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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萬寧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7月號總第439期

子欄目:嶺南風小說專輯

作者名:王威廉

天上的陽光和海面的陽光疊加在一起,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就那麼半閉着眼睛,騎着掃碼付費的小黃車,晃晃悠悠沿着海岸線前行。儘管看不清大海,但大海的噪音相當聒噪,就像是一個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的巨大廠房,機械笨拙,毫無詩意。他第一次這樣想的時候,還對這個比喻感到抗拒,他是很愛大海的,這樣的念頭是否對這片海不公平?但是,當夜深之際,他被海浪聲吵得毫無睡意,他不明白這片海究竟被甚麼樣的引力給牽扯了,簡直跟瘋了一樣。這個地方叫萬寧,可這裡的大海一點兒也不安寧,躁動而沸騰,想要摧毀一切。

他在很多海邊騎過自行車,但在這裡騎,有種荒謬的科幻感,越是無人之處,這種感覺越是強烈。

這種感覺誘惑着他,讓他不斷前行,前行。他來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他有了一個可怕的發現。在遠處看到的那棟樓,居然並非建造在岸邊,而是建造在一座深入海裡的島上,要上島非坐船不可。那座島的形狀如此渾圓,顯然是人工島。讓他害怕的不是這人工島,也不是那高樓比他之前想像的更加高聳入雲,而是那高樓的冷漠。高樓雖在荒郊野外,但不是荒廢的爛尾樓,裝修精美,玻璃幕牆熠熠生光。他從車上下來,站在那裡凝視了許久,島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也許,那高樓裡住着極少的人,其中一人此刻正站在玻璃幕牆後邊俯視着他,而他一無所知。這樣的想法忽然讓他打了個寒顫。儘管是正午,那寒顫可一點兒不含糊,他看見裸露的胳膊上毛孔瞬間緊縮,凝結成顆粒。

回到賓館樓下,他把小黃車鎖好,打開手機,看了看剛才騎過的路線圖,非常清晰。他用截屏功能保存了,算是個紀念。不知道小璐和艷婷睡起來沒有,小璐說等她起來再聯繫,可現在還沒她的信息,應該還在睡。他在門口買了個小椰子,坐在石櫈上,幾口便喝光了,然後一邊挖着椰肉吃,一邊遠遠看着衝浪隊的傢伙們從岸上躍入海中。他們戴着泳鏡,抱着滑板,周身被曬得黝黑,皮膚反而顯得非常光滑,像是類似海豹的動物在求救,而恰好抓住了漂浮的木頭。據說他們是國家隊的,代表了很高的水準。他有點兒崇拜他們,因為這片海實在過於洶湧。

 

他的心在這兒似乎總是不安的。這片海似乎盯上他了,他像個在劫難逃的罪犯。可他究竟犯了甚麼錯?昨晚在海邊散步的時候,忽然一個浪撲了過來,他來不及躲閃,被準確擊中,全身都濕透了。他落湯雞的樣子被路燈照亮,猶如滑稽的表演,讓她們笑得前仰後合。她們跟他走在一起,可她們身上依然乾燥,那個浪只衝他而來。

「你運氣太好了。」艷婷用雙手捋捋頭髮,上邊連滴水珠都沒。

「這叫時來運轉。」小璐糾正道,然後又忍不住說:「你這是啥運氣,確實太好了!」

她們又咯咯咯笑了起來。他陪着笑臉,一走路,濕漉漉的鞋子發出了吧唧吧唧的聲響。他忍不住也笑了起來。然後他感到了冷,整個人在海風中瑟瑟發抖。

「能娶到你,也真是他的福氣了。」艷婷對小璐說。

小璐微笑了下,彷彿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復平,你說是不是?」艷婷轉而讓他確認。

「這還用說,」他伸手把臉上的海水擦乾,「到時你來當伴娘。」

「這還用說。」艷婷伸手挽住了小璐,她們並排向前走,他跟在後邊,看着她們親密的樣子,彷彿回到了校園時光。那時,他有過幾個好朋友的,男男女女都青春得不要不要的,反而顯得老道和裝蒜,還不如現在表面上的輕鬆活潑。但很多個瞬間,孩子氣就從那偽裝的外殼裡洩露了出來,大家開着莫名其妙的玩笑,覺得親近極了,女生和女生手牽着手,而男生們勾肩搭背,跟在後邊,尋思着自己喜歡的對象。

