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杜 杜:水晶珠子(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杜杜

7

到家,天已經擦黑,這個北方國度的冬季五點鐘已經開始進入夜晚。路燈都亮了起來,車燈閃爍,大雪任意舞蹈着,與燈光搶奪着行人的注意力,車速緩慢滯頓。

一進屋,室內的溫暖就喚醒了尼尼的活躍情緒:「媽媽,媽媽,我要聽這個故事!」尼尼手裡揮着剛從超市買的一本中文圖畫書《寶蓮燈》。

「你去,你去!」菲力浦對肖能說。

菲力浦把大大小小幾個環保袋的食物搬進屋就開始往冰箱裡安放,這項工作往往要花十幾分鐘來做,這邊放爸爸的洋飯菜,那邊放媽媽的中國餐,比人高出一頭的雙門大冰箱輕易就塞滿了。

兩人結婚三年多了,吃東西還是不能協調一致,要改掉多年的生活習慣,身體會不悅、不適和不滿,協調飲食習慣也許會成為兩人終生的奮鬥目標。一盤生菜沙拉夾兩片麵包就可以讓菲力浦心滿意足,肖能卻無論如何要燜碗大米炒個熱乎乎香噴噴的菜。尼尼剛剛開始吃大人飯的時候,很喜歡中國飯,坐在兒童飯椅上,小手黏糊糊抓着大米飯,小臉兒掛着白花花飯米粒,咧着沒牙的小嘴興高采烈的。上了幼稚園以後,除了餃子,別的中國炒菜大米就越來越疏遠起來,小朋友們集體進餐,那些統一的簡易飯菜具有不可阻擋的傳染力,小胃口眼瞧着就往這西方水土西方飲食上靠攏了,一盒優酪乳,一條乳酪,半片麵包,一根嬰兒胡蘿蔔就飽了那個小胃胃。

肖能即不是個能幹的母親,也不是個霸道的母親,她只會追着孩子餵上幾口炒菜和大米。每當她追着孩子跑的時候,肖母總是冷一句熱一句地唸叨:「根本沒有威信,一點兒都鎮不住孩子,我怎麼就生了這麼個窩囊孩子呢?我來管吧,又不讓,嫌我不會英語,又嫌我慣孩子,你好,你比我可慣得多了,要我,就逼着她坐下吃完才離開,棍棒底下出政權,是真理。好好好,你管,看你這樣能把孩子管好!」

肖能憋着不發作,她打定主意,絕對不能讓尼尼變成第二個沒有主見沒有個性,只懂得被動受委屈的自己。她要讓尼尼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活在寵愛之中,遠離謾駡和羞辱。

從小受肖母的嚴厲管教,肖能滿心委屈。她從小性格溫順綿善,對於長輩的訓斥和壓制,從來不知道反抗。一味的順從,血液一樣流淌在她血管裡。她也從來不懂得保持自己的思想和個性是人類應有的權利。現在懂了,一切卻似乎已經成了定局,一貫委委屈屈的女兒,仍然在母親面前保持持久不變的委委屈屈。她怎麼捨得讓尼尼接受母親那扭曲的教育?一百個不能,一千個不能!她要尼尼活得強大、自由、快樂,對父母沒有距離感和畏懼感,她要讓尼尼活得比自己好,比自己幸福,比自己更像她自己。誰也別想奴役尼尼,誰也別想。

肖母不在,她會略微嚴厲些,當着肖母的面,她反而對尼尼加倍放縱,從不高聲對孩子說話,從不對女兒橫眉怒目,她就是要讓母親看到自己是怎樣熱愛自己的寶貝女兒,她要讓自己變成一個活的樣本和教材,讓母親產生反省,感到羞愧和遺憾。她的行動卻總是失敗,肖母顯然一堵鋼牆一樣滴水不進。相反,肖能的所有表現都可以成為肖母訓斥她的工具和理由。但她不準備因此改變策略,她藤一樣保持着自己柔軟的堅定,在教育尼尼的路上,她堅決地邁着步伐,堅持地走自己規劃的痛愛之路。

吃過菲力浦燒的意大利牛肉通心粉,已經是晚上七點。肖能開着電視陪尼尼搭積木,心裡忐忑不安。她一遍又一遍地站起來爬到窗口剝開窗簾看。

雪越下越大了,雪片狂亂地飛舞着,碎紙機好像出了毛病,還沒完全粉碎的紙片不負責任地任意飄灑,天庭的秘密似乎都要被這些檔洩露殆盡。黑魆魆的天地被白色的大雪塗染得彷彿亮成了半個白天。 整個天地灰灰一片,沒有聲音沒有界限。那個灰濛濛的大網罩在窗外,屋裡的生命被它的嚴密和籠罩遮蓋得嚴嚴實實。那個罩子裡有個秘密是關於母親的,母親正在風雪中寒顫地等待公車的到來,她不停地跺着腳步,擦着圍巾上熱氣結出的冰凌。車來了,她矯健地登上車子,找了最近的座位坐下,摘掉帽子,解領口那個扣緊的紐扣,讓自己痛快地舒展筋骨靠在座位上,車上的溫暖令她感覺安全,她需要這點兒暫時的溫暖來儲存力量。車要晃悠將近一個小時才能到中轉站,然後是又一輪等待,寒冷,風雪,車來了,晃悠,晃悠很久,很久……

「媽媽,你在看甚麼,我也要看!」尼尼講的英文還磕磕巴巴,中間夾雜着一兩個中文字眼,比如這個「看」字,於是造就了一個很可笑的句子:「媽媽,What are you看?」肖能笑嘻嘻地把尼尼抱到了視窗,母女倆從窗簾縫裡看着外面傾斜飄灑的大雪。灰濛濛的背景下,窗戶成了一面鏡子,映出娘兒倆擁抱着的身影,窗玻璃上有着淡淡的霜,肖能拿着尼尼的小手在上面一按,就出現了一個手印兒,再按一個,就又出現了一個手印兒,窗子上很快出現了一個漂亮的小梅花,兩人咯咯笑成一團,笑容在梅花裡搖曳抖動着。肖能在那歡樂的片刻忘記了肖母。

母親回到家,已經是八點半。肖能把尼尼甩給菲力浦,她說:「這麼晚才回來,我得關照關照她,你弄孩子洗澡睡覺吧,我得幫我媽把行李打好。明早還要早起去機場送行呢。」

「怎麼回來這麼晚啊!沒吃晚飯吧?」肖能問。

「雪大,公車開的慢,都延遲了。從張阿姨家出來用了三個多小時才到家。」

「說我們去接您,您不讓,有這個必要嗎?有那麼多事要做呢。」肖能嘟囔了一句,不敢再說就住了嘴,半句嚥回去的話是「你總是不知道輕重緩急,難道這種時候獨立自主乘乘公車玩兒比早點回來收拾行李重要?你知道我心裡有多着急?」

「我不明白有事要做?我都是安排好的,甚麼都不會耽誤,用你教我、教訓我嗎?」肖母厲聲道。

肖能躲進廚房,把剛才給母親留出來的飯菜放進微波爐去溫熱。肖母慌慌張張的已經輕裝上陣,換好了寬鬆的家常服裝,圍裙套好,就拿出出發前還沒完工的餃子餡兒忙乎起來。

肖能把熱好的飯放到餐桌上說:「媽,您又在幹甚麼?吃完飯,我們該收拾行李了,今晚要早點睡覺,明早四點多就要動身去機場了,您現在去弄餃子餡兒幹甚麼?」

「我要給尼尼包好餃子凍起來,這事兒必須今晚幹了。你少管閒事!」

「今晚重要的事兒是收拾行李,明天要上飛機,您這是主次不分,尼尼沒有這些餃子不會餓着的!」肖能強壓着胸中怒氣,基本上還是和顏悅色:「而且,您應該先吃飯!」

肖母咚咚咚走到餐桌跟前把肖能熱好的飯端到餃子餡旁邊,用勺子舀了大大一勺,吃了起來,嘴裡繁忙地咀嚼着,手裡呼嚕呼嚕地攪拌起餃子餡兒來,醬油鹹鹽香油蝦皮手起瓢落往餃子餡兒裡添加着,一轉眼廚房裡瀰漫出誘人的香味來。

香味卻無論如何無法讓肖能產生一點美妙放鬆的感覺,她不知道怎樣才能使母親放下手中的筷子,靜心吃飯,然後去收拾行李,她頭暈眼花身心俱疲,可對肖母毫無辦法。心臟正在忽悠忽悠地上下亂跳着,像要奮勇地從嘴裡跳出來。她用手使勁按着胸口,想要按住那發瘋的心跳。從旁邊觀看,你可以看出她的臉泛着潮紅,眼神裡放射着緊張的光芒,目光落在任何物體上都會被輕易地彈回來,那是一種沒有自信的逃避,一種缺乏根基的鬆動,一種魂不守舍的疲倦和無力,一種無法形容的焦慮。她很想趕走這討厭的緊張不安的感覺,可做不到。她站起身來,看見肖母又舀了一勺飯在嘴裡猛嚼,一邊奮力地攪拌餃子餡兒,突然的眩暈和厭惡幾乎在這時把她擊倒。

這樣不行,決不能這樣看着母親飛快的動作和亢奮的樣子,太令人緊張了。她收回目光,起身離開,必須對肖母不理不睬,如果她熬夜收拾行李,大不了是整夜不睡覺,不睡覺就不睡覺吧,肖能只能放棄努力。

 

8

叮鈴鈴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這麼晚的週末,是誰?她接起來。是同事鍾荃。鍾荃住在肖能隔壁,隔着隔斷,兩人可以一探頭就打開一個話匣子,兩家的家長里短你一言我一語的就知道個大概,幾年同事下來,兩人變成了關係不錯的朋友。

「肖能,你知道我女兒參加競技韻律體操比賽穿的那種緊身體操服吧?」鍾荃問。

「看過照片啊,很漂亮的。」肖能很驚奇鍾荃會在週末晚上打電話來聊體操服。

「記得體操服身上那些閃光的模擬水晶鑽石珠子嗎?」

「記不清了,就是覺得亮晶晶的。」

「那都是自己貼上去的水晶珠子,在這邊買很貴的。我想,你媽馬上回國,能不能給我捎一些回來?」

「那有甚麼不行的?但你得給我媽看看是甚麼東西,要不她不知道買甚麼啊。」肖能這才恍然大悟,這是義不容辭的,何況水晶鑽石佔不了甚麼分量,又不是帶扇玻璃窗回來。

「太好了!」聽得出鍾荃的聲音裡抑制不住的快樂。「那我這就開車過去,給你媽看看是甚麼東西,好嗎?」

「好呀好呀,你趕緊來吧!」肖能想,母親現在情緒這樣壞,再晚,還不知道會怎樣給同事臉色看呢。她有一絲緊張,母親不會讓同事難堪的,一定不會。

鍾荃敲門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肖母站在廚房操作台前包餃子,她剛跟母親發生了一點口角,兩人正憋着勁兒。

