿是中國土地上長出的藥材、糧食、茶葉,還有能工巧匠們打製的銅鏡、漆器、陶器等貨品。

這艘船上除卻用於商貿的印度貨物、沿途的補給,還載着十幾個人。除了少數幾位跟隨曇摩耶舍的受戒沙門,大多數是信佛的商人。在曇摩耶舍的家鄉和國度,有很多這樣在海上漂泊的人,他們既是商人亦是僧侶;但他們並不完全持沙門戒律。他們熟諳水性和駕船技術,往返於多國貿易的海路和陸路,有時一去就是幾個月甚至幾年,他們必須在艱苦的行程中保持足夠的體力和警覺。在遇到海洋寒流的時候,他們瑟縮在船艙裡飲酒驅寒,在連續顛簸數日的時候也只能掏出尖刀割下凍熟肉充飢。要是遇上買賣順利的好日子,他們也會偶爾把船泊在岸上,進城幾天遊玩作樂。在與異邦人的商貿交往中,他們不僅習得了多國的官方語言,有些人還學會了當地人的方言,包括中國南海邊那帶着海水鹹味的粵語。當他們載滿中國的貨物返航時,又把沿途經過國家和地域的奇異物件和消息帶給天竺人。他們告訴在家鄉講經說法的僧侶,在遙遠中國的南海岸,人們從未聽說過「佛陀」的聲名,那裡也沒有寺廟,他們根本不知道甚麼是「施捨」和「受戒」,那裡的人和我們一樣經受着生老病死的痛苦,卻沒有人教會他們解脫的修持。這些有過遠洋經驗的人說,也許像曇摩耶舍這樣的尊者能把梵音帶向那些地方去,不過他們也拿不準那裡的人到底需不需要佛陀。

曇摩耶舍長久地在甲板上靜思禪坐,人們不知道他是在眺望蒼茫的大海,還是在默誦經文。只有在需要進食的時候,他才與船上的人們一起食用少量的素食。

「耶舍尊者,從這裡上岸就是僧伽羅(今斯里蘭卡),中國人把它叫做『獅子國』。有時候我們也會在這裡歇一歇腳,聽說這裡的山上能挖出藍寶石。有時會有人在港口販賣各種顏色的寶石。」

曇摩耶舍朝那綠色的大陸輕輕合十,他知道多年前佛牙(釋迦牟尼佛的牙齒)曾流傳到這個國家,並在此供奉。而早在百年前印度的孔雀王朝,阿育王的兒子已經為這裡的人帶來了梵音。

船上有僧侶也向曇摩耶舍詢問阿育王的故事。風和日麗的時候,商人們都走到甲板上,他們拿出儲備的食物和酒水,圍坐在曇摩耶舍身邊。他們津津樂道地談論起他們在獅子國和其他一些島國上旅居的見聞。他們說起這一帶氣候炎熱,到處開滿了蓮花,人們在寺院裡也種滿蓮花,有吉祥的烏鴉飛來飛去;這種全身黑色羽毛的鳥在他們的家鄉也成群結隊地飛過;而在他們將要前往的中國,那裡的人把這種黑色的鳥視為不吉祥的鳥,人們聽見烏鴉「咕咕呱呱」的叫聲都會感到嫌惡。在獅子國,很多商人僱傭平民在潮濕的山坳中開採寶石,還有雲母。和古印度人一樣,他們忌諱用左手傳遞食物或其他物件,出家的僧侶也有着嚴苛的戒律。而在市集上,你會看到人們在販賣一種用椰花釀造的淡酒,很多人站在街頭買一杯一飲而就。小攤上擺滿了椰子、木瓜、檳榔等炎熱氣候中生長的水果。當地人還會教你把新鮮檳榔去核切成碎片,裹上蠣灰,捲在蔞葉裡一起進食;頭一次吃檳榔的人往往會被嗆出眼淚來。還有很多漁民往返於海峽,有時候還能買到廉價而新鮮的鯧魚、鯖魚。他們說起在獅子國的趣聞軼事,忍不住哈哈大笑。