他自然喜歡過其中的某個女孩子,但現在走在前面的,跟那遙遠的過去毫無關係。她們是他現在生活的一部分,正如記憶中的女孩屬於過去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似乎是不可分割的,可回頭望時,還是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格外清晰。不清晰的只是每一段的交界處。那是生活的過渡時刻。他懼怕過渡的時刻,一切難以預料,猶如置身於濃密的霧中。而眼下,似乎又來到了一個過渡時刻。

她們讓他回賓館換上乾淨衣褲,然後一起去吃點甚麼。她們在外邊等他。他回到房間,發現另一條牛仔褲洗了還沒乾,只好穿上了小璐買給他的那條藍色花短褲,他一直不敢穿那玩意兒,有種奇怪的羞恥感。他沒有帶多餘的鞋子,只能穿上拖鞋。他這身裝扮跟這裡的風景當然更加和諧,只是他一直不願如此。他覺得這樣顯得太放鬆了,放鬆到了一種不自然的狀態。他得緊繃着,不讓別人知道,但自己內部的某個地方要持久地緊繃着,否則,極有可能整座心理建築便坍塌了。

「打算帶我們吃點甚麼?」艷婷問他。

「還能吃甚麼,找個燒烤攤,喝點啤酒怎樣?」

「烤魷魚不錯。」小璐附和道。

「有烤螃蟹嗎?我從沒吃過。」艷婷用手機熒幕對着自己,在描口紅。小璐很少這麼在意自己的妝容,不知道跟他們快結婚了有沒有關係。他知道,小璐對生活的期待值一直不高,他就屬於那個不高值裡邊最低的。沒人能接納一個剛剛投資失敗的男人,但小璐可以。這就是他們關係中最微妙的關鍵之處。

「你抓一隻來烤烤。酒店晚上組織大家去海邊抓蟹,要不你去試試?」小璐對艷婷說。

「讓復生去抓,我沒那本事。」

「放過我吧,」他說,「我買個蟹給你烤可以嗎?」

「那你要買隻帝王蟹。」

「做人要厚道點。」

他已經學會了跟艷婷插科打諢,反倒是當着艷婷的面沒法跟小璐好好說話。這次出遊叫上艷婷一起是小璐的主意,她想婚前帶着閨密一起旅遊。他說那不如她們倆一起出去玩玩,他在家等。她說:「那怎麼行?我也要體驗婚前男朋友的感覺,可能以後都不一樣了。」他說:「一樣的,我這人就這樣。你會有甚麼不一樣嗎?」她說:「我也不知道……你少來了,難道你心裡就沒甚麼波動嗎?」他當然有波動,但他不想表現出來。所幸,她沒有繼續追問。

這裡的燒烤店並不多,賣當地一種酸辣粉的小商販取得了數量上的絕對優勢。這種酸辣粉口味奇特,酸和辣都來自於某種食材的發酵。他們初來乍到,就品嚐了這種難以名狀的東西。酸腐往往更能征服人們的味覺,就像人們故意做錯一些事,不然每一天都寡淡得無法延續。就在等他的這會兒工夫,小璐和艷婷又吃了一碗酸辣粉。她們確實就叫了一碗,兩個人碰着頭吃,好得不得了。他倒是不嫉妒,只覺得有點尷尬。

「你說了你不會再吃這東西的,我們就沒等你。」小璐說。

「是的,真的不吃了,好酸,牙受不了。」

「你應該堅持,然後你就會上癮。」艷婷笑着,她把頭髮聚攏在腦後,紥緊了。她總和頭髮在較勁,也總和生活中那些跟頭髮差不多的東西較勁。

「你已經上癮了?」

「快了。」艷婷說,「小璐已經上癮了,你得學會了,結婚後你要做給她吃。」

小璐看着他,他們對視了一眼,他覺得她似乎在審視他,他移開了目光。

「去吃甚麼?酸辣粉讓人更想吃東西了。」艷婷舔舔嘴唇。

他們選擇了一家燒烤店,離大海最近,只隔了一條馬路。燒烤店很小,裡邊只擺放了四張桌子,最多能容納十六個人。幸好此刻只有一對小情侶坐在角落裡。他們三人坐下來,臨街的一側是透明的玻璃,可以一邊吃東西,一邊望着大海,是個夢想中的好地方。但是,夜晚的這片海更加兇悍了,虛無的墨汁在翻騰,要不是這裡可以關上門,海浪的聲音會逼迫他們不得不叫嚷起來才能聽清彼此。

