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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復興:前門火車站暢想(北京)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火車站專輯

作者名:肖復興

前門老火車站,是1903年建的,至今有一百一十二年的歷史了。現在,火車站還站在那裡,但怎麼看怎麼有點彆扭。開頭,我沒有注意這彆扭的原因是出在哪裡,後來,我仔細看,發現是鐘樓的位置變了,原來是在南側,現在像變魔術一般,跑到北側了。這是當年修地鐵時南側被拆,為保留下鐘樓,就移花接木到北側去了。鐘樓是火車站的腦袋,沒有這個腦袋怎麼行呢?

當初英國人幫助建這個火車站的時候,考慮到北側的前門樓子,是不會把鐘樓放在北側,兩樣高在同一側的重合,會破壞美的諧調和平衡,必得讓鐘樓在南側,和前門樓子對視,這是基本的美學原則。但修地鐵時美學得讓位於地鐵了。在現實面前,美從來都是脆弱的。

新到北京逛前門的外地人,看到這個火車站,不會覺得甚麼,我是怎麼看怎麼彆扭。和記憶中的老火車站不一樣了。

前門火車站就在我家跟前。小時候,我家住西打磨廠街,穿過北深溝胡同,就到了護城河邊,一眼就看見了火車站的鐘樓。走不了幾步,過小橋,就到了火車站的貨場。過了貨場,就是站台。那時,它有三個站台,我們送人上火車,從來都不買站台票,就這樣長驅直入。

可以說,清末民初,前門地區的發達,靠的就是這個火車站。在以前,也就是明朝的時候,京杭大運河一度通到前門,碼頭就在火車站的這個位置,才有了前門地區的大柵欄、鮮魚口、西河沿一帶的繁榮(這幾個地方的名字都和水有關,就可以知道當初的繁榮依賴於運河和碼頭)。碼頭沒有了,前門的再次繁榮,就是火車站的開通。那時候,人們說:火車一響,黃金萬両。我小時候,在西打磨廠、西河沿,旅館飯館貨棧鱗次櫛比,說明來往的客人極多,想不繁榮都不行。

我對前門火車站最初印象,是我姐姐當時在內蒙工作,每次回北京,然後離開北京,都是從這裡上下火車,接她,送她,我都要進這個火車站。特別是送我姐姐的時候,站台上昏暗的燈光,廣播喇叭裡女播音員朦朦朧朧的聲音,火車頭噴吐的濃濃的白煙,都讓心裡罩上一種離愁別緒的傷感,給我留下的印象極深,怎麼也抹不去。儘管當時還小,但心裡想,火車站真的不是一個好去的地方,它讓人感到別離和距離。

我第一次坐火車,就是從這裡上的火車。那是我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1956年的暑假。我跟着大院裡的一位大姐姐一起坐的火車,她到呼和浩特看她哥哥,我去包頭看我姐姐。這個火車站忽然讓我感到有些親切,讓我覺得有了它,才有了相聚,才會讓距離縮短。

那時候,前門火車站是北京最大的火車站。儘管知道當年孫中山,還有很多領袖和大人物,只要是坐火車來北京,必要在這個火車站下車,這些聲名顯赫的人物,給這個火車站鍍上一層耀眼的光芒,載入歷史。但是,對於我,覺得最給這個火車站抬色的人物,是《青春之歌》裡的林道靜。我是在廣和劇場看的電影《青春之歌》,廣和劇場就在肉市胡同裡,離火車站一步之遙。那時候,火車站已經不用了,只剩下售票處還偏隅一角。從廣和劇場出來的時候,一眼看前門火車站的鐘樓,想起剛在電影裡看到的林道靜第一次來北京,就是從這個火車站下的火車,她走出火車站,背後就是火車站的鐘樓,然後,她抬眼看到了前門樓子。那時候,火車站的鐘樓和前門樓子相互輝映,覺得演林道靜的演員謝芳是那麼漂亮,她身後的前門火車站的鐘樓是那麼漂亮。

前門火車站對於我最難忘的,其實,不是它的鐘樓和站台或候車室,而是它的貨場。特別是1959年新修成了北京火車站而把它廢棄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它如同一個棄婦一樣,門前冷落鞍馬稀,卻依然存在着,並非沒有了生命的氣息。那時候,老城牆還在,廢棄的鐵軌也還在,它們相映成趣,在陽光或月光下,各自閃着誰也看不懂的光。城牆是明代的,火車站是清朝的,但是,那時候,人們崇尚日新月異,老的不值錢,可以隨便廢棄和丟棄。

那時候,貨場的水泥地上,有半個籃球場,一個籃球架子,無人問津,寂寞地呆在那裡。它就像前門老火車站一小段忘記切除的盲腸,或者說像是火車站最後垂死的掙扎,希望自己有一點可以發揮的餘熱。我和大院的夥伴常去那裡打籃球,享受着它的那一點餘熱。那裡成了我們的樂園。這個籃球架子,一直頑強地存在到文化大革命之中,一直到我離開北京去北大荒插隊。

如今,火車站的前臉和候車室還在,被改造成為中國鐵道博物館。火車站的月台和貨場,還有那些縱橫交錯的鐵軌,已經徹底沒有了,早就平地蓋起了高樓。有時候,我會覺得有些遺憾。倒不僅因為火車站後面的一切融有我童年和少年的回憶,而是覺得如果保存這後面的月台和貨場,還有鐵軌,和前面才成為一體,有了具體結實的存在,鐵道博物館,才是名符其實的鐵道博物館。

我想起廈門的老火車站,和前門老火車站改造的思路不一樣。它現在留下了這一切,老鐵軌跑不了火車了,但四周載滿鮮花,成為了一座讓人懷舊的火車站公園,延伸到遠方的鐵軌和花木掩映下的月台,成為人們拍照的好景致。特別是看到青草和花朵蔓延簇擁着的鐵軌,有的鐵軌間還鋪設了防腐木,成為人們徜徉的林間小徑,真的讓人心動,原來廢棄的鐵軌居然也可以如此美麗。

我也想起在美國距費城不遠的一個名叫新希望(New Hope)的小鎮。當年這裡也有一個老火車站,可以直接通往費城和紐約。如今火車站被廢棄了,但還保留着老式的蒸汽車頭,每天定時開車,鳴響汽笛,噴吐白煙,拉上遊人在小鎮轉上一圈。而站台的背後,也開闢成了一個街心花園。

我的前門老火車站,如果你也能保留下月台貨場和鐵軌,該有多好。你也可以開闢成一個鐵路公園。當然,如果再能夠保留下你身邊南面的護城河,北面的老城牆,就更好了。你這座鐵路公園會比鐵道博物館更吸引人,也更感動人。

當然,這只是我的暢想。一切已經隨風而逝。

 

2015519日於北京


肖復興,北京人,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曾任《人民文學》雜誌社副主編。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報告文學集、理論集共七十餘部。近著有《肖復興散文自選集》、《肖復興作品自選集》等。