曇摩耶舍微微笑着聽他們談論那個小巧而早已被佛光普照的國度,在這裡,就像他的家鄉,佛陀的聲名已經傳遍了大雪覆蓋之地。他更關心自己將要前往的那片土地,不知道那裡的人們過着甚麼樣的生活。去過中國南海的商人有時會向曇摩耶舍說起那裡褥濕、潮熱的天氣,在灘塗上,人們晾曬海鹽;有時他們會為了生計鋌而走險,到深海去打漁。亞熱帶的氣候讓荒野都長滿了樹木和藤蔓,雜草叢生的地方蚊蟲滋生,蛇和蜥蜴也會在其間爬來爬去。人們用一種中國南方的方言交談,甚至連中國其他地域的人都聽不懂他們說話。曇摩耶舍聽到方言這裡,微微皺了皺眉。

風雨如晦的時候,船上持續顛簸,讓一些初次登船的人嘔吐不止,商人們小心計算着淡水和補給。曇摩耶舍自從船行一半路程後就減少了食物的攝入,他長久地靜坐,他的身體更加瘦削了,肩胛骨突出,眼眶深陷,但目光更加清澈,彷彿整個海面倒映進他的瞳眸。漫長的海路經常遇到大風暴,船隻在浪頭上像隨時可以被擊打至沉沒,這些時候,僧侶們會跪在船頭誦經,祈禱風暴很快能過去,他們能平安、順利地抵達中國南海。

這些時候,曇摩耶舍會站在船上,任憑風暴擊打着他的身軀。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師弗若多羅此刻應該在長安廣播《十誦律》,他也想起了早先博叉天王在自己夢中「遊方各地,弘揚教化,濟世為懷、慈悲天下」的告誡,更想起了幼年時那皚皚雪山環抱的家鄉,那裡的人們在佛陀的庇祐中安詳地牧羊、耕種。船上的商人常常想念家鄉和親人,他們有時在甲板上喝酒,唱起家鄉的歌謠,那是曇摩耶舍的母親小時候也唱過給他聽的。歌中有潔白的大雪、沙地上的紅花、曼妙的沙麗,還有被風嘩嘩吹過的無憂樹和菩提樹。

在他們的家鄉,那連綿不絕的喜馬拉雅山脈,最普通又最壯麗的景致就是雪。在那溝壑縱橫的山嶺與山嶺之間,在高聳入雲的岩崖與凝固不動的冰川之間,白雪連接起了廣袤的天地。許多被人們稱為「聖山」的山峰一年四季都頂着皚皚的雪帽子,居住在山麓和峽谷中的人從山林中穿梭而過,有時他們從田地間抬起眼,就能看到陽光閃耀在白雪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他們瞇着眼看那遠處的太陽,他們世代居住的、這被高高的雪峰環抱的家園,祖輩們把它叫做hima alaya(梵語,意為雪域);聽說在山的另一邊,另一個族群把它稱為「雪的故鄉」(藏語)。在這被白雪恩寵着的故鄉,許多土地肥沃而物產富庶的峽谷群靜靜躺臥,也就是在這些峽谷群中無數個國度和王朝不斷更迭。在雪域北部的迦毗羅衛國(今尼泊爾南部提羅拉科特附近)就是釋迦牟尼的出生地。

