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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繁裕:牛雜佬的而立之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7月號總第439期

子欄目:嶺南風小說專輯

作者名:曾繁裕

申請證件類別:√十年有效(已滿十八週歲者適用);申請原因:√補領;中文姓名:梁鴻興;職業:飲食老闆;性別:男;出生地:沙田(廣東);出生日期:1987年4月1日;住址……

填得滿好的一張表格,在篩選阿媽遺物以作火化的時候掠過,梁鴻興的瞳孔沒變化,只噴出稍重的一腔鼻息。依稀記得阿媽在他投得富亨邨街市舖位的美好日子,只因他搞不清「換領」和「補領」的分別而大鬧「死蠢」,讓心情一下燒乾。如今,她死了,而他仍未因蠢而死。

那次填表,約在四年前,是為了換領快將過期的回鄉證,到深圳參加堂兄的婚宴。

那時仍然立體的阿媽說:「你做少一晚生意不會死,去了鴻輝這一次,下次我不會求你。」他說:「我不是這意思。」上次返大陸已是十年前,回沙田修墳,之外,困在一個又一個寬敞的客廳裡,剝吃當造的澄黃柚子和呷小杯的功夫茶,邊接受親戚好友的提問,不外乎學業、工作、戀愛,那時他在茶記做下手已經五年,而拍拖三年的女友剛跟他的同事狼狗在一起。

這次上去的話,大概不怕大家閒說他讀不上大學之類,因為他在食環處管轄的熟食中心已擁有兩個粉麵檔,讓他賺得足夠斷供一個實用面積六百多呎的三房單位,也讓阿爸翻新了在穗豐年村的祖屋。

然而,怕的是,又有人跟他說媒,其實這是好的,也不好,因為他對年輕女孩多少有點疑忌。他檔口有兩個員工,常跟他說好聽話,偶爾把身子靠得碰上他。他知道一個的丈夫已經六十多歲,有個讀小一的女兒;而另一個假結婚來香港,喜歡佔鹹濕佬的小便宜。

他有兩個好朋友,一個叫阿忠,任職高級督察,一個叫阿B,地產經紀。阿忠叫他找其中一個試一試,試不好也不蝕;阿B說有機會便食了她們,反正她們是願意被他食的,不要浪費食物。

阿忠跟阿B並不認識,因為阿忠是梁鴻興的小學同學,而阿B是中學同學。梁鴻興從小學到中學到工作都在同一區,阿B也是。阿B經常埋怨自己是新界仔,見不了世面,每天只是重重複複地打電話、帶客睇樓。至於已轉了幾個環頭的阿忠,常在警署無日無夜地工作,要爬到食物鏈的頂層,掛1號車牌。

倘若梁鴻興在九龍或港島開粉麵檔,又會如何?或許他依舊每天來回幾張檯,即便如何努力、開分店,始終是個牛什佬,一身湯汁味?

某個下午,阿忠到「鴻興牛什魚旦專家」找梁鴻興,夥計說:「下午茶時段,沒甚麼人,老闆訓晏覺去了。」他於是致電。因知道有批白魚旦和魚片頭要從元朗送過來,梁鴻興十分警覺地接了,模糊間聽準阿忠的聲音才知道不是「雄記」。阿忠說他來幫襯,可否賞面跟他談幾句。

梁鴻興租了檔口所處的綜合大樓對面的一個唐樓單位,用作存貨和午睡,摺起帆布牀後,不用五分鐘便可回到自己熟悉的架步。

他與一個陌生男人同時跟阿忠打了聲招呼。那人約四五十歲,啤酒肚使淺灰T恤上的蝙蝠俠非常突出,低頭便說:「戴sir,一個人食tea?」他看一看梁鴻興,略尷尬地續說:「不阻你們。」阿忠嚴肅地「嗯」了一聲,梁鴻興窺見那人剛才面部表情非常繃緊,抿着嘴、眼眉微跳,便問:「剛才是你的同事?」阿忠說:「我手下,經常被我用粗口鬧的。」