「我要三瓶啤酒,其他的你看着辦。」艷婷掏出手機來,對着玻璃牆拍了張照片,他們三人的影子都在裡邊。

「發朋友圈?」他說。

「也許。」

「要不是你是女人,你簡直是我的情敵了。」

「誰說女人就不能是你的情敵了?我就是你的情敵。小璐是我的人。」艷婷說着摟過小璐的脖子,她們一起大笑。

 

小璐和艷婷總有着說不完的話。他剛剛認識小璐的時候,並不知道她有這樣一個好閨密。小璐在一家藝術中心當老師,教孩子們跳舞。儘管來的都是三四歲的小孩子,她還是很認真,很嚴肅,彷彿面對的是未來的舞蹈大師。可正是她的那種認真嚴肅,讓他格外留意了她。他的小公司就在藝術機構的隔壁,他上廁所的時候必然會路過那裡。某天,他隔着玻璃門看到了她,心中微微一動。從此,只要他看到她在上課,都會過來多看幾眼。他像是等待孩子下課的家長,在機構不大的門廳裡晃來晃去,終於發現了牆上貼着的老師簡介。小璐的照片在第二排中間,看上去像是大學畢業照,青春的氣息很濃厚。照片下方的文字介紹她畢業於某大學的藝術系,獲過一些看上去很厲害的獎項。他恰好也畢業於那所大學,但他竟然不知道學校還有藝術系,那是一所理工科院校,女生都很少。他上網搜索了一下,果然,藝術系是他畢業後的第二年才創辦的。

艷婷是小璐的藝術系同學。她們學的不是一個專業,小璐學舞蹈,艷婷學繪畫,但她們來自同一個地方,這種鄉情捆綁了她們,她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說家鄉話,甚至做家鄉菜吃。畢業後,她們的關係變得更好了,因為她們同樣難找工作,只能合租在一起。也許她們各自都談過不止一個男朋友,但那顯然屬於他的幽暗之地,他極少去打聽甚麼。後來,艷婷在臨近的一座小一點的城市找到了工作,而小璐則找到了目前這個工作。她們的工作是一樣的,都是藝術培訓機構的老師,可是一個機構裡沒有音樂,一個機構裡沒有美術,她們只得分離了。

他跟小璐認識的起點比較奇怪,是在廁所門口。兩個人方便完,同時從廁所裡急匆匆出來,不知怎麼回事撞在了一起。他跟她說抱歉,她含混地應和了一聲,他抓緊機會,指了指他的公司:「我就在那上班,我們是鄰居。」她毫不遲疑地說:「我知道。」他沒想到她會留意到他的存在,從那天起,他就開始計算她的上下班時間,然後製造碰面機會,說上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幾個星期後,他鼓起勇氣請她吃飯,她答應了,她其實也孤獨很久了。可就在那天下午,他的投資失敗了,他多年的積蓄化為灰燼,公司面臨着倒閉的危機。他和她坐在一起,突然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氛圍冰冷,彼此的咀嚼聲都能聽清。最後他猶豫了很久,還是說出了口:「對不起,我投資失敗了。」她怔怔看着他,說:「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不說話的?」他點點頭,萬念俱灰。她笑了,確實,她對投資甚麼的一無所知,但她很想安慰他一下,便說:「可你在我這裡的投資還是有回報的,至少……我答應和你吃飯了。」這句話的安慰作用堪比導彈,他的內心創傷被精準打擊,自此,他完全依戀上了她,不再猶疑。

他們在一起半年後,他的公司勉強保住了,但房子沒有了。那套房子是父母積攢了畢生的錢給他付的首付,他咬牙賣掉了。資金需要流動起來,他安慰自己,都會回來的。他跟小璐搬到了一起,他們同居了。小璐說:「你看,你每失去一些東西,就會跟我離得更近一些。」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他弄不懂這句話的深意,試探着問:「你這又是安慰我嗎?」小璐沉吟了一下,說:「也算是吧。」他嘆口氣:「我總覺得對不起你,讓你跟我面對這些事情。」小璐此刻正站在窗前往外望,她的頭髮紥在頭頂,脖頸纖細,雙肩舒展,腰身挺拔,是「亭亭玉立」這個成語的教科書式呈現,他的慚愧感尤甚了。

「你千萬別覺得是我給你帶來了霉運就好,」小璐回頭,嫣然一笑,「對了,週末有空嗎?陪我去走走吧。」

週六,他們坐了一個小時高鐵,來到另一座城市。他已經知道了他們要去看一個叫艷婷的女孩兒,她是小璐的好朋友。他竟然有點兒小緊張,他害怕女友的閨密,閨密不一定有能力讓你幸福,但一定有能力讓你痛苦。當然,這是他的偏見,他知道自己是個充滿偏見的人,他只求自己做的事情不要偏激就行。他朋友不多,假如朋友不聯繫他,他可以一直不去聯繫朋友。他這樣的人居然還想做生意、搞投資?他對自己的人生也充滿了質疑。