曇摩耶舍小的時候是一個很特別、不合群的孩子,他的父母總是憂心忡忡地問他,「孩子,你在看甚麼?」「你在聽甚麼?」

「媽媽,我在看遠處的雪山。」

他的母親順着他所看的方向望過去,雪山的影子遙不可及。只有雲在河岸投下黯淡的影子。

「是誰告訴你遠處有雪山?你看到甚麼了呢?」

「沒有人告訴我,媽媽,我在夢裡看見有很高很高的雪山。那裡還有鷹飛過,它有時會飛到村子裡來。我能聽到它說話。」

他的母親被嚇了一跳,「孩子,你說你能聽到鷹說話?」

「是啊,它會說雪山背後的事情,那邊也有人居住,他們說着我們聽不懂的語言。」

「孩子,你還聽到過其他動物說話嗎?」

「媽媽,不只是動物,你手中的葉子都會說話啊。」

直到有一天,父母的憂心變成了現實,曇摩耶舍成為了一個沙門,並在十四歲時離開自己的家鄉,前往臨近的開伯爾山口附近的罽賓。這個當時聞名印度的禪學中心,有一位大師弗若多羅正等待着他的到來。

「孩子,你來的路上看到了甚麼?」弗若多羅微笑着問他。

「大師,我看到了山川河流,還有飛鳥走獸、天空和勞作的人,路上行走、閒逛的人。」

大師笑着說,「那你看到我們身邊的這棵樹,與你家鄉的樹有何不同?」

曇摩耶舍抬頭看看高大的菩提樹,在自己家鄉罟安並不常見,他誠實地說,「在我的家鄉,很少看到這樣的樹。」

弗若多羅彎腰撿起一片掉落在地上的葉子,放在他的手上,讓他看看這片葉子與樹上的葉子有何不同,又有何相同。

心形的菩提葉落在地上有被蟲子咬噬的痕迹,而樹上的葉子依然綠茵茵的。

弗若多羅說,「這一片葉子,日月星辰都在其中。沒有陽光葉子不生,沒有雲朵雨水不落,沒有雨水新葉不長。大地、宇宙、時間、知覺這一切事物,都在這樣一片葉子當中。」

曇摩耶舍跟隨在他身後,那片菩提葉葉脈清晰,他把它放在手心,潮濕冰涼。

「你我都像這片葉子一樣,我們只是曇花一現。從未出生,因此,也沒有死亡,只是消失不見。宇宙萬物密不可分,自然的本質本無差別,就像這片樹葉。」

――曇摩耶舍不知道為何在去往中國南海的船上一次次夢見這些往事,他彷彿在夢中回到了家鄉,母親的話語和弗若多羅的教誨猶在耳畔。當他醒來時,海浪澎湃,頭頂烏雲密佈,讓人心神不寧。他走到甲板上誦經,這水路漫長,一路行來,與世隔絕,很難知曉外界的音訊。此時他還不知道《十誦律》還沒翻譯完成,弗若多羅大師已經在長安入滅。

 

遼闊的中國大地上有無數座名山大川,若問哪一座山最有名,那當然是佛山,山不在高,「有佛則名」。世界上還有甚麼山比「佛家之山」更具威儀和光輝的呢?在中國如曇摩耶舍遠渡而來的水路一樣漫長的歷史中,出現過無數個郡縣地區,要問哪一個地區最大,便是南海郡。

曇摩耶舍到來南海郡時,這裡的海域、島嶼和灘塗,都還沒有「佛」的影蹤,更沒有佛音的迴響,這裡還是它最原初、最樸素的名字――季華鄉。一禾結子即為一季,華為光華,物產豐富之意,「季華」,便是物阜民盛之意。季華鄉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有時搖着船隻去打漁,與那些遠道而來的商船遙遙相望,更多的時候他們在水地田間勞作,他們種植稻穀,也種植黑皮冬瓜、粉葛等蔬菜。當人們從打漁的船隻和灘塗上抬眼望見遠道而來的船隻,也並不感到驚奇。畢竟,這裡已經有過許多從古印度而來的商船在此歇腳,人們對那些眼窩深邃、面孔和自己迥然相異的西域來客已經見怪不怪,他們有時還會兜售新鮮的生蠔、海蠣子、芒果、木瓜、香蕉等食物給這些風塵僕僕的異鄉人。他們不會想到,就是這樣似乎與往日並無二致的一天,南海上波光粼粼,一位壯年僧侶站在船頭,他們不會想到這個人將會在此駐留,並為他們的土地帶來一個永久的信仰,並賦予這裡一個嶄新的名字。