其實梁鴻興討厭應付容易煩躁的人,只因認識多年,便說:「找張入面的檯會否方便些?」阿忠沉沉地閤眼,梁鴻興便跟夥記說:「你幫我將阿sir的餐拿去那邊,另外幫我加個沙爹牛麵、西多,炸多六隻雞翼,加兩個凍奶茶,唔該。」

坐下來,有點平心靜氣,周圍的氣氛都因午後而慢悠悠,隔三張桌的老翁把一根筷子叉在奶黃包中央的黃點,提起,兩指夾着底紙的尖角,把它一些一些地撕下來,做得非常藝術。

阿忠待夥記來回幾轉,完成指令後,才徐徐從事情的邊沿說起:「我近來有種很強的感覺……覺得……就是比如說,你養了一隻狗,不想養了,怎麼辦?」梁鴻興直截地反問:「你意思是,Irene是狗?」阿忠面露一絲不稱職的軟弱:「總之就是不合適的意思。」梁鴻興又問:「所以你覺得事情轉不了彎,後悔?」阿忠沒有正面回應:「之前給你訂的西裝,還是退了吧。」

梁鴻興用銀叉紥進一隻雞翼,硬金屬從一層脆皮穿過另一層脆皮而出,隨之像獵手的標槍投進阿忠的雪菜肉絲米裡。

阿忠沒把浸在味精湯裡緩緩發泡的雞翼提起來,有點嫌棄:「濕了的炸雞翼就不是炸雞翼。」梁鴻興呵欠着說:「你不喜歡吃就不吃,又不是第一次。」

翌日,阿B到「鴻興牛什魚旦專家」去,因為他來得頻,梁鴻興只給他打九五折,也不常理會他。阿B這天興高采烈,跟梁鴻興說他約了個靚女去旅行,實食無黐牙。他毫不忌諱,聲如廣播,周圍三四張檯的食客都知道他要藉旅行佔一個美女便宜。梁鴻興問:「她知不知道你有個女?」阿B牙擦擦地回應:「有個女又怎樣?有條女都照去,我又不是跟她做人世。」梁鴻興續問:「你們去哪裡旅行?」阿B露出一副專家相:「當然是最經濟、最實惠的啦,我跟你說,港女最喜歡去四個地方:歐洲、日本、韓國、台灣。有錢人才去歐洲,錢少些,去日本,再少些,去韓國,沒錢又不想返大陸,去台灣,三日兩夜,機票連酒店,都不過二千。」「所以你們去台灣?」「你聽我講,你都三十歲了,要去外面見識一下,看一看其他地方是甚麼樣子的,其他人是甚麼樣子的,不要常常屈在檔口。」「好,有機會我會去。」

又翌日,梁鴻興坐港鐵到羅湖,阿媽推着糖尿到腳的阿爸。他們仨從家門到出關,都像一個密不可分的生命體。阿媽仍不曉得指模辨識儀如何操作,阿爸於是大罵她蠢,多吵幾句,阿媽踏幾個不快不慢的步,把丈夫丟在看到深圳河的橋間。梁鴻興沒去推阿爸。他對父母多年來的吵吵鬧鬧感到厭倦,待半分鐘過去,才跟阿媽說:「你不去把阿爸推回來,待會他被入境處職員推去了,就天黑都過不到關。」如他所料,阿媽一聲不吭地回去推阿爸,容他罵天罵地都不回應。他對於他家三口的規律都太熟悉了,感到非常沉悶,寧願一天到晚都在檔口,因為繁忙上來,顧客八嘴九舌,夥記隨機應變,非常精彩。

到關口等了二十多分鐘,姑丈的客貨車才駛至,阿媽叫兒子把牛丸給姑丈,說:「我仔新鮮做的,很正。」梁鴻興心想那都是元朗工場訂來的,好吃不好吃都與他無關。姑丈對梁鴻興說:「你看你爸媽多幸福,有你這個仔,都不用做了。我一日要送二三十轉貨才夠錢買餸。」在梁鴻興的記憶中,姑丈曾意氣風發地挖苦爸媽:「那時候都叫你多生一個……你不要嫌我直腸直肚,都是那一句啦,做廚房做到識飛都無用。」風水輪流轉,姑丈的大兒子至今仍斷不了毒癮,兩個在百貨公司整天站的女兒所賺的只夠自己花。梁鴻興喜歡比較,但不像親戚們把結果公諸同好。

