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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艷芳:徐州火車站到了(徐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火車站專輯

作者名:王艷芳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住在雲龍山腳下的學生宿舍,夜晚常常聽到火車的鳴叫。那時的城市還沒有完全走向喧囂,夜晚真的很安靜。十點過後,斷斷續續地拉響的長長短短的汽笛聽起來分外清晰,尤其是到了午夜時分,忽遠忽近的汽笛聲次第響起,悠遠空靈。想像中,那些從遠方趕來的綠皮火車,喘着粗氣,咣噹咣噹地晃進了徐州站。靜寂片刻的火車站又活泛起來,昏黃的燈光下,售貨員一邊搓手一邊跺腳,嘴裡冒出的稀薄的熱氣和手推車上的開水、油餅的熱氣膠合在一起,面目不清的旅客們下車抽煙搭訕,間或買上點徐州特產。然後,笨重的鐵門徐徐關上,火車咔嗒咔嗒地繼續衝向遠方。火車的鳴叫,載着少年的清愁,留在過去的歲月裡。那一種細雨夢迴雞寨遠的況味,人迹板橋霜的寒涼,是一段關於遠方的青春念想。

但火車站實在是一個適宜遙想而不宜近觀的地方,倘使你走進老火車站周邊五百米的範圍內,立刻會被各種嘈雜混亂的聲音和氣味包圍。到處都能看得見熱氣騰騰的鍋子,鐵的鋁的,大的小的,方的圓的,高的矮的……到哪都能聞得見烈火烹油的氣味,香的辣的,甜的鹹的,麻的辣的……蒸鍋裡正端出白花花的北方麵食,饅頭、花卷、包子、餃子……鐵鍋裡還翻滾着油汪汪的各色糕點,麻團、糖糕、菜合、煎包……櫥窗裡則擺放着永不褪色的各色熟食,狗肉、燒雞、豬頭肉、豬大腸、油燙鴨……灑滿芝蔴的反手燒餅列成排,粗壯硬實的大個油條排成隊,拼好的各色菜蔬在盤子裡靜候指令,小販們熱情的吆喝此起彼伏猶如競賽,各種俗世生存的聲息氣味,灌滿了每一條擁擠狹窄的巷弄……投奔遠方的旅人拖着骨碌骨碌的行李匆匆走過,旅途勞頓的歸人在不同的店舖間遊移着目光,揹着巨型包裹的打工者連同他的飢渴難耐的孩子駐足在一家店舖旁……不過,這也是眾生平等的世界:無論尊卑貴賤,還是貧窮富有,且來上一籠兩來風的蒸包,再喝上一碗徐州道地的胡辣湯,銀錢兩訖,站起身各奔東西。

對於那些匆匆路過徐州的人來說,火車站只留下混沌一瞥的粗陋印象。很多人無數次經過這個古老的被稱為「九省通衢」、「中國鐵路之咽喉」的交通樞紐城市,卻從來都沒有出過站。其實,作為古九州之一的徐州,不僅是漢文化的重鎮,其火車站歷史也頗為久遠,始建於風雨飄搖的1910年,原名徐州府站。1927年,改名為徐州站,1936年,改名銅山站,1945年抗戰勝利後復名徐州站,這個名稱一直沿用到今天。因其位於徐州東城門外,人們習慣上稱之為東站。早年,乘火車外出闖蕩即便不是生離死別,也意味着長久的分離,攜家帶口車站送別是必要的環節。按照規定,送別則必須購得站台票一枚方可進去。或許是購票不易,也或許是為了省錢,很多人就從其他入口進入車站。稍微熟悉火車站周邊環境的人都知道,一幢破敗的民居、一截斷掉的圍牆,甚至一些被剪斷或撐開了鐵絲網口,都成為人們進入鐵路沿線的便利通道。貧窮災荒年代,站內的治安更成問題。上錯列車,丟失孩子的事常有發生,至於在候車室裡睡着了,手錶被人擼去,皮鞋被人穿走,背包被人劃破,包裹被人順手牽羊,更是司空見慣的事情。至於發生在周邊巷弄內的各種美醜不均的故事、寂寂無名的悲歡就更加不一而足了。

火車站的環境當然也不敢恭維,有段時間車站搬遷,又趕上幾日暴雨,臨時車站就成了黃色的汪洋。我送西寧回徐州探親的大姨返程,一不小心將行李包掉在了黃燦燦的泥漿裡,雖說用掉了整整一包紙來擦拭,卻永遠不能彌補我對潔癖嚴重的大姨的歉疚。平生第一次坐火車,是上大學以後的事,獨自一人去遠方——所謂遠方,其實就在省內。因為是夜車,興奮得一夜都沒有合眼,坐在硬座上眼睜睜地轟隆隆風馳電掣了八個多小時,感覺上差不多從祖國的最北方到了最南方。臨行前,一位來自四川的同班同學告訴我多達二十餘條乘車注意事項,很多已經忘了,印象最深的是千萬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就在那不久前,還發生了女研究生乘火車被騙,結果被人販子拐賣到山溝裡給人做媳婦的駭人事件。