肖能在樓上呆了一小會兒,心情平復一些了,覺得無論如何應該幫幫母親,就又下樓來,說:「我來幫您包,我們快點兒包完,好收拾行李。我們坐到餐桌上包好不好?又舒服,空間又大,這麼站着,多彆扭!」

「你嫌彆扭,就別包,幫點兒忙怎麼那麼多事兒?我這麼個老人,今天從早忙到晚,沒看見我飯都是搶着吃的?為了走了以後尼尼還有餃子吃,這麼晚了還在拚命幹活兒,我還沒有抱怨累,你倒想舒服了,站着包就怎麼不舒服了?」肖母的聲音已經到了音量的邊緣,在升高就要爆破了一樣。

「您,您這是胡攪蠻纏!明明不必要的事,您非要幹,還都是別人的錯!能坐着包為甚麼要站着包?」肖能氣得衝撞起來,這一晚上,她受夠了,簡直有點忍無可忍!正在這時,門鈴響了,鍾荃來了。

肖能拍了拍手上的麵粉,起身開門,回頭對母親說:「我同事來了,我希望您給我點兒面子。」

鍾荃進得門來,被肖能引到廚房。鍾荃喜滋滋地掏出體操服說:「阿姨,我得麻煩您給我在北京買點兒東西。」

「天,你要捎東西,怎麼不早說,這麼晚了才吭氣兒?」肖母頭也沒抬,就蹦出這麼一句來。

鍾荃一下子愣在地當間兒,伸在包裡的手定在半空中,嘴張的老大,面孔一下僵硬起來。

肖能也愣了,她想不到母親和自己剛才的爭吵真的會延續到鍾荃身上。她滿臉紅紅白白的不成樣子,身體四肢非常尷尬地支棱着,站在地當中,像個沒放對地方的家具。

鍾荃迅速把體操服往包裡塞着,臉騷紅了,說:「那,那就算了,我不用您捎了。」說完就低頭往門口走去。

「唉,你這人真是,我又沒說不給你捎?快給我看看是甚麼東西,我給你買就是了,你怎麼說走就要走,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都是出爾反爾的?」肖母一邊擦手,一邊追了過來,伸手去拉鍾荃。

鍾荃躲閃了一下,動作並不堅決,她顯然不確定是不是應該決斷地拒絕這位長輩。肖母已經順手把那還沒完全塞回去的體操服拿到手中了,迅速地翻了幾下,說,就這些珠子?好了,我知道了,我去了立刻就給你去買。沒問題。」說罷,就把沾了很多麵粉手印的體操服塞進鍾荃手裡,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對不起了,我不是忙着麼?得趕緊給尼尼把餃子包完。」

鍾荃迷迷糊糊地把體操服塞進包裡就已經走到門口了,肖能這才甦醒了一樣急急忙忙跟了過去,拉了她衣袖一把說:「別介意,我媽今天累了,你千萬別在意!實在對不起,她刀子嘴,豆腐心,一定會給你買好的,你放心。」

鍾荃穿好鞋子,直起身來,眼裡有一層很深的疑惑,蠕動着嘴唇,她用極小的聲音說:「你媽每天都這樣?太可怕了!」說完,拍了拍肖能,搖着頭,消失在夜幕下的風雪裡。

肖能關了門,順勢靠在門上,聽到外面鍾荃發動車子漸漸遠去的聲音。這個世界太無聊了,她突然想,有甚麼意思?自己實在太笨了,誰都哄不了,母親每天看不上自己,動輒呵斥,這下把同事也得罪了。為甚麼自己就鎮不住局面,為甚麼?只有明天去單位好好安撫鍾荃了。現在,現在還得去幫母親把這該死的餃子包完,然後熬夜幫她收拾行李,再早起送她上飛機。生活為甚麼總是如此手忙腳亂,如此緊張無奈,明明可以鬆弛自由的日子總是如此暗淡無味,好像新鮮蔬菜不懂得立刻下鍋,非要醃製發酵之後去享受那陳腐霉爛。

肖能磨嘰着走進廚房,悄悄地站在母親身邊包餃子,聽見樓上尼尼和菲力浦隱約的說笑聲,菲力浦一定在給孩子講故事,如果自己也能和那爹倆兒擠在一處有說有笑該多好啊!

「你用不着拉拉個臉,我回去立刻給她買那水晶珠子就得了,甚麼大不了的事兒!」肖母一邊迅速地把餃子餡在手裡那片皮子上壓實,一邊唸叨。手裡那兩根筷子因為用力太大,似乎有些彎曲。

肖能無力申辯,她只想快快地把這無聊的餃子包完了事兒,她不能不拉拉個臉,她沒有任何力氣讓這張疲憊不堪的臉鬆弛快樂,她心力憔悴,還在做着一件百般無奈卻毫無意義的事情,她覺得自己機械的動作好像行屍走肉。她心裡甚至閃過一個念頭,媽,你快點走吧,快點走了,我就可以不必顧慮地睡睡覺吃吃飯走走路了,我多麼渴望那個沒有母親管制,沒有專橫訓斥的自由生活啊!但迅速地,她又在批判自己了,你怎麼可以這樣混蛋,怎麼可以這樣不孝,簡直是狠毒無恥啊,竟然想擺脫含辛茹苦的母親,你算甚麼人啊!她對自己簡直咬牙切齒了,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了。她幾乎哭出來了,她真想到一個荒山野嶺去放開喉嚨大哭一場,像矯健的蒼鷹或者像個自由的蒼蠅,都行。可她連一個石縫兒裡的螞蟻都不如,她無聲無息,自己悶着難受。她無權放聲呻吟,那樣她太嬌氣了,她無權大哭大叫,那樣,她太蠻橫了,她也不能表達自己的思想,因為她會侵犯母親,太不尊敬了,她更不能跟別人抱怨,因為那是她的母親,她太不懂得容忍了。但母親呢?母親有做一切事情的權利和自由,她可以獨立自主,可以居功自傲,可以想幹啥就幹啥,可以把女兒像一件東西一樣隨手亂放,隨口亂罵,只是還沒有出手就打罷了。

整個包餃子的過程中她的心靈就是如此這般撕扯着鬥爭着,一會兒站到母親一邊,一邊端詳着可憐的自己,一會兒開始對自己開展批鬥會,一會兒又咬牙切齒地聲討母親。

餃子終於包完了,她慶幸自己始終沒有開口,雖然母親還是時不時在唸叨着甚麼,「我走了以後這餃子夠尼尼吃十幾頓呢,你別嘴饞偷吃啊!」「我回去住姨媽家,姨媽如果和你通話,你可不能像跟我一樣沒大沒小地強嘴。」「我一走五個月,你得學會給菲力浦燒西餐,我回來要檢查你的手藝,他大多時間自己燒西餐,你不管不問,算個甚麼老婆?」

肖能把餃子分成小包凍起來,就上樓幫母親整理行李。菲力浦和孩子都睡了,鐘錶已經指向十二點。肖母上了樓就從來不再大聲喊叫,好像那些樓梯是她聲音的開關,一上樓就把音量關了,侵犯孩子和菲力浦的事,肖母一般不做。肖母的房間夾在尼尼和主臥房之間,房子不隔音。

肖能進門時,肖母和滿地的東西擠在一起,原來已經收好的東西都重新翻騰出來,肖母拿着新買的保健品在箱子裡左擺又擺,看見肖能進來,她說:「你來幹甚麼?去睡覺!我的忙誰也幫不了,不是四點半走嗎?你到點兒送我就成。我自己慢慢收,你甭管!」

肖能猶豫了一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轉身出來。她必須對肖母放心,不放心也得放心,一切都必須按着她的意思辦,半夜三更,肖能不想把丈夫孩子吵醒。肖能摸黑上了牀,盡量不碰菲力浦。菲力浦正發出均勻的鼾聲。月光穿過大樹的影子,透過虛掩的窗簾照在房頂上斑駁一片,彷彿幻燈打出來的梅花印,那些影子裡閃閃爍爍地閃現着母親的面孔,是母親笑着的面容,那樣的面容她難得一見。她閉上了眼睛,努力地睡去,那幾個小時的睡眠卻一直半夢半醒,始終不能沉入令她放鬆的夢境,她便感覺根本就不曾睡去一樣。

四點鐘,鬧鐘粉碎了夜的靜寂,菲力浦和肖能同時醒來。肖能堅持自己去送母親,讓菲力浦在家照看尼尼。母親顯然一夜未睡,肖能出了主臥房的門來,母親的門已經大開,箱子打得齊齊整整,兩個中號箱子,一箱換洗衣服,一箱禮品。菲力浦已經把車子發動着,熱着車,發動機的聲響劃破了靜夜,在路燈下跳躍的塵埃裡沉重地嘆息着。整個社區還在沉睡。菲力浦幫着把行李搬進車裡,悄悄叮囑肖能路上小心,不要再和母親對着幹。

路燈悠悠地亮着,街上安靜得像一幅圖畫,沒有車輛,沒有行人,從車窗望出去,甚至沒有溫度。肖母出門時和菲力浦道別之後,再沒出過聲音。兩個人默默坐在車裡,肖能開車目視前方,肖母也同樣目視前方,從旁邊看去,兩個人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臉上木訥的表情也一模一樣,那是一種無法否認的基因連結,是任何高超的表演和訓練都達不到的默契和諧。唯一區別的是肖母沒有抬起兩手控制方向盤,她沒必要控制物體的方向盤,她只需要控制着肖能生活的方向盤就行了,肖能不過是一個駕車的司機罷了,路往哪裡走,都是肖母說了算。

肖母知道機場停車費出奇的貴,死活不讓肖能進停車場,肖能只好把車開到機場入口,幫母親把行李拿了下來。肖母說:「我自己進去,用不着你陪,你趕緊回家,爭取再睡一會兒,我到了北京安頓好了,你就來個電話。」說着,肖母推起盛了兩件行李的推車就走,好像這不是隔着太平洋的分別,而是到隔壁串門兒。肖能看着肖母的身影閃進旋轉門,她站在幽暗的路燈下等着肖母回頭。肖母出旋轉門的時候動作很急,行李車咚地撞在門框上,她使勁扭曲了身體和推車,努力了好幾次,才順利推進了機場大廳。她身上的米色大衣顯得笨重陳舊,那個停下來重新擺放行李箱的身影彎曲得像一個不情願的風中旗杆,肖能眼裡湧出一層水霧,「媽!」她輕輕地叫了一聲。肖母終於推着車子開始往前行走,走了幾步,才好像想到了甚麼一樣,回過頭來,顯然裡面亮,外面暗,看不清楚,她定了好一會兒,才看見肖能站立的身影,她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高高揮起手來,雖然肖能聽不見她的話,從嘴形看得出是在喊「回去吧,回去吧!」