他們熱情地向海上來客打招呼,是一種曇摩耶舍還沒聽過的方言,有商人告訴曇摩耶舍這是當地的中國南方一種特有的「土話」,也僅僅只在南海郡這一帶流傳,還不是南海郡最為通行的「粵語」。

曇摩耶舍和季華鄉彼此都是陌生的,他登陸的第一個地方,是一片凌亂、荒蕪的海洲。曇摩耶舍踩在被陽光曬得發燙的沙地上,問身邊的商人,這裡叫甚麼名字?

「尊者,這裡只是一片荒涼的空地,並沒有名字。」

「那我們就在這裡落腳,把它叫做『塔坡』吧。」

梵語中「塔坡」意為建塔立寺,弟子們立刻明白了曇摩耶舍的心意。於是他們在這片海邊曠地尋找到一個相對較高、不容易被海水沖刷的坡地。從周邊找來枯木、茅草和蕉葉搭建茅廬。這對於常在菩提樹下露天講經的古印度僧侶來說也不是甚麼難事。曇摩耶舍並不在意這裡濕熱難當、茅廬簡陋,他認為最開始的難事,是如何用當地人能聽懂的語言來講述那些古老佛經中的故事和智慧。這也讓曇摩耶舍經常想起自己的老師弗若多羅,他在中國北方的佛教中心長安投入了所有的心血,想要把自己所知道的經、律、論都翻譯到中國來,這項艱巨而龐大的事業也正落在曇摩耶舍的肩膀上。

在溽熱、多雨的中國南海之濱,一間小小的茅廬很快搭建起來,季華鄉人好奇地駐足、圍觀。人們發現這原本的荒蕪、破落之地上竟有僧侶在此打坐,他們並不像之前往來的那些商旅過客,他們似乎想在這裡長駐呢;但這麼小小一個崗坡,周圍也無法種植莊稼,他們準備幹嘛呢?然而,他們終日禪坐靜思,有時唸唸有詞,也不知道到底想做甚麼。跟隨曇摩耶舍顛簸了一路的徒弟有時也充滿困惑,為何不能像弗若多羅大師那樣去往中國皇帝大力弘法的長安呢?也許在那裡他們師徒還會受到禮遇,不至於在這裡餐風露宿、無所依持。曇摩耶舍笑而不言,他心意篤定,在長安以及中國北方的很多地方,佛音已經抵達,而季華鄉的村人更需要有人告訴眾生釋迦牟尼是何人,像他一樣一代代僧侶的修行和漫長的行旅又是為了甚麼。

曇摩耶舍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包袱,裡面只有罽賓帶來的三尊銅佛和幾部經書,這是弗若多羅大師所傳。他將佛像安置在茅廬中後,便帶領弟子開始了他們在季華鄉的第一課:托缽乞食。

這也是他在罽賓時跟隨弗若多羅大師帶領的僧團學到的第一課。當年他們走過街市,有很多人駐足好奇地打量着他們,有的信徒則已經準備好食物,虔誠地等待着他們的經過。在季華鄉,人們還沒有接觸過佛門弟子,還不懂得施捨。他們只是很好奇地看着他們衣裳襤褸,托缽走在村子裡,曇摩耶舍身材瘦削頎長、氣度非凡,他從容地走在前面,人們看到他都紛紛讓開道路,但跟隨他身後的弟子們在這個陌生國度感到渾身不自在,他們低着頭碎步走着,不敢脫離隊伍。

一位年輕弟子跟在曇摩耶舍身後小聲說,「尊者,這裡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們在做甚麼,我們這樣像乞丐一樣在他們家門口乞食,難道不覺得很難堪嗎?」這是一位天竺商人的兒子,在船上聽曇摩耶舍講經說法後決意跟隨他修行。

