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姜琍敏:周潔茹,你悠悠地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姜琍敏

潔茹你好:

獲悉你即將出版「睽違十五年最新散文集」——《請把我留在這時光裡》。謹向你表示我的欣慰和祝賀!恰巧,我剛在《長江文藝》今年第四期看到你新發表的小說〈鄰居〉,又在《上海文學》五期看到你的小說〈離婚〉。較之你以前的小說,新作依然保持了你對生活的敏感和對文學的獨特體驗,技法亦趨於成熟。這是可喜的變化。你這部散文集的出版,也是一種重返文壇的標誌。而你的散文也一向是我特別喜歡的,因為它們大氣、自如,敘述老到而見性見情,更可貴的是,它們少有年輕人易有的浮躁、虛妄和矯情。

我們雖已長期不曾唔面,但仍保有一定聯繫,作為你成長路上的知情人,作為一個我任職《雨花》時曾對你的創作和心路歷程相當關注、瞭解者,我相信你此刻的心情也是欣喜而複雜的。畢竟,正如書題所說,你已睽違文壇有十五年了,而人生又有幾個十五年呢?

至於你為甚麼會像一顆年輕而燦爛地飛掠夜空的彗星,且正當紅亮之際卻又嘎然「淡出」;早些年在文友圈中也時有議及。實在說,多數人是感到費解的,認為你是這樣或那樣、甚而是「江郎才盡」者都有。但我卻總覺得,寫不寫,寫多少,本是一個作家的自由。即便「江郎才盡」,其已有的成就仍將如火樹銀花、長存於世。而文學的魅力決定了它對人的向心力不可低估,一個那麼富於文學特質且出手就技驚四座、璀璨於文壇的人,若無不可抗的原因,是不可能永久言退的。尤其對你,我始終保有信心和期望。

至今記得,大約是1995年吧,我初次讀到你來稿時那份欣賞與訝異。我欣賞的是,你敘述的別致、文字的清新靈動,你對文體、對生活、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個性化把握,還有那種心靈激揚之後的沉靜而不無深度的思考。我的訝異則在於,我因此更難以相信你還是個僅有十九歲的女孩,雖然後來有了接觸和聯繫後,我發現你天生就是個敏感、率真又不無叛逆性格之人,極富文學天分和情商。

這份時隱時現的訝異可說一直在我心中存留到現在。因為你在短時間內即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功,卻又在這種成功達到某種峰值之際,似乎是受制於命運或個性,抑或是出於任性和徹悟,總之你突然間又上演了一齣「華麗轉身」,把許多關注你的讀者拋在迷惑之中。

記得我頭回讀過你的稿,就決定將你以那時在《雨花》很不易上的「江蘇中青年作家作品」小輯方式推出,而且是在19968期發過小說小輯後,又在19994期推出你五篇散文小輯,這在《雨花》史上獨一無二。同時,你也是我數十年編輯生涯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在漫長歲月中來稿必登的作者之一。原因無它,我欣賞你、信任你並一直看好着你。

而你確也不負眾望。短短的五、六年吧,一個二十出頭無幾的「資淺」作家,一口氣在《人民文學》、《收穫》、《鍾山》、《花城》和《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名刊發表了大量作品,還出版了長篇小說《小妖的網》、《中國娃娃》和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長袖善舞》、《我們幹些甚麼吧》、《你疼嗎》等十幾個集子!這般靚麗而井噴式的捷報,便是著名作家也不易,一般作家恐怕多半只能望塵。實在說,那時我不僅有訝異,且有幾分羨慕和自嘆弗如!當然,更多的是欣慰,對於一個編輯,還有甚麼能比他看好的作者大展宏圖更值得滿足呢?