肖能開車回家的路上,眼淚流了一臉,她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流淚,但這淚水流的讓她心裡鬆弛了許多,啊,她想,我是愛母親的,不管她怎樣兇悍,母親走了,心裡就抽搐地疼痛,這不是愛是甚麼?抬手抹乾眼淚,她打開搖滾廣播電台,綠日搖滾組合剛勁的重金屬音樂立刻充滿了車子,她跟着那強勁的鼓點兒點着頭,空蕩蕩的馬路上她感覺自己像一個飛快移動的音符,跳躍,興奮,但混亂不堪,動感的音樂掩蓋着無奈的疲憊和憂傷。車燈射在不遠的前方,前面漆黑的馬路立刻被這束光刺破,車子如剪刀一樣裁剪着夜的黑布,靜靜前行。

 

9

肖能雖然一夜沒睡,還是按時起牀去上班,她惦記着鍾荃會怎樣反應。

菲力浦和肖能在一個大樓上班,不同樓層的兩個項目組。兩人總是同出同進,早晨先把孩子送了幼稚園,再直奔單位。肖能到的時候,鍾荃已經到了。肖能在鍾荃隔斷門口停下來,說:「鍾荃,你早!你還生我媽的氣嗎?」

「我甚麼時候生你媽的氣了?那是你媽,又不是我媽,我犯得着生氣嗎?」鍾荃笑嘻嘻地說。

「聽你這麼說我就知道你還在生氣。唉,我替她給你賠不是,她好歹都會給你買到水晶珠子的。」

鍾荃伸手把肖能拉近,說:「哎,你真可憐。我長這麼大,我媽從來沒有這樣對我說過話,我是真的沒見過你媽這樣的媽。我倒不生氣,我是替你難受,我現在才明白為甚麼你過去動不動就牢騷你媽幾句,那時候,我不明白你媽的狀況,心裡悄悄怪你對自己媽不好呢。是我該道歉,誤解你了。」鍾荃的手一直撫弄着肖能散在肩膀上的頭髮。

肖能把目光避開,她知道自己眼圈已經紅起來:「我媽也沒那麼糟糕,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怪就好!我這就放心了。」肖能說着趕緊離開,走進自己的隔斷,才抬手把已經流出來的一滴眼淚擦了。伸手打開電腦,她知道只有工作起來才能忘記和母親相關的一切。

肖能是第二天早晨上班之前給姨媽家去的電話。她知道母親不會給自己打電話,自從幾十年前家裡有了電話這台現代交流工具,從來都是她給母親打電話,出國以後,更是如此,國內打電話不如國外電話卡經濟實惠,一張五元的電話卡,可以打四百分鐘,相當於一分鐘一分錢。

姨媽性格沉穩,說起話來不慌不忙,但充滿權威。「你媽只睡了一小覺就出去了,說有重要的事情要替你去完成。你這孩子真是的,你媽大老遠回來,你還給她安排任務,甚麼事兒這麼急?老太太時差還沒開始倒,就先替你忙活起來了,你可真幸福,有個這麼惦記你的媽媽,你可得好好待你媽!」

肖能立刻就想摔電話,不摔姨媽,摔母親。她又開始背債了,母親即使遠在中國也要讓全世界知道她肖能是欠着母親一大筆債的。她好像那壓在五行山下的孫悟空,五百年不得翻身,孫悟空還有師父來渡化,她肖能有誰?這是永世都不得翻身了,誰來為她揭去那壓石頭的魔貼?可她不能放電話,她是成人,她需要冷靜和克制,需要對姨媽禮貌有加,需要尊敬長輩的諄諄教誨。她的聲音莫名其妙的沙啞起來,像磨毛了邊緣的銼,那是她要爆發怒火的標誌。她趕緊岔開話頭,說晚上母親回來再打電話過來,就撂了電話,心裡已經在跟姨媽大聲訴着苦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任務是我交給母親讓她下了飛機就立刻去完成的,同事讓捎點東西並不是我招攬來讓我媽去受的罪,我沒有讓我媽不倒時差就去逛街,我也沒有讓她把這件事當成一件大事兒來做。她完全可以倒頭睡覺,品品國內的香茶,和姨媽您嘮嘮嗑。是她自己的心放不下,把這件事當成大事兒,和我沒有關係,我沒有罪,我沒有!」

第二天是週末,肖能吃了早飯就給母親打電話。

「我買了四百多元的水晶珠子,昨天走了整整一天,東打聽西打聽,別提多少冤枉路了,兩年沒回來,這北京面貌全非了,路都不認識了,好在地鐵和公車路線變化不大,後來到了永定門外那個百榮國際小商品城才找到賣這種小玩意兒的。完成任務了,你趕緊告訴你那個同事啊,別好像我不辦事兒一樣。」肖母接起電話,呼籠統就把這件事兒匯報清楚了。

「……」肖能本來想問問媽媽時差倒過來了沒有,聽母親急急忙忙地說這件事,立刻甚麼都不想說了,她的心咚咚咚地跳起舞來,和無數次給母親打電話一樣,一聽母親急急忙忙的聲音,她就會產生這樣令人不安的生理反應。

「不過,我在那挑珠子的時候,發現我沒看清楚那體操服上珠子的規格,只好憑印象買了,這個是水晶圓光珠,8mm的,我想啊,體操服上黏貼那是要人遠遠的被看見,就挑了大一點兒的。你趕緊告訴她,看我想的周到不?」肖母興高采烈地說。

肖能啞口無言,她突然想起鍾荃似乎說過那些珠子是有規格的,當時就那麼幾下拉扯,當然看不清,那天不快的場面立刻幻燈片一樣浮現在眼前,她心頭騰地燃起火燄,下意識地說:「媽您光顧抱怨人家告訴的晚了,根本就沒有顧得上看規格,這樣瞎買一氣,買錯了有甚麼用?不知道您就先別買啊,買錯了還不是費力不討好?在國內買東西又沒法子退。」

「甚麼?我瞎買一氣?我買了這些珠子能吃能喝還是能發財?錯都在我是不是?這一整天的辛苦是為了甚麼?我,我怎麼養了這麼個不孝之女?」肖母的聲音越來越高亢,肖能好像感覺到火燄順着電話線燒灼手掌的滋味,她很想一把就把話筒扔的遠遠的,最好是扔到太平洋裡去永遠不被打撈出來。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別怪姨媽說你,你媽在外面辛辛苦苦忙活了一整天,你怎麼一打電話就惹你媽生氣?算了算了,先放了電話吧,你問問規格,我得安慰安慰你媽。」是姨媽搶過了電話,她果斷的聲音不容商量,接着,電話吧嗒就斷了。

肖能握着話筒的手猛烈地顫抖着,耳邊電話嘟嘟嘟的響聲似乎放大了無數倍。一口氣堵在她胸口,她張着嘴,那口氣卻紋絲不動,死死地堅守陣地,呼不出來。她覺得身體幾乎快要被那膨脹的氣體撐爆炸了。她扔了電話,咚咚咚地跑下樓,鞋也沒穿就衝出門去。

外面是秋天艷紅的風景,門前的楓樹紅得燦爛,刷拉刷拉在風中抖動着,溫度裡已經儲存了涼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深深吸了口涼氣,才終於長長地呼出那口憋悶的氣,眼淚順着面頰嘩啦流了下來,有個惡毒的念頭閃過大腦,如果沒有這個媽該多好,別回來了,我和你決裂!她惡狠狠地想着,好像有一把尖刀握在自己的手裡,一塊一塊地剜着心上的肉,她痛着,但同時也快樂着,她恨死了,恨得咬牙切齒。賤啊,肖能你為甚麼這樣賤呢?為甚麼你要在電話裡埋怨母親?為甚麼你不能忍氣吞聲?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嗎?你永遠只知道自討苦吃!

不知過了多久,尼尼的聲音在門邊響起來:「媽媽,你在外面幹甚麼?」

肖能擦眼淚,回頭看見菲力浦抱着尼尼站在門口。她趕緊低下頭來,嘟囔着「沒事兒」,轉身從父女倆身邊擠進門去。她知道菲力浦同情的目光又大雨一樣淋在她身上,這雨淋得很讓人舒服,讓她感覺安全。她等爺倆兒進了門,才靠上去,緊緊抱了孩子和丈夫,說:「Sorry, I’m sorry !

 

10

肖能嘆着氣,進了房間,來到電話機旁。得問問那些珠子的尺寸。

「唉呀,肖能,對不起,不用你媽買了,我在網上自己找到一家合適的網店,已經訂購了。甚麼?規格?是4mm的。早知道這樣簡單,也不用那天去受你媽那頓氣。哈哈哈!」鍾荃的笑聲亂刀亂針一樣飛進來戳紥着她的耳膜。她默默地放了電話,沒提母親跑了一天的路買了8mm的水晶珠子,說出來能怎樣?讓鍾荃感覺不適?讓母親的辛苦被認可?除了啞巴吃黃連,這事兒還能怎樣?

她沒忍住,抓起電話告訴了母親規格買錯了,如果能退不妨去試試,便放下電話,靜靜坐在沙發上發呆。陰天,房間裡也像有一片烏雲沉沉地壓着,讓人想伸手去把這塊沉重的雲撕碎撕爛。光明,她多麼渴望光明。她起身開了燈,房間立刻亮了起來,人造的光明微微顫抖,但畢竟明亮讓人感覺安慰和溫暖,她低下頭,不自覺地笑了笑。

菲力浦攛掇着尼尼端着一本圖畫書來找媽媽講故事。肖能蹲下身體抱起孩子,用中文說:「好娃娃,媽媽這就給講故事。媽媽絕不能讓我們小尼尼過上媽媽這樣的日子,我要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兒,永遠快快樂樂的。」

那天,肖能整夜在半夢半醒中輾轉反側,似夢非夢的東西在她四周包圍漂浮着。有那麼一陣,肖母的眉目變成了畢卡索的抽象繪畫,伸縮、擠壓、變形,三維立體。那些重疊的眼睛,翻轉的鼻孔,開放的耳朵,蹦蹦跳跳地在她身邊閃爍,她看到自己大睜着眼睛,目不暇接地跟隨着每一件漂浮的器官從眼前飛過,她想叫「媽」,可是不知道該叫哪一件。她於是猶豫了,哪一件都是媽,哪一件又都不是。她覺得自己應該拯救母親的分離和散亂,她應該把它們集合拼接,重新組合成一個完整的母親。可是那些飛馳的部位不肯停歇,快得超過她的決心。她閉上眼睛,等待着甚麼。等待甚麼呢?她想自己是在等待那些飛奔的物體飛累了飛不動的時刻,可它們似乎永遠不會疲勞停歇。她突然想到應該張開雙臂用一張大大的牀單把這些分散的部位歸攏攔截起來,它們也許會聽從她的重新安排和歸整,把眼睛放回眼睛的地方,鼻子放回鼻子的部位。她會把那張薄薄的嘴唇安排成微笑的模樣,她還會讓那一對大大的眼睛裡充滿慈祥和笑意。可是,一切都是空想,它們還是不停地飛舞,上下左右,無規無矩,速度越來越快,她覺得自己的神經跟着這些變換着形狀的器官舞蹈起來,好像地心的吸引力一樣抓着她的一切,她被吸得跟着跑,跑啊跑,跑啊跑。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也逐漸地分離成碎片,眼睛掉了出來,牙齒正在一顆顆地脫落,頭髮一片片地散佈在空中,一切都和母親的面部器官攪和在一起了,它們磕磕絆絆地舞蹈着,相互撞擊,露出醜陋無遮攔的姿態,眼睛橫着豎着,滴着黏稠的眼淚,鼻孔朝天,鼻涕鼓出沸騰的氣泡,她不知道自己在用甚麼觀察着這場沒有控制的舞蹈秀,每個演員都是一個又一個獨立的器官。這個完整的混亂場面之外,自己是唯一的觀眾,可又不知道自己藏身何處。她只覺得心裡像被群蟻撕咬着,千瘡百孔,而那些無情的器官卻仍然對自己這顆破碎的心無動於衷,她們在瞎忙個甚麼啊?這一切到底是為甚麼?她啊啊地大叫了出來。