姑丈打開尾門,把貨物往裡推,梁鴻興見到一個裝着好多橡皮薄片的小包掉出來,姑丈匆匆把它撿起、塞回紅白藍袋,然後開兩張摺椅,讓他與阿媽坐。

從依然蒙上灰塵的羅湖口岸,穿過印象中不存在的繁鬧街道、爭高廈宇,到達位處沉寂小區的婚宴場地,姑丈如駕駛時光機,從過去往未來,又回到另一種過去。

在造工粗糙但氣派十足的「梁查聯婚」囍慶棚架前,姑丈把梁鴻興一家卸貨般逐件逐件安排着陸,阿爸的腿與陸地之間還是隔着一雙巨輪,但他仍相當敏銳,悄聲跟妻子說錦榮不懂駕駛,屁股都震裂了。她和應說錦榮本就是個粗人,又不是第一日認識他。

設宴的酒樓在二樓,地下有一列並不諧協的店舖。阿爸向一個方向指,說那邊有間港式茶餐廳,飲宴後若未關門,一定要買一隻肥燒鵝過關。梁鴻興一望,想起從前工作的茶餐廳也是類似格局,透着玻璃可見一隻隻完整的禽鳥屍體,已去毛上汁,輪候被劏身切頸、斬成細塊。

做茶記的日子並不輕鬆,沒完地落單追單送單,後來在廚房執頭執尾,休息時候可以看其他師傅抽煙打牌,又或翻兩頁《新約聖經》催自己睡二十分鐘。那些時間像賭局中抽到的紙牌,匆匆去來,沒留下甚麼。

據說那位略帶仙氣的茶記千金仍然獨身,但他已無意聯絡,也不想知道關於她的事……

由於昨日阿B一再強調他要在婚宴覓食,梁鴻興每見到年輕女人在宴桌間走過,都好不自在。

又想起那時同事流傳過的一個秘密單位,是幾間茶餐廳和一間茶樓的十數個夥記合租的。當一些疲累的人在無謂地娛樂或休息的時候,另一些疲累的人就在裡面纏成一團團。那兩房一廳的單位有私隱、有規則,計上廁所、廚房,共有四個可關門的空間,先到先得,進去的人都得在門外脫掉一切角色,離開時不帶走看過的人和事。

阿媽進到與場景一樣色彩火紅的親戚群裡,就如魚回到大海。她滔滔不絕,講起夫家的親戚關係和大小事,如數家珍。她彷彿前衛的女權分子,把東北娘兒的凌厲口氣,帶進蜑家文化圈裡,讓一眾曾經恭順的師奶景仰不已。至於她丈夫,只能冷落在旁,呷着茶,淮鹽花生一顆接一顆吃,目不轉睛。

阿媽把梁鴻興拉進群裡,說要給他介紹個好女仔。他摸一摸肚腩,掃一掃硬如洗碗鐵線的頭髮,覺得不好意思。一個叫「十三點」的阿姨說她上次在電視上看到「姓蔡的那個食家」到他檔口試牛十寶麵,頂着拇指讚他,隨之拉來一個女家朋友:「她叫孟華,你堂大嫂的同事,才二十四歲,比你還小六歲呢!她媽跟我熟得不得了,也很喜歡吃的,你們肯定談得來。」

梁鴻興見她不施脂粉,兩根粗孖辮紥在後面,就知她肯定沒十三點姨那麼能言。十三點姨慫恿:「跟香港來的客人說句話嘛,你不是說很喜歡香港嗎?」孟華看看梁鴻興,皺了眉,低頭呢喃了兩句話,在氣氛足夠尷尬時才戰兢地啟齒:「想借問聲,牛十寶是邊十寶呢?」十三點姨失笑但不敢笑得大聲,機警地說:「我也想知道,電視睇過就忘了。」