曇摩耶舍沉穩地答道,「乞食就是為了降服你心中的貪念和傲慢啊,你若是覺得難堪,說明你還是家中那個等待父母準備食物的人,還不能稱為修行人呢。」

年輕人不說話了,但還是有些忸怩地跟在曇摩耶舍身後。他們沿街走到每個人家門口,有些好奇而心善的村人認為他們可能遠道而來沒有飯吃,在沿村乞討,所以將一些水果和吃食放入他們的缽中;有些人家看到他們來了,趕緊將大門緊閉。還有一些淘氣的孩童往他們缽裡擲樹葉、卵石。

曇摩耶舍目光平靜,很自然淡定地走在村莊裡,對那些施捨者都行禮,對淘氣的孩童也報之一笑。弗若多羅曾教導他,尊者托缽乞食,為了躬親示範,也為了眾生獲得利益。

「尊者,我們今天已經得到了足夠的食物,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年輕的僧侶感到這一路如芒在背,如尖刺在腳底,他想要趕緊離開這眾目睽睽的村莊。而村莊裡的人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有的人甚至把農具扔在地裡,像看西洋鏡一般簇擁在村口,看着這樣一群外國人托缽經過每一戶人家。

曇摩耶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們,他覺得此行收穫很大,不僅帶弟子們開始了托缽乞食的功課,還幾乎走遍了季華鄉的每個小村莊,見到了這裡的人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也從他們的飯食習慣、田野裡的作物、屋宇的建造初步感受到了這裡的生活狀況。

待一行人回到塔坡茅廬,僧侶們把自己的食物都擺放在一起,放在蕉葉上。曇摩耶舍微笑着請他們盤坐,準備像在罽賓的菩提樹下一樣,一起分食。今天季華鄉人佈施的食物很有意義,有一些用剩下的海鮮煮的粥水,有一些紅薯,還有一些山裡摘來的果子。

曇摩耶舍問弟子們,今天乞食的感受,在船上他曾給大家講過佛經上所說的 「四聖種」,有沒有人還記得?

好幾位弟子都覺得在印度時,人人都知曉佈施的功德,所以托缽經過城市或村莊時,總會有人們準備好了素食,還有很多信徒會親自將佈施的食物帶到寺廟或大師的駐地去。而在季華鄉托缽乞食真是太難了,人們根本不知道他們走家串戶都在做甚麼。

曇摩耶舍點點頭,一個大弟子回答說,「四聖種」是指修行的沙門應當對飲食、衣物、住所、醫藥這四種資生用具知足少慾。

曇摩耶舍頷首表示滿意,對弟子們說說,「托缽乞食」便是「四聖種」當中的一種。托缽是對食物知足的很好方式:出家人不應該期望能得到甚麼樣的食物,而是他人無論佈施甚麼樣的食物都應該感到滿足。我們應該了知自己生活上的飲食、衣物、住所、醫藥這四種資具都必須仰賴他人的佈施,自己作為修行人並沒有甚麼能引以為傲的,托缽乞食有助於心的鍛煉。

曇摩耶舍也看出了今天尾隨着自己的年輕弟子最不自在,就問他,「阿舍,你能說說你第一次托缽乞食是甚麼感受嗎?」

「回尊者,我出生的地方雖不富裕,但人們在田地裡辛勤耕種,總是能吃飽肚子,我們這裡有這麼多的人為甚麼不能自己耕地勞作、生火做飯,而是要去乞討呢?而且我發現很多施捨食物的人是很窮的人家。這讓我在接受他們的食物時於心不忍。特別是我們來到這裡,這裡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們是做甚麼的,甚至聽不懂我們說話。我今天看到他們的村莊,感到他們的生活也是很清貧的,這更讓我不知所措。」

曇摩耶舍點點頭,「阿舍,你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你能想到窮人也許因為你的到來而餓着肚子,這很好。」