肖能被菲力浦搖醒的時候渾身是汗,她一迭聲地說着對不起,伸手輕輕拍着丈夫的胸口,說:「你睡,你睡,我做惡夢了。對不起,對不起。」

早晨,她頭痛欲裂,心裡恨恨的不知道想幹甚麼。尼尼把牛奶翻了,她舉起手掌,做出恐嚇的姿勢,她知道如果不是努力控制,那手掌幾乎瞬間就可以落下。她一邊蹲着收拾到處泛濫的牛奶,一邊恨自己,一切不快來得莫名其妙,難道甚麼壞事正在發生?她知道自己在恨,可是恨的沒有對象,她多麼渴望那個對象啊!最好是一個玻璃杯子,她可以隨便地拿來摔碎,或者是一片白菜葉子,她可以咚咚咚幾刀就切成碎末,或者是一顆軟不拉幾的心臟也好,她可以使勁攥在手心裡,攥得它變形,攥得它滴出鮮紅的血來。

肖能沉默了三天。她上班努力工作,下班輕言細語地和菲力浦講話,笑嘻嘻地陪尼尼玩耍。

三天之後,肖能才又拿起電話,那時,她已經心平氣和。姨媽不在家,是姨夫接的電話,說姨媽陪母親出去晨練了。難怪母親願意回國,時差還沒倒好,就開始晨練了。國內的熱火朝天這樣快就和精力旺盛的母親同步前進了!難怪自己總是無法令母親滿意,自己甚麼時候能有母親這樣用不完的精力,能如此快地適應環境就太好了。不行就是不行,這個笨女兒永遠也不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如果自己本事大點兒,也許母親就不會這樣對親生女兒動輒呵斥了。

她和姨夫隨便聊了幾句,就放了電話。她鬆了一口氣,如果每天打電話都不用和母親說話,也很好。母親知道自己在惦記她,又不會產生衝突,兩全其美!

這幾天,鍾荃在單位還是和肖能嘰嘰喳喳,但一切似乎都變了些滋味。隱約之間,肖能總覺得鍾荃有了居高臨下的姿態,鍾荃媽也變成了她話題的主角。她很驕傲地說:「我媽給我來電話,問寒問暖的,我每次和我媽都能聊一個多小時。她可真慈祥,我想放電話都找不出理由。我好幸福,有這樣體貼的母親。」

肖能不知道該怎樣答話,她睜着不太大的眼睛,看着不知道甚麼地方,自言自語:「菲力浦的媽媽也是這樣的。」至少她還有個菲力浦的媽媽可以用來充實自己的話語。

鍾荃卻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他媽是你婆婆。」

肖能迅速收身回到自己隔斷裡,她啞口無言。她想專心工作,可專心不成。她想說,我媽能為了你這個同事的一個電話,就把北京的大街小巷跑遍,她雖然沒有輕言細語,但她有着一顆誰都比不上的善良熱情之心。可是肖能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一如既往地說不出自己心裡想說的話。她恨自己的笨拙。

心,懸浮着沒有着落,她突然很想母親。不知道她時差是不是已經倒了過來,不知道母親是不是也像自己惦記她一樣惦記着女兒。幾天來她總是在設想和母親的對話,那是一段溫柔平和的母女聊天,絲毫爭吵都沒有。她的手多少次伸到話筒上,又縮了回來。母親走的幾天,她對母親的抱怨一點一滴地消逝着,她想起母親的好,母親的勤勞,母親總是盡量不給自己添麻煩。越想越自責,自己是不孝而任性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母親那張很少微笑的面孔在這些美好的想像中逐漸變得慈眉善目了,她甚至想像出母親也像鍾荃的媽媽和菲力浦的媽媽那樣,輕言細語地跟自己說了一個鐘頭的話。哇,多麼好啊!她打定主意,晚上回家就給母親打電話。 

這裡和國內相差整十二小時,晚上,也就是國內的早晨,肖能還沒吃完飯就迫不及待地抓起電話,鈴聲響了很久,又是姨夫:「你媽和姨媽去串門兒了。」姨夫一邊清嗓子,一邊說。「你放心,你媽說你不用打電話了,她很好。水晶珠子的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那她們幾點回來?回來之後我再打吧。」

「沒準兒。她們沒說幾點回來,你好好上班去吧,不用打了,一切都好。」姨夫又咳咳咳清了嗓子。

「您病了嗎?」肖能覺得姨夫的咳嗽裡有些奇怪的做作。

「啊,沒有,沒有!」姨夫吞吞吐吐。

「那我晚上再打吧。」肖能說着就放了電話,心裡突然忐忑不安起來。

一覺醒來,肖能還在被窩裡,渾身痠痛,又是一夜似醒非睡的噩夢。她伸手抓起牀頭櫃上的電話,仍然是姨夫,又說母親和姨媽去晨練了。

肖能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和丈夫的中飯準備好,一家人開車去上班。她心裡疙里疙瘩,不安,空氣一樣環繞着她。她對正在開車的菲力浦說:「你不覺得奇怪嗎?我連着打了三天電話都和我媽說不上話。」

「不放心就再打吧。」菲力浦甚麼時候都是平平靜靜的,他沒有不平靜的理由,肖母不是他母親,他也沒有聽到姨夫的乾咳。

 

11

肖能是第五次聽到姨夫接電話,才徹底不饒不讓的。姨夫經受不住央求,坦白了真相:「你媽不讓告訴你,怕你着急。她去退那些水晶珠子,在商城門口被車撞了,一直在住院,姨媽伺候她,你不用擔心,腿骨折了,其他都沒事兒。你可千萬不要趕回來,千萬千萬。不然你媽會氣死的,你知道她的脾氣。我沒摟住這事,一定會挨你媽批鬥!」

肖能迷糊着放了電話,她頭腦眩暈,下意識伸手推着菲力浦:「完了完了,又是為了那些水晶珠子,我媽出車禍了,骨折,我得回去,必須回去,現在就買飛機票!」

飛機起飛的時候,天剛濛濛亮。她的心還停留在剛才和丈夫孩子告別的辛酸裡。尼尼顯然還不懂得發生了甚麼事,快三歲的孩子還從來沒有和母親分開的體驗,她蜷縮在爸爸懷裡,本想繼續睡覺,陌生的機場環境卻迅速激發了她的好奇心。小人兒直起身體,大眼睛盯着排隊的人群努力端詳,每個人腳下都有那麼些個形狀各異的大箱子,臉上都有些漠然又欣然的表情。

「他們為甚麼都拿着那麼大的盒子?」尼尼用英語提問。

「不是盒子,是箱子。」菲力浦說。

「甚麼是箱子?」

「箱子就是出遠門的時候專門用來放衣服用品的東西。」菲力浦答。

「媽媽為甚麼沒有那麼大的盒子?」尼尼對箱子(luggage)這個詞顯然不以為然,繼續用她的盒子(box)。

肖能格格格樂了,伸手抱過尼尼,使勁親着,說:「媽媽走的急,去看生病的外婆,沒有來得及買東西,所以只拿了這個小箱子。媽媽走了,尼尼乖乖聽爸爸話。媽媽給你打電話。」

「打電話?」這個玩具總看見媽媽用,尼尼還沒有過親近的機會,眼神呆着,小腦子很費力的樣子。肖能抬手彎了三個中間指頭,拇指和小指一伸做了話筒搭在耳邊,說:「你會從話筒裡聽到媽媽,你跟媽媽說話,媽媽也聽得到你,可好玩兒了。」

菲力浦在登機口抱着肖能很久不放。「一定要克制,記住,你媽斷了腿,你更不能跟她意氣用事,我不在你身邊,沒人提醒你,你自己好自為之。」

肖能眼圈紅了,克制着沒流淚:「你自己沒法兒接送尼尼的時候一定要給趙阿姨打電話請她幫忙,不要不好意思,我媽住過來之前,不都是她幫忙打理嗎?我盡量早些回來,單位請了兩週假,應該夠了,情況穩定了,立刻回來。」

兩人結婚後同進同出,從未如此分別,心頭不捨在眉眼間流淌迴旋,久久不去。尼尼在爸爸懷裡做了中間人,被夾得尷尬,小人兒不哭不鬧,靜靜地摟着媽媽的脖子,多少明白這特別的雙人擁抱很是奇特,三個腦袋擠在一處,給機場添了一幅上好的和諧風景。人們從周圍繞着走路,免不了多瞟兩眼。肖能勉強鬆了手,一步三回頭進了登機口,尼尼一手摟着菲力浦,一手橫着揮舞着再見,畫着小小的弧形,似乎在幫爸爸扇風乘涼。再見,孩子,再見,老公!肖能窩了一泡淚,直到坐穩了才放鬆讓它流一流。座位定的急,在過道中間,被兩個陌生中年男人擠着,她趕緊伸手擦了淚。誰的一生不經歷幾次分別,自己未免太小家子氣了,雖然這是第一次和丈夫孩子分別。

肖能沒有通知國內就動身,下了飛機也沒給姨媽家打電話,叫了出租就往醫院趕。

出國以後一直在求學打拚,工作、結婚、生子,母親在身邊,哥哥在德國,也就有了理由不回國一探。如今高樓錯落、鱗次櫛比。車多人少,高速公路七盤八繞,一圈圈層層又疊疊。肖能的想像力遠遠跟不上北京的變化,此時不像回國,反像出國。置身在計程車裡,宛若外星客下凡,脈搏七上八下,窘困得心慌。

隨身一個小拖箱,並不纍贅。

姨夫坦白得徹底,開銷不小。母親是脛骨骨折和腓骨錯裂,用了鈦合金加壓鋼板和帶鎖的髓內針固定,手術費一萬多,住院費一天一千元出頭,幾個月後取釘子,還需一個小手術,再另收費。肖母國內的退休金都是姨媽幫着領,人民幣比價低,在國外指望不上這點兒錢,這退休金便積蓄出幾萬元。姨媽做了主,手術材料都用了高級的進口材料,身體裡面用的,哪敢含糊?手術順利,肖母一生吃得起苦,術後麻藥勁過去,痛得一頭汗也是無聲無息。肖能嘆姨媽果斷,安了心。她摸了摸包裡揣的幾張旅行支票,準備隨時找中國銀行兌換了補貼給母親付醫藥費,買營養品。

