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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三讀滄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散文詩綠地

作者名:劉再復

作者按:

三十年前,我寫了〈讀滄海〉和〈又讀滄海〉,再無續篇。三十年後,金庸先生為我的書舍命名題簽,鄭重寫下「讀海居」。2014年,賈平凹兄又從陝西寄了巨幅書法詩聯贈我:「滄海何曾斷地脈,風號大樹中天立。」兩位聰慧友人不約而同,把我的名字與滄海相連,終於激發了我的情思,於是便欣然命筆,作此〈三讀滄海〉。

               2015516 於美國讀海居

 

1

寂寞的時候,我就看着海。它與時間一樣孤獨。我的學生名叫陽子,她沉吟海時,如此寫道。

我回應陽子。此刻我也看着海。因為寂寞,所以從海邊看到空中,從地上看到天上。地上看的時候,用的是「人眼」;空中看的時候,用的是「天眼」;後者是釋迦牟尼與愛因斯坦的宇宙極境眼睛。

我是誰?我是海的兒子。曾在武夷山下爬行,曾在洛磯山上吟哦,曾在波羅的海水畔歌哭,曾在太平洋與大西洋裡遊思。此時癡癡地看着偉大的父親,這個苦戀藍天的謎一樣的偉大存在。當年魯迅先生把兒子命名為海嬰,我是海的兒子,也如此自我命名,算是字號。海嬰與時間一樣孤獨,與父親一樣心性浩蕩。

我又來到海濱了。往昔是少年的沙灘,現在是長者的海岸。當年是酒神與激浪共舞,今歲是日神冷觀濤來濤往。此次讀海,是道謝,是告別,是向父親作靈魂的訴說。

 

2

我來道謝。到地球走一遭,絕無後悔,因為父親總是滋養着我。即使身處孤島,父親也用強健的胸脯擁抱我和撫慰我。我的人生,不僅仰仗書本的澤溉,而且仰仗大地與大海的滋養。大地用它的苦難,大海用她的遼闊。兩者都是需要的。它們都導致我的淵深。

感謝父親的靈魂時時陪伴着我。白天裡,黑夜裡;清醒時,睡夢中。醒時翻捲着苦澀,夢時洋溢着甜美,行進時帶着風鳴風號,寫作時呼吸着氣流氣魄。海邊,海邊永遠是我重生與復活的地方。風浪,風浪永遠是我療治消沉與頹廢的藥物。那一年辭別故國而孤絕得快死的時候,幸而得到天風海濤的啟迪,然後才得以開始新一番的生命輪迴。我稱它為第二人生,父親稱它為第二次潮漲潮落。

沒有人知道我的生命密碼。到「地球」來一回如同到「地獄」來一回。千辛萬苦中,我所以能在「地獄」中獨立不移,知行不二,全仰仗父親壯闊的教誨,那是海的哲學,海的思辨,海的邏輯。

沒有人知道我生命情結全是戀父的情結。這是海嬰兒的渾沌,這是弄潮兒的天真天籟,這是踏浪兒的剛毅勇敢。我為甚麼如此熱愛生活?生命中為甚麼總是蒸騰着「積極」?血液裡為甚麼總是翻捲着「奮發」?全因為我來自大海,全因為我是海的兒子,渾身都是海的基因。為甚麼那樣蔑視高頭講章?為甚麼那樣拒絕巧言令色?為甚麼擯棄那些矯揉造作?為甚麼嘲笑那麼多老套新招?為甚麼不敢說大話?為甚麼不敢信誑語?為甚麼不會拋卻良心底線?就因為總是面對父親偉大而真實的存在,就因為耳邊總是響徹着滄海豪爽而正直的呼聲。那些關於洪荒、關於滄桑、關於壯麗、關於永恆的一切思辨;那些關於大氣、關於正氣、關於底氣、關於奇氣的一切邏輯,還有那些關於精神、關於價值、關於格調、關於境界的一切討論,全是海的哲學,父親的形而上品質。我是海的兒子,也是海哲學的兒子。謝謝您,偉大的父親,謝謝您雄偉而壯闊的哲學,讓我遠離猥瑣,遠離心機,遠離紙醉金迷,遠離小伎倆與小格局,遠離人間的一切不道德與不光明。

 

3

我是海的嬰兒,也是海的知音。在我之前,父親也有一個知音,那是俄羅斯大曠野裡的詩人普希金,他那一首如同天樂的〈致大海〉,道破了父親的本質:大海,自由的元素!美極了,對極了!父親的名字就叫做自由。他不僅是自由的元素,而且就是自由本身。他的一波一浪,一吞一吐,一聲一響,全是蔚藍色的自由本體論。在天地之間,唯有父親代表着大自由與大自在。父親的名字,是自由的第一符號和第一代表。世上沒有任何鎖鏈能困住偉大的海洋,也沒有任何牢獄可以關住浪濤的洶湧澎湃。