有一年五一前夕,和朋友約好遊黃山。火車還沒進站,站台上已經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火車還沒停穩,人群就開始變形,把窄窄的車門牢牢圍住。朋友本來和我站在一起,結果他被擁擠的人群擠上了車,而我卻被擁擠的人群擠到了一邊。偏偏我後面揹着個雙肩背包,背包被人群卡住了,怎麼也上不了車,好不容易把背包從人群中拽出來,剛被擁到車上,火車就已經開動了。朋友早已不見影蹤,我則被擠在過道裡不能動彈。過了好一陣子,列車的廣播突然響起:旅客朋友請注意,旅客朋友請注意,下面播報尋人啟事,×××,×××,你的朋友在找你,請你聽到通知後到第十二節車廂和十三節車廂的連接處找你的朋友。我尷尬不已,居然能想出這樣的妙招!這樣的橋段好像也只能發生在若干年後《天下無賊》影片中,但那樣的故事真實發生在遍佈南北的各條列車上。好在周圍的人並不認識我,我的移動也並未引起他們的注意,當我艱難地跋涉到約定地點的時候,已經半個多小時的車程過去了。

接近而立之年,出外讀博,既要孜孜於學業,又放不下家裡的老小,每每不到一月就得往返徐州南京一次。時間也不固定,有時候能買到幾點的票就幾點出發。20015月的最後一天,佈穀鳥的叫聲響滿大江南北的時候,八十八歲的祖父在老家去世了。當時我剛由徐州回到南京沒幾天,放下電話,又星夜去往火車站,沒有立刻出發的車次,直到十二點多才坐上一班發往徐州的列車。到達徐州火車站時,已經凌晨三點多,廣場上人迹寥寥,未加停留,我打了一輛計程車直奔鄉下,上了車才知道那是一輛黑車,開口就問我要五百元。那樣危險的時刻,我還沒有忘了跟黑車司機講價,誰知那司機立刻做酒喝多了狀,車子搖搖晃晃在馬路上打起了擺子,我大着膽子令其停車,任他將我扔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

後來,徐州火車站開始全面翻新和改造。徐州站原屬山東濟南鐵路局管轄,20083月,徐州鐵路地區劃歸上海鐵路局轄,上海鐵路局與徐州市政府決定對徐州火車站進行改造。站場改造工程於20089月正式啟動,2009年底又進行了二期改造,對1996年建設的老火車站內外整體升級和擴容,並於2010年初完工。改造後的徐州火車客站功能強大、設施服務水平提升,遂成為徐州的一個標誌性建築。作為全國第二大鐵路樞紐、中國第八大火車站,火車站的綜合治理也在城建局翻修路面、交警執法等部門的聯合整治下,各種弊端和落後現狀逐漸地被取締和永遠地消失。接下來是頻繁地和火車站打交道的時光,不是出行,就是去火車站接送親友。臥鋪一票難求的日子裡,剛好有個朋友在車站工作,每次都提前電話聯繫,等到發車前一天拿到車票都感到萬分幸運。每次學術會議召開前夕,更是打出招牌,在出站口頻頻揮動。

很快,中國進入高鐵時代,徐州很快建成了全新的高鐵站。儘管遠離市區近四十公里,但人們追求一日千里的速度和朝發夕至的快感的熱情不可阻擋,老火車站的普快、特快、動車都已經遠遠不能滿足需要。再加上徐州觀音機場開闢的國內航線越來越多,稍微遠途點的人們更願意選擇飛機出行,而隨着家庭汽車的普及,近途的人們更願意自駕遊,所以,慢慢地坐着火車欣賞風景的情致和景光也漸漸不再了。相比起從前的慢生活,在火車上折騰幾天,渾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混合着飯菜、口氣、腳臭和汗液的怪味,人們更喜歡風馳電掣越過平原的感覺,也更喜歡騰空而起的飛行快感,行之所當行,止之所當止,於是,毫無懸念地,古老的火車站變得相對空曠了。

不過,它的空曠總是暫時的。很快,週末來臨了,大量的學生族、民工族又湧向了火車站的懷抱;很快,小長假又來臨了,中國人的春節大遷移又來臨了,火車站仍然是熙熙攘攘、水洩不通的樣子,重新回到了往日的繁華盛景。只是,人們已經不需要躺在座椅下面睡覺,也不需要躺在行李架上小憩,更不需要隨身攜帶小馬紮以備不時之需了;當然,再也看不到家長扭着孩子從車窗裡遞進遞出,也看不到矯健的青年敏捷地翻越車窗的情景了。

如今的社會,的確越來越進步,也越來越文明了,人們的生活條件超前地改善,城市的整體環境也越來越賞心悅目。徐州火車站前世今生的這一段歷史,代表了中國大部分城市發展過程中所必然經歷的陣痛,如今,它已然實現了華麗的蛻變。當年,貧窮匱乏所帶來的悲苦混亂委實讓人扼腕,而今日之成長也意味着某種遺失:那些暖老溫貧的記憶和真摯痛徹的情感已經遠遠地留在了歲月深處。

而我,也已經很久沒去老火車站了。夜深了,在遠離市區的地方,再也聽不到火車站的長笛更短笛。但是,如果朋友們來了,請一定告知,我依然會在站台外等候。


王艷芳,徐州人,1971年生,文學博士,徐州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蘇州大學博士後在站人員。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批評與研究,著有《女性寫作與自我認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