母親的病房在三樓,一個朝陽的四人病房。牀上的病人合眼微鼾,靠窗,陽光暖洋洋地灑了一牀,拉滿到脖頸的白被單亮得晃眼,往下看卻從半當中伸出一條腿來蹺在一個懸吊的支架上,白石膏打得硬梆梆,只露出一截腳尖。這腿從那被單下分離出來,一截白木頭,哪還像是身體的一部分?站在母親身邊,眼淚早淋得肖能整張臉濕漉漉,像剛從水裡拎出來的。

肖能在牀角推開被子擠了半個屁股坐下,靜靜端詳熟睡的母親。旁邊牀上一個中年婦女直盯着肖能看,一會兒又去盯那手提箱,終於開口問:「是女兒?」

肖能怕吵醒母親,不答言,只點頭。那女人再問是從國外來?她就點頭不做聲,下巴朝母親方向努了努。那女人知趣便住了嘴。病房裡很安靜。肖能自顧自看着母親,細細地想心事,母親的點滴好處就無限放大開來,每一樣都能推動眼淚的生產,她就一會兒抬手擦一下,乾了,過一會兒,又濕。

「哎呀!怎麼是你?!你姨回去燉骨頭湯,還沒回來?你姨夫怎麼這樣快嘴?說了不讓你回來,你偏回來!」肖母醒來,一眼看見肖能的紅眼眶,雖然又高興又心痛,還是沒忍住聲張,聲音一如既往地高亢尖利,其他病牀上的病人和陪護就側了臉看過來,耳朵支的老長。

「剛下飛機嗎?還拎着箱子呢!」馬上有人問,想必都知道這女兒在外國,人們的目光裡就都有些許異樣的關切和羨慕。

 

肖能只是抿嘴笑笑,並不多話,只低聲對着母親怯怯地說:「媽,你別怪姨夫,是我逼着他講,你手術,我回來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肖母礙着人多眼雜,沒有訓斥,一貫的反對習慣這樣難忍,臉都憋紅了。她低聲嘟囔:「浪費機票錢,你回來就能幫我長骨頭?算不過來賬!尼尼怎麼辦?扔給菲力浦一個人,你捨得?真是!」

肖能聽得清清楚楚,也裝聽不見,只是傻傻地笑着,給母親端水喝。

肖能接替了姨媽的陪護工作,姨媽專門負責煲湯送飯。肖能晚上在牀側支張椅子,直溜溜坐着合上眼,醒來時歪歪扭扭的一攤,渾身痠痛,似乎從未睡過,站直了伸個懶腰,鬆了綁似的舒服。母親尿短,硬梆梆的石膏腿舉着,難得下地折騰,醫院給配備了可以塞到臀下的躺便器。陪侍最主要的任務是勝任這個工作。肖能從來沒想到母親有這麼重,少了一條腿的分擔,人便如此無助,那樣風風火火的一個人,躺倒便倒成一攤沉重的肉,一塞一抽都要兩人一二三配合着使勁兒,心中多少不忍和愧疚,恨不得替母親受了這罪。於是,任憑母親怎樣嘮叨,都不回嘴。

姨媽並不比母親少嘮叨,母親嘮叨了的她替她重複着,母親沒嘮叨的她要補上,自己不在時,姨媽張羅着裡裡外外,單小便這一樁辛苦差事,也夠她那半百年紀經受了。如此,肖能在姨媽跟前就連身子也不敢站直,比對母親更要加上額外的尊敬和小心,凡事點頭稱是。

病房裡別人的陪護不在,肖能主動幫忙,笑瞇瞇的臉,再累,也是笑瞇瞇的。肖能出去倒尿,病房裡就你一句我一句誇肖母有福氣,女兒脾氣這樣好,孝順,勤快,又不吭不響的,怎麼就闖去了國外,難怪嫁了老外,在國內怕也是要男人搶呢。聽起來,肖能的性情成了她唯一的好,模樣乖巧、讀書一流、工作認真,倒都被忽略了。肖母嘴上謙虛着,心裡爽,時不時還要補充一番菲力浦和尼尼的好。人們又感慨,現如今國內的女孩子,擇偶標準都變成這樣了:有車有房,父母雙亡,外面做處長,回家進廚房。達標的少,於是剩男剩女都成堆。肖能這樣溫順嫻淑的女子自然是稀罕寶貝,一進一出,頻繁沐浴着人們讚賞羨慕的目光。

母親在外人面前增加了許多克制,竟少有地和顏悅色,姨媽送飯來,肖母和肖能一遞一讓,那模樣是從來沒有過的和睦。

肖能在樓道裡伸伸腿腳,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醫院門口擁擠川流的人群,雖然在三樓住院病區,樓道裡貼着大大的「靜」字,樓下的喧囂仍然背景一樣響着。國內這熱鬧,即使在醫院裡也是一樣,更不要想像商場飯店了,肖能那局外人的感覺就越發強烈起來。忽然想到熱鬧的母親因為這手術溫柔安靜了,心裡就蜜醃了似的舒服起來。戰爭消失,迎來了和平時代,倒希望母親多住幾天院,有外人幫襯,有環境烘托,讓這和平就持久些吧。

 

12

消炎吊瓶和止痛針總算可以停了,肖母堅持要出院:「沒來由地給醫院扔錢,咱們不是富翁,我腦子沒病。石膏六週才能拆,反正是養着,現在我都能拄枴杖上廁所了,不住了,趕緊回家!」

出了院,肖母就催肖能回家,沒了顧忌,憋久的口舌突然有了自由,言辭刻薄起來毫無界限:「你如果再不回去,我就不認你這女兒了。」

肖能胸中突然塞進個火球來,這樣的話怎麼說得出口?我做了甚麼傷天害理的事了?看着拄着雙枴的母親站在牀邊哆嗦着,舌頭打了結,竟說不出甚麼話來。

孝順要從「順」開始,她懂,只好一邊上網查找回程機票,一邊打點行裝。來的時候不知道要耽擱多久,買了昂貴的單程機票。這一來一去,砸進去不少錢。肖母死活不讓肖能兌換旅行支票,口口聲聲:「你如果敢留下一分錢,我就給你帶回去兩分錢,你聽好了!那邊房貸那麼多,得瑟啥?我的退休金還不夠我在這邊五個月的生活費?給我留錢?笑話!何況我還有房產呢,這幾年那房租也積蓄了不少。」肖能啞口無言,在姨媽家一句不敢強嘴。肖能父親去世早,卻留下一套單位分的兩室一廳,肖母出國前拿了大紅本,產權自主了,房子空下來一直是姨媽照看着,地理位置好,出租方便,的確賺了些錢。這幾年房價大漲,這套房少說也有幾百萬的身價了。可是自己力出不上,錢也不給,心下不安,碰上肖母這樣決斷,也只有無奈。

移民身份熬夠十年,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就可以拿到加拿大的政府補貼,工資一樣月月進賬,掐指算算,還有兩年就可以享受這天堂般的福利了。這幾年肖能生活穩定了,肖母每年都回國住住,只呆五個月,超過五個月,在加拿大的居住年限就無法連續計算,移民的老人們把這筆賬算得清清楚楚。這次腿傷成這樣,這五個月呆在國內,真不知道是禍還是福。

肖能詢問了大夫,到母親回程時,腿傷基本無礙,恢復期間會辛苦一些,需要很多復原運動。這邊一切都需自費,肖能突然大着膽子提議:「媽,要不你跟我回去休養吧?那邊醫療免費啊。」

「不回!石膏還沒拆,不折騰。我的事兒我自有主張,你甭管!」肖母一如既往地堅決。

母親怕到了國外給女兒添麻煩,肖能怎能不知?這邊姨媽姨夫都退休了,有時間招呼,休養期間老姐妹做伴兒嘮嗑,比在國外孩子上班走了一個人乾巴巴口對心、心對口舒服自在多了,於是不再強求,也不敢強求,怕惹出戰爭來。況且後期取釘子的手術回到手術醫院比較合適,跨了國,醫療技術有差異,也是給醫生出難題。

這中間,肖能帶着水晶珠子去了一趟百榮國際小商品城。國外買了東西,過兩個月仍然退得來錢,在國內哪裡行得通?好說歹說換了4mm規格的,打算回去送給鍾荃,討個人情,錢也不要她的。這一包水晶玩藝兒,搞得母女二人傷心傷神又傷了身,鍾荃那邊豎了隔膜,肖能的委屈沒處訴說,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錯,一錯便一路下滑出溜成這個樣子,六十多歲的母親吊着個石膏腿,撇下老公孩子跑回國來的肖能,花兒霜打了一樣,焉頭耷腦,一臉黃昏。

兩次菲力浦來電話,肖能都沒出息,沒說話先掉淚,聽見尼尼咿咿呀呀的聲音,恨不得變了電波從這根電線裡穿越回去。尼尼還小得不懂電話是怎麼回事,聽見媽媽電線過濾過的聲音和平時不同,全不當肖能是媽:「不是,不是媽媽!」菲力浦怎麼連哄帶騙她也不肯和這個電話機裡的媽媽說話。父女那邊嘰歪着,這邊肖能又疼又愛,臉上早又掛了一張瀑布。菲力浦撂電話時放低聲音說了句「早點回家吧,我們想你。我愛你!」肖能一動不動,耳邊是滴滴滴連續的忙音,電話凍在手裡,人已經呆了。兩人生活了好幾年,頭一次隔山隔水聽這三個字,心兒立刻零距離,魂魄早飛回去又摟又抱了。

肖能悄悄兌了一萬元人民幣塞給姨媽,怕姨媽不收,就說是給母親買營養品的,千叮嚀萬囑咐不讓告訴母親。姨媽臉上笑着,誇肖能懂事兒,又說肖母對女兒太嚴厲了,她一定好好勸勸,孩子大了,不該這麼唇槍舌劍地刺戳了。肖能低頭笑,想着姨媽訓起自己並不比母親遜色。姨媽一生未生育,本來也是把肖能當半個女兒看待的,畢竟沒做過母親,說話大多都似蜻蜓點水,碰不着心靈深處,風一樣輕飄飄的吹過去罷了,這次因為母親,才露出和母親不相上下的訓斥能力。肖能記憶裡姨媽總在過年時給自己一百元壓歲錢,多少年不曾增長,即便那一百元也到不了肖能手裡,早被母親扣留了。要說親近,是談不上的。可自己不在身邊,兒女當做的活兒都攤到姨媽身上,嘴短口軟,肖能對姨媽的滿心感激,不摻一點虛假。