艷婷住在城南,從城北的高鐵站下來還要乘坐挺久的公共汽車。到站後,根據導航指示,還要步行八百米左右。他們慢慢走着,周圍別無人影,午後的陽光很暖,兩個人懶洋洋的,不想說話,更不需要戴口罩了。瘟疫蔓延一年多了,去哪裡都要戴着口罩,現在趕緊摘下,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氣,彷彿瘟疫已經終結了。快走到時,他們看到前方矗立着一座荒廢的城軌站,軌道髒兮兮的,已經生鏽了。小璐告訴他,那個城軌修得早,曾在下雨天漏電,電暈過一個人。沒過多久,不巧又碰上瘟疫,城軌便停運了。

「這不是停運吧,這都荒廢了。」他說。

「停得久了,自然就荒廢了。」小璐說,「這世上任何事不都是這樣嗎?」

「總覺得你有所指。」

「做賊心虛。」

這是一座粉紅色的半新公寓,艷婷住在九樓,房間不大,一房一廳,廳裡的牆上掛着幾張油畫,圖案很抽象,角落裡還支着畫架,上面的畫布是空白的。

「原來你是個畫家。」這是他對艷婷的第一句話。

「我當然是個畫家,我只是希望有人能真的賞識這些畫。」艷婷穿着一件灰白色的大T恤,上面印着鮑勃.狄倫的頭像,她蓬蓬的頭髮跟狄倫差不多亂,只是更長,更多,猶如熱帶植物。她用很隨意的樣子指着牆說:「你看,這些畫多好,可惜一直沒人要。你要喜歡的話,我可以送你幾幅。不,不,你不要以為是因為沒人要才送你的,而是因為你是小璐的男朋友。」

「好的,謝謝,怎麼好意思要你的畫……」他有些失措,艷婷完全不是那種按部就班、寒暄客套的人,他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他的生活中沒有這樣的人。

「聽小璐說你是搞投資的?你應該投資藝術,藝術品是會保值更會升值的。」

「艷婷,你別逗他了,他正為投資的事兒煩着呢。」小璐說着拉他在小沙發上坐下,「渴死了,給我們倒點水喝。投資你怎麼不找老羅去?」

「他死了!」艷婷翻着白眼,給他們泡了兩杯茶。

「看來又鬧掰了。你倆在一起多久?」小璐揶揄道。

「沒算過,算那幹啥,多一天少一天又如何,人連自己能活到哪天都不知道呢。」

「又說這種喪氣話。」

「我是很平和地在說真理。」

他已經發現了,艷婷跟小璐的性格大相徑庭,但她們依然可以聊得很開心。無論對方說甚麼,她們都興致勃勃地接續話題,或反或正,樂此不疲。他知道,這就是他久違的友誼。他是有過好朋友的,只是年齡越來越大,朋友們該結婚的都結了,都有了自己的小生活,大家便疏遠了聯繫。可真的是這樣的嗎?是,也不是。每當他回憶,想起那件事,他都會認為他不能再去信任友誼。那是最為可怕也最為常見的背叛:他的好朋友跟他的女友好上了,而他好長時間才發覺。於是,他同時失去了朋友和女友。

「聽說你跟我們是校友,是我們的師兄?」艷婷忽然問他。他覺得她看他的眼神不算友好,那種冷酷的凝視,似乎要洞穿他的淺薄。

「是的,不過我畢業後學校才有的藝術系。」他像個中學生在課堂上回答老師的提問。

「你是哪個系的?」

「食品工程。」他補充道,「一個很奇怪的專業,你不問我都快忘了。」

「甚麼?」

「就是研究食品加工之類的,算是某種生物學技術吧。」

「那你投資食品廠之類的嗎?」

他笑了,他來這裡第一次大笑。笑完之後他說:「沒有半點關係,你提醒我了,我以後應該做點這方面的投資。」

「不,你還是應該投資藝術。」艷婷指指牆上的畫,她身上的鮑勃.狄倫盯着他笑了。

「投資食品和藝術。」他說。

「我開玩笑的,投資個屁的藝術!」艷婷突然語氣都變了,她點上了一根煙抽着,說:「你看我們從藝術系畢業後在幹甚麼?給小屁孩們上課!我真不忍看着孩子們天真的眼睛。他們是那麼嚮往藝術,可是他們長大之後才會發現,如果他們完全投身於藝術的話,藝術會讓他們一無是處。於是,他們只能去繼續禍害下一撥天真的孩子們。你要知道,我們是從禍害中獲得的那一點點口糧。我們活得太卑劣了,簡直跟傳銷差不多。」