從洪荒時代一直到今天,父親都是大自在。自由地洶湧,自由地躍動;一切都是自然,一切都是自發。不知道迎合,不知道俯就,不知道追逐。或高舉浪花,或低吟波語,或輕撫砂石,或挑戰岩岸,全都出自海心,出自海底那萬類競生的深處。

一切都是海心的自然跳動,沒有目的,沒有企圖,沒有動機,沒有他者的指使與擺佈,也沒有自我的執迷與妄念。

我與友人談論父親。說父親的偉大在於它是「無目的」的存在。它不求「道」,因為它本身就是「道」;它不求「榮」,因為它本身就是無上的「光榮」;它不求掌聲與鮮花,因為它本身就擁有天下無以倫比的大音與大美。因為無目的,所以它自由;因為無奢望,所以它健康;因為無所求,所以無敵於天下。它曾「求敗」,但總是不敗。它曾「告退」,但總是前進不息。從洪荒年代開始,它就經歷過無數次的興亡滄桑,如今它已看遍榮華富貴的浮沉起落。歷史常在海裡發生。它親眼看到,黃金化作泡沫,白銀化作泥沙,只是一剎那。七十年裡,我天天讀海的故事,年年歲歲聽海的傳說,結果,神奇的效應產生了,我變得憨實、厚重與乾淨:身上沒有輕薄,心中沒有卑污,筆下沒有遊詞與媚語。那些奴才般的諂笑,那些雞犬般的偽作,都遠離了我。父親,謝謝您,要說大自在的楷模,大生命的典範,那就是您。向滄海學習!一直是我內心雷鳴般的口號。

 

4

今天,我向父親告別,說着謝詞,但不是巧語;唱着讚歌,但非虛言。再偉大的英雄,也有它的弱點。說您無邊無際時,我分明看到您的局限。只不過,您的局限也是深刻的局限。

此時此刻,我懸擱海嬰的「肉眼」,借用釋迦牟尼的「天眼」看着您。《金剛經》說「恒河沙數,沙數恒河」。天眼之下,當然也是滄海沙數,沙數滄海。是的,在星際縹緲中,您只是一滴水,一粒沙,一顆小玉米。在蒼天體系中,您只是一閃念,一飛光,一縷躍動的煙雲。宇宙的偉大旗手愛因斯坦早就說過,從高遠的宇宙頂端俯下看,地球不過是一粒塵埃。您,大海,地球的一部分,當然也是一粒塵埃。面對太陽系,面對銀河系,面對莽莽蒼蒼的黑洞和浩浩茫茫的大宇宙,您沒有奇蹟,沒有驚濤,沒有巨瀾。也許您有先驗的靈犀,所以在您潛意識的深層,早已知道自己很小很小。冥冥之中那位以光速計算行程的神秘使者,早已告知:您並非無限。還有那顆一千年才出現一次的彗星也早已提示:您不過也是宇宙之一粟,時空之一念。因為您有自知之明,所以總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因此您沒有「我相」,永遠只有謙卑;因此您沒有「人相」,永遠只有神韻;因此您沒有「眾生相」,永遠只有尊嚴;因此您沒有「壽者相」,永遠只有自然的永恆與片刻。大海,父親,因為您無言無相的教導,所以我才知道: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天外有天,遼闊之外還有遼闊,浩瀚之外還有浩瀚,雄渾之外還有雄渾,偉大之外還有偉大。時間那麼孤獨,空間又如此高傲,叫我怎能停止思索、猜想與前行?

 

5

父親,我來告別,來向您作靈魂的傾訴。

我來地球走一回,感覺是幸福的。雖然我沒有找到上帝,但我找到了滄海。雖然我沒有看見天邊那位傳說中的白髮漂忽的老人,但與穿越億萬年的父親相逢。能與偉大的靈魂偉大的存在相逢,就是至歡至樂至喜至悅。我向父親傾訴,一次,再次,如今是第三次。一次比一次真實,一次比一次靠近您的心靈。此次我看着您,也看着您所背靠的星空。在無限之中,我雖然深知海嬰的微弱,但並不悲觀。因為海嬰與海一起,已進入了星際的大循環之中。它雖然是一粒塵埃,但它又是一粒加入偉大行列的塵埃。塵埃雖小,但它在宇宙的結構中運行,海嬰雖會死,但星空不會死,偉大的行列不會死。在悠久的天演歷史中,小小的一粒沙,一滴水,也創造着意義,那是沒有「小目的」又合生存延續「大目的」的無窮無盡的詩意。

 

2015515

美國 科羅拉多


劉再復,1941年生於福建省南安縣,1963年畢業於廈門大學中文系。著名文學理論家、作家。著作有《性格組合論》、《文學的反思》、《論中國文學》、《放逐諸神》、《人論二十五種》、《罪與文學》、《論高行健狀態》及《漂流手記》系列等書。現任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名譽教授、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東亞系客座高級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