肖能要動身了,自己乘計程車去機場,在樓道口和大家一一告別。母親拄着雙枴站在樓梯口,肖能下了半截樓梯,放下手提箱,回頭看見肖母堅硬的目光裡薄薄地蒙着霧,那堅硬便軟弱下來。咚咚咚翻身跑回去,大家都還愣着,肖能就抱住了母親,母親的身體僵硬着,肖能聽見胸口貼胸口的心跳聲。鬆了手,肖能又咚咚咚地下了樓,再沒回頭,怕被看見自己這張水簾洞。她從母親突然僵硬的身軀裡感覺到她的震動,多少年來肖能幾千次想像和母親擁抱的情景。從記事兒起,她就從來沒有和母親擁抱的經歷,有時全家坐在電視機前看情感劇母女相擁的情節,肖能就十分不自在,她多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和母親臉貼臉地親近啊!終於做到了,做的突然而堅決,她頗感欣慰,為自己也為母親。母親沒有把自己推開,慶幸啊,多少次想到和母親擁抱就有多少次想到自己被母親無情地推開。母親沒有推她。她第一次沒有徵求母親同意就做了一件需要兩個人合作的事情。她頭一次做了一次主,並成功實現。坐在計程車裡,她幾乎想振臂高呼,她想跑下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快地奔馳,她想立刻給菲力浦打電話通報。她抱了媽媽,抱成功了!一個小女孩兒吃了蜜糖穿了新衣般的喜悅,在她身體裡激盪着,直到上了飛機,她的心都停不下,跳着只有她自己可以欣賞的舞蹈,旋轉了又旋轉,跳躍了再跳躍。她忘記了母親打着石膏拄着雙枴的傷勢,心裡只剩下憧憬,等母親回來,一定要好好待母親,和和睦睦的。這遠大的志向,這時在她理想的大腦裡,也變得好像唾手可得了。

 

肖能回到家,三個人過上了沒有母親參與的日子,都有些不習慣。下班回家,肖能和菲力浦肩並肩在廚房做飯,尼尼在兩人腿中間鑽來鑽去,抱抱這條腿,又抱抱那條腿。菲力浦和肖能胳膊肘碰着胳膊肘有說有笑,話題卻轉來轉去總是不自覺轉到肖母身上。

「我是真的想過,請母親單獨出去住,但這話是無論如何開不了口的。」肖能道。

「開不了口就不要開口,人要跟定自己的心。你開不了口,說明心還不到。只要我們避開她的火爆脾氣,這樣三代同堂,也沒甚麼不好。我看西方父母和兒女的關係平淡疏遠,沒有你們中國人的家庭關係親近,並不好!」菲力浦答。

「可是,我覺得你們西方這樣不同堂而居才符合人的本性,避免代溝衝突,有助於小家庭的健康和睦,難道不是最人性化的?你想你父母會願意和我們同住嗎?請他們來小住幾天,就急着回去了。」

「各家有各家的情況,都不可一概而論。別管那麼多,事情來了,就面對它。你媽來了,就接受,她要有搬出去住的心思,我們也沒意見,你說呢?」

肖能手上沾着蒜末,伸手摟了丈夫的脖子,這個通情達理的丈夫,能把她的心中的堅冰化得一乾二淨。

 

鍾荃收了肖能的水晶珠子,執意要給錢,肖能推着,說:「你說在網上買到了,並沒有再讓我捎,是我自己要買的,提錢就見外了。」鍾荃在網上定的珠子是圓滑表面,反光不好,品質不如肖能買的十四面立體多棱的珠片晶亮透明,心下高興,肖能不要錢,她就給尼尼買了個電動娃娃,兩人都知道是迂迴着付了珠子的錢,也不捅破。有一搭沒一搭,兩人還是隔着隔斷聊天,隔膜化去了一些,開春的冰河一樣,河流雖然攜帶着冰塊流淌,畢竟在流淌,捲攜着的冰也漸漸沖刷消融。鍾荃說話又漸漸直爽起來:「你媽那種脾氣,傷筋動骨也是早晚的事,看她那天從我手裡搶體操服的駕勢,嚇死人,性子太躁了。我好奇怪,你媽怎麼生出了你這樣隨和的女兒?」

「我像我爸!」肖能說完就後悔了,這樣回答好像承認了鍾荃對母親的評價。其實,她是反對鍾荃的,自己的媽再不好也輪不到別人來貶低,何況鍾荃僅憑那天晚上小小一個回合,怎麼能瞭解真正的母親?母親的腿怎麼斷的?還不是為了這些珠子?

鍾荃果然得寸進尺:「你爸那麼早就走了,別是被你媽氣的吧?」

「……」 肖能一口氣堵在胸口,臉就紅了起來,隔了半晌才嘟囔了一句:「你對我媽有誤解。」說完苦笑了一下就回自己座位,她沒有力量為母親辯解,也不想再和鍾荃爭辯。

鍾荃女兒受傷是兩個月以後。孩子表演時,竟被身上掉下來的珠子咯了腳,一交跌的血流如注,教練和家長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情,水晶珠片從體操服上脫落也是經常事,哪裡出過事故?大家手忙腳亂,表演終止了半小時,到醫院才把腳底心半顆碎珠片取出來,小腳要慢慢痊癒了才能再去跳體操。鍾荃休了一天假,捧着女兒的小腳左研究右研究,不知道該怪自己還是該怪別人,想着就想進牛角尖了,越想越生氣。撂下女兒的腳,就給肖能打電話。

「你怎麼沒來上班,病了?」肖能正在調程式,樂呵呵地說。

「別提了,昨天女兒體操表演,出了點事故。身上的珠子掉下來,偏巧她跳起來劈叉,老高地落下來就踩碎了,流的血夠一茶杯,走路也不會了,今天在家休息,我得在家照顧她。」

「珠子?怎麼會掉下來?不是熨斗熨上去的嗎?」肖能很吃驚。

「誰知道怎麼回事兒!我是請了專門的裁縫一顆一顆按設計圖案熨燙上去的,用刀片撬都撬不下來,表演前還專門檢查過,見了鬼!偶爾幾片掉下來也正常的,過去也有過,哪裡會見血?體操隊誰也沒見過這樣的事情。你說這東西是不是帶了邪氣啊?這事兒出的,得有多少巧合?你想想,珠子要掉下來,還正好掉在她落腳的地方,舞台那麼大,這就難了,她滿場跑着跳着,怎麼就跳到它上面了?還得正好騰空用了大力踩在上面,那麼小而硬的東西,怎麼會一腳上去就碎了?這珠子還得恰好是一個豎着的角度,才能夠被踩碎踩進腳底心吧?你說,難道不是邪了?」

肖能接不上茬,鍾荃打這電話就是為了給自己扣這麼大一個屎盆子?邪氣?邪氣是甚麼意思?千山萬水的捎回來送人,出錢出力用心耗神,自己這是幹了甚麼?母親萬里之外還吊着石膏呢。電話撂了,肖能欲哭無淚,腦子裡嗡嗡嗡都是鍾荃的聲音:邪氣,邪氣,邪氣。電腦熒幕裡程式語言的每個字都好像一個個蝌蚪不停地晃着,她掉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池塘,被水流,被蝌蚪,被冰冷包裹,浮不出水面。她憋得難受,乾脆起身往樓下跑。

肖能和菲力浦兩口子雖然在一個樓上,上班時間卻都懂得盡量迴避,在餐廳就餐也各自和組裡同事坐一起,不搭夥秀夫妻恩愛,今天這是破了例。菲力浦被拉到沒人走的樓梯裡,不等沉重的樓梯門自動閉合,就被肖能抱住,接了一肩膀的淚水。菲力浦聽懂來龍去脈,只把妻子緊緊摟了,上下撫摸她後背,可憐這單純的好心人兒平白無故總是受着委屈,溫聲勸道:「只要你問心無愧,就好了,不要在意別人怎麼想。我們管不了別人怎麼想,我們管得了自己啊!不哭,別傻了,乖!有我在,不怕。只要我明白你,別的一切都無所謂。」

有菲力浦安撫着,肖能心下漸漸坦然起來。有同事來走樓梯鍛煉,狠狠地笑話了兩人一通:「夫妻在家還親熱不夠嗎?」兩人才紅着臉散了。見了鍾荃,肖能強迫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水晶珠子是一片好心送出去的,有人要把正說成邪,由不得自己。

後來鍾荃告訴肖能: 「我把那件體操服捐了,那可是專賣店買的,很貴的!你也有貢獻,上面鑲了那麼些你給的漂亮水晶珠子。」

「你不怕別的孩子穿了也會紥腳?不邪氣?」這難道不是要把邪氣捐出去?

鍾荃翻了翻白眼,竟笑了,說:「我那是開玩笑,甚麼邪不邪的,不過是寸勁兒了吧。」

兩人已經不能像過去一樣無拘無束心無芥蒂地講話了。肖能認定鍾荃很自私,不牽扯個人利益,你好我好,個人利益受損,首先想着嫁禍於人。從此,她對鍾荃加了提防,兩人工作不需要合作時,就盡量保持獨立,實在避不開,凡事請示領導,不和鍾荃單獨解決問題。女人之間的悄悄話徹底斷了,那層隱形隔膜,牆一樣隔住了兩人若即若離的關係。

恰好公司人員調整,肖能看另外一個小組做的項目和自己對口,就下了決心,申請很快批下來,立刻搬了辦公室。以後和鍾荃樓道裡碰面,寒暄兩句,臉上熱熱鬧鬧的,心裡立着那牆,拜拜擦身而過,也就與樓裡叫不上名字的陌生同事沒了區別。

那水晶珠子鬧心的事兒,蜿蜒着的彗星的尾巴拖拖拉拉,肖能只當和鍾荃沒有關係,母親卻委實為此受了大罪。

 

13

傷口腫脹流膿是三個月以後的事兒,骨髓炎。從沒主動打過電話的姨媽突然來了電話:「你走後你媽傷口一直腫,拖了兩個月。前幾天就開始化膿,鋼板都露出來了,立刻住院做了消炎清潔去死骨的清創手術,鋼板只好取下來,斷骨用了外固定方法,現在還在手術恢復中,炎症還沒退。你媽整天發燒,大夫說再輸兩天消炎藥,如果炎症不消,無法退燒,怕是要截肢了。」一貫果斷堅定的姨媽斷斷續續說完,早抽泣如碎了的風聲。

肖能一聽「截肢」二字,晴朗朗的早晨瞬間蒙了黑罩子,幸虧依着牀,軟軟地出溜到地下就起不來了。菲力浦趕緊向單位給兩個人都請了假,怕肖能精神上挺不住,要陪她回去,肖能腦子還沒糊塗,說:「別傻,我上次回去辦了探病的多次入境簽證,你辦簽證就算加急也要兩三天時間,尼尼跟着回去折騰?你們去了,語言不通,我還得招呼你們,倒分心,你們別湊熱鬧了,你在這裡照顧好尼尼,我自己走。」菲力浦就讓肖能躺下緩緩精神,自己給旅行社打電話,定不到當天的直達飛機,只好迂迴從美國轉機走。