「艷婷!你這話說得太過分了吧?」小璐這次沒有笑,板着臉,比她上課時的認真嚴肅還要認真嚴肅,他想,要不是對方是她的好朋友,她一定翻臉了吧。他也被艷婷的這段話給打蒙了,他沒有思考過這類問題,他只是想多賺點錢,讓生活有品質一些。如果別人告訴他這裡有個藝術的項目可以掙不少錢,他一定會去投資的。可惜,他確實沒遇見過跟藝術有關的項目。他真的應該投資藝術嗎?那種感覺怎麼好像跟做慈善似的。

「你不覺得嗎?小璐。」艷婷的眼睛忽然有了淚光。

「我想過的,我想過了,」小璐把杯裡的茶喝乾,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幾聲,喘口氣說:「你太討厭了,艷婷,說得太殘忍了……沒錯,我們的生活確實不如人意,我們沒能成為像樣的藝術家,可那不是因為我們對藝術的期待過高,而是因為我們對自己的期待過高了,不是嗎?」

「都過高了。不過,我已經找到我的新方向了,」艷婷拉着小璐的手,「你絕對猜不到。」

「你說。」小璐的臉色又緩和了。

「我打算做一個紋身師。想不到吧?哈,不但收入高,而且我想,我肯定會喜歡那種在皮膚上作畫的感覺。你每畫一幅畫,那副畫便活着,跟一個人的生命一起活着。畫不再是掛在冰冷的牆上,而是刻在一個人的生活裡邊。不管那是不是藝術,那種感覺肯定都特別棒。」

「我覺得挺好的,」小璐笑了,「只要你別在我身上做試驗。」

「沒事,我會拿他練練手。」艷婷瞥了他一眼說。

他瞬間一驚,旋即跟她們一起笑了起來。從那刻開始,他覺得艷婷確實是個可以做朋友的人。他在她面前可以很放鬆,但同時,他心底又很緊張,因為他不知道她突然又會說出甚麼讓人目瞪口呆的話來。他承認,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這世上為甚麼有藝術培訓機構,藝術是可以培訓的嗎?藝術培訓師跟藝術家是甚麼關係?

 

夜越來越深,大海的咆哮似乎越來越兇狠,那墨汁似乎也變得黏稠起來。他們吃了烤魷魚,喝了啤酒,確實沒有吃到烤螃蟹。燒烤的小伙子說可以用錫紙把螃蟹包起來烤,但艷婷不同意,她覺得燒烤應該是穿在籤子上的,食物要跟火有直接接觸。這讓小伙子哭笑不得,他的話帶着濃烈的海邊味道:「那樣子怎麼搞嘛,那就是胡搞,我搞不了噢。」

「那就再來三瓶啤酒。」艷婷已經快醉了,舌頭打結。

「嗯嗯,好的,就來,請稍等哈。」小伙子頗有些一絲不苟的態度。

艷婷摟着小璐竊竊私語,倆人臉上一直掛着那種傻瓜式的笑,他覺得真好,他看了看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希望自己臉上也掛着那種笑。但他似乎看不清自己。小璐也喝多了,剛剛興起還在這狹窄的空間裡跳了一段舞,驚艷全場。當然,這個全場不大,除了他們仨和燒烤小哥,就是那對小情侶。燒烤小哥抬頭克制的微笑了一下,重新低頭燒烤了。小情侶似乎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只是往這邊多看了幾眼,也許心裡還嫌他們太吵了。可無論如何,他為小璐感到驕傲,也為自己感到慶倖。他端起酒杯,趁着微醺的酒勁說:「親愛的小璐,我敬你,你不只是舞蹈培訓師,你是舞蹈家。」