梁鴻興知道他的答案不會為對話帶來多少趣味,便趕快伸出手指,數着:「膀、肚、大腸、粉腸、腩、孖根、牛肉片……還有肺、牛脷、牛丸,十種,我敢說全世界只有我的店可以吃到十寶麵。」

十三點姨問:「那麼一碗賣幾錢?」梁鴻興答:「一碗六十,但是單拼的話,只要三十。」他彷彿在回答陌生顧客的正常提問。

十三點姨的雙眼睜得假眼睫毛都幾乎往外刺進眼眶:「不得了,我家對出那個賣『沙縣小吃』的店,一個麵才賣七元。」這話讓梁鴻興多少有點得意,放下搔頭的手。

飯宴開始前,十三點姨繞場一周。她彷彿認識所有女孩的媽媽,要為她們的女兒說親。回到主家席,梁鴻興的微信已增加了十二個好友。他不知自己會否與她們繼續聯絡,但起碼下次見阿B時可以炫耀一番,不讓他專美。

佳餚一盤又一盤送上,不外是乳豬、鮑魚、龍蝦、青斑之類,新人在台上的動靜無人理會,進食的專注進食,劈酒的專注劈酒。梁鴻興座位的左右都不是談話對象,唯有把食評留在心裡。

阿媽勸阿爸不要飲不停,不然就提早入棺材。聽罷,他隔了三秒,才一個大脾氣說:「都說『去飲去飲』,去飲不飲酒有甚麼好幹?你這女人!」隨之無人阻他了。

婚宴完結後,阿媽怕她丈夫吐得他妹夫的客貨車爛臭,便跟侍應拿了個大膠袋掛在丈夫脖子,叮囑他要吐的話不要立刻吐,要先跟她講。

姑丈又一次把「貨物」一件接一件放上他的謀生工具,邊說了句:「今晚真夠勁!」梁鴻興不知勁在甚麼點,只知姑丈臉如赤蝦,便下車,說:「你坐在我旁邊指路,我開車,先載你回去,我們再坐的士。」阿媽帶點醉意,沒想兒子沒有中港車牌,只說:「這樣好,給那個男人開車的話,我們全家富貴。」若是平時,她說同樣的話,已經被丈夫掌一巴了,但她的男人才安置在車廂便睡熟,管不了他唯一能管的妻子。開車前一瞥,港式茶餐廳仍未關門,但掛出來的死禽只餘三四隻,而阿爸已完全忘記買燒鵝的事。

出關入關,似越過千山萬水,夜裡的家還是按一下燈掣,便亮出細緻的形狀來。阿媽擠出僅餘的精神說:「無命了!無命了!」然後勉強洗了澡才去睡,她把丈夫原件留在飯廳,待明早才處理。

臨睡之前,梁鴻興檢查手機訊息,十二位好友中叫「林夕雨路」的一位在微信問他香港有甚麼地方好逛,她下星期就要來;常在賽馬日身痕的阿發說明天要扶老婆看跌打,請假一天;耀華說老頂的製冰機壞了,明天下午五點後才可以送冰過去;阿B說那八婆呃錢呃感情,用他的錢跟她男朋友去法國,問現在可否出來劈酒。梁鴻興忽然想起,剛才拍照的時候,留意到堂嫂的小腹微微隆起,或許正如小道消息,裡面藏着個小孽種,不知道它長大後會怎樣呢……啊!明天要去一樂買半邊燒鵝……阿爸……還可以吃多少年?……到時阿媽呢?……

沒入沙發,沉重地浮起,身體的痠軟模糊了夢境,他雜亂地回覆信息,隨心所欲,一個接一個,其實沒有。也許醒來,數十年過去,就毋需為已成平面的人煩惱了。

 

原作於2017年7月,

修畢於2021年5月。


曾繁裕 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比較文學博士,前英國漢學研究生會主席,曾任史丹福大學及新加坡國立大學訪問學者,並到清華大學、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及德國哥廷根大學作短期學習,學術論文發表於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北京大學、台灣大學、哥本哈根大學等舉辦的國際會議以及多份國際期刊。評論以外,也從事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