那天尼尼沒送幼稚園,爸爸忙着打電話,媽媽躺着掉眼淚。尼尼沒個玩伴,委委屈屈地自己下樓,一腳滑下去,連滾了幾個台階,哇哇大哭,驚天動地。肖能翻身下牀奔了出來,菲力浦已經把孩子抱在懷裡哄,小膝蓋撞了樓梯欄杆,青紫了拳頭大,身上身下細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傷了其他部位,這才放了心。肖能抬起手連頭帶臉摸了一把,也不知道是淚還是汗,就勢坐在樓梯上,幽幽地對丈夫說:「我這心嚇得快要爆炸了。我走了,你看好尼尼,我媽出了事,大家心情不好,凡事要小心,平平安安,我才不會亂了陣腳。」說着,眼眶裡又汪滿了一泊湖。三個人就在樓梯上摟作一團,不管世界多麼大,不盡人意的事情有多少,只要三個人這般摟着,世界就縮成這臂膀環繞的那個圈, 這圈子的團結緊密便足夠對付圈外的一切了。

 

仍然是一個小推拉箱,仍然是下了飛機直奔醫院,路邊同樣的高樓林立,高速上同樣的車水馬龍,肖能卻一下老了十歲。坐在計程車裡,淚泡眼焦慮地着着火,窗外掠過甚麼,都想把甚麼推翻、焚燒,只盼沒了障礙,一瞬間飛到母親身邊做了她的腿,天天載着她走路。千萬不能截肢啊,截了肢可怎麼辦呢?那樣一個火暴脾氣,好強好勝,身體少了一個重要部件,不尋死也會把周圍人折磨死。健全着尚且烽火連天,殘疾了就要天天發原子彈了。肖能一路想着,自己把自己嚇得一聲短一聲長地出氣,世界末日似乎要到了,渾身乏力不支,恨不得此時就閉了眼,省了馬上就要面對的辛酸、心煩、心痛。她不停地向上帝禱告,上帝啊,不管你管不管我家的事兒,我都求你幫我這一回,保住我媽媽的腿啊!

肖母躺在病牀上,這次是兩人間的小病房。肖母臉色潮紅,虛虛睜着眼。肖能進門時,姨媽正在牀邊坐着。肖能出現的一剎那,肖母眉毛挑了起來,眼睛放出光來。姨媽也咧開嘴,給肖能讓座位,一邊說:「你哥哥也通知了,今晚上到。你媽這回沒攔着。」

肖能把手放在母親的額頭上,小烙鐵滋地燙了手。肖能眼睛又紅又濕,鼻子也抽了起來。肖母竟笑了,說:「哭,就知道哭!你的眼淚能給我消炎退燒嗎?我還沒哭呢,你倒來勾我哭。」說着眼角流出兩縷清淚,滴答跌落在枕頭上,洇濕出一個小圓圈。

「媽,我得接您回去,您在加拿大可以接受免費醫療,在我身邊也方便照應,總這麼拖着姨媽也不是事兒。您說呢?退了燒我就給您買飛機票。咱們回去治療。」肖能本來想說這骨髓炎一定是手術感染造成的,她對這家醫院心存懷疑,話到嘴邊還是憋住了,這話說出來沒人喜歡,崇洋媚外的帽子會壓死人,這是祖國,這家醫院是祖國心臟裡一流的醫院,誰能保證在加拿大骨折手術不會引發骨髓炎?千分之一的機率輪到你頭上,就成了百分之百的機率。

肖剛到的時候,已經是萬家燈火。肖剛中等身材,一身休閒衣褲套在適中的身體上,乾淨利落,一副無框眼鏡架在瘦長的鼻子上,燈光下眼神顯得朦朧不清。頭髮剛開始禿,前額兩端向後退出圓弧形狀,燈光下那兩個半圓和額頭連成一片,熠熠閃光,似乎頭髮從來不曾在那裡駐紥過。他的嘴唇是剛勁的,棱角分明,不說話已經可以看出他的力量。

這對兄妹站到一起,哥哥明顯比妹妹英俊而強大。肖母的笑無遮無攔,握着肖鋼的那隻手,抖得像機器的震盪,是從心臟發動機放射出來的喜悅電波。肖能無法阻止母親的偏心,從小她就明白。母親對肖剛的愛是三月的春風六月的夏雨,對自己的愛則是十月的秋寒二月的冬雪,一年四季輪迴不停,缺哪月都不成其為一年,這樣天然的分配毫無商量地落在月份頭上,月份無權選擇。肖能面對自己的角色,基本坦然。她對哥哥尊敬甚至崇拜,肖剛的出色是天生的,他沉穩聰慧,不張揚不驕傲,不用用功就可以做第一名,不用拉選票就可以當班幹部,不用拍馬屁就討長輩器重,一路優秀地走過來,他的面前似乎只有坦途,沒有逆境。哪個母親會不喜歡這樣的兒子?

肖能心頭的苦澀來自母親的偏向,你看那笑,那顫抖的手,肖能把目光移開,低頭擺弄衣角,口腔裡酸酸的。

「媽,您受罪了。」肖剛開口道,「不要緊,骨髓炎不是甚麼大不了的病,很快就會好的,您放心。」

誰也沒想到當年在加拿大分手,一別就是八年,團聚地點會在中國的醫院裡。肖能想起當年和哥哥告別的那天晚上,哥哥喝了點兒酒,抓着自己的手說:「好好努力吧,既然出來了,回國的可能性就很微小了,把書讀完,找到工作,給自己掙個立足之地。別怕,世界正在變小,變得大同。只要這麼想,心裡上就能找到支點!」哥哥當時有些酒後的感慨和激動,他說:「改變國籍,遠離祖國,不靠大同的觀念,行嗎?抱着民族主義的標杆不放,就避不開拋家離土棄國求榮的負罪感。這麼多海外華人,不抱着大同思想,能坦然在國外安居樂業、心安理得嗎?」

肖能聽得似懂非懂,她覺得自己活得混沌不堪,甚麼民族主義、世界大同這些高深的哲理是她夠不着的東西,哥哥夠得着自然有着夠得着的活法和苦惱,她夠不着,自然少了這份煩擾。她只知道一步一個腳印,不管走在哪個國家的土地上,路都得一步步去走。現在,兄妹倆走到了不同的兩個大洲,隔山隔水,也隔着時光和歲月,卻終於團聚在祖國的土地上,團聚在母親身邊。她仰望着哥哥沉穩的面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肖剛的出現如明星進入會場,雖無歡呼雀躍,人人臉上掛着專注的注視,人人都在期望他來掌管大局。肖鋼十分果斷,他有條不紊地安排一切,和大夫具體商談治療方案。原則是鮮明的,截肢先不做考慮,加大力量消炎保腿,保守治療。

或許是兒女雙雙在眼前帶來的興奮,或許是持續大劑量的藥物作用,第二天,母親臉上的潮紅就開始退下,體溫一路降下去,腿部腫痛開始消退。又過了兩天,肖母精神頭見好,竟半坐起身,眼神透出以往的晶亮,病似乎好了一半。她突然抓住坐在牀邊的肖能的手說:「看你哥多行,甚麼事兒到他那兒都有解決辦法,你得跟你哥學學。」

肖能望着媽媽,又望着哥哥,笑了,臉蛋兒擠成一團,嬰兒一樣。哥哥站在牀邊,就抬手摸了摸她的頭,暖流就那樣從腦頂心兒滋溜閃電一樣穿透了心臟,她希望哥哥的手能永遠放在那裡,這是多麼幸福的感覺啊,和爸爸一樣。這麼想着,眼圈又紅了。她沒看哥哥,卻抬了一隻手,搭在母親握着自己的那隻手上,溫度緩慢傳遞,那一刻,她又回到了孩提時代。

媽媽牽着她的手走在天安門城樓底下,她仰頭看了看微笑的主席像,問:「爸爸真的罵過毛主席?」媽媽蹲下來攥緊她的小手壓低聲音說:「你如果再胡說,我就打爛你的嘴!」媽媽因為爸爸的反革命行為和爸爸斷絕過幾年關係,後來父親出來後得到平反兩人重歸於好,但父母從此感情淡漠。父親沉默寡言,低頭抽煙,悶頭喝酒,恢復公職後在單位也無法擔任重要角色,母親仍然會時不時提醒父親,他曾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多少苦難,給她的人生帶來了多少折磨,他出來也一樣是個罪人。三天兩頭的吵鬧從不間斷,與其說吵架倒不如說是肖母一個人的高聲抱怨,摔盤子摔碗,那是一個人的戰爭,沒有敵方。父親總是默默地,無聲無息,沒過幾年,就得了肺癌去世了。那些年頭,母親是普通辦公室文員,有爸爸的反革命問題牽扯,始終無法升職,人雖然能幹,也總是被壓制,福利待遇她總是輪到最後,承擔着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疲勞。父親去了,肖母一個人帶大兄妹倆,供出兩名大學生,很受了些苦。肖能對父親記憶不深,父親被放出來時肖能已經十來歲,她喜歡看着父親沉默的樣子,他總是坐在書桌前,悄悄地讀書,狠狠地抽煙,她也喜歡父親摸她的頭,他就總是摸摸她,再摸摸她,並不說話。母親不喜歡肖能偏袒父親,肖能不懂事,總是替爸爸說話:「我爸那麼老實實在,怎麼會犯罪?」「我喜歡我爸,他不說話我也喜歡他,媽你為甚麼恨他?」「是我去給我爸買的酒,不是他自己買的,媽媽,你別怪他。」「他抽幾根煙就怎麼了,為甚麼你生這麼大的氣?」肖母就會推搡一下她,說:「他給你吃了迷魂藥嗎?和反革命穿一條褲子!」肖能照例會哭,肖母也哭。這時哥哥如果在場,就會拉着肖能的手出去玩兒,哥哥會用草葉做成口哨,吹出好聽的歌兒來,還會用瓦盆扣蛐蛐。他總有無窮的手段逗着妹妹破涕為笑。他也同樣可以讓母親破涕為笑,他走過去給母親捶背,還在母親面孔前面做鬼臉兒。哥哥是個家人的開心果兒,逗了這個,又逗那個。

肖能的手還握在母親的手上,母親坐直身子,自然地把手抽走了。肖能這才從回憶中醒來,她下意識地看了看空空的手掌,忽然意識到她和母親手拉手的時刻的確十分尷尬,不要說母親不習慣,連自己也是不習慣的。她沖着母親笑了笑,抬頭看哥哥。哥哥正在拿着一張大夫新開的處方端詳着,他的臉在窗影裡暗了一塊,鼻子正好亮出半個筆直的鼻樑,這是多麼沉靜安全的一張臉啊!肖能使勁地想,她希望哥哥可以呆在他們身邊,哥哥使母親忘記煩惱,哥哥抹消母親心裡的煩躁和仇恨,哥哥使媽媽忽略肖能的笨拙。自從哥哥回來,母親沒再呵斥過她,這樣罕見的和平,對肖能是一種慷慨的賞賜。

兒女團聚,快樂在母親眉目裡飛揚着,這劑世界上最有效的良藥,迅速刺激着肖母的免疫力,腫腿氣球放氣一樣,一天天小下來。兩週之後,消炎針停下來,肖母終於可以出院了。她終於聽從了兄妹倆的勸說,答應跟隨肖能回加拿大繼續治療。