「我跟你說,以後別再提這個話題。」沒想到小璐翻他一個白眼。艷婷在一邊偷偷笑了,所幸她沒有再添油加醋說點甚麼。

他只得自己把那杯酒給喝了,順便把嘴巴閉緊。她們不知道又在那裡緬懷哪件往事了,他只得把注意力放在對面那對小情侶身上,觀察起他們來。距離太近,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話鑽進他耳朵裡,他方才知道那倆人不是情侶,至於是甚麼關係一時半會兒搞不清。那個女孩子剛剛二十歲,現在應該還是個學生,在某個很普通的技術學校唸書。女孩子說,自己的前男友每天只給她十塊錢,還好意思說對她很大方。前男友跟她回家見家長,對方的母親居然直接問她懷孕了沒有。「這真是太誇張了。」女孩子自己笑笑,男孩子只是聽着,甚麼也沒說,甚麼也沒吃。過了一會兒,女孩子說,自己的父母剛剛五十歲,男方的父母卻已經七十歲了,差別好大。男孩子還是甚麼也沒說,甚麼也沒吃。女孩子也不說話了。兩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女孩子一直勾着頭,男孩子則注視着窗外的某個位置。他,復平,都忍不住順着男孩子的目光看了過去,希望能看到點甚麼。但那裡甚麼都沒有,只有液態的黑暗。液態的黑暗比固態的更可怕,因為它是晃盪不安的,是無法封閉的。

「你幹嘛呢?喝酒!」艷婷叫他。他扭頭,看見小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趕緊看地面,還好,沒吐。艷婷真是好酒量,可以長時間處於這種臨界狀態,她比小璐多喝了一倍都不止。但她臉上的傻笑不見了,只剩下一種面具般的呆滯。

這時,他突然看到那個男孩子推門走了出去,只剩下女孩子獨自坐在窗邊。女孩子依然低着頭,沒有向窗外張望。

「你知道嗎?我要開的紋身店,就要像這裡一樣,是全透明的,讓外面的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進來,看着我在紋身。」

艷婷說完這句話,傻笑重新掛在了她的臉上。

 

他把椰肉吃完了,嘴裡甜得發膩。小椰殼很漂亮,放在石桌上,經過陽光的照耀,像個古樸的藝術品,如果在裡邊放滿土,種上綠植,是可以擺放在辦公桌上的。一輛紅色跑車的轟鳴驚醒了他的慵懶狀態。他起身,把椰殼丟進垃圾桶裡,抬頭看到了酸辣粉的小攤。他竟然抵擋不住,走上前去要了一碗,然後迅速吃掉了。酸腐中和了嘴裡的甜膩,恰到好處。於是,心裡也獲得了一丁點寧靜。萬寧,不是萬物都寧靜,而是萬望有寧靜。他看小璐還沒給他信息,便也不管了,直接打電話給她。

「剛醒,你在哪呢?」手機傳來小璐慵懶的聲音。

「賓館門口,都下午了,出來走走吧,明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好的,你等着,我去叫艷婷。」

昨晚他右手摟着小璐,左手攙扶着艷婷,搖搖晃晃,停停歇歇,花了半個小時才回到賓館。他先把小璐弄上牀,再送艷婷回她自己的房間。她房間就在隔壁,倒也方便,可是當他要扶艷婷上牀時,艷婷伸手抱住了他,在那瞬間,他心裡湧起的居然不是甚麼慾念,而是寧靜。他沒有額外的動作,沒有推開她,更沒有去回抱她,他感到自己甚麼也做不了,被一團堅固的寧靜給包圍了。十秒後,他的身體感到她在顫抖,然後她哭了起來,他沒去詢問,也沒去安慰。醉酒後的哭泣最沒道理,不一定是為了特定的傷心事,可以是為了生存本身而哭。但他的寧靜也消散了,他回過神來,扶着她的肩膀,讓她緩緩躺在牀上,給她蓋好被子。她安靜的哭着,節奏平和,沒有起伏,像是一個已經忘記了為甚麼在哭的孩子。她任由他安排,她的眼影散開了,看上去有些淒涼。他關燈,走出房門,從外拉好,一個人站在走廊裡,那淒涼的眼神還在他意識中停留了許久。

回到房間,小璐在沉睡,沒有異常的迹象。他這才放心睡下。可他沒有睡意,燒烤和啤酒讓腸胃脹滿,嘴裡泛着啤酒花微苦的味道,刷牙也刷不掉。他翻了幾次身,想着艷婷對他的擁抱,想着那一刻的寧靜,想着她的哭泣,一些遙遠的記憶被喚醒,也來湊熱鬧,零零碎碎的,其中一幕是他和初戀女友分手時倆人抱在一起放聲痛哭……他翻身面對小璐,輕輕抱住她,把臉埋在她的頭髮下邊,那種熟悉的氣息抑制了紛雜的思緒,他終於睡了過去。