然而你,卻「揮手自茲去」;且所去之地遠逾重洋,「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不過,我那時對你的悄然遠颺並未感到太意外。正如你後來也意識到的那樣,你「寫得太早也太多了」。而我一直以來就經常和一些作者朋友談及,這世上沒有一條不曲折、不起伏的河流,也不會有個一帆風順永遠豐產、優產的作家。文學寫作有個基本規律就是,厚積而薄發。一個作家寫得再好,也是在開發自己有限的生活積纍和想像力資源。一般而言,他在起步時會艱難一些,一旦突破發表關,往往會有個加速衝刺階段。有如我們爬樓,一口氣衝上五樓六樓並不太費力。有些人因此而沾沾自喜或急於登頂。實際上,如果不懂得適時休整,補充能量和營養,再要上七樓八樓或十樓,他便會力不從心甚至氣喘如牛。至於你,成名尤早又「尤易」,幾乎一口氣就衝上了十樓,這首先取決於你的天賦,其次,必要的內因外因天時地利總之是種種因緣際會所起的作用也不可抹殺。一個明智的作家或遲或早會意識到這一點,即在榮譽和成就「水漲」的時候,我們的慾求也往往會「船高」,並最終因更大的渴望和一時難以再漲的能耐之間的負張力而焦慮、厭倦起來。而你,顯然是個期望很高且對自己相當苛求的人。於是,你開始像個疼愛子女的母親一樣,對既有的作品愛之深而責之切,對未來的作品則漸而眼高手低。而一般人面對重壓多半會減速或努力加油,你的決斷卻是令人吃驚的拂袖而去,並宣稱不再寫作!我說過,我對此並不感到奇怪,卻也沒料到,你的性格中竟還有如此剛性的基因。你竟會真的告別文壇十來年。此真可謂激流勇退矣!而這,卻也是需要勇氣和定力的。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儘管我估計你走得並不輕鬆,但我仍相信你還會再來。雖然這一天來得有些晚,卻是一個雖則「輕輕」卻相當出色的亮相。

你讓我想起多年前,我剛嘗試寫作時,有一天因屢屢受挫而在太湖西山的山窪亂轉的時候,忽見一隻小鹿般的獐子快速向山頂攀去。因為難得見到,我不禁緊追上去。牠卻消失在山腰的樹叢中。我躡足搜尋,意外發現,牠就停在我眼前一片石坡前,仰頭喘息。聽到腳步聲,牠回過頭來。一瞬間,我們就那麼咫尺相對,相距不到三米,對視了好一會。我清楚看到牠明亮而似會言語的大眼睛,和那黑褐而濕潤的鼻翼正輕輕翕動。我忽然覺得我們正惺惺相惜,便決定不再打擾牠。可是剛後退幾步,牠就忽地一躍,吃力卻堅忍地踏着石坡,一步步攀上山巔。遠遠望着牠俯瞰眾山的身姿,我意識到,先前讓我追上牠,是因為牠需要在衝頂前歇息、積聚……

你呢,周潔茹你也歇息、積聚好了,準備着再次攀登了嗎?我想是的。畢竟,你已不再是初出茅廬的小女子。美國、香港,天南,海北,你的人生歷練也已是如此豐富。加西亞‧馬爾克思說過:「如果我不得不給年輕的作家一點忠告,我會說,去寫他身上遭遇過的東西吧。」而你的新「遭遇」將是你今後寫作的一大資源。叔本華也說過:「青年人長於直觀式的感受,老年人擅長思索追憶。因此,青春是詩歌豐收的季節,而老年則更適宜收穫哲學」。你當然還談不上老,但較之當年,無疑也會更「擅長思索追憶」,更「適宜收穫哲學」(當然也包括文學)了。

只是,以我愚見,今後你恐怕不必再那麼急迫,那麼熱火朝天了。人生本就是一場漫長的旅行,創作也不需要決甚麼勝負。悠着點走,優雅地寫,同樣會不乏成效。而且,寫作本身只是一種有益於世道人心的生活方式,一種有慰於七情六慾的生命過程。因而大可以「只管耕耘,莫問收穫」,作品好壞,是是非非,讓讀者和時間去說罷。

而你,一旦「放下」早已嚐夠其滋味的功利心,讓自己活得也寫得從容而多姿,豈不是更有意趣,更為自在?

你說呢?


姜琍敏,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雨花》原主編。現為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江蘇省散文學會會長。江蘇作協理事、小說創作委員會主任。1976年迄今,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全國各地報刊發表大量文學作品。部分作品被新文學大系及各種選刊、年選本廣泛選載。散文集《禪邊淺唱》獲冰心散文獎;並曾獲省五個一工程獎長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獎及其它獎勵數十項。有作品譯介國外。主要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不幸的幸運兒》、《憤怒的樹林》、《美麗的戰爭》、《叫我如何不執著》、《紅蝴蝶》等十一部;長篇小說《多伊在中國》、《漫長的驚悚》、《女人的宗教》、《華麗洋商》、《喜歡》等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