一家老小攪擾了姨媽一家這麼久,心存感激。肖剛執意要在姨媽住宅樓對門的王府飯莊設宴感謝。

王府飯莊那幾層樓雕樑畫柱的闊氣,金碧輝煌的氣派,軍隊一樣往來穿梭的服務生,在國外是見不到的。肖剛和肖能都暗自吃驚,知道價格一定不菲,進了門便退不得,肖剛的沉靜蓋住了他的驚訝,抱着豁出去的想法,要了包間,總不至於國外的錢拿到國內來花,還小心翼翼,吃不起一頓飯。兄妹倆因為母親的病,一直不曾聯絡同學朋友,回國次數少,自然不會有機會見識這樣的排場。菜單上來,名字精緻得好像博物館的藝術品,甚麼千層翠耳、蜀香紅駒、華嶽仙掌等等,也不知道是些甚麼食材,兄妹倆就把點菜的任務交給姨夫。姨夫退休前做着個處級幹部,吃過不少席,退休幾年了,餐飲業的發展風起雲湧,這樣的豪華飯莊也難得進來,反正比肖剛兄妹見多識廣,對照着圖片,有葷有素地推薦了幾個,都撿了便宜的。肖剛知道姨夫也被菜價嚇住了,只好自己點,八菜一湯,最便宜的鐵板豆腐都要五十元,圖片上五六塊豆腐上拌了些蝦米醬,盤子擺得跟珍珠瑪瑙的珠寶櫃檯般精緻,多半那收費都是收在這擺樣兒的工夫上了,食材怕是五元都不到。中檔的蝦呀肉的點了幾樣,每樣少的也要兩百元,一頓飯輕鬆地沖着兩三千元衝刺。肖鋼兄妹都知道,在國外,這一頓飯夠兩個星期的伙食費了。

肖母一反常態,沒有參與點菜,也沒貴呀賤地嘮叨,一切交給兒子,她放心。全家人你一句我一句回顧着肖母傷腿的光榮病史,免不了時而歡喜時而憂鬱,水晶珠子的話頭就又提起來,肖能說了一句:「媽,本來這麼小的一件事,您大可不必着急,好像不去做天會塌下來一樣。」肖母一下就火了:「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女兒,我這次受的罪還不夠嗎?你個白眼兒狼,說出這樣的話來。我這都是為了你啊!」

大家伸到半空的筷子都停了下來,肖能眼圈就紅了,她後悔得想鑽地縫。肖剛迅速看了看局勢,給母親夾了一塊兔子肉,說:「媽,妹妹隨口就那麼一說,您別當真,您受的苦我們都明白,是我們不好,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生氣。」姨媽也跟着勸,姨夫夾了一筷子茶樹菇到肖母盤子裡,大嘆鮮香,這才把注意力岔開了。肖能無法原諒自己嘴爛,一頓飯悶頭吃完,鼻腔裡儲了滿滿的貨色,就等着出了門把自己藏起來流淌個痛快。

那晚回到姨媽家,肖能藏在廁所裡哭,心想,母親這是馬上要跟自己走了,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一切還會回到從前,自己的好日子就要結束了,就越發傷心起來。母親訓斥謾駡自己的神態在她眼前晃動着,心上像載着隕石,就更猛烈地哭起來。終於哭痛快了,才洗好臉,鏡子裡看着眼睛不太明顯紅腫,才出了門,看見哥哥在幫媽媽打點行李,就悄悄立在門口。就聽哥哥說:「媽,我妹妹那麼老實,您就別說她了,現在她也不是小孩子了,都做母親了,您不能再把她當孩子那麼管教了,就算我求您。」

「你說我怎麼能不管,她到現在都好像長不大的,做事說話沒深沒淺的。我也不是想說她,就是看着她、聽着她,就忍不住。」肖母解釋道。「如果她有你這樣利索省心,我哪裡還用多嘴。好好好,我聽你的,兒子,不說就是了。」

肖能聽了,也不知道該進還是該出,想到哥哥的好,又想到媽媽的偏心,鼻腔又滿了,只好轉身又進了廁所。她聽到哥哥從箱子底下抽拉打包帶的聲音,鋸着鋸一樣,心臟也好像被鋸着,茲拉茲拉的,痛。未來很迷茫,一切沒有定數。

夜裡肖母入睡後,肖能被哥哥叫出來,兩人躲在陽台上聊天。肖剛說在打聽給母親申請移民德國的手續,但德國的移民政策一貫很緊,這個想法怕是不容易實現,母親跟着肖能在加拿大定居看來只能是長久對策。

「我對不起你。」肖剛悠悠地說。「我也沒辦法把整個家搬到加拿大去,你明白嗎?你嫂子吉娜是土生的德國人,不肯離開德國,你侄女薩林我也不可能丟給吉娜一個人管。我沒有辦法回加拿大了。哥哥對不起你,讓你承擔母親的責任,讓你受苦了。我只能時不時接她過來探親。她那樣的性格,你就當她是病人,別認真,別老哭,你長大了,對不對?好妹妹!」

肖能低着頭不響,她知道哥哥甚麼都明白,母親對他的偏心和對自己的尖刻,哥哥從小就看得很清楚。她把頭靠在哥哥胸前,抽搐着肩膀。兄妹就在陽台上擁抱着,無聲無息,月光落在他們頭上,清清涼涼的,世界很安靜,卻似乎到處都是聲音,從哥哥的心裡到妹妹的心裡,不停地訴說着甚麼。她愛哥哥肖剛,她不怨他。沒有辦法,這不是誰的錯,誰都沒有錯。

肖剛買了遲幾天的飛機票回德國,叫了計程車先把母女送走,又是一番生離死別的依依不捨。肖能和肖母過了安檢找到登機口,安心坐在候機大廳等侯。肖母還沉浸在和肖剛分別的痛苦之中,唉聲嘆氣,時不時擦擦眼淚,嘴裡自言自語:「這一兒一女,一個嫁了老外,一個娶了老外,都整出混血來,再往下,更不知道中國是甚麼了。我這到底是命好還是命苦啊!」肖能接不上嘴,不做聲。她默默想着母親的話,心中一片茫然,這不正是世界大同的微型縮影嗎?連血統都不純粹了,能不大同嗎?民族的概念越來越模糊。可她對自己充滿懷疑,自己明明就是中國人,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改不了這黃頭髮黑皮膚的外貌,改不了中國人勤懇刻苦的精神,改不了撫養照顧老人這中國習慣和傳統思想,菲力浦顯然被她同化的程度是高過她被他同化的程度的。這麼一想,她忽然就高興起來。

座位對面,坐着一對母女,八九歲的女孩兒一刻也不肯停歇,在座位中間跑來跑去,時不時旋轉着。肖能開口問那孩子的母親:「您這孩子學跳舞的吧?轉起來很美麗很協調。」

「是,是學藝術韻律體操的。」

「哦!」 肖能很吃驚,她想起鍾荃的女兒。

肖母聽着兩人的對話,目光也隨着那孩子轉來轉去,臉上有了點兒微笑的神采。她把自己的枴杖挪到一邊,讓自己的身體坐得舒服了,讓直視那女孩母親的目光沒有了阻擋,她問:「這孩子就是跳那種穿水晶珠子體操服的藝術體操吧?」

「是啊,就是那個。平時訓練不穿那麼漂亮的衣服。表演和比賽時才穿。我這次專門買了很多水晶珠子帶回去,很划算的,在國外要貴四五倍呢。」

「就是那種四毫米大的水晶珠片?」肖母追問。

「哦,有很多種規格呢,要看設計甚麼花樣,來選擇珠片的大小。我買了四毫米、六毫米和八毫米的好幾種呢。在國內買太划算了,乾脆多買些。您看,我還在她現在穿的裙子上熨了一圈上去呢,是不是很好看?」那母親等孩子轉過來就拉住孩子的裙襬給肖母和肖能看。

孩子卻不肯停頓,早又咚咚咚地跑走了,轉着她美麗的圈。

肖母和肖能的目光就追隨着女孩兒遠了又近,近了又遠,直了又彎,彎了又直。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在女孩的身體上閃爍跳動,那圈水晶珠片就折射出七彩絢麗的光來,橫的豎的,變幻纏繞。時間似乎也在舞蹈,隨着女孩的裙裾蝴蝶一樣飛旋着。女孩兒時而碰了這個叔叔的腿,時而又碰了那個阿姨的腳。女孩的母親終於起身去阻止她,女孩只是不聽,躲避母親的身姿輕盈靈巧,格格格的笑聲泉水一樣叮叮噹噹,在候機大廳裡快樂地迴響着。

肖能和肖母挨着坐,姿勢一模一樣,輕輕往前傾着身體,雙手交疊搭在膝蓋上的模樣也像商量好了似的,兩人的目光步調一致地追隨着女孩移動的身體,女孩裙襬上靚麗多彩的反光在兩人的眼睛裡忽明忽暗地閃爍着,好像一部電影正在四個電視熒幕上同步上映。那電影是一段難解的彩色夢境。那貌似一致的銀屏下面,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夢境,如兩條被水晶珠片鑲滿的線段,時而筆直交叉,時而彎曲繞行,它們帶着各自從太陽借來的光芒在不同時間不同角度任意發散自己的光輝,有時兩束光輝一經碰撞就會發出巨大的爆裂,閃電一樣亮如白晝,雷鳴一樣發出巨響。它們單獨的軌迹又是那樣清楚乾淨,時而剛硬,時而圓滑,在陽光裡時而綠了,時而紅了,時而又藍了,閃爍着,閃爍着,不熄不滅。誰知道這反光的世界甚麼時候可以旋轉着交替成一個和諧的光集?那一定是一個完美的詭異變化的集合。世界上沒有不完美的顏色,從來沒有,只有不完美的搭配,大多是人為的錯誤搭配。

開始登機了,肖能扶着拄着枴杖的母親跟着隊伍緩慢前行,小女孩閃爍的裙襬已經被登機口吞噬不見,母女倆攙扶的身影也很快就消失在流動的隊伍裡。

這是個明媚的晴天,飛機在飛向世界的另一方角落。機艙空氣裡飄散着清潔劑的芬芳,機窗外的雲層宣厚潔白,團團疊疊一動不動,母親在身邊打盹兒,臉上的皺紋像被甚麼拽着,朝她傾斜的方向統一地垂着,那是一張安詳的臉。肖能的目光移向窗外,看着奶油般大團的雲朵,她感覺身體很輕很輕,鳥一樣。


杜杜,本名杜湛青。旅居加拿大。熱愛寫作。曾為當地華文報紙撰寫「杜杜之窗」等文藝性專欄多年,作品被收入多種文集,平面紙媒發表文字逾百萬字。詩歌、散文、小說曾獲得多項文學獎項。已出版散文小說集《青草地》,詩集《玻璃牆裡的四季歌》,隨筆散文集《杜杜在天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