「但這正是因為他們的佈施和供養,他們的心靈才和佛陀聯繫在一起了。這裡的人們雖然還不認識佛陀,但是佛陀讓我們來到這裡,說明他們認識到這些。至於你說的耕作和做飯,你想想你在家時吃的食物都有些甚麼呢?」

阿舍想到自己在家的餐食幾乎都是母親所準備的,曇摩耶舍同時也回想起母親每天精心為家人準備的飯菜,裡面有肉、有米飯,也有蔬菜。

「如果你修行只是為了吃飽肚子,想着每天怎麼耕地、打柴和做飯,那你為何要千里迢迢到這裡來呢?」

曇摩耶舍告訴他們,在佛土傳法的時代,釋迦牟尼和弟子都是每日一餐,托缽乞食,乞食,也叫化緣。不做飯避免了殺生,也免除一些繁瑣的事務類的糾纏。弟子們一般是在人間吃中午飯的時候去乞食,如果沒有化緣到食物,這一天也就不再吃飯了。當時佛陀有兩大弟子迦什和須菩提,迦什是苦行第一,他總到窮人比較多的地方去化緣;須菩提是解空第一,總到富人較多的地方化緣。大菩薩維摩詰見他倆對待眾生有這樣的貧富分別,就對他們說:「修行人化緣的目的不能只為吃飯,而是要通過化緣來多結善緣。不僅是結友好、大方的人家的緣,也要去結不同的人的善緣,也許那些人更需要佛陀的點化;化緣最重要的就是在化緣的過程中傳播佛陀的教誨。」後來這兩位弟子在乞食的時候就不再選擇飯食和人群,而是隨緣,遇到甚麼人家就到甚麼人家去化緣,同時也積極弘法。

阿舍等人聽得很認真,曇摩耶舍接着說,「釋迦牟尼出家前雖貴為迦毗羅衛國的太子,但他向來以身作則,親自引領眾弟子在世間眾生門前乞食。即使他成道後依然不願安享別人的供奉,依舊親自托缽乞食,他收到弟子和受眾如此的尊崇,就是因為他身體力行來教導弟子及信眾,讓他們懂得眾生平等的道理啊。」

阿舍和眾弟子聽完曇摩耶舍這番話,都暗自思量起自己托缽乞食中的所思和所念。阿舍感到自己還沒有離開俗世,還總是會想着自己和家裡人那樣生火做飯,即使在船上,他也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在乞食的過程中,他只感到人們的目光讓他難堪,根本無心去體會這原是佛與世間眾生的交流。

「現在,就請你們仔細品嚐這裡的食物吧。」

跟隨曇摩耶舍已久的大弟子按慣例把大家化緣回來的食物平均分配,大家就在塔坡茅廬中圍坐着默默吃起這「眾家飯」來。阿舍第一次品嚐到季華鄉的食物,他也是第一次在這樣的茅廬中吃飯,他的味覺像是被無限放大了,粥飯在他的舌尖也嚐出了谷粒成熟時飽滿的香氣;野果子也有這裡山野中被陽光暴曬的甜味。有一會兒,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曾煮好了素餐,帶着幼小的他去寺廟中供奉,她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僧侶們都會向她回禮。

待飯食畢,曇摩耶舍又詢問諸位弟子,在乞食中有甚麼所得,年輕弟子都默默不說話,他們還沉浸在初到季華鄉乞食的新鮮經歷當中。一位稍微年長的弟子先講了一段關於佛教六度波羅蜜的修行,裡面分別講到了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和般若。他說,乞食就是忍辱的修行之一。這位弟子講起在乞食的過程中,因為眾生的覺悟不同,所以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僧侶乞食的行為,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願意像僧侶們佈施的。特別是在不理解佛教的地方,不少人還會對出家人冷眼相對,有的人更會惡意羞辱出家人。因此,在沿門乞食的過程中,僧侶就要常行忍辱,成就不動心的修行。