小璐和艷婷終於從酒店走出來了。倆人戴着墨鏡,都穿着款式差不多的綠色連衣裙,共撐了一把遮陽傘,款款走來。

「好一對姐妹花呀。」他調侃道。

「快說,發現甚麼好玩的了?」艷婷說,「要不然本小姐立馬回去睡覺,還沒睡夠。」

「誰讓你昨晚喝那麼多。」

「今晚繼續。」

「暈,你可饒了我們吧。」

「你居然說『我們』?你和誰?我和小璐才是『我們』。」

「好,那請你們饒了我。」

「渴死了,快買個椰子。」小璐說。

他買了兩個很甜的小椰子,插好吸管,遞給她們,問:「還吃酸辣粉嗎?」

「不吃了。」

「我剛剛吃了一碗,挺好吃的。」他有點兒得意。

「背着我們偷吃?」艷婷說,她的嗓音有些沙啞,眼睛估計也是腫的。

「你不是不愛吃嗎?怎麼自己一個人又吃上了?」小璐有點意外,不過沒有繼續逼問他,轉而換了個語氣說,「我真的甚麼也吃不下,我們慢慢走走吧。」

小璐牽起了他的手。他們三人連成一體,在狹窄的人行道上慢慢走着,這片海似乎也有些累了,海浪稍緩了一些。抬頭望,海天交接處有一架飛機在飛,小小的身影,似乎是畫上去的,一動不動。平時嘰嘰喳喳的兩位女士現在因為宿醉而沉默,他便不得不想一些話題來說說,免得冷場。不知怎的,他說起了腦子裡所剩無幾的生物學,告訴她們在單細胞生物那裡性別並不是很明顯,有一種單細胞生物好像有七種性別。

「你還嫌世界不夠亂?」艷婷一如既往地語帶調侃。

「我的重點意思是,單細胞生物很自由,它們可以有性繁殖,也可以無性繁殖,可以同性繁殖,也可以異性繁殖……」

「你是想表達甚麼?」小璐忽然警覺起來,看着他。

他看小璐變得嚴肅認真,有些慌亂,說:「我就是覺得好玩……」

「他是想說我們三人的關係有些亂。」艷婷補了一刀。

「我可真沒這個意思,你們不覺得這裡邊很有深意嗎?不會給你們帶來藝術的靈感嗎?」他趕緊反擊,不能坐以待斃。

一談到藝術,她們又重新恢復了宿醉的狀態。他暗自覺得好笑,但同時又很想撫慰她們一下。他談起了附近那座建在人工島上的奇怪高樓,還拿出手機,給她們看他拍的照片。

「不知道住在上邊是一種甚麼樣的感覺?」他感慨着說,「這就是有錢人的享受,用海子的詩說,那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你別侮辱海子,」艷婷先批評了他,維護了詩人的尊嚴,方才緩緩說,「面對這片天天發怒的大海,真不知道是一種甚麼樣的心情。」

「我們過去看看吧?」小璐忽然說,看她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一般來說,她很少提出甚麼主動的想法,因此他必須支持她。

「好啊,我正好帶路。」他說,「不過有點遠,我們得騎單車過去。」

「正好在海邊騎騎車。」小璐沒有退縮。

兩位穿連衣裙的女士騎着自行車,雖然有些不便,但她們在海風的吹拂下逐漸開心起來。他一會兒騎在她們前邊領航,一會兒騎在她們身後守護,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放鬆,如果有人現在稱他為「護花使者」,他也不會難為情。一刻鐘後,他們來到了那座高樓附近。疑惑的是,那高樓並未置身海島,而是跟岸邊緊挨着。

「高樓不是在海島上的嗎?難道是我看錯了?還是漲潮退潮的原因……」他停下來,喃喃自語。

「肯定是退潮的原因。」小璐很確定地說。

「那可不一定,」艷婷的墨鏡有點下沉,她的眼睛從上方盯着高樓,「島是會移動的,你們不知道嗎?」

「酒還沒醒?」他調侃道。

「在《荷馬史詩》裡邊……喂,你這個理工男總知道《荷馬史詩》吧?你居然還點頭了,希望你不是濫竽充數。《荷馬史詩》裡邊記載了奧德修斯――也就是主人公――在回鄉的路上,其中有一段路很神奇,那片海裡有幾個快速移動的島嶼,快到甚麼程度呢?鳥試着想飛過去都被夾住了尾巴。因此,一個女神警告了奧德修斯:千萬不要走這條路!」