這位弟子的話讓阿舍這樣的年輕僧侶感到十分欽佩。他對自己之前的難堪和不自在感到羞愧,今天乞食的過程中他畏畏縮縮地跟在曇摩耶舍後面,根本沒有勇氣直接與眾生接觸,更不用說成就何種修行了。

曇摩耶舍笑了笑,又問,「你們剛才進食了這裡眾生佈施的食物,想必和你們在家時有很大的不同,你們感受到甚麼呢?阿舍,你說說看。」

「尊者,我聽完師兄的一番話很是慚愧。在今天托缽乞食時我一直感到很難堪,手足無措,感覺自己像一個外地來的乞丐,怕被人嘲笑,更怕人家看不起。今天遇到的施主其實只是對我們充滿了好奇,孩子們雖然投擲石子給我們,但他們只是調皮,並無惡意,而我卻恨不能丟下手中的缽逃跑。我一直跟在您身後,不敢伸手坦然去接受人們的食物,更沒有想到要對他們的佈施回禮。」

「阿舍,你能說出這番話,說明你已經看到了你內心的傲慢和偏見。你剛到這裡,就有這樣的勇氣,這很了不起。」曇摩耶舍很慈祥地望着他。

接着,他又詢問其他弟子剛才進食時有甚麼樣的感受。

「尊者,我剛才品嚐施主施捨的食物時,想到了從前吃過的任何食物都來之不易。我也想起了在我的家鄉,人們無論貧富,都樂於向僧侶施捨,我的祖先們如此,我的父親母親都是如此。在那裡,人們敬仰佛陀,也嚮往佛一樣的境界,渴望內心充滿善良、和平。我對施主們的善心也很感激,從前我家鄉的僧侶總是說『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我今天才真正感覺到了這樣的恩典。我們接受了眾生的佈施,就更應發願一心修行,為眾生祈福、修福,渡化眾生。」

曇摩耶舍聽完這番話,讚許地笑了。眾弟子也對他這番覺悟讚嘆不已,看他如此年輕卻有這樣的願心,均十分感慨。

 

人們幾乎每天都會看到曇摩耶舍帶着弟子托缽經過村落,村民開始與他們進行一些簡單的交流和接觸。季華鄉的人開始慢慢接受這群陌生來客的生活方式,他們每日在海洲邊的茅廬打坐、誦經、講法,他們不同於遠道而來的商人,他們對熱鬧的港口和街市無動於衷。

夜幕落下,弟子們做完晚課,在茅廬中休憩。曇摩耶舍再次夢見了老師弗若多羅,他在夜半驚醒,走出茅廬,走上塔坡的最高處眺望。大海潮汐上漲,月光微明,映照着海潮湧動。不遠處偶爾還有零星的漁火,季華鄉的漁人在夜裡又順着高漲的潮汐出海了。曇摩耶舍凝望着自己到來的海路,月亮快要落下的西邊,在那裡梵音不輟,也有太多人還在苦海沉浮。他乘海而來,在塔坡棲身,他已經感到弗若多羅大師入滅,他在南海的波濤洶湧中已經了悟自己的使命。他在南海無遮攔的海風和黑暗中靜穆站立着,在他身後,平坦的大地和山河將會因他獲得新的名字。他沒有太多猶疑,在向西方誦經禱告後就走下了山坡。海邊的沙地包裹着他的赤腳,白晝的餘溫褪去,他的腳印不深不淺,漸漸被海浪平復。


馮 娜 1985年生於雲南麗江,白族。畢業並任職於中山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廣東省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中心特聘導師。著有《無數燈火選中的夜》《尋鶴》《唯有梅花似故人――宋詞植物記》等詩文集多部。作品被譯為英、俄、韓、日等多國文字。參加二十九屆青春詩會。首都師範大學第12屆駐校詩人。曾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華文青年詩人獎、美國The Pushcart Prize提名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