「那個人……不,那個主人公,後來走那條路了嗎?」他很快被這個故事吸引住了。

「你猜?」

「走了。」

「為甚麼?」

「神話故事不就是要克服這些障礙嗎?唐僧取經還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關。」

「你《西遊記》看多了。奧德修斯是人,不是神。他聽從了女神的建議,沒走這條路。」

他聽了似乎有點失望,心底好像有個聲音說,為甚麼不走呢?艷婷似乎聽到了他的想法,說:「就是,為甚麼不走呢?我們去走走。」

「沒走那條路,怎麼回家的?」他和小璐跟着艷婷向前騎,他想不明白,繼續追問道。

「還有另外一條路。」小璐回答了他。

「這都行……」他想的還是《西遊記》,唐僧除了一次次被妖怪抓走,似乎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

高樓矗立在圓形的人工島上,與岸邊沒有完好的道路相連,雖然緊挨岸邊,也得走過一段礁石和沙灘,自行車只能先放在這側了。他們踮着腳,在礁石上跳來跳去,然後便跳到了島上。高樓像極了等待發射的火箭,巨大的圓柱體直聳天際。樓與島的邊緣至少有十米的距離,可邊上連個護欄都沒有,一不小心就有滑落的危險。也許,這裡還沒完工?但就現有的情況來看,樓的玻璃幕牆嚴絲合縫,光亮照人,樓門雖然是關閉的,但側面的通話系統熒幕亮着,而且周圍乾乾淨淨,別說沒有殘磚斷瓦,連石灰和水泥的小痕迹也沒有。真的是整潔有序,渾然一體。

他們三人繞着樓房慢慢走,在離岸最遠的點,又有一座門,應該是樓的後門,也是緊緊關閉,能夠抵禦海浪的侵襲。他們站在門前,轉過身,望着這片海層層疊疊的洶湧大浪,有種即將被吞噬的感覺。偶爾會有一兩個浪沖得特別遠,一直沖到島的邊緣,浪頭飛躍而起,撲到島面上,留下一團水漬。從這裡看不到任何衝浪的人,也沒有船隻,無比荒蠻。他們沉默着,就連艷婷也沒說甚麼。這是個能讓人失語的地方。他們站了一會兒,繼續繞着樓走,參觀完一圈可以回去了。但是,他們發現漲潮的海水已經充滿了小島與岸邊的地帶,三輛黃色的自行車已經被海水淹沒了一半。他們想趕緊跳下去,但在這瞬間,又一個巨浪襲來,自行車轉瞬便不見了。島與岸之間的海水越來越多,越來越寬,島向着大海深處緩緩移動,儘管這移動是如此平穩,不動聲色。

就在他們琢磨着怎麼上岸之際,忽然,身後傳來清脆的聲響,樓門居然自動敞開了。他們驚恐地望進去,看到了裡邊寬敞的電梯間,但空無一人。

「反正上不了岸了,不如上去看看?」艷婷邊說邊向樓門走去,她幾乎沒有遲疑便走進去了。

小璐緊緊拽着他的衣服,他去牽小璐的手,可小璐摔倒了,似乎是被水漬滑倒了,但他低頭,看到地面是乾燥的。他想把她抱起來,就在這個瞬間,樓門又忽然關閉了。他衝過去推門,門紋絲不動。他拍門,大叫艷婷的名字,可聽不到艷婷的應答。不知是樓的隔音太好,還是海浪太吵,也許兩者都有。

他和小璐瑟縮着,坐在樓門口,看到島距離岸邊越來越遠。除了他們周圍,人工小島的其他地方都被海水打濕了。海浪的咆哮聲也愈發震耳欲聾,如果走到後門那裡去,一定會被這片浩瀚無邊的怒海給撕碎。他只得安慰着小璐,島嶼會有移動回岸邊的時候,而艷婷也一定會平安出來,講述她的見聞。

「艷婷肯定會沒事的,我知道她。」她在他耳邊細聲說。

「是的,等會可能她就會從上面跟我們打招呼。」

他們在瑟縮中一起短暫笑出了聲,然後抬頭向上望,玻璃幕牆還是那麼嚴絲合縫,沒有某扇窗被推開而艷婷把腦袋探出來。甚麼都沒有。

「我們也會沒事的。漲潮這事,沒甚麼大不了的。可我……我對所有的這一切都感到非常害怕。」小璐的顫抖明顯加劇了。

他摟緊她。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說:「我也是。」

 

2021.3.26


王威廉 1982年生。先後就讀於中山大學物理系、人類學系、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收穫》《十月》《花城》《作家》等刊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生活課》《倒立生活》《北京一夜》等。現任職於廣東省作家協會,兼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創